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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旅游指南溯源

以前阅历短浅,学问疏陋,读书只重名家、经典,看不起坊间印行的大众读物。见到相识的日本学者,出高价买一本二三十年代出版的老北京导游书,心中还颇以为不值。又在一著名的日本中国学研究者家中阔大的书库里,发现众多旅行指南一类图册,也觉得大为诧异。那时的印象,似乎高深的学术应该与这种低俗的图书绝不相干,却没有在意对方的解释:“对于外国人来说,游览手册其实是了解中国的捷径。”

终于有一天,在试图进入晚清上海,期望重构那个遥远而陌生的社会场景,辨认被时间的尘沙掩盖的每一细节时,我才真正体验到,旅游指南实在是接引我们返回历史现场的最佳通道。其对于地域史研究的重要性,一如日本学者之凭借它感受中国。

我所得见的早期上海旅游指南,大致可分为图、文两类。当然,即使是“图书”,也并未完全摈弃文字说明。如最早于1884年出现的吴友如绘《申江胜景图》(上海点石斋印,图1),分为上、下两卷,共六十二图,每图后均系以诗或词。好处是,对于未曾身临其境者,一卷在手,可以想象卧游,这就是黄逢甲在《〈申江胜景图〉序》中所称道的:

图1 《申江胜景图》书影

“抚是图者虽未至申江,而申江之景其亦可悠然会矣”;而不足处也很明显,韵文毕竟牵于格律,语焉不详。因此,此书后来虽有仿作,如1894年上海宝文书局印行的谈宝珊绘《申江时下胜景图说》(图2),但图、文的比例已做很大调整。两卷绘图仅三十幅,文字解说倒占了全书一多半篇幅。而这一重文轻图的出版策略,显然更符合游览者的实际需要:既可对景检索,也可案头赏玩。由此可见,文字类的导游书自有其无法替代的独特价值。

图2 《新增申江时下胜景图说》内封书影

而自1842年《中英南京条约》签订,清政府被迫开放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五个口岸城市,上海便以其优越的地理位置获得了西方人的青睐。1843年,上海正式开埠,英人率先设立租界。此后,由畸形繁荣的“十里洋场”所指代的各国租界,便成为上海区别于内地其他城市最特殊的景观。晚清出版的各种沪上旅游指南,于是无一例外,纷纷以洋场风物作为介绍重点。这在第一部导游类著作《沪游杂记》(图3)中已开其端。

图3 《沪游杂记》书影

《沪游杂记》的作者名葛元煦,字理斋,号啸翁、啸园主人,为仁和(今杭州)人。此书写成于1876年(光绪二年丙子),其时,葛氏移居上海已十五年,且寓庐即在洋场。本书的写作缘起在《自序》中有交代:

因思此邦自互市以来,繁华景象日盛一日,停车者踵相接,入市者目几眩,骎骎乎驾粤东、汉口诸名镇而上之。来游之人,中朝则十有八省,外洋则二十有四国。各怀入国问俗、入境问禁之心,而言语或有不通,嗜好或有各异,往往闷损,以目迷足裹为憾。旅居无事,爰仿《都门纪略》辑成一书,不惮烦琐,详细备陈。俾四方文人学士、远商巨贾,身历是邦,手一编而翻阅之。欲有所之者,庶不至迷于所往;即偶然莫辨者,亦不必询之途人,似亦方便之一端。

则此书之作,意在指点迷津,性质接近于今日所谓“旅游指南”,已表述得十分清楚。为之撰序的友人袁祖志,即径以“沪游指南之针”相许。不过,晚清文人多少还保留着传统的谦慎习气,葛氏《自序》因此仍不免要在文末逊让一句:“若谓可作游沪者之指南针也,则吾岂敢!”

其实,即便以现在的标准来衡量,《沪游杂记》改称“沪游指南”,也完全当之无愧。虽然由于欠缺精密的测绘技术,三张法、英、美租界图只能存其大意,算不上精确,但其力求全面提供最新信息、以供各色人等取用的设计,还是使此书具备了极高的实用性。对于今人来说,则是为复原历史场景提供了最大的便利。单举“美租界图”(图4)上标示的“火轮车路直达吴松[淞]”,以及卷二《火轮车路》一则记录的葛元煦写作之年刚刚建成通车、一年后即被中国官方废止的这条上海乃至全国最早的铁路,该书的及时性与史料价值已可见一斑。

图4 《沪游杂记》中之“美租界图”

作者明言,此书的编撰以洋场为主,因“上海自通商后,北市繁华,日盛一日,与南市不同。宦商往来,咸喜寄迹于此。故卷内所载,惟租界独备”,“其城南胜迹”,不过“间及一二”(《弁言》)。据此,全书分为四卷:前两卷用一百五十七条笔记,逐一记述了上海的风俗人情、名胜特产;卷三辑录了时人以沪上风物为题材的诗词歌赋,相当于如今各地风行的“历代名人咏××”,只是因租界开辟未久,此类写作自然也舍古取今;卷四的内容更纯粹为旅游、经商者考虑,详细开列了诸如驻沪各国领事官衔、人名,书画名家特长,申江潮汐时刻,中外货物完税章程,各码头开船时间、路线、里程、票价,电报价目,各会馆、同业公所、洋行商号、钱庄、客栈地址,各戏院名角及擅演剧目等。无怪袁祖志赞为“美矣,备矣,蔑以加矣”(《〈沪游杂记〉序》),谓之应有尽有,确非过誉。

卷三汇抄的歌赋之作,除有意选录的李毓林(默庵)《申江杂咏百首》(选存六十首)系未刊稿,其余大抵采自《申报》。作者皆为江南文人,各逞才思,笔下生花,对于洋场的描绘可谓五光十色,穷形尽态。相比而言,葛元煦的笔墨倒显得相当节制。但在平铺直叙之中,仍见贴切、凝练,恰是难得的“纪略”语言。

不妨抄两节以作范例。如《邑庙东西园》一则,所记虽为“间及一二”的南市胜迹,却是至今游人必至的上海城隍庙及豫园一带(图5):

图5 《邑庙内园》(《申江胜景图》)

东园即内园,在庙后东偏。回廊曲折,山石嶒崚,结构颇奇幻。岁修为钱业承值。每届令节或兰花会,方开园扉,任人游览。豫园为前明潘充庵(按:名潘允端)方伯所建,地约四十余亩,极亭台池沼之胜。后潘姓式微,园亦渐圮。时申浦初通海舶,商贾云集。潘氏急于求售,众遂以贱值得之,归邑庙,为西园。池心建亭,左右翼以石桥,名曰九曲桥。又有香雪堂、三穗堂、萃秀堂、点春园诸名胜,堂上皆悬邑神画像。园西北隅有巨石,叠作峰峦,磴道盘旋而上,重九登高者甚众。惜园内竞设茗馆及各色店铺,竟成市集。凡山人墨客及江湖杂技,皆托足其中,迥非昔时布置,未免喧嗔嘈杂耳。(卷一)

其中备述地点、来历、名胜景区,正是道地的指南写法。而园内经商,看来也早有传统。又如介绍租界刑讼情形(图6)的《外国讼师》一条:

图6 《会审公堂》(《申江胜景图》)

外国人涉讼,两造均请讼师上堂,彼此争辩,理屈者则俯首无辞,然后官为断结。如中外涉讼,华人亦请外国讼师。小事在会审公堂,大事在外国按察司处审理。讼师之名,中国所禁,外国反信而用之,亦可见立法不同矣。(卷二)

在说明律师作用的同时,也顺带提示了中外司法制度之不同,予人以现代知识的启蒙。这使该书在导游的功能之外,又兼具了上海洋场“小百科全书”的性质。

编写《沪游杂记》时,葛元煦虽正从事“书业”(袁祖志《〈重修沪游杂记〉序》),即开办啸园书局,故眼光敏锐,自觉迎合大众需求;但他肯定也未曾料到,此书日后竟会风光无限,经久不衰。这自然与晚清上海变化疾速有关。

还在葛元煦著书之年,1876年2月7日的《申报》上,即发表过一篇《洋场屡变说》。作者平心居士于道光中“初至上海”,其时正值鸦片战争,英国军舰兵临城下。作者“出北门而一望,则今之所谓‘洋场’者,当日乃北邙也,累累荒坟而已”。1849年,其人再至沪上,荒冢已辟为洋场,且“已建洋房几所矣”。咸丰中,太平天国起事期间,作者故地重游,则见“洋房无数矣,繁华极盛矣”。因“各省富贵者皆避地于此,一屋之地数千金,一楹之赁数十金”,于是地皮昂贵,楼房林立。迨至太平军失败,上海在富豪离去的短暂消沉后,又再度兴盛,用平心居士的话形容,则是——

是时风俗繁华,贸易畅盛。其富商任侠尚豪,挥金如土,以商贾而享用过王公焉;其名妓轻珠翠,厌锦绣,乘玻璃大轿如达官,用大字名片如太史,以妓女而僭越过命妇焉。

奢靡至此,已无以复加。何况,留恋旧梦本是文人通病,落在作者眼中的当前的洋场,便不免透出盛极而衰的迹象。不过,即使感叹洋场“外似有余,中多不足”,平心居士比较了中国各省大城市,却仍会公正地肯定,其“皆不及上海之繁华也”。

以如此多变之繁华都会,欲为往来游客随时指南,《沪游杂记》便必得不断修订,才能保证其具备导游类图书及时、准确的基本品格。写作当日,葛元煦对此已有意识,《弁言》中曾发愿“拟于丁丑(按:即1877年)春起随时增修”。只是,这一丙子年冬季许下的诺言,实践起来却颇多麻烦。结果是一拖十年,还要假手于为其撰序的友人袁祖志,《沪游杂记》方才有重修本面世。

袁祖志(1827—约1900)字翔甫,号仓山旧主,浙江钱塘人,为清代著名文学家袁枚之孙。其越俎代庖的原因,从外界需求看,成书于十年前的旧书《沪游杂记》虽因无可替代,仍然为“四方人士来游兹土者”“索购不已”,但上海“时移物换,小有沧桑”,故“坊友屡以重修为请”。而葛元煦本人,则因“近年舍书业而专医术”,“百忙中竟无此闲暇”重加修订,只好嘱托比他更早履迹洋场的袁氏“代为删修”。袁氏也恰当地运用了原作者授予的修改权,删者有限,功夫多花在“略为增纂”(袁祖志《〈重修沪游杂记〉序》)上。而其改订本又为更多的后来者所承袭,于是形成了以葛著为祖本、袁氏重修本为蓝本的系列出版物,长期占据了导游上海的图书市场。

如同《沪游杂记》的葛序作于1876年冬至日,实际出书已在1877年;《重修沪游杂记》(图7)刊记所载的“光绪十三年(按:即1887年)仲秋之月印”,其实也应以“光绪戊子季夏”撰写的袁祖志序为准,校正出版时日为1888年。

袁祖志删去的内容,在《〈重修沪游杂记〉弁言》中说得很清楚:

图7 《重修沪游杂记》书影

初刊时,卷首有英、法、美三国租界地图及各国通商船旗式样。现因数见不鲜,删除不载。

修订的文字亦随处可见。如在《租界》一则的开头,加上“洋人价买之地,不称买而称租。凡英、法、美三国所租之地,皆谓之租界”数语,作为“租界”的定义。自然,因时移事易而做的改正为数更多。

为了不破坏原书的结构,袁祖志有意将增纂的部分分置于各卷之后。于是,我们可以发现,从卷一的《张家花园》、卷二的《石印书籍》、卷三的《沪上竹枝词》以下,均为袁氏补入。即使增补最少的卷四,也新添了《杭绸庄》《南市洋药行栈》《北市洋药行栈》《各书场著名女唱书》等条。新增的条目所介绍的张园(《张家花园》)与徐园(《徐家花园》),均兴起于1880年代,再加上1890年建成的愚园,是为晚清上海向公众开放的最著名的三座私家花园。值得注意的是,袁祖志在增修时,不仅注目于风景名胜区,对海上时新的人文景观也很在意。如法文公书馆、格致书院等新式学堂,《洋铅聚珍板浇铅板》《石印书籍》《电气灯》《自来水》《德律风》《中国电报局》等条所记述的新技术及其应用,均在著者的视野中占有重要位置。

而袁祖志身为袁枚之孙,本人也承继了乃祖的文采风流。其以引领洋场竹枝词唱和热潮而闻名的创作经历,使他对关涉租界的诗文格外留心。而重修本最鲜明的个人色彩,即体现在补录了多篇时论文章与韵语作品,且其中多数为袁氏手笔。这些增辑并非完全合适,如卷二添加的《选录仓山旧主时事论说新编八则》,话题涉及机器、博览会、律师、纳妓为妾、盂兰盆会等,虽也有助于读者了解当下的上海风气,但已偏离旅游指南言简意赅、点到为止的写法,在该书中便成赘疣。而这刚好显示出袁祖志根深蒂固的文人习气,即使在工具类图书的编写中,也不忘一展其才识。

当然,也多亏了袁祖志的才情,重修本卷一才可能补辑入《仓山旧主书申江陋习》与作为附录出现的《沪游记略》。后文在《申报》1888年6月29日、7月6日、8月3日连载时,未署作者,但很可能同样出自袁氏。二文一破一立,相映成趣。

其实,早在葛元煦录存的吟咏洋场诸作中,已兼具歆羡与警诫两种态度。《沪游杂记》卷三起首采自《申报》的《洋泾浜序》(西泠漱华子)与《冶游自悔文》(白堤过来人),一褒一贬,堪称代表。同样面对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前者是恋恋不舍:

明知色味馨香,回头是梦;争奈莺花风月,过眼兴怀。未免有情,小志沪滨之韵事;于斯为盛,来添海国之清谈。

后者则斩钉截铁:

情禅勘破,管他临去秋波;色界参开,任尔醒来春梦。理宜自悟,言尽于斯。借抽黄对白之文,却是裘成集腋;即较绿量红之事,敢云棒喝当头。

著者将这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感情,借助他人笔墨,如实呈现给读者。

延续同一编辑方针的袁祖志的态度,因此也不难理解。《沪游记略》将游沪之乐概括为戏园、酒楼、茶馆、烟间、书场、马车、妓院七事,曾经成为一时“经典”。而与之匹配,作为正面立论,袁氏又刊载了自家撰写的《书申江陋习》,斥责“近日风气之坏,惟上海为最”,所举七事,显然有意破解上述的七大乐。而且,即使津津乐道于游宴诸乐的《沪游记略》,也有一段“曲终奏雅”:

男子桑弧蓬矢,志在四方,游者所以广见闻、证学问,夫岂游目骋怀、陶情适志云尔哉!游于沪者,当观于制造局之机器,而知功用之巧拙;观于招商局之轮船,而知商贾之盈亏。此外,石印书局、电报局、电气灯、自来火、自来水各公司,皆当一一身历目睹,以穷其理而致其知,复退而与格致书院诸君讲求而考论之,以求其益精而匡其不逮。夫如是,则可谓不负斯游矣。若仅以游目骋怀、陶情适志如七事者以为沪游之梗概,吾无取焉。

说得也很是义正词严。(图8)不过,无论是葛元煦的原著,还是袁祖志的改本,将辑录诸作合观,其整体效果正好像汉赋的“劝百讽一”,留在世人记忆中的因此仍是冶游之乐,而非财尽情绝的悔恨不迭。至于袁祖志所期望的沪游归宿在汲取新知、格物穷理,对于贪看西洋景的匆匆过客,更多半如耳旁风,被牢牢记住的反倒是占据了《沪游记略》主体的“游目骋怀”七件快意事。这其实也正映现出编撰者对于洋场又爱又恨的矛盾心态。

图8 《上海制造局》(《申江胜景图》)

《重修沪游杂记》行世后,所谓“后来居上”,很快为嗣后各家改编本所模范。仅举曾经我寓目者,以略示其统系:

1894年上海宝文书局刊行的石印本《申江时下胜景图说》,共两卷。此书可说是将《沪游杂记》与《申江胜景图》合于一手。卷上以《沪游记略》开篇,下接《申江陋习》。这一对《重修沪游杂记》排序的颠倒,也暗含着编者眼中的洋场已由爱恨交杂渐变为爱多于恨。以下文字也尽采自重修本,除葛书已录的《冶游自悔文》等,也兼收了袁祖志的《论机器》《论博览会》《论状师》《论纳妓为妾》四文,其他则是择录原卷四、卷一与卷二各条目,而重新编排次序。末殿以十六图。卷下则先刊图十四幅,后在《洋人风气·海外奇谈》题目下,附录袁祖志撰写的《西俗杂志》(未署名);又在《地球图说·各国路程》部分,汇印了《五洲各国统属全图》与李圭的《各国里程日记》。编者的眼光显然已从上海延伸到海外,意在为洋场追本溯源。此书1896年改由上海江左书林略加增补出版,易题为《新增申江时下胜景图说》,两卷一律先图后文。卷上文字照旧,卷下增加了《中西历代年表》《上海租界中西旅籍人数》《西法保险章程》《中西尺量权磅合数》,按照“新增目录”所示,应当还有“上海城厢租界全图”,可惜我查阅的现藏于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的该书,此图已失落不见。

1895年由上海花雨小筑居石印的《新辑海上青楼图记》(图9),系1892年印行的《海上青楼图记》的增补本,共收一百一十五幅。除有两幅为姐妹二三人合图,其他均系一人一图,附一小传。“新辑”本除新绘数十幅名妓图像(图10),又搜集了《海上名花尺牍》与《花间楹联》置于卷首。后者不少取自《重修沪游杂记》卷三中袁祖志所撰同题之作。最末的卷六为《海上冶游琐记》,专详于妓院各事。而《沪游记略》则被改题为《沪游杂记》,置于篇首,俨然成为提纲挈领性导游文字。

图9 《新辑海上青楼图记》内封书影

图10 林黛玉小像(《新辑海上青楼图记》)

1898年沪上游戏主(疑为李伯元)编辑的《海上游戏图说》(图11),又兼取《重修沪游杂记》与《新辑海上青楼图记》二书的编辑思路,再加增补。书分四卷。卷一首列《四大金刚像》并小传,而林黛玉、陆兰芬、金小宝、张书玉之并列“海上四大金刚”(图12),出处即在李伯元主持的《游戏报》所评花榜。与《新辑海上青楼图记》相比较,林黛玉的脸形虽由圆变长,小传中的年龄也由“年华廿三”更改为“年华三八”,出自“沪上好游客”的《沪北花莺统领林黛玉小像》之文字,却大抵为沿袭“浙西秋水馆主人”的《林黛玉》而成。随后的二十幅《海上快乐图》,绘图方式已与前述诸作大相径庭,其带有情节性的场面描写,更近乎李伯元后出小说中的插图。接下来的《海上名花尺牍》,既于《新辑海上青楼图记》之作有所取舍,也有补录。卷二则延续了自《申江时下胜景图说》以来的体例,也以《沪游记略》开头。不过,如果细加比勘,可以发现,在不断重刊中,此篇文字其实也小有改动,因为娱乐场所与消费价格并非一成不变。以下专以妓女为话题,杂录诗文,或取袁祖志重修本旧有论说,但也仿袁例,添入己作,大抵应采自《游戏报》,只是因未署名,尚难一一指认。卷三前半仍录诗词歌赋,兼及小品谈丛,取材半新半旧,但已扩及其他游乐。从卷三后半到卷四,则大体抄自《重修沪游杂记》各条目。

图11 《海上游戏图说》书影

图12 “海上四大金刚小像”(分别是林黛玉、陆兰芬、金小宝、张书玉)(《海上游戏图说》)

可以顺便一提的是,还有一册今人发现的《沪游梦影记录》抄本,署“海天烟瘴曼恨生戏编”,经胡珠生考证,认为是浙江瑞安人池志澂(1854—1937)所撰,大约写于1893年。但此文最多可说是《沪游记略》一文的扩写本,虽也有作者个人的游历经验,而其基本思路,毫无疑问是来自那篇被多次转载的名文。当然也应该承认,池氏到底比袁祖志晚出生二十来年,所见游沪之乐又有不同。当其19世纪90年代初旅居上海时,正赶上了沪上私家花园的兴盛期。这在他的“梦影”中也留下记忆,写出来便成“八事”。多出的“花园”一段描述,也因此成为该篇最有价值的部分。

回到文章开头的说法,有了上述如许多的旅游指南文本,若耐心比对,以洋场为中心的晚清上海二十年间的变化,将可丝丝入扣地复现在我们眼前。以《静安寺》(图13)一则为例。在葛元煦笔下,1870年代的静安寺尚残破、冷落:

图13 《静安寺》(《申江胜景图》)

寺在城西北十余里,规模向宏敞,今则倾圮居多。门临马路,与法华东镇相距数里。每年四月八日为浴佛会。地本僻静,互市后马车盛行,游人始驻足焉。

到1880年代,气象已大不同。十年前“经乱半成焦土”的废寺,“今已重建,焕然一新”。浴佛会上,也有了“乡人于是日互市农具”的交易。而静安寺的复兴纯粹系于新式交通工具——马车的出现,这在葛元煦的叙述中已露端倪,袁祖志又加突出,谓之:

近来马车往来日盛一日。因左右有申园、西园,游人如织,寺名乃更著焉。

查《申园》与《西园》二条目均始见于《重修沪游杂记》,到《海上游戏图说》又一并隐去。其间的缘故,在《沪游梦影记录》中有说明:“今则愚园一开,而两园皆寂寞尘飞。”因此,《海上游戏图说》的专记愚园——“而浙宁张氏,遂创设愚园一所,以供游人驻足娱目之处”——以之为“马车往来日盛一日”与“游人如织,寺名乃更著”的原因,正是顺应时事。此时的浴佛会更成为上海的一大盛事,市集的物品也从单一的“农具”变为“百货”,规模更大,由此彻底结束了静安寺因偏僻而冷清的历史。

综观各书对海上繁华的不断述说,读者犹如《红楼梦》中的刘姥姥三进荣国府,被作者引领着,一遍遍地仔细阅读上海这座新兴都市的不断“变脸”。只是,贾家走的是下坡路,而在沪游指南诸作者笔下,上海却是日新月异、欣欣向荣。无可否认,在享乐趣味的诱导下,总有些事实(甚至是基本状况)被遮蔽或视而不见。但起码,这些文本还是提供了一个城市成长史中大量丰富、生动且难得的细节。

2002年10月1日于京北西三旗 k7lQuh7VxCRPrxsFl0stbNvkx548BVqtFHPFVqWCS7QuwRKnGLBn1IzHXurg+8v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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