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动-被动”无疑是一种重要的句际语法关系。Chomsky(1957)指出,此类句际语法关系只有在带有转换功能的语法理论中才能得到妥当的处理。在诸如短语结构一类不带转换功能的描写语法理论中,英语被动式的形成是通过从助动词系列中选择“be+en”实现的。但是,这里的问题是这种描写语法必须说明“被动句的形成”至少要伴有诸如下列(1)中ABC三个限制条件。
(1)A.使用“be+en”时,后面的动词必须是及物动词;
B.这个及物动词的后面却不能像普通句法条件下的及物动词那样带有名词短语;
C.被动式中动词前后名词短语的“施事-受事”语义关系同主动式恰好相反。被动式中受事名词短语在前,施事名词短语在后,主动句相反。
这里不难看出,在短语结构一类的描写语法模式中,被动式会被处理得非常复杂和烦琐。但是,如果我们能把被动式从短语结构规则系统中排除出去,相应地代之以像下列(2)这样一条转换规则,那么对被动式的处理则可以大大简化。
(2)如果(甲)是一个合乎语法的句子形式,那么(乙)也必然是一个合乎语法的句子形式;
(甲)NP 1 -Aux-V-NP 2
(乙)NP 2 -Aux+be+en-V-by+NP 1
这就是说,如果“John-C-admire-sincerity”是一个好句子,那么“sincerity-C+be+en-admire-by+John”也一定是个好句子。这两个句子之间的关系可以用一条转换规则自然地描绘出来。引进转换功能之后,我们可以从短语结构规则中删除“be+en”及其相关的一系列复杂的限制条件。也就是说,(1)中的那些条件都可以解释为(2)这一简单规则作用后所带来的自然结果。带有转换功能的这种语法理论跟不带转换功能的语法理论比较,不仅简化了语法分析,而且自然地刻画了“主动-被动”之间的句际关系,优势是十分明显的。
应该注意的是在以Chomsky(1957)为代表的所谓“经典理论”中,转换规则分为“必有型转换”(obligatory transformation,如英语中助动词的构成等)和“可选型转换”(optional transformation,如否定句和疑问句的构成)两大类。必有的转换意思是如果不进行这种转换,任何合法语句都不能生成。必有的转换运用的结果即生成所谓的“核心句”(kernel sentence,=简单主动陈述句)。“非核心句”是使用可选的转换规则从一个或多个核心句推导出来的。在这样的语法体系中,作为一种非核心句,被动式当然是经由可选的转换规则从相应的主动式推导出来的。
20世纪60年代以后,人们开始认为,所谓的非核心句也是经由必有的转换从深层结构直接生成的,而不必经由“核心句”这个中介环节。以Chomsky(1965)为代表的所谓“标准理论”就认为被动句的深层结构中就已经包含一种被动成分(时称“被动语素”)。从带有这种被动成分的深层结构推出相应的表层结构必须使用被动句转换规则。如英语句子“John is liked by Mary”的深层结构应该是(3)。
(3)Mary liked John by NP
在有关被动式的讨论中,一个备受关注的问题是下列(4)和(5)两个英语格式之间的关系。注意,此两式有很高的语义相关性,最大的区别在于(4)包含一个名物化的动词destruction,而(5)中用的则是原动词destroyed。Lees(1960)认为,(4)是经由转换过程从(5)推导出来的。
(4)the city’s destruction by the enemy
(5)the city was destroyed by the enemy
大家知道,在“标准理论”中,乔姆斯基对深层结构的定义和描述是不清楚的(以致“魔鬼”和“圣人”都可以在同一本书中找到支持自己的理由),从而引发了美国语言学史上著名的“深层结构之战”(Deep Structure War)。在生成语义学派看来,所谓的深层结构不过是一种十分接近语义层次的东西。有的学者干脆就说深层结构就是语义结构的形式化。所以从深层结构(=语义结构)生成表层结构自然就是一种语义生成表达过程。这样一来,如果说语法研究的对象和目的是深层结构跟表层结构之间的对应关系的话,那么生成语义学派的语法研究的对象和目的就是“深层语义结构”跟“表层语法结构”之间的关系。大家知道,语法形式和语法意义一体两面之间错综复杂的对应关系正是结构主义语法学长期追求的研究目标。这当然不是以乔姆斯基本人为代表的解释语义学派的立场。如果像生成语义学派那样理解深层结构的话,所谓生成语法学跟传统的结构主义语法学仅仅是名称的不同,丧失了独立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它最终走向衰亡是必然的 。
生成语法学中的生成语义学派还有一个重要观点,那就是转换可以改变词性。恰好在这一点上,Lees对上列(4)(5)两个英语格式的分析为生成语义学派提供了佐证。而以乔姆斯基本人为代表的解释语义学派也正是以此为突破口来反击生成语义学派的。解释语义学派强调指出,深层结构具有相对于语义结构的独立性和纯语法性,是一种较抽象的语法形式。它还认为语法转换不能改变词库中定性的词类归属。Chomsky(1970)具体地指出,英语中派生的复杂名词如refusal和destruction在进入语法过程之前的词汇平面业已形成。所以上述例句中的(4)不是从(5)通过语法转换推导出来的,而是由不同性质的转换规则生成的名词性被动式 。二者之间如果有联系的话,那是destroy和destruction这两个词之间有联系。但是,那种联系可不是转换一类的语法平面的联系,而是跟转换根本无关的词汇平面的联系。Chomsky(1970)表面上是一篇讨论名物化的文章,实际上包含着多方面的,影响深远的语法思想。比如,转换规则不仅可以在句子层面运用,还可以在名词短语上使用。这样以来,名词性被动式和句子被动式的深层结构都可以用(6)进行概括性的描述。(6)中的“X”既可以是一个动词﹝如(7)﹞,也可以是一个名词﹝如(8)﹞ 。下列格式中的“e”符号代表“空语类”。
(6)NP-X-NP by e
(7)the enemy-was-destroyed-the city by e
(8)the enemy’s-[destroy,+N]-the city by e
Chomsky(1970)还指出,被动式的生成过程可分为两步。以句子被动式为例,第一步“施事后移”把施事名词短语移到空位“e”上去;第二步“受事前移”则把受事名词短语移到施事名词腾出的位置上。名词性被动式的形成也是按这两步走的。有意思的是,与后者相关的一些现象显示这两步是可以分解的,是相互独立的。执行前者不一定非要执行后者,反之亦然。例如,在下列例(9)中,我们只看到“施事后移”,而没有“受事前移”。
(9)the enemy’s destruction of the city by e→the destruction of the city by the enemy
而下列例(10)则只有“受事前移”,没有“施事后移”。此外,这种“受事前移”现象似乎不是被动式所特有的。在其他一些句法结构中也可以看到,如例(11)(12)。
(10)the destruction of the city by e→the city’s destruction(by the enemy)
(11)a picture of John→John’s picture
(12)our election of John→John’s election
Chomsky(1970)和(1975)所阐述的语法思想后来被称为“扩充的标准理论”。后者及Fiengo(1974)还提出并论证了一个在生成语法史上影响深远的重要概念,那就是“语迹论”(trace theory) [1] 。语迹论有着多方面的重要意义,其中之一就是它终于使得语义解释完全依赖表层结构成为可能。简单说来,语迹论的意思是当某语法规则把某名词短语从甲位置移至乙位置后,它仍在甲位置留下一个语迹(trace),并发挥一定的句法作用。这个在语音形式上隐而不露的名词性语迹以其特有的方式,“垂帘听政”式地参与句法活动。运用语迹论于被动式,一个理想的结果是上面所说的生成被动式的两步中的其中一步“受事前移”可以被推导出来,而不必在语法中作硬性规定。这是一个重要优点。充分考虑儿童习得母语容易性的语法理论认为,语法规则系统必须尽可能的简单才有可能符合或接近客观事实。可以设想,如果某语言的一套语法系统包括几千条语法规则,儿童是“学”不会的,所以也是不可能符合客观事实的。想想看,如果完全遵从结构主义的描写程序,把一种自然语言的全部规则描写出来,何止几千条!当然,描写语法有它完全不同于生成语法的目的和意义。它完全可以不顾儿童习得母语的过程,而把成人语法当作一种既成的事实现象,描写其规律。只要符合客观事实,总结的规则越多越好,越详细越好!这样的研究不仅可以为传统的语言教育和语言规范服务,还可以为机器翻译和语言自动处理等现代科技服务。除此之外,它还能为生成语法的解释理论在一定程度上提供一个事实描写的基础。生成语法要通过对各种自然语言现象的归纳,通过对儿童语言习得过程和语言病理的研究,总结出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公理系统(亦即儿童与生俱来的初始“语法”),并刻画出儿童如何以这个极其简单的初始语法为起点,在有限的外界语言环境(听妈妈讲故事等)的稍微诱发下,“推导”出看似非常复杂的成人语法规则系统来。根据这个思想,假定我们观察到某语言有甲和乙两种现象,如果乙现象可以从甲现象推导出来,我们就可以说只有甲现象才是这种语言真实的语法规则,乙现象不过是甲现象在特定条件下运用的结果。
现在就让我们来看看语迹论的引入怎么使得我们能够从“施事后移”推导出“受事前移”的。一般认为,英语句子the dams were built by the beavers的深层结构形式是(13)。这时我们先运用“施事后移”把the beavers移至by的后面去而得到(14)。
(13)the beavers were built the dams by e
(14)t were built the dams by the beavers
the beavers后移之后留下一个语迹t。人们有理由认为这个语迹就某种属性而言就像是个反身代词(如汉语的“他自己”,英语的“himself”)一类的所谓回指成分(anaphor)。约束论要求每一个回指成分必须在其小句中受到约束,亦即要求有一个语义同指的名词在结构上高于它(大意)。比方说,“老刘原谅了他自己”中的宾语“他自己”就受主语“老刘”的约束,满足了相应的约束条件。“老吴被揍t了一顿”中的语迹t作为一种特殊的回指成分受“老吴”的约束,也满足了同样的一条约束条件。假定这一分析是正确的,那么,大家看看(14)中的那个语迹t并没有受到约束,因为跟它同指的名词the beavers在结构上低于它。这就违反了约束条件。为了让(14)满足相应的约束条件,一个办法就是移入一个名词来“擦掉”这个捣乱的语迹,结果就成the dams were built by the beavers。这样一来,“受事前移”就成了一种满足别的条件的手段,丧失了作为独立语法规则的资格。更绝的是,运用语迹论,可以把上述名词性被动式和句子被动式之间的不对称性讲得头头是道。这两种被动式之间的不对称性指的是,“施事后移”之后﹝即下列(15)﹞,在句子被动式中受事必须前移,而在名词性被动式中受事可以前移﹝如下列(16)﹞,也可以不前移﹝如下列(17)﹞。没有语迹论时,这一有意思的现象最多让乔氏忽发奇想,把被动式分成相互独立的两步。现在有了语迹论,他就可以进一步说,句子被动式中受事必须前移,是因为只有那样才能“擦掉”那个捣乱的语迹。而在名词性被动式中,我们除了可以用移入受事名词这个手段外,还可以用引进一个冠词(如the, a)的办法同样达到“擦掉”捣乱语迹的目的。这确实不失为一个绝好的主意!
(15)施事后移:t destruction of the city by the enemy
(16)受事前移:the city’s destruction by the enemy
(17)引入冠词:the destruction of the city by the enemy
生成语法理论的进一步发展,就是模组语法。模组语法虽然由Chomsky(1981)予以理论阐述和总结,但其重要思想内容在他本人和其他学者20世纪70年代的一些作品中已见端倪。上述把被动式这么一种原来看似单一结构的现象分解为相互独立的两步,并把其中的一步解释为另一步在语迹论和约束条件的共同驱动与制约下衍生出来的一个结果。这本身就已经蕴涵了模组语法的思想精神。
[1]
语迹客观存在的一个有力的证据是英语中跟“want to”有关的紧缩规则。在该语言中,“want to”有时可以紧缩成“wanna”(如例i),有时不能(如例ii)。
i.Who do you want to see t→Who do you wanna see?
ii.Who do you want t to see John→*Who do you wanna see John?
没有语迹理论,我们很难解释上列两例之间的对立。有了语迹论,答案很清楚。i中的“want to”可以紧缩是因为它们直接相连,而“want”和“to”在ii中则被语迹t隔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