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对司马相如的赋推崇备至,他在《汉文学史纲要》中说:“武帝时文人,赋莫若司马相如,文莫若司马迁。”汉代还有一位文学家在辞赋方面的成就可与司马相如相比,他就是扬雄。不过,扬雄虽然在辞赋方面和司马相如以“扬马”并称于世,但他的人生际遇却迥然有别于司马相如。他没有司马相如那样让世人艳羡的千古爱情传奇,也没有司马相如“不乘赤车驷马,不过汝下”(《华阳国志·蜀志》)的豪迈与野心,更没有司马相如以文辞显达于天下的际遇。在重视相貌和风度的汉代,扬雄行动迟缓、说话结巴、相貌普通;在以财产的丰厚与否为标准推举官员的蜀地,扬雄“有田一廛,有宅一区,世世以农桑为业”(《汉书·扬雄传上》)。因而,扬雄在四十岁之前一直居乡求学,直至四十岁出蜀入京后,才谋得黄门侍郎这一低微官职。
生前寂寞、仅以文章名世的扬雄,因其才学和品格终为后世所称赞。《汉书·扬雄传》中这样描述他:
雄少而好学,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博览无所不见。为人简易佚荡,口吃不能剧谈,默而好深湛之思,清静亡为,少耆欲,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不修廉隅以徼名当世。家产不过十金,乏无儋石之储,晏如也。自有大度,非圣哲之书不好也;非其意,虽富贵不事也。(班固《汉书·扬雄传》)
宋邵博在其《扬雄宅》一诗中这样表达凭吊扬雄故宅的感慨和对扬雄的尊崇:
自负天人学,甘居寂寞滨。却怜载酒客,似识草玄人。三世官应拙,一区宅更贫。千年寻故里,感涕独沾巾。(成都市文联、成都市诗词协会编《历代诗人咏成都》)
应该是扬雄的“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以及“甘居寂寞滨”的信念和行为,才让唐刘禹锡在《陋室铭》中发出这样的感叹:“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子云亭即指扬雄故宅。刘禹锡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扬雄的陋室因为主人的才学和品格成为天下最著名的陋室。虽然岁月侵蚀、岭谷变迁,扬雄故宅及其畔的墨池,却屡废屡建,直至20世纪五六十年代其遗迹尚存。
《汉书·扬雄传》云:“扬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人也。”《太平寰宇记》卷七十二曰:“子云宅,在少城西南角,一名草玄堂。”宋人何涉《墨池准易堂记》云:“有宅一区,在锦官西郭,隘巷著书,墨池存焉。”(《全宋文》第14册)“少城西南角”与“锦官西郭隘巷”所指应为同一个地方,据考在今西胜街附近。当初扬雄的居所是怎般模样,今天的我们已无从知晓。有学者指出,根据班固的描述,扬雄的经济身份应是自耕农(王青《扬雄评传》)。从历史学者孙毓堂《汉代的农民》一文所描述的汉代自耕农的生活状况中,我们也可以作一大致想象:
他们住的房屋很简陋,泥土墙,茅蓬顶,普通都是“一堂二内”,窗门很小,或编蓬为户,瓮牖绳枢,上漏下湿。更穷的或住在土窑里面。宅前有个庭,宅后即是园圃。二三十户人家住在一个“里”里面,共同出钱雇用一个监看里门的人。
扬雄的生活状况如果和这些自耕农差不多,即使稍好一点,他的居所也的的确确就是陋室无疑了。此陋室在唐代尚存,诗人岑参《扬雄草玄台》一诗曰:“吾悲子云居,寂寞人已去。娟娟西江月,犹照草《玄》处。精怪喜无人,睢盱藏老树。”(丁放、曲景毅选注《高岑体诗选》)
晚唐以后,因为罗城扩建,水路改道,尊崇扬雄的后人便将扬雄宅易地重建。据晚唐郑《蜀记》所言,易地改建之后的扬雄宅,当在龙提池畔之龙女祠旁。龙提池乃秦张仪筑城取土的遗坑之一,因扬雄宅建于其畔,此池又称洗墨池。宋高惟几《扬子云宅辨记》云:“中兴寺,即西汉末扬雄宅。南齐时有寺建草玄院,以雄于此草《太玄》也。”中兴寺在龙提池畔,此时的扬雄宅是寺僧慕扬雄之名而建,“草玄院”的名字来自于修建者误认为扬雄在此写就了《太玄》(据《汉书·扬雄传》,扬雄是在长安完成《太玄》),因此扬雄宅又被世人称为草玄堂或者草玄寺。五代后蜀时,扬雄宅与墨池皆废,建为仓库。
宋初,中兴寺尚存,草玄院已不存在。宋京《扬子云洗墨池》云:“君不见子云草玄西阁门,一径秋草闲朝昏。何须笔冢高百尺,墨池黯黯今犹存。童乌侯芭竟零落,玄学无人终寂寞。汉家执戟知几年?垂老身投天禄阁。俗儿纷纷重刘向,思苦言艰动嘲谤。汉已中夭雄亦亡,不教空文从覆酱。如今却作给孤园,吐凤亭前池水寒。安得斯人尚可作,会有奇字令君看。”(成都市文联、成都市诗词协会编《历代诗人咏成都》)诗中所言“孤园”即中兴寺。宋庆历八年(1041年)高惟几恢复墨池,又“于池北建准易堂,绘子云像于堂内,又于池心筑台,建亭其上,名曰解嘲”。《墨池准易堂记》云:“后代追思其贤,而不得见,立亭池端,岁时来游,明所以景行向慕。”(《全宋文》第14册)宋高惟几恢复的扬雄宅较原初的简陋模样完备许多,已经是亭、台、堂、池兼备、具有一定规模的建筑了。
明弘治年间,蜀王府又对之加以修建,规模更大一些,有书堂、书楼,内藏经书万卷。但到了万历年间,扬雄故宅“水涸荒荆芜”,“遗溷于贾区,芜秽潢污,寄足无地”。万历丙申年(1596年),范涞入蜀主持四川民政大事,决心恢复扬雄故宅。此次恢复修建的扬雄宅,是史上规模最大、建筑最宏丽的。工程历时十七个月,“构材必择钜丽者,石理瓦甓必择坚致者,卜吉兴事”。新建的草玄堂,东有仪门,外为大门,垣围共八十六丈四尺。坐北朝南,高大敞亮,古朴雅致。堂前平台下,是“浚池址逾旧,并甃石为岸,绕池为栏”的墨池。池前是“西蜀子云亭”。池边砌有雕石栏杆,周围植有奇花异草,成为锦城一处名胜。“或休憩、或游览、或谈学、或娱宾,无适而非适意,锦城胜迹蔑有右之者。”(范涞《新修扬子云草玄堂记》,参阅张绍诚《求真务实正本清源说子云》,《西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2期)
明末,成都屡遭兵祸,锦城遭遇没顶之灾,扬雄故宅已荡然无存。清初,故宅曾作维修,后因无人经管,成为郑静山的私人住宅。道光元年,四川提督学政聂铣敏(字蓉峰)用自己的私人财产购得郑家园馆等三大院落,及周围数亩空地,创建墨池书院。修建后的园子,右边是扬雄故宅“东园”。园中洗墨池已经扩建,池边有夕佳亭、蕉红桐碧轩和先月楼。中间是墨池书院,讲堂后有高悬“燕闲清旷”横匾的厅堂,供学者研讨学问。左院为“廉泉精舍”,就原有堂房斋舍,增修葺为讲堂宿舍。对于聂学政这样的义举,成都人无不称颂感怀。聂学政创建墨池书院的初衷或许也能被成都人认同:“扬子云之有洗墨池也,不过问字、草元(诚按,避讳改玄为元)偶尔栖息之所耳。乃自汉迄今,世凡几更,而此池尚存。夫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浮云幻态,须臾变观,何有于子云洗墨一池?而后之人因贤人君子迹之所托,思慕爱惜,俯仰凭吊,如或遇之,是子云之灵有以长存而不昧也!……余既喜书院之得其地,而子云之迹可复,因为之记以贺其遭,并以志勖云。”(聂铣敏《创建墨池书院记》,《重修成都县志·艺文志·记》)
清王培荀在《听雨楼随笔》中有这样一条关于扬雄故宅的记述:
……郑静山(成基)故宅,人云即扬子云墨池所在。隔壁即聂蓉峰所建墨池书院。今成都县署,即其故宅。有子云亭、洗墨池。《前汉书》言处郫,有田一亩,有宅一区。郫县有读书台,子云亭在其侧,墓在县西二十里。吾乡王云芝先生作记云:“郫之西,一舍许,旧有汉儒子云亭,历世滋久,沦于荒榛。”(王培荀《听雨楼随笔》)
王培荀所言与史实相去不远,可与聂铣敏的《创建墨池书院记》相互印证,但他所言“今成都县署,即其故宅”该作何解?据同治《成都县志》:“县署在城西武担山前,顺治六年,邑令张行建即扬子云故址修建。”又载:“扬雄宅即今县治。”明代时,扬雄宅规模大占地广,已扩入成都县署,清代也曾将扬雄宅的一部分包括于县府之内。因此,王培荀才有“成都县署,即其故宅”的说法。
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墨池书院扬雄故宅旧址改为成都县小学堂,后改为县立中学堂,民国后又改为成都县立中学校。墨池旧迹,日益缩小,仅留一小塘,位于学校北部,1949年后填为操场。民国初年,创办成都县女子小学时将子云亭划入其内,后女小改为女中,子云亭尚屹立于校内。抗日战争爆发后,女中疏散至土桥雍家渡,校舍交县府代管。1944年任女中校长的孙琪华前往校区查看校舍,“见教室已成为民房,‘子云亭’原系木结构双层六角亭,此时上层已全朽败,下层亦墙穿壁倾,居人以木板或硬纸板竖立代壁,所有楹联,则被小儿条条尿布代替矣。因属空袭频繁期间,既不能,也不忍将居人驱走,只好听之任之。”(孙琪华《扬雄宅的沧桑史》)抗战胜利后成都女中迁至外西茶店子,子云亭移至茶店子横街,“为一六角凉亭,额书‘子云亭’,门临一湾清流,有若原始扬雄宅所滨郫江。河畔绿柳成荫,绕亭芭蕉翠竹,可以带来清凉,也可怡情听雨。其间更种小树杂花,引来小鸟飞鸣,清芬远溢。近亭一带,芳草平铺,有若绿玉地毯,虽非富丽堂皇,却也清凉幽静,是学生往来缅怀先贤的好所在,亦是路过农人们歇脚的好凉亭”(孙琪华《扬雄宅的沧桑史》)。后来,移建的子云亭也因扩建被拆除了。谈到扬雄宅的沧桑变化,当代作家肖复兴这样感慨:
可以看出的是,从汉代到民国,历经朝代更迭无数,历经战火硝烟无数,洗墨池算是久经沧桑,始终没有消亡,总是能劫后重建,死而复生。还可以看到的是,几经兴废浮沉,洗墨池后来变迁的路线始终都是沿着书院、学堂、学校的方向走,秉承的是以扬雄为象征的教育和文化的传统,一缕文脉,清晰而透彻,细小而不枯竭,万变不离其宗。这就是文化的厉害,它可以有意识地如薪火相传,也可以形成一种自然流通的血脉,不会因风云的变化、人事的替换而阻隔得不再流淌。一个地方,历经两千年的沧桑,依然能够保持这样的文脉,什么时候都不要小瞧它,它蕴藏的后劲如老酒一样醇厚,绵绵无穷尽期。(肖复兴《蓉城十八拍》)
子云亭、洗墨池都是扬雄故宅的代指,不管是亭还是池,都是屡废屡建。但前些年为建商厦,其旧址处的学校迁出,代之而起的是林立的高楼和商厦。子云亭和洗墨池终于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这让那些对子云亭和墨池略知一二的人们遗憾不已。到成都寻访古迹的肖复兴虽然明知看不到洗墨池的一点影子,却仍然坚持到其故址处看一看。他说:“洗墨池没有了,那个空间还在,洗墨池蒸发的水汽、消失的影子,就还会弥漫在那个空间之中。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就这样交错在只有成都这样的古城的空间中,和我们的记忆的空间中。”这是文人的执拗,也是文人对所谓文脉的敬意。然而,一番寻访,只有“青龙街”“署前街”的地名还在,其他的一切,早已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和城市化建设的进程中。肖复兴不得不感慨:“城市化的进程太快了,容不得细想,沧海桑田,转眼就是两千年。”然而,他依然相信:“落日的余晖中,依稀可以看到当年洗墨池的影子,海市蜃楼一般,一片氤氲。”(肖复兴《蓉城十八拍》)
扬雄一生坎坷,辗转于四川多地,后世为了纪念他,除了在他出生的成都之外,在他居住过的犍为、绵阳、终老的郫县都修筑有“子云亭”。其中,位于绵阳西山的子云亭最为著名,今人有诗曰:
西山的亭子,承受不了太多的仰望
木柱的裂缝,斑驳的朱漆,承受不了
时光之重。你在亭外,可以是一棵修竹
也可以是一瓣丹桂,还可以是一泓清泉
甚至可以是一切。那些带霜的青草
是你喃喃的低语。那些裹泥的石头
是你逶迤的叹息。我不能借西山的落叶
回到西汉,在读书台颂读,在洗墨池沉吟
与你一起,煮酒说辞,对月谈赋
在一只蜗牛的缓行中,找到命运的纹路
我只能任落叶将我包裹,透过虫孔
看花开花落。在叶脉的折痕处假寐
听巴山夜雨,击打屋脊,每一声脆响
都有痛,绿一样漫入陈旧的生活
沉溺世事,你干净的手,是一缕痩风
还是一束亮光,我抓不住。透骨的吹拂
和照耀,让我一次次慢下来,从时间中
剥离,像一个幸福的弃儿,前望西山
后望西汉,一次次昏厥,又一次次苏醒
心如清露,在你消失的方向独自晶亮
[野川《子云亭(外一首)》,见《星星诗刊》2012年第6期]
肖复兴的判断无疑是正确的,以扬雄为象征的那缕文脉始终没有断。今人时时都在回顾,那读书台的诵读和洗墨池的沉吟。在这种回顾里,我们的“心如清露,在你消失的方向独自晶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