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确是一个古城。且不说距今四千年左右的三星堆文化与距今三千年左右的金沙文化,单是从秦创筑的大城少城时代算起,成都已有两千三百多年的筑城史。《华阳国志·蜀志》载:“(秦)惠王二十七年(公元前311年),仪与若城成都,周回十二里,高七丈;郫城周回七里,高六丈;临邛城周回六里,高五丈。造作下仓,上皆有屋,而置观楼射兰。”此处所记的周回十二里的成都城,就是通常所说的秦城“大城”。当年秦惠王派遣张仪、司马错平定蜀地后,因为军事政治的需要修筑了“大城”。尔后,又因经济发展的需要修筑了“少城”。《华阳国志·蜀志》载:“成都县本治赤里街,若徙置少城内(城)。营广府舍,置盐、铁、市官并长、丞;修整里阓,市张列肆,与咸阳同制。”左思《蜀都赋》则云:“亚以少城,接乎其西。市廛所会,万商之渊。”自此,秦城成都便形成了大城少城互为犄角的态势。
之后的两千多年,成都城经历了数次大的变化。其“大城”“少城”的称谓也屡经变迁,不复秦时所指。唐僖宗乾符三年(876年),高骈于秦大城外扩筑罗城,周回二十五里。秦大城遂变为内圈之小城,因少、小二字同义,原来的“大城”便被呼为“少城”或“子城”。唐武成元年(908年),王建称帝于成都,改子城为皇城,并扩建城垣。后唐明宗天成二年(927年),孟知祥又于罗城外增筑羊马城,周回四十二里。清代分别于康熙四年(1665年)、雍正五年(1727年)和清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重修成都城。清同治十二年(1873年)《成都县志》对这三次重修有详细的记载:
顺治十七年,我兵平蜀后,巡抚司道由保宁徙至成都,无官署,建城楼以居。康熙初,巡抚张德地、布政使郎廷相、按察使李翀霄、知府冀应熊、成都县知县张行、华阳县知县张暄,同捐资重修。东南北枕江,西背平陆,高三丈,厚一丈八尺,周二十二里三分,计四千一十四丈;垛口五千五百三十八;东西相距九里三分;南北相距七里七分;城楼四;堆房十一;门四:东迎晖、南江桥、西清远、北大安;外环以池。雍正五年,巡抚宪德补修。乾隆四十八年,总督福康安奏请发币银六十万两,彻底重修。周围四千一百二十二丈六尺,计二十二里八分;垛口八千一百二十二;砖高八十一层,压脚石条三层;大堆房十二,小堆房二十八;八角楼四,炮楼四;四门城楼顶高五丈:东溥济、南浣溪、西江源、北涵泽。同治元年,四隅添筑小炮台二十四,浚周围城壕。(转引自李劼人《二千余年成都大城史的衍变》)
清末文人傅崇矩在《成都通览》一书中对此也有记载:“(省城)因明城之旧,重修于皇朝康熙初年,高三丈,厚一丈八尺,周二十二里三分,四千一十四丈,女墙五千五百三十八,东南相距九里三分,南北相距七里七分。乾隆四十九年、五十年,总督福康安、李世杰二公重修之,令遍种芙蓉,以复五代之旧,符锦城之名,有种芙蓉碑记。”
今人所言“大城”指的即是乾隆四十八年所修的成都城。因为南北城垣相距九里三分,成都城遂被称为“九里三分”。这“九里三分”的老成都,虽然无法与老北京相媲美,但它“高三丈”“厚一丈八尺”的城垣确也可以称为“宏大”。郭沫若就曾如此形容成都的城墙:“到了花会的时候,那真是要成的肩摩踵接的人的洪流了。最好你从南校场的城墙上去俯瞰——先附带着说一句,成都的城墙是很宏大的,坦平的城墙上可以品排着跑三二部汽车。”(郭沫若《反正前后》)
老成都的城墙不但宏大,而且美丽,因为城墙上曾经遍种芙蓉。成都旧时又称“蓉城”。“蓉城”乃“芙蓉城”的简称,这一称谓源于五代后蜀后主孟昶,他于“城上尽种芙蓉,九月间盛开,望之皆如锦绣”(张唐英撰《蜀梼杌》)。《成都古今记》云:“孟蜀后主于成都城上遍种芙蓉,每至秋,四十里如锦绣,高下相照,因名锦城。”(赵朴《成都古今记》)史书中记载描绘的城墙上遍种芙蓉的成都,给后人们无限的遐想。然而,随着时代的迁移,芙蓉城便只剩下一个称谓了。不然,清乾隆年间重修成都城时,也不用“遍种芙蓉,以复五代之旧,符锦城之名”(傅崇矩编《成都通览》)。不过,留存于文字中的“蓉城”虽然诱人,想要恢复它,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复五代之旧,符锦城之名”的美好愿望最终并没有实现。吴好山《成都竹枝辞》有云:“‘芙蓉城’上缺芙蓉,城外犹留古柏踪。竞许园中花卉好,如何不见‘老梅龙’。”(杨燮等著、林孔翼辑录《成都竹枝词》)李劼人说:“大约这种植物宜于卑湿,今人多栽于水边,城墙比较高亢多风,实不相宜,故在清乾隆五十四年,四川总督李世杰曾经打算恢复芙蓉城的旧观,结果是只在四道瓮城内各剩一通石碑,刊着他的一篇小题大做的《种芙蓉记》;民国二十二年拆毁瓮城,就连这石碑也不见了。”(李劼人《两千余年成都大城史的衍变》)如此说来,清杨燮《锦城竹枝词》所云“一扬二益古名都,禁得车尘半点无。四十里城花作郭,芙蓉围绕几千株”,应是对成都的理想赞誉,而不是现实描绘。
满城芙蓉的成都是蜀人的骄傲和遥想,而现实的大城究竟是何般模样?身处其中的成都人又如何与它相处?下面的这段文字或许可以告诉我们:
在前城垣四周,人可通行。近年机器局及陆军营多据垣修建楼宅,不能通行矣。去年暑雨成灾,砖多颓崩,今已修复。农政局又于城垣内之斜坡上,遍种桑秧,因土多炭灰,半皆萎枯。城外之近濠空地,多租与贫民种菜。光绪丙申,鹿制军令栽桑秧,近亦无有成林者。四门城瓮向多草屋,光绪丙午,周观察限令拆去。又分出入之路,免来往之人拥挤。城门洞中,历来喧闹,因城守武官,司其启闭,小贸货摊,杂陈洞中,阻碍行人,官利摆摊之地皮钱,弗能革也。近亦为警局驱革,行者颂之。四门之敌楼,早已朽蚀,光绪丁酉,奎制军重新之,东门曰“迎晖”,南门曰“江桥”,西门曰“清远”,北门曰“大安”,东楼曰“博济”,南楼曰“浣溪”,西楼曰“江源”,北楼曰“涵泽”。外环濠池,今皆淤塞。(傅崇矩编《成都通览》)
此段文字所记乃清末成都大城。虽然作者对城墙、城门着墨不多,但对其周遭的描述却清楚分明。现代著名作家李劼人,是一个道地的成都通,在他的作品中,不乏可以和这段文字互为印证的片段。比如:“池(下莲池,引者注)的南岸,是整整齐齐的城墙,北岸便是毫无章法,随意搭建的一些草房子。在省垣之内,而于官荒地上,搭盖草房居住的,究是些什么人,那又何待细说呢?”(李劼人《死水微澜》)又如:“城根下面,本是官地,而由苦人们把它辟为菜圃,并在上面建起一家家的茅草房子。因为办劝业会,要多辟道路,遂由警察总局的命令,生辣辣地在菜圃当中踏出了一条丈把宽的土路来。”(李劼人《暴风雨前》)看来,文学作品可以在不经意间为我们留下鲜活的历史场景,尤其是以写实见长的社会历史小说。
相较于以记录成都历史文化为主旨的地方志《成都通览》,李劼人的长篇小说对清末民初成都大城的呈现,虽然是一鳞半爪式的,但却更加全面、生动和鲜活。谈及老成都的城墙,李劼人这样形容:“右手这面,是巍峨而整齐的城墙,壁立着好像天然的削壁。”(李劼人《暴风雨前》)谈及城门洞,他如此描绘:“城门洞有二丈多厚,一丈多高,恰似一个传声的半圆筒,二十几人的声音在中间一吼,真有点威风!”(李劼人《暴风雨前》)谈及城墙上的雉堞,他的摹写则带有几分诗意:
从城壕与府河岸边的一派高高矮矮的竹木之外,已可望得见城墙上面、排列得非常整齐的雉堞。有人说那样子像锯子齿。远远望去,的确像一张硕大无比的锯子,这时,正静静地锯着碧蓝的天空。(李劼人《大波》)
对于一座城池来说,如果说高大巍峨的城墙是它的护卫和屏障,那么,按时启闭的城门就是它的咽喉和呼吸。清代的成都城墙辟有东南西北四道城门。西门划入满城,只供住在满城中的旗人进出,城门启闭,由副都统掌管,汉人进出,只有东南北三门。东门的闭门成例是在“三梆之后,继之点完一枝牛油蜡烛,到初更鼓快敲动时才关。南北两门却都是不等擦黑就打头梆,接连二梆三梆一响,铁皮包的两扇门扉便慢慢阖严”(李劼人《大波》)。所以,临近黄昏的时候,南门和北门就显得格外拥挤。对此,李劼人的描述是:“行人、轿子、挑担、驮马象潮水一样,一边向城内涌,一边也向城外涌。”(李劼人《大波》)而关于上午城门开启不久后的热闹景象,他的描绘则更加声色并茂:
上午十点钟的时候,东门城门洞正自轿子、挑子、驮米的牛马、载人运物的叽咕车、小菜担子、鸡鸭担子、大粪担子,以及拿有东西的行人、空手行人,内自城隍庙,外至大桥,摩肩接踵,万声吆喝着挤进挤出之际……(李劼人《暴风雨前》)
前述清成都城墙辟有四门的格局,到了民国,即被打破。因为交通的需要,在西校场侧、东校场侧、中莲池和下莲池之间先后增辟三门,分别为通惠门(1913年)、武城门(1915年)和复兴门(1939年)。原城门之瓮城也在民国年间被陆续拆除,改为街道。抗战期间,为避空袭,四面城墙增开了许多缺口,老成都大城的完整性已不复存在。加之一些有权势之人拆除包砌城墙之砖用以建筑私宅,城墙亦渐渐颓圮。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城墙的墙基被逐步拆除,建为房屋。老成都之大城遂不复存焉。
虽然大城已不复存在,但那周回二十多里的高大城墙,以及附着其上的往事,依然留存在成都人记忆的深处。旧历正月十六,是成都的“游百病”日。这一天,全城的女子都会出动,遍游城上城下,说是可除一年之疾病。成都竹枝词有云:“说游百病免生疮,带崽拖娃更着忙。过了大年刚十六,大家邀约上城墙。”杨燮《锦城竹枝词》又云:“为游百病走周遭,约束簪裙总取牢。偏有凤鞋端瘦极,不扶也上女墙高。”(杨燮等著、林孔翼辑录《成都竹枝词》)清末年间,城墙还是观看运动会的适宜场所。那时,成都大肆兴办新学,各学堂联合举办盛大的运动会,地点就在南校场。城墙甚至比专门搭建的看台更适合于观看,因为:
男女看台并不很大,幸而城墙斜坡,恰好就象罗马斗兽场的看台一样,那里以及城墙上,因就容了不少的人。并且有许多人还喜欢到那里去,这由于城墙上临时设了不少做小生意的摊子,从卖茶汤、锅块一直到卖白斩鸡、烧酒的全有,而看台上,除非有了熟人,才能得一杯淡茶喝。(李劼人《暴风雨前》)
在李劼人的笔下,老城墙上还发生过一件一帮年轻人看女人的趣事。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楚用所在学堂的操场距离城墙根不远,每天下午黄昏前,学生到操场活动时,总有一个二十多岁、穿着时髦衣裙的体面女子,从街头步入操场,穿过人群,走到城墙脚下,而后由斜坡步上宽广高峻的城墙,凭着雉堞眺望一会。有时,这女子身边会有一位日本老妇相伴,她们边走边用日语交谈。这样的女子和场景在当时的成都并不多见,所以一帮年轻人便对这名女子产生了兴趣。尤其是楚用的同学陆学坤:
一次,陆学坤看得情不自禁,从操场门口便紧紧跟着她,同半路迎上来的十多个浑小子,一直跟上城墙斜坡。陆学坤抢到前头,才打算趁女人拿眼打量他的机会,说几句什么淡话时,不提防脚下一滑,一个仰跌,竟象足球样横颠竖倒滚到半坡。那女人同别几个在城墙顶上的学生都惊呼起来。及至陆学坤抓住草根,重新爬上来时,她竟嫣然一笑,打着很有韵味的南方官话问道:“唉!没跌坏哪里吗?……可惜一件衣裳,扯破了!……下回莫再跟着我跑了!……我还不是一个普通中国女人?没什么看的。……我们林先生晓得,一定要生气,一定要告诉你们监督的!”(李劼人《大波》)
后来,这帮年轻人才知道这位女子是一位中日混血,她身旁的日本妇人就是她的生母。在风气初开的成都,能领略到这样一位美丽女子的伶俐口齿和大方态度,无疑让这帮年轻人大开眼界,并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窘。李劼人笔下的这件趣事,无疑从一个侧面展现了清末年间风气初开的成都的社会风情。
老城墙是无数历史细节发生的场景、空间,它用沉默负载并见证着历史。作为无数成都人的共同记忆,老城墙被不断地言说、重构。张先德在《成都:近五十年的私人记忆》一书中忆及老城墙与自己的童年时代,不无深情地说道:“青砖沉沉,芳草青青,西斜的太阳把老城墙的黄土坡镀上一层金色,在徐徐吹送的阵风里,男孩的黑发与周遭的草木飘扬欲飞……在我远逝的童年梦境里,这是一个经典场景,也是老成都一代代儿童的梦乡,它终结在我这一代拔节成长的岁月里。”虽然陪伴自己成长的老城墙已宛如一个气数已尽、风烛残年的老人,而且被逐步拆除,但童年的张先德和他的伙伴们并没有感到悲哀,“因为我们能记事时所见的老城墙就已经是那副西风残照、老树昏鸦的景象,既不晓得它往昔的完好雄浑,也不晓得它的一次次劫难,大人不时提及的拆城门洞儿、扒城墙砖土也没留下多深的印象。再则,城墙上的风光虽然明显破败了些,但与城里城外的街道相比,倒也不显得过分悬殊,它们的破破烂烂大体上是协调的”。破败的老城墙被他们视作乐土,当然有它的理由:
实际上我们当时把老城墙视为乐土,它和府河或者南河、沙河、浣花溪、龙瓜堰(看你的住家临近哪一脉水流而定)一样,是我们逃避父母与老师的监管,自娱自乐的好地方。城墙意味着自由、解放、逍遥与悠闲自在。河湾、城墙都是我们的游戏世界,但若比较起来,它们给予我们的又各不相同。河涯给我们的更多的是扩展的空间,生命欢愉成长的感觉,上游和下游与河那边的世界,是一个不同于刻板机械、色调暗淡的城市的另类存在,而每一种艳丽青葱的花草、飘飘欲仙的昆虫都是生命大合唱的一个个美丽的音符。而老城墙更多的属于时间,它提示的是时间的上下游,早已作古的生命、事件,和难以想象会是如何田地、连童年的我们也追赶不上的未来。它使我们还单薄的生命体验沉淀下去,厚实起来。
我们亲切地管老城墙为“城墙边儿”,虽然按字义说,城墙边儿指的是城墙两边的街道。它的含义不同于我们居住的街道和就读的学校,街道和学校似乎是别人为我们选定的,我们不得不忍受其间的规矩,尽人子与学子的义务,城墙边儿却是为我们保留的天地,即使只是在那儿走一走,看一看,滚一身泥巴,乃至又渴又饿,也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潇洒和傲慢。我们尽量习惯、适应家庭、街道和学校,对城墙边儿却心怀憧憬之情……(张先德《成都:近五十年的私人记忆》)
城墙不但给了童年的张先德们以自由和逍遥,还给了他们作为旁观者来观察自己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的机会:
趴在三四层楼高的城墙外缘,俯看迎曦街的芸芸众生,是我们的另一种乐趣。谁家在熬绿豆稀饭,谁在扇大蒲扇,拉蜂窝煤的走过,哪个小娃儿在木脚盆里洗澡,这些与我们的生活毫无二致、司空见惯的景象,因为居高临下纯然旁观的悠然心态,因为拉远而缩小的变形效果,也因为我们太无聊,竟使我们津津有味,百看不厌。(张先德《成都:近五十年的私人记忆》)
这里的城墙,在不经意间竟然起到了“间离”的效果。城墙成了看台,城下的街道房屋成了舞台,芸芸众生成为演员,而城墙上的少年们因为居高临下的位置,浑然不觉地获得了“审美的距离”。城墙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竟然有如此的神通与功用。更让城墙想不到的是,它甚或可以成为绝佳的讲鬼故事的场所:
那是一九六八年到一九七〇年左右,我们街上从小伙子、大姑娘,直到六七岁的娃娃,都沉湎于听鬼故事的恐怖刺激娱乐。听鬼故事的最佳场所一是黑房子,房门紧闭,关上电灯,这家的父母被要求外出避开。二是城墙,选择城墙是因为不能每晚都让人家父母走开,又不是每家都那么通泰、方便。同样是露天,街沿上和院坝都不行,它们的阳世味道太重,还常有不相干的行人、邻居走过,听故事者不易进入故事里的年代、环境、角色和气氛,达不到恐怖效果。老城墙却不同,即使夏天正午大太阳下,如果没什么人,也显得有些化外野境的荒凉意味,秋冬天的夜里,更是幽暗凄切,鬼影憧憧,即使没听鬼故事,心里也有些闹鬼。偶有人行,或闻异声,把人吓得毛发倒竖。这种氛围上去一二十个罗汉儿都破坏不了,正是讲、听鬼故事的理想环境。(张先德《成都:近五十年的私人记忆》)
老城墙想不到这些,虽然它见证了这一切。《成都城坊古迹考》一书谈及今日之大城,如此说道:“今日惟北校场军区后,尚有旧军校修建之城门洞便道,为旧城砖所砌,是仅存之城砖与城垣之样品。”不知当年的修建者是否能够预见老成都之大城今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