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的來看,經過古今中外學者的共同努力,今天我們對這部經典文獻語言的認識已經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但該書内容廣博,語言方面深受上古漢語、唐時俗語乃至印度語言的多重影響,所以不少字詞句段的意義還不明確,“字面普通而義别,字面生澀而義晦”的情况隨處可見,文獻校注和標點斷句工作還有不少難度。由於以上原因,現有的中外文譯注本儘管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但毋庸諱言的是,都還存在多方面的問題。而已有研究成果還顯得零散,且大都集中在文獻的校勘整理和個别詞語的考釋方面,遠不能滿足文獻解讀的需要。此外,由於該書創作於中古漢語向近代漢語轉變的過渡時期,其語言現象具有特殊性,我們對其中反映的語言現象認識還比較膚淺,對其中記録的漢語史信息、語言接觸信息的發掘還十分不够。
下面對此作一些具體分析介紹。
《南海寄歸内法傳》成書以後,流傳到今天,已經經歷了1300年的風雨。從早期的抄本,到後來的雕版印刷本,又輾轉流傳到朝鮮、日本,到今天爲止,已經形成了爲數衆多的版本。版本之間文字差異不少,據筆者統計,王邦維先生在《南海寄歸内法傳校注》中寫了1000餘條版本異文校記 ,有的差别還相當大,例如:
陰陽陶鑄,譬之以鴻爐,品物財成,方之於埏埴者,蓋寡聽曲談之謂也。(卷一)
這一段文字中,王邦維先生寫出了以下三條校記:
品物財成,金本作“品物成形”。
埏埴,敦本抄作“梴槙”。
寡,金本印作“ ”。
又如:
糝咽閇,尸滿槍喉。(卷三)
這一段文字中,王邦維先生寫出了以下兩條校記:
糝咽閇,金本作“氣積咽開”,思本作“糝咽開”,麗本、大本作“氣積咽關”,北本作“糝咽閉”。
尸,金本、麗本、大本作“户”。
又如“袈裟”二字,在《南海寄歸内法傳》出現6次:
所有瓶鉢,隨身衣物,各置一肩,通覆袈裟,擎傘而去。(卷一,王校:袈裟,敦本、石本作“加沙”。俱通。)
然後隨便各就一邊,反襵加沙,[袈裟乃是梵言,即是乾陁之色。元來不干東語,何勞下底置衣?若依律文典語,三衣並曰支伐羅也。] (卷一,王校:加沙,敦本、金本、麗本、北本、大本作“袈裟”。)
北方諸國多名法衣爲袈裟,乃是赤色之義,非律文典語。(卷二,王校:袈裟,石本、金本作“加沙”。)
袈裟角垂,正當象鼻。(卷二,王校:袈裟,石本作“加沙”。下同。)
然其薄絹爲袈裟者,多滑不肯著肩。(卷二)
然其出外及在僧前,並向俗家,受他請食,袈裟繞頸,覆身不合。(卷二)
由此可以看出,各個版本之間使用“袈裟”“加沙”頗爲混亂,雖然王邦維先生認爲“俱通”,但到底作者本人使用的是哪一個,需要加以研究。
雖然前面介紹的王紹峰《初唐佛典詞彙研究》、李素娟《〈南海寄歸内法傳校注〉補苴》等成果對此作了一些研究工作,提出了一些很好的意見,但涉及文字數量太少,而且個别意見還有討論的餘地,遠不能滿足文本解讀和研究的需要。目前看來,《南海寄歸内法傳》這方面的問題還很多。有待充分利用新的材料,收集更多的版本異文,充分利用漢語俗字研究成果,對版本異文作出明確解釋和合理推導,然後作出正確的選擇。這是一切後續研究的基礎,必須引起學界的高度重視。
《南海寄歸内法傳》作爲一部初唐時期的佛教典籍,全書語言受到了以下幾個方面的影響:
一是深受六朝以來形成的駢文風氣影響。書中駢文隨處可見,例如整個序文部分,幾乎全是駢文,略舉開頭一段如下:
原夫三千肇建,爰彰興立之端;百億已成,尚無人物之序。既空洞於世界,則日月未流;實闃寂於慘舒,則陰陽莫辨。暨乎淨天下降,身光自隨,因湌地肥,遂生貪著。林藤香稻,轉次食之。身光漸滅,日月方現。夫婦農作之事興,君臣父子之道立。然而上觀青象,則妙高色而浮光;下察黄輿,乃風蕩水而成結。而云二儀分判,人生其中,感清濁氣,自然而有,陰陽陶鑄,譬之以鴻爐,品物財成,方之於埏埴者,蓋寡聽曲談之謂也。(卷一)
更多的是駢散兼行,如:
自兹已後,跏坐而食。然聖教東流,年垂七百,時經十代,代有其人。梵僧既繼踵來儀,漢德乃排肩受業。(卷一)
若爾出家尼衆,利養全稀,所在居寺,多無衆食。若不隨分經營,活命無路,輒違律教,便爽聖心,進退兩途,如何折中?身安道盛,可不詳聞?答:本契出家,情希解脱。絶三株之害種,偃四瀑之洪流。宜應畢志杜多,除苦樂之邪俓;敦心少欲,務閑寂之真途。(卷二)
這種寫作風格會帶來一些閲讀的困難,例如下面一句話:
如玉處泥,若水居蓮。(卷二)
從語義上看,“若水居蓮”本當作“若蓮居水”,但是爲了與“如玉處泥”聲韻和諧,而寫成了“若水居蓮”。
二是受到了漢譯佛經四字格式的影響,行文多以四個字爲句,如:
西方食法,唯用右手。必有病故,開聽畜匙。(卷二)
其土碎之爲末,列作兩行,一一别聚,更安一塊。復將三丸入於厠内,安在一邊,一將拭體,一用洗身。洗身之法,須將左手,先以水洗,後兼土淨。餘有一丸,麁且一遍,洗其左手。若有籌片,持入亦佳。如其用罷,須擲厠外。必用故紙,可棄厠中。(卷二)
三是行文中大量使用中國傳統典故和佛教典故,如:
遂使雞貴、象尊之國,頓顙丹墀,金隣、玉嶺之鄉,投誠碧砌。(卷一)
俗士乃務明經之輩,則絶轡於金馬之門 ;求進士之流,遂息步於石渠之署。(卷三)
坐具意在於此,如其不爾,還招黑背 之辜。(卷三)
又復詳觀往哲,側聽前規,自白馬停轡之初,青象挂鞍之後,騰蘭啓曜,作神州之日月;會顯垂則,爲天府之津梁。安遠則虎踞於江漢之南,休厲乃鷹揚於河濟之北。(卷四)
若海槎之遇將一日,即生津之幸會二師也。(卷四)
西施顯貌,嫫母何顔?(卷四)
然而投體餓虎,是菩薩之濟苦;割身代鴿,非沙門之所爲。(卷四)
上德不德 ,遠而莫知。(卷四)
縱經隋季版蕩 ,逐命波遷,然此契心曾無有廢。(卷四)
教小童則誘之以半字,誠無按劍之疑 。(卷四)
四是書中大量出現佛教術語和外來詞,有的術語一般讀者比較熟悉,有的則相當陌生,難以鑒别。下面舉例説明。
瑩佛僧地,希生不動。(卷四)
本句中的“不動”費解,查佛教專門詞典,纔知是一個佛教術語。解釋主要有兩種。一是指不動明王,陳義孝編《佛學常見辭彙》“不動明王”條云:
梵名阿遮羅囊他,華譯不動尊,又譯無動尊。在密教,大日如來爲一切諸尊之總體,爲自性輪身,此尊則爲一切諸佛之教令輪身,故又稱爲諸明王之王,爲五大明王之主尊。
一是指如來的一種境界,明代一如等撰《三藏法數》“不動”條云:
謂諸如來由證大寂滅定,所有功德,一切外道魔軍盜賊親屬,乃至火水風等,皆不能撓亂變壞,故曰不動。
我們認爲應該理解爲如來的境界。
自有一會求受,受已不重參師,不誦戒經,不披律典,虚霑法位,自損損他。(卷三)
本句中的“一會”費解。《漢語大詞典》列有“一會”,共設立了5個義項:
1.一次集合;一次會聚。2.會見一次。3.指很短的時間或在很短的時間之内。4.疊用於兩個以上非同義詞或謂語前面,表示短時間内不同情况的交替。5.三十運爲一會。
每一個義項放到上面的句子中,似乎都不能妥帖解釋。丁福保《佛學大辭典》“一會”解釋説:
讀經及説法之會座。多人會合曰會。《無量壽經》上曰:“菩薩大士,不可稱計,一時來會。”《阿彌陀經》曰:“諸上善人俱會一處。”
明代一如等撰《三藏法數》“一會”條云:
一會者,謂如來於靈山會上,與諸大衆説法華經之時也。隋天臺智者大師,於光州大蘇山修法華三昧,誦法華經,至藥王菩薩品中,是真精進是名真法供養如來之句,身心豁然,寂而入定。徹見靈山一會,儼然未散是也。
丁福保《佛學大辭典》的解釋可取。
凡論殺者,先以故意斷彼命根,方成業道,必匪故思,佛言無犯。
前面説“故意”,義爲存心,後面説“故思”,似乎二者詞義相同。按,二者並不同,“故思”是一個專門術語,即“故思業”。丁福保《佛學大辭典》“故思業”云:
(術語)一作故作業,故思造業,故思所造業。故意所作之身語業曰故思業,不識而作者,曰不故思業。感苦樂之果者,限於故思業。《瑜伽論》九十曰:“故思所造業者,謂先思量已,隨尋思已,隨伺察已,而有所作。”
義淨譯《根本薩婆多部律攝》也有用例,如:
言出罪體者,凡諸造罪皆以身語故思爲體。(卷二,T24/531B)
玄奘譯《瑜伽師地論》中多次出現,如:
復次,有二安立業雜染論,一者邪論,二者正論。言邪論者,謂如是説。若有故思,凡所造作諸不善業,一切決定當受惡趣。此論便謗修行梵行能證涅槃。何以故?諸有情類不易可得於現法中無有故思造不善業,况在餘生?若彼決定感惡趣者,便應無有解脱可得。是故當知,此爲邪論。若如是説,諸有故思造不善業,此業亦作,亦增長者,定於當來受不可愛惡趣異熟。(卷八九,T30/804A)
以上四個方面的因素,造成了今人閲讀《南海寄歸内法傳》的諸多障礙。由於文本解讀的困難,進而導致了整理《南海寄歸内法傳》中的標點斷句的巨大困難。雖然王邦維先生的《南海寄歸内法傳校注》在這方面下了大工夫,爲深入解讀和研究打下了一個很好的基礎,但由於以上諸方面的因素,《南海寄歸内法傳》的標點斷句仍然是一個難點,王紹峰、李素娟以及筆者在《南海寄歸内法傳校注》的基礎上又作了一些新的討論,但也還没有將這方面的問題徹底解決,尚須要進一步加以研究。
《南海寄歸内法傳》寫成於中古漢語向近代漢語的過渡時期。作者一方面在行文中不可避免地要大量使用佛教術語、古代漢語,同時,由於内容的需要和作者本人的創作觀 ,文中必然大量使用唐代俗語和口語,因此,詞義不明者甚多。如:慚厚 、儔朋 、村收 、村遥 、調言 、覆審 、梗遷 、明上經 、糝 、藤帽 、策 、判 、入重 、潤 、賞素 、收 、閑 等等。
另外,作者思維跳躍快,大約寫作之時心情急切,希望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導致行文時常偏離主題,繞了一大圈之後又纔接續前言。因此,不少語句的上下句之間缺乏有機聯係,有的語氣表達不是很明確。這些問題也都導致解讀的困難,例如下面幾段話中的畫綫部分:
五天之地,道俗多作經行。直去直來,唯遵一路,隨時適性,勿居鬧處。一則痊痾,二能銷食。禺中日昳,即行時也。或可出寺長引,或於廊下徐行。若不爲之,身多病苦,遂令脚腫肚腫,臂疼髆疼。但有痰癊不銷,並是端居所致。必若能行此事,實可資身長道。故鷲山覺樹之下,鹿苑王城之内,及餘聖迹,皆有世尊經行之基耳。 闊可二肘,長十四五肘,高二肘餘,壘甎作之,上乃石灰素作蓮華開勢,高可二寸,闊纔一尺,有十四五,表聖足迹。兩頭基上,安小制底,量與人齊。或可内設尊容,爲釋迦立像 。若其右繞佛殿,旋遊制底,别爲生福,本欲虔恭。經行乃是銷散之儀,意在養身療病。舊云行道,或曰經行,則二事總包,無分涇渭。遂使調適之事,久闕東川。 經云觀樹經行,親在金剛座側,但見真迹,未睹圓基耳。 (卷三)
既其坐定,令一經師,昇師子座,讀誦少經。 其師子座在上座頭,量處度宜,亦不高大。所誦之經多誦《三啓》,乃是尊者馬鳴之所集置。初可十頌許,取經意而讚歎三尊。次述正經,是佛親説。 讚誦既了,更陳十餘頌論,迴向發願,節段三開,故云三啓。經了之時,大衆皆云蘇婆師多。(卷四)
這些語句似乎與前後文脱節,但又有一定關係,也許有的本來是作者的注文。
基於以上情况,本書的研究工作主要集中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辨析版本異文;
(二)考釋疑難字詞;
(三)疏通文本句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