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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上海成为我关注的对象,既属偶然,也为必然。多年从事近代文学与文化研究,重点虽然不断转移,从梁启超到晚清文学改良,再到晚清女性的生活与思想,进而推及晚清社会的变迁,但无论进入哪个课题,上海都是很难绕开的点。

自1842年开埠以后,有“十里洋场”之称的上海租界,在以其殖民地形态成为中国耻辱的标记的同时,也因快速崛起的畸形繁荣为世人瞩目,从而理所当然地具有了中国早期现代化桥头堡的历史地位。无论是物质层面还是精神层面的西方文化,正是经由上海一隅,源源不断地输入中国,为一般社会所认知与接受。就此而言,晚清上海对于近代史研究的意义,无论怎样强调都不过分。

不过,我之进入上海研究,仍然需要一种特别的契机。长期生活在北京,现实中的上海对于我不免陌生。说来有些不可思议,除却1983年暑假,我曾经利用研究生实习考察的机会到过沪上,再度重来已是将近二十年后。并且,第一次的造访因盛暑难耐(那时既无空调,电扇亦很少),也只在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招待所留宿一夜,即仓皇出逃绍兴,上海留在我印象中的,因此仅有城隍庙与豫园。

可想而知,当2000年春,我和陈平原接受百花文艺出版社的约稿,答应为他们编一本以《点石斋画报》为中心、配有相关资料的图文书《图像晚清》时,我对上海的所有认知基本都停留在纸面。当时我在东京大学文学部授课,平原先在北京、后在海德堡讲学,我们之间的合作与分工是:先一起选图,然后,我负责配文,平原则撰写《导论》。

《点石斋画报》与《申报》之间关系密切,不仅因为二者原初同属一个报系,而且,《点石斋画报》的绘图也常常取材于《申报》的新闻稿。为查找与图像匹配的史料,那段时间,我经常坐在东大东洋文化研究所的图书馆阅览室,把大册影印本《申报》抱出送进。这里丰富的藏书与入库的便利,使我的工作效率大为提高。而且,从住处走到此间,只需二十分钟,距离之近也为我在北京不可企及。后来回想,假如没有东大教学这段经历,也就不会有《图像晚清》这一本书。当然,由大量阅读所获得的对于晚清上海的知识,也拓展了我的研究领域,因而最大的受益者仍是我本人。

报纸记者关注细节、锲而不舍的追踪报道,使晚清上海穿过历史的尘埃,生气蓬勃地向我走来。我借机在东大开了一门“《点石斋画报》研究”课,带领日本学生透过图像与题图文字,解读与体贴晚清社会。而在编书与讲课互动的过程中,一些题目也浮现出来,诱我动笔。我在引导学生们观看《点石斋画报》第二号登载的《赛马志盛》一图时,要他们试猜《申报》的第一条新闻是什么内容,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宣布——“是赛马”,学生和我都大乐。讲解《裙钗大会》时,先前为《图像晚清》配文而重新读过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突然灵光一闪,与画面中特别提及的“京都同德堂孙敬和之私妇彭氏寄云女史”接通,这位热心参与筹办上海中国女学堂的彭女士不为人知的个人生活史,竟也借助小说文本透露了若干消息。

大概还是因为不满足于仅仅为他人提供史料,何况确有大量限于篇幅无法纳入《图像晚清》的有趣文字,我于是开始以《点石斋画报》中的一幅绘图为中心,希望从各个角度展示与演义我所理解的晚清上海。窃以为,诸如赛马、马戏之类娱乐话题,以及“谴责小说”的戏谑笔调,都不适合使用庄重的学术论文语言来表达,故而行文的轻松散漫,既受题材诱导,也实为本人一种自觉的选择。由此带来的预料之外的惊喜是,写作的顺畅空前未有。除去因即将归国而多次外出参加聚会、观看演出、到东京各文库复印资料,仅从2001年的2月13日到3月6日间,我便写成了三篇短则六千余、长则九千字的文章。此即收入书中的《晚清上海赛马轶话》《飞龙岛自行车琐谈》与《彭寄云女史小考》。

而先前不足两日的游历,无论如何也不够支撑我的上海想象。于是,日本北海道大学野泽俊敬教授赠送的《上海历史导游地图》(木之内诚编著,东京:大修馆书店1999年版)适时地发挥了效用。这本包含从地名到史迹的检索、以不同颜色与栏框标记新旧地名的历史地图,足以让我在尺幅之间,辨识《点石斋画报》图文所描绘的地理方位。远在日本的我从这里找到的晚清上海的街景,由于直接与画面对应,倒显得如在眼前。

因此不如说,我是先熟悉晚清上海,然后才真正接触现在的上海。或者更准确地说,从2002年再次实地进入上海到现在,尽管每年总有一两次造访的机会,但都是匆匆往返。身为“过客”,我看到的上海便多半是车窗里的“风景”,那里的街巷对于我仍然陌生。我的感觉是,凭借历史地图,我好像很容易回到晚清上海的现场;而近在身边的现实存在,反而离我远去。

回国后的一段时间,编辑《图像晚清》的印象还很新鲜,写作的亢奋也尚未消退,2001年年底见到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王立翔君,我才会轻率地答应,一两年内交出一部关于晚清上海的随笔类书稿。可实际上,当时我手中也只多出了一篇8月在伦敦期间写作的《车利尼马戏班沪上寻踪》。2002年秋,借开新课之机,我专门增设了一门研究生选修课“晚清上海的文化空间”,私下的如意算盘是公私兼顾,可以迫使自己加快写作的进度。而要让课程有一个像样的概述性的开头,我又赶写出《上海旅游指南溯源》。只是,一学期过去,却仅成文三篇,距离最初的期望实在太过遥远。

写作放慢的原因,其实是发现需要补查的资料太多,而此时我已不具备举步即至图书馆的便易。而且,2004年7月开笔的《黄遵宪与早期〈申报〉追踪》,仅为探究其中“谁如刘孔结新知”一句诗的出典,草成的文稿即搁置了两年半,写作的兴趣就此完全打断。我当然也有很多借口,比如生病、装修新居、上课、其他书稿的插入,等等,立翔君也一再听到我拖延交稿的各种解释。他起初是宽容的安慰,经过四五年的提示无果,也已绝口不谈,以免增重我内心的愧疚。

重新提起这部已经被我放弃的书稿,还是因为陆灏兄的邀约。由他主编、上海书店出版社印制的一套小开本硬皮图书,字数要求不高,七八万的篇幅,印出来已很好看。于是想到这本半成品或许适宜,有意转给新“东家”。但我与立翔君毕竟有过君子协定,必须先征得他的同意。我说出的理由是,此书延宕日久,再提不起续写的兴致,且比他当初预约的十五万字少太多。不料,立翔君的回信虽则温婉,意思却相当明确:既感谢我一直将约稿之事挂在心上,又表明他之所以不再催促,乃是以尊重作者为前提,相信我的延迟交稿自有隐情;最终还是希望不拘字数,践履前约。

这回又轮到我心中不安。重新编排了目录,发现以现有的文章分辑,《上海道台跳舞会记》与《诞生张园的文明结婚新礼式》明显不够成编,且前面一辑三篇以游乐为主的文字,不免造成对于晚清上海知识场域与精神生活的压抑。为求平衡,我又紧急补写了一篇《洋场水龙会变迁述略》,希图借助原为救火器械的水龙,如何成为娱乐表演的道具,展示近代另一种西学传播的途径。直到此篇完稿,屈指算来,这部书稿从动笔至今,已经跨越八个年头。如此旷日持久的写作,却只拿出这样一册小书,的确令人汗颜。

书名也不便再使用先前拟想的“晚清上海的文化空间”,那更像是一部厚重的学术专著的论题。我的时而出入今昔的漫话方式以及各篇分散的话题,也只是钩稽与呈现出了晚清上海的片断影像。因此,照目前这样,改称《晚清上海片影》,应该更加名副其实。

当然,我必须强调的是,这些有意放松的文字,在资料的准备上却并不轻松。特别是最后一辑考索与上海发生关联的晚清人物四文,大半都曾在学术期刊上发表。或许学术随笔与学术论文之间本不存在深沟巨壑,而是我们对于不同文体的想象拉大了其间的距离。

使我尤为欣喜的是,开课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的促进书稿完成的私愿,却着实让选课的学生们对近代上海发生了浓厚兴趣。最直接的成果是,其中一位学生的硕士论文即由此而来。他作的题目《“新闻纸”与“报章体”——1872—1892年〈申报〉赛马报道研究》,是将课堂上的口头报告扩展开来,讨论《申报》创刊二十年间对各个赛季赛马的报道与新闻文体的演化之间的关系,其问题设置的深度已远远超越我那篇《晚清上海赛马轶话》。所谓“抛砖引玉”,做教师的最大满足莫过于此。

夏晓虹
2008年6月3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 AJgqRVPw7ncTPie1v3/L3dJwjgk4mG4+mQZG2XYVZhWj3bFnHv0W0nTIsbEJN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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