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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琴台路与司马相如

当代作家聂作平在其《成都滋味》一书中,这样描写成都的琴台路:

入目都是一色的仿古建筑,明知这不过是今人的怀古之作,可两旁典雅的店招,引人注目的画像,间或的三几棵小树,如果不是依旧有车来车往,如果不是从店铺里传来的流行音乐,你会恍然地以为自己已进入了时空隧道,行走在千年前的往事里。在一个千篇一律的都市里,入目的都是千篇一律的灰色楼房。当我们的眼睛疲了、倦了,当我们穿过喧闹的长街走进琴台路,那些碧树红瓦便让人眼前顿时一亮,心便宽了起来。

这段文字中所呈现的“让人眼前顿时一亮”,接着心也“宽了起来”的仿古商业街,当是2002年改造后的琴台路。早在清朝末年,这条路还不过是城墙外环城路的一段,被称之为环城左路。民国二年(1913年),通惠门(又称新西门)开辟,加之市政沿城垣筑路,这条从通惠门至青羊宫的道路,便成为青羊宫花会的交通要道。20世纪60年代,此路东侧的老城墙被拆除,西侧的菜地上修起楼房,它便从单纯的路变而为街道,路名也改为建设路,1977年更名为西城边街。1987年被改造扩建为仿古商业街,道路两侧建筑皆为仿古建筑,并建有跨街仿古牌楼“琴台故径”。1989年,这条路被正式命名为“琴台路”,用以纪念汉代文学家司马相如和他的爱情。因为这条仿古商业街的主业为珠宝,所以成都人又称之为珠宝一条街。2002年,琴台路又进行了全面改造。改造之后的琴台路,总长900米,宽24米,位于通惠门路和锦里西路之间。正如上述引文所言,琴台路街道两侧一色的飞檐角翘的仿古楼宇,加上汉画像花岗岩石铺就的人行道,以及“铜车马”“龙形灯”和“凤求凰”等主题雕塑,使得它在灰色的现代都市街景中别具一格。在某些时候,它会让置身其中的现代人有恍然之感,仿佛身在千年之前。当然,琴台路的命名和规划不纯粹是为了怀古,而是有其商业诉求。不过,这种商业诉求依托更多的是现代人对一代文豪司马相如的追慕、对“文君当垆、相如抚琴”的千古爱情的欣羡、对汉代繁华都市气象的遥念。现代人的这种情愫在学术研究、艺术创作、坊间传说中都有显而易见的表现,琴台路不过是以实体化形式将其集中表现罢了。

琴台路并不是一条复古的路,它的楼宇、牌楼也不是汉代的风格。它更多的是用现代化的手段展示汉代的历史文化,并考虑其观瞻性。在琴台路的设计建造中,对灯光的使用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来看这段描写:

入夜,琴台路华灯齐放,五彩缤纷。闪烁的泛光灯使楼宇夜景错落有致,平添一分朦胧之美;黄色美耐灯勾勒出建筑物飞檐翘角的欢愉轮廓;瓦沟槽中细小的金黄映射灯使楼宇屋面金碧辉煌;门檐下悬挂的各式宫灯晶莹剔透,风姿绰约,仿佛来到汉王朝的宫殿里;“铜车马”“龙形灯”,《凤求凰》被从托座上射出的灯光装饰得神秘莫测;路中的“石雕灯”散发出淡黄色的光芒,给绿化带中的花木披上了一层闪亮的外衣;蓝色的地埋道向灯折射出两条光彩带,显现出温馨浪漫的气息;石桥水景中的干雾喷泉射出的彩光,给道路增添了几分古意。(曹丽娟、凌宪主编《成都老街的前事今生》)

走在各色灯光映衬下的琴台路,会让人想起遥远的汉代以及那些古色古香的历史事件,但让人感受更多的应该是各式灯光的美轮美奂和现代科技的巧夺天工。至于复现当年的“琴台”,还原汉代的历史文化,灯光、雕塑和现代科技恐怕是无法做到的。琴台路修建的本意也不在于“复现”和“还原”,而在于“展示”。假使照原样重建了,也只是一个“赝品”。更何况史书中只言相如故宅有琴台,故宅什么样,琴台又如何,却语焉不详,又照什么恢复呢?

不但历史上的琴台难以照原样复现,就连司马相如的故里在何处,都是一个颇有争议的问题。《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云:“司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长卿。”清代学者王培荀在其《听雨楼随笔》中表达了不同的观点:

人皆以相如为成都人,实今之蓬州人,后迁成都,又居临邛,三处皆有琴台。蓬州隋之相如县,以相如所居之地而名。明初,乃省入蓬州。其故宅在州南,琴台在宅右,傍嘉陵江。《周地图记》:“台高六尺,周四十四步,后人建祠。”明学使卢壅诗云:“蜀中人物称豪杰,汉室文章擅大家。此地卜居犹故迹,当时名县岂虚夸。琴台积雨苍苔润,祠屋滨江草树嘉。莫问少年亲涤器,髙风千载重词华。”江北有相如坪,传长卿治别业于此,墓在灌县东十二里。(王培荀《听雨楼随笔》)

因《史记》为最早记载司马相如事迹的著作,且作者司马迁距离司马相如的年代最近,学界一般以《史记》中的观点“蜀郡成都人”为然。但史书中又载蓬州有相如县,相如县有相如故宅和相如祠堂,且明代学者曹学佺在《蜀中广记·蜀郡县古今通释》中明确提出:“相如县,长卿桑梓也。”故而,一些研究者所持观点与王培荀略同。直至今天,关于司马相如故里的问题,学界也没有达成共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即司马相如和卓文君曾先后居住于成都、蓬州、临邛,此三地都有相如故宅。那么,成都故宅在哪里呢?据《太平寰宇记》卷七十二《益州耆旧传》载:“宅在少城中笮桥下百步许。”《蜀中广记·名胜记·成都府二》云:“司马相如宅在州笮桥北百许步。”又《益州记》:“市桥西二百步得相如旧宅,今海安寺南有琴台故墟。”考之具体位置,当在今通惠门之东,即原有之金水河上金华桥一带。今修建之琴台路应是汉司马相如成都故宅的大概位置。历代盛传之琴台即司马相如故宅,琴台路的命名即来源于此。

琴台路的修建,史上相如县的命名,司马相如故里的争论,都说明了一个问题,即后世对司马相如的推崇。明冯梦龙曾这样说道:“相如之取重后代若此!彼风流放诞者得乎哉!”(冯梦龙《情史》卷四《卓文君》)司马相如的“风流放诞”主要表现为横溢的才华和不羁的性格,他与卓文君之间的爱情传奇无疑是其集中体现。对于这段爱情传奇,《史记》如此记载:

会梁孝王卒,相如归,而家贫,无以自业。素与临邛令王吉相善,吉曰:“长卿久宦游不遂,而来过我。”于是相如往,舍都亭。临邛令缪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初尚见之,后称病,使从者谢吉,吉愈益谨肃。临邛中多富人,而卓王孙家僮八百人,程郑亦数百人,二人乃相谓曰:“令有贵客,为具召之。”并召令。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数。至日中,谒司马长卿,长卿谢病不能往,临邛令不敢尝食,自往迎相如。相如不得已,强往,一坐尽倾。酒酣,临邛令前奏琴曰:“窃闻长卿好之,愿以自娱。”相如辞谢,为鼓一再行。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之临邛,从车骑,雍容闲雅甚都;及饮卓氏,弄琴,文君窃从户窥之,心悦而好之,恐不得当也。既罢,相如乃使人重赐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与驰归成都。家居徒四壁立。卓王孙大怒曰:“女至不材,我不忍杀,不分一钱也。”人或谓王孙,王孙终不听。文君久之不乐,曰:“长卿第俱临邛,从昆弟假贷犹足为生,何至自苦如此!”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炉。相如身自著犊鼻裈,与保庸杂作,涤器于市中。卓王孙闻而耻之,为杜门不出。昆弟诸公更谓王孙曰:“有一男两女,所不足者非财也。今文君已失身于司马长卿,长卿故倦游,虽贫,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独奈何相辱如此!”卓王孙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钱百万,及其嫁时衣被财物。文君乃与相如归成都,买田宅,为富人。(《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客游梁国归来后的相如,因为家贫投奔临邛好友王吉,因此结识卓文君,成就了一段千古佳话。在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爱情婚姻中,司马相如无疑是用了计谋的,他佯装与故友王吉重逢于临邛,作为县令的王吉又佯装对他恭敬之至,以图抬高他的身价,相如才得以成为卓王孙的座上宾。在宴席之上素知卓文君爱好音律的王吉,又竭力鼓动相如抚琴。因此,才有了相如琴挑文君,文君夜奔相如,以及后来的文君当垆卖酒,卓王孙分僮仆钱财予文君,相如因婚致富的事情。有人认为这是一代风流才子的智略,但也有人因此诟病司马相如的人品,认为他“偷妻”“窃赀”(“受金”)。苏轼就因此贬抑司马相如:“司马相如归临邛,令王吉谬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称病,使从者谢吉。及卓氏为具,相如又称病不往。吉自往迎相如。观吉意,欲与相如为率钱之会耳。而相如遂窃妻以逃,大可笑。”(苏轼《司马相如之谄死而不已》,《苏轼文集》)针对这些微词,李贽在《藏书》卷三十七《司马相如》条中指出:

方相如之客临邛也,临邛富人如程郑、卓王孙等,皆财倾东南之产,而目不识一丁。令虽奏琴,空自鼓也,谁知琴心?其陪列宾席者,衣冠济楚,亦何伟也,空自见金而不见人。但见相如之贫,不见相如之富也。不有卓氏,谁能听之?然则相如,卓氏之梁鸿也。使当其时,卓氏如孟光,必请于王孙,吾知王孙必不听也。嗟夫!斗筲小人,何足计事!徒失佳偶,空负良缘。不如早自决择,忍小耻而就大计。《易》不云乎,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同明相照,同类相招。云从龙,风从虎。归凤求凰,安可诬也。

李贽在《司马相如》条中不但高度评价了相如,称他是“卓氏之梁鸿”,还褒扬了文君私奔相如的行为,言她是“忍小耻而就大计”。因为史上对文君新寡后私奔相如的行为颇多微词,李贽才有此说。冯梦龙对文君的行为则直接进行了热情的礼赞,文曰:“妻者,齐也。或德或才或貌,必相配而后为齐。相如不遇文君,则绿绮之弦可废;文君不遇相如,两颊芙蓉,后世亦谁复有传者。是妇是夫,千秋为偶,风流放诞,岂足病乎!”(冯梦龙《情史》卷四《卓文君》)文君的“风流放诞”至此得到了后世文人最为热情的礼赞。清王培荀的评价则更多学者的理性色彩,他认为历史上咏文君贬其失节的诗“迂腐杀风景”,称“渔洋谓欲讲道学不如作语录,何必诗也”。陈一沺有《琴台》一诗歌咏文君之事:“琴台秋老木芙蓉,落落铜官第一峰。偏有女儿识名士,人生那不到临邛。”王培荀评价曰:“风流蕴藉,斯为当行。”(王培荀《听雨楼随笔》)

民间传说中的文君井则从另外一个侧面说明了文君在世人心目中的地位和形象。以文君命名的这口汉代古井,位于今邛崃市临邛镇文君街中段,据民国《邛崃县志》记载:“甃砌异常,井口径不过二尺,井腹渐宽,如瓶胆然,至井底,径几及丈,真古井也。”相传此井乃当年“文君当垆,相如涤器”之所。民间传说此井“惟文君汲之则甘香,沐浴则滑泽,他人则否”,似信此说为真的王培荀云:“岂天生尤物,水亦为之效灵乎?”(王培荀《听雨楼随笔》)看来,面容姣好、体态风流、兼具才情又不避流俗的女子卓文君确是赢得了世人的倾慕。宋陆游曾到此游历凭吊,并有《文君井》诗一首:“落魄西川泥酒杯,酒酣几度上琴台。青鞋自笑无羁束,又向文君井畔来。”(成都市文联、成都市诗词协会编《历代诗人咏成都》)清王培荀认为杜诗“第大方家数,不屑如后人描画,故诗不盛传”,又言历史上咏文君井的诗作太少,遂作绝句两首以示歌咏,一曰:“当炉微倦昼长闲,暂沐冰肌掠翠鬤,不待峨眉临镜好,还凭秋水写春山。”又曰:“汲罢铜瓶碧甃寒,琴台日暮倚朱栏。市人都醉炉间酒,谁识清泉淡愈甘。”(王培荀《听雨楼随笔》)现代作家郭沫若于1957年到文君井凭吊,作词一首:“文君当垆时,相如涤器处。反抗封建是前驱,佳话传千古。会当一凭吊,酌取井中水,用以烹茶涤尘思,清逸凉无比。”(成都市文联、成都市诗词学会编《历代诗人咏成都》)诗的年代不同,风格、情怀亦不同,相同的是对文君的称颂和追慕。

伴随对相如、文君盛赞的,是对卓王孙的批评。文君私奔一贫如洗的相如后,卓王孙大怒,不予一文钱的陪嫁。之后文君、相如以卖酒为生,更让他这位临邛首富颜面尽失。但在他人的劝说之下,他还是赠予女儿僮仆和钱财,使相如成为富人。几年后,相如为中郎将,衣锦还乡,“卓王孙喟然而叹,自以得使女尚司马长卿晚,而厚分与其女财,与男等同”(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在我来看,卓王孙作为一位父亲和临邛的首富,他的行为本无可厚非。女儿与一贫如洗的相如私奔,他如何能不大怒?文君当垆卖酒后,在他人的劝说下,他尚能顾念父女之情赠予其财产。后来,司马相如发达,他对当初之阻挠的悔意也见诸言行。这样的一个人本是一个普通的富豪和父亲,与大奸大恶之人相去甚远。然因为他对相如、文君爱情的反对,以及对相如发达前后态度的变化,使得那些怀才不遇、尚未显达、对一文不名时的相如心有戚戚然的文人,把不满的矛头指向了他。王培荀《听雨楼随笔·响琴翁与贮钱翁》曰:

成都相如故宅有琴台,掘其下得甕数十,盖空其下以响琴。用意深微,何其韵而雅也。卓王孙故宅,崛其下亦得二甕,口小,仅容一钱,腹大可容数石,盖扑满最巨者。中贮五铢钱无数,何其俗而愚也。咏之云:“自是文园癖好琴,高台废后见精心。美人名士真知己,弦外余音仔细寻。”“太息王孙惯积财,五铢何意委尘埃。还思卜式真高见,能为官家助费来。”

司马相如故宅和卓王孙故宅处曾分别掘出大罂,此事史书上均有记载。关于“大罂”的用途,历代有“响琴说”和“贮钱说”。这种解释实乃建立在对司马相如和卓王孙道德判断的基础之上,其中对卓王孙俗且愚的讽刺直截了当。后经考证,此处应为汉代一废窑,所掘得之大罂(或曰瓮)或为汉代之陶井壁。由此可见,“响琴说”和“贮钱说”的臆测中,隐含了多少后人对司马相如和卓王孙先入为主的评判。

纵观历代对司马相如、卓文君和卓王孙的评价,文人们对司马相如的艳羡充盈其中。唐代陈子良在《祭司马相如文》一文中用“弹琴而感文君,诵赋而惊汉主”概括了司马相如一生中最重要的两次际遇。这样的际遇显然是每一个士子所渴望的。在对相如的赞扬和凭吊中,隐含的是文人们内心的渴望。这样的渴望似乎遮蔽了人们对司马相如的全面评价。现代川籍作家冉云飞就认为,司马相如最大的功绩在于开发西蜀。他说:“而西南丝绸之路主要路段的连接及其官道的开通,司马相如居功至伟,其功劳应不在出使西域的张骞之下。”130年,司马相如拜为中郎将之后,“率众新设边关,打通灵关(今四川峨边县以南)道,架桥于孙水(今四川安宁河)之上,筑成通往邛部(今四川西昌)的道路”。又作《谕巴蜀檄》一文,晓谕巴蜀父老开发西南夷的重大意义。开通西南夷道路历时数年,加重了巴蜀人民的负担,司马相如又作《难蜀父老》一文,力排众议。基于此,冉云飞说:“像他这样对开发西蜀有功的人,我们不应因其文学成就——对他的文学成就,我再重申一遍,我评价不高——而使其功劳湮没不彰。”(冉云飞《从历史的偏旁进入成都》)他的观点虽是一家之言,但对我们全面、客观地评价司马相如不无启发。

成都琴台在南北朝时期成为名胜,到唐代时已趋荒凉,杜甫有诗曰:“茂陵多病后,尚爱卓文君。酒肆人间世,琴台日暮云。野花留宝靥,蔓草见罗裙。归凤求凰意,寥寥不复闻。”(成都市文联、成都市诗词协会编《历代诗人咏成都》)至宋则已荒废,原址亦改为寺庙。宋京《琴台》一诗曰:“君不见成都郭西有琴台,长卿遗迹埋尘埃。千年免为狐兔窟,化作佛庙空崔嵬。黄须老人犹记得,昔时荒破樵苏人。锄犁畏践牛脚匀,古瓮耕开数逾十。乃知昔人用意深,瓮下取声元为琴。人琴不见瓮已掘,唯有鸟雀来悲吟。一朝风流随手尽,况复千年何所讯?安得雄词吊汝魂,寂寞秋芜耿寒磷。”(成都市文联、成都市诗词协会编《历代诗人咏成都》)宋以后,琴台逐渐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在王建墓发掘前,近人一度曾将其误指为琴台旧址。如今,琴台路的命名和修建,正可以弥补世人无处登临和凭吊的遗憾。许多年以后,假使琴台路还在,它一定也是一处历史名胜吧。 nP4/6kxoSpUI14ZyvueUdtPNPwDWEOj/iYIXGZrrgVLiQpJNYWlbS7ShAqkdhqE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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