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小词大雅:叶嘉莹说词的修养与境界
作者:【加拿大】叶嘉莹
出版社:北京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5-04-16
ISBN:9787301256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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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是我们中国传统的文学形式之中的一种韵文的体式,我们常常说诗、词、曲,其实这三种不同的韵文形式各有不同的风格。我今天所要介绍的是“小词中的修养与境界”。本来是讲词里边的修养与境界,但是我们为什么常常在“词”这种文学体式前面加个“小”字,说“小词”之中的修养与境界呢?
把“词”称作“小词”,有两个原因。
第一是因为词的篇幅短小。诗,像长篇的诗,如同杜甫的《赴奉先县咏怀》,杜甫自己说那是五百字,《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白居易的《长恨歌》,八百多字,不到一千字。可是词这种文学体式,它是受局限的,受到什么局限呢?我们中国最古老的文学传统,《诗经》《尚书》就说了,诗是言志的,“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所以诗是写自己内心的感情志意的。诗,最长的可以写到几百字,比如《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长恨歌》。可是词,为什么叫作词呢?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毛诗大序》
词叫作词的缘故,其实是非常简单的。词就是歌词的意思,用英文来说,就是song words,是配合音乐来歌唱的歌词。配合音乐来歌唱的歌词,是有一个音乐的曲调的,它所配合的这种音乐的曲调,是我们中国旧传统留下来的。我们旧传统留下来的音乐有雅乐,有清乐。一般说来,雅乐多半用在庙堂之上,是非常严肃的。而六朝以来的清乐,就是民间传唱的一种歌曲。可是从隋唐以来,因为我们中华跟外边的各族、少数的民族增加了很多商业的、文化上的来往,那么从外边传进来的这种音乐,我们就管它叫作胡乐。我们中国从来把外族的叫作胡,把外族人叫作胡人,所以他们传进来的音乐就是胡乐。其实从六朝以来,宗教上有一种乐曲——向来任何的宗教在它传播的时候,都是配合着乐曲的,基督教、天主教都有他们的歌诗,佛教、道教都有他们的唱诵,所以有一种宗教的音乐——这个宗教的音乐,我们称它为“法曲”,就是说法的,讲经说法。所以当时隋唐以来流行的音乐,是我们中国原有的清乐,加上外来的胡乐,然后加上宗教的法曲,结合起来的一种新的音乐的体式。
我们中国很可惜,其实不只是中国,就是当时其他的、世界各国那时候都没有录音的设备,所以这个音乐究竟如何,没有传下来。可是,中国的文字历史是从很早就已经发展、有记录的。文献记录上说,这种结合了清乐,结合了胡乐、法曲所形成的音乐,就叫作燕乐。这个yàn字,可以写作天上飞的那个小燕子的“燕”,也可以写作我们宴会、饮宴的“宴”,就是燕(宴)乐。他们说这个燕乐,因为它结合了这么多不同的音乐的不同的类型,所以演奏起来是非常好听的。
唐太宗立十部乐,其中尚有西凉、扶南等以外族胡部为名的乐部,但到了玄宗时,其所设立之“坐部伎”及“立部伎”,已经不再用外族胡部之名,而仅以“太平乐”“破阵乐”等乐调之名为乐部之区别了。可见,唐朝玄宗的时代,已经把外族胡部音乐,融入到原来的华夏音乐之中了。
在当时,配合这种燕乐,有一种流行的歌曲。最早这个歌曲流行在民间,只要你会唱这个曲子,你可以在这个曲子里边,结合上任何的内容。所以《敦煌曲子词》里边有讲兵法的,讲兵书的,有的医生甚至把医药的歌诀也编写在里边,当然,也有讲男女之间的情爱,讲生活的各种情事的。所以当时的这个乐曲在民间流行,使用是非常广泛的,品类也非常多,可是呢,民间的这些乐曲的文辞不够典雅,所以士大夫,当时一般人不大填写这种俗曲。可是当它流行久了,这个音乐又很好听,士大夫也就参加进来,来写这种乐曲了。
这种乐曲的音乐没有流传下来,但是乐曲的歌词,就是配合这个燕乐的曲子歌唱的歌词,却流传下来了,人们称作曲子词。本来早期的曲子词只在民间流传抄写,没有人把它印刷成为一本书,所以当时很多流行的俗曲就没有流传下来,直到晚清的时候,在敦煌的一个洞穴之中,发现了很多当时的、唐朝以来手写的、抄写的卷子,今天我们把它叫作卷本,里边有很多当时流行的曲子词。也就是说,我们在清朝所发现的这个敦煌曲子词,是很早的唐朝当时流传的曲子。可是这些曲子没有人把它编印成书,觉得它庸俗,不典雅。
王灼《碧鸡漫志》卷一云:“盖隋以来,今之所谓曲子者渐兴,至唐稍盛。”这种曲调最初流行于民间,如敦煌所发现的一些曲子,便是这类民间曲子词。
在已知的现存文献中,第一本把这曲子词编订成书的,这一本书的名字,就叫作《花间集》。我们约定俗成,一看到“花间集”三个字,我们就想那是图书馆里的一本书,上面写着“花间集”,其实它的本意是什么?是Collection of Songs Among the Flowers,就是歌曲的曲子词。什么地方唱的曲子词?Among the fowers,“花间”唱的歌曲的曲词。
这本书的编者,编定以后请一个人写了序言,就是《花间集》的序言,说“因集近来诗客曲子词”。给这个《花间集》写序的人是欧阳炯。欧阳炯是五代时候后蜀的人,他本身也是一个词人,他说,于是我就编辑了“近来”——晚唐五代以来的“诗客”——读书人,而不是市井之间的人,是读书人、诗客所写的曲子词。他说:我为什么要编辑这么一本曲子词呢?是“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庶”就是庶几、或者,或者我这个集子里边所搜集的歌曲,可以使得那“西园”——西园是文士集会的地方,是三国时候曹丕、曹植跟那些“建安七子”聚会的所在——所以西园的那些文人诗客,“英哲”,那些有才华的人,“用资”,就用我所编辑的曲子词,“资”,就供给他们,用我所编的这个曲子词供给他们“羽盖之欢”。“盖”就是一个伞盖,这个伞盖不是遮雨的伞,是坐车的时候的那个车篷,当时那些讲究的人坐着车出去的时候,车上有一个车盖,一个篷子,而且是羽盖,上边装饰着翠羽的羽毛,非常讲究的贵族的车子。他说我这个歌词的集子就是给他们、供给那些贵族的那些文人诗客,他们出游的时候,给他们唱这个歌的。那个时候唱歌的人是谁?就是“南国婵娟”,就是江南的一些美丽的女子,本来江南是水乡,很多人都唱采莲的曲子,但是大家以为,一般人唱的采莲的曲子,都是很庸俗的,所以我现在编辑了诗人文士的歌词,就使得那些南国婵娟,不再唱那庸俗的采莲曲了,就有更典雅的、更有文采的歌词供给她们去演唱了。所以《花间集》里边所搜集的歌词,什么内容?就是这诗人文士叫了一群歌伎酒女在筵席上演唱的歌词。
西园,曹操在邺都西郊所建,园内有铜雀台、芙蓉池等等景观。曹氏父子及建安七子常在那里聚会游宴,因此他们的诗作中常常提到西园。西园雅集便在后世成为文坛佳话。北宋驸马王诜的府第亦建有西园,大文豪苏轼、黄庭坚、秦观、晁补之等曾集会于此,当时同为座上客的著名画家李公麟将其绘为《西园雅集图》,他们在花园中饮酒、作诗、写字、画画、谈禅、论道的情景,让后人钦羡不已。
这种场合所唱的歌词的内容,都是美女,都是爱情,都是相思,都是怀念,所以就是一些爱情的歌词。我们讲中国的传统,说诗是“言志”的,文是“载道”的,而这些小歌词,就写那些文人诗客跟歌伎酒女的爱情,我们看不起它,认为它是鄙俗的,所以当时宋朝很多人不肯把词集编到自己的正集里边,都编在附集,编在诗集和文集的后边,这是词之所以叫小词的第二个原因。
第一个,因为它的篇幅短小,因为它被曲调限制了,不能像《长恨歌》,不能像杜甫的《赴奉先县咏怀》,没有约束地写下去,它被曲调的音乐限制了。第二个,内容也没有言志的、载道的这样高雅的内容。所以说它是小词。小词一向被文人所鄙视,从宋朝开始很多文人不把小词编到集子里边去,一直到明代的时候,很多人还是把小词的地位看得很卑微。可是现在我居然提出来一个题目,说“小词之中的修养与境界”,就是在这种写美女跟爱情的、不登大雅之堂的这样的作品里边,表现了那些才智之士、有理想的读书人的修养和境界。特别提出来说小词的外表虽然是爱情,可是里边有了修养和志意,为什么?先说它基本的一个原因,然后再说后来的人对它的认识。
小词之所以引起读者想到一种修养和境界,是什么缘故呢?小词所写的,虽然都是美女跟爱情,可是就是美女跟爱情,它可以提升到一个很高的修养与境界的层次。有几个原因。
一个就是说,爱情是你把你真正的感情都投注进去了,你把你整个的这种感情都奉献出去了,这是一种很崇高的、很神圣的感情,你愿意完全奉献你自己,把你所有感情都投注进去。不管是对于学问也好,对于事业也好,对于工作也好,只要有这么一种境界,那么,你对于你的学问、事业、理想的投注,跟你对于爱情的投注,就有某一点相似之处,所以可以从这些爱情的小词体会到某一种修养与境界。
那么,你对于你的学问、事业、理想的投注,跟你对于爱情的投注,就有某一点相似之处,所以可以从这些爱情的小词体会到某一种修养与境界。
除了这种本质上的感情的专一投注以外,还有一个原因。我们中国的道德一向讲三纲五常,纲就是一个大的纲领,就是我们为人,在社会上所应该遵守的三个最重大的道德的法则,那是什么?“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君臣、父子、夫妇,一个是在上位的,是统治的阶层;一个在下边的,是附属的阶层。所以在夫妇的男女的这种感情之中,它就无形之中跟君臣的那一纲有相似之处。因此,很多人就从写爱情的小词里边看到一种臣子的忠爱,看到一个读书人的那种奉献的感情的投注。这是说它本质上有这种联想的可能。
中国古代有一个叫作李之仪的,宋朝的一个学者,他曾写过一篇文章,叫作《跋吴思道小词》。吴思道是他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就喜欢写这种给歌伎酒女去唱的小词,大家都轻视这种做法,你这个朋友怎么会这么不严肃、写这种歌词呢?所以当他给这个朋友作序言的时候,要提高他朋友的词的地位。他说:“长短句于遣词中最为难工。”长短句就指的是这种歌词,这种小词,为什么是长短句呢?因为诗,不管四言、五言、七言,一般说起来都是整齐的,可是词,它配合着曲调来歌唱,那个曲调的长短不同,所以歌词的长短也不同,我们管它叫作长短句。这个李之仪就说:“长短句于遣词中最为难工。”说写小词最不容易写好,因为什么,你要把你的小词写得“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你只说男女的爱情,没有多余的意思,你就很肤浅了,你要使你写爱情的词里边还有言外的意思,所以这个不容易做到。
长短句于遣词中最为难工,自有一种风格,稍不如格,便觉龃龋。唐人但以诗句,而用和声抑扬以就之,若今之歌《阳关词》是也。至唐末,遂因其声之长短句,而以意填之,始一变以成音律。大抵以《花间集》中所载为宗,然多小阕。至柳耆卿,始铺叙展衍,备足无余,形容盛明,千载如逢当日,较之《花间》所集,韵终不胜。由是知其为难能也。张子野独矫拂而振起之,虽刻意追逐,要是才不足而情有余。良可佳者,晏元献、欧阳文忠、宋景文,则以其余力游戏,而风流闲雅,超出意表,又非其类也。谛味研究,字字皆有据,而其妙见于卒章,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岂平平可得仿佛哉!
——李之仪《跋吴思道小词》
南宋时候还有一个叫刘克庄的,他也给他的一个叫作刘叔安的朋友写了一篇序。刘叔安写过感秋的八首词,所以刘克庄也替他的朋友辩护,他说刘叔安虽然是写的这种爱情的小词,可是他是“藉花卉以发骚人墨客之豪,托闺怨以写放臣逐子之感”。表面上写春天的美丽的花草、写男女的爱情,他说,可是我的朋友所写的花草爱情不是肤浅的、表面的花草爱情,他是借花草爱情表现骚人墨客的一种豪情。
你要知道,从屈原开始,屈原的《离骚》就是用美人香草来寄托这些才人志士的理想的。所以中国文学有这么一个传统,说美人香草可以寄托这些文人才士的一种感情;还可以表现“托闺怨以写放臣逐子之感”,女子不被男子宠爱了,妃子不被国君宠爱了,所以写闺怨,写宫怨,那么女子有怨,男子在仕宦的时候不得意,他不能够得到一个地位,不能够实现他政治的理想,所以他也假托女子的口吻,表面上是女子的怨情,其实写的是一个不得志的才人志士的怨情。所以小词之可以有修养与境界,本来就是在它的本质上,美人香草就给了人这种联想。
可是呢,这只是一般人随便的联想,在表面上你可以这样说,可是正式上,大家并不承认,你表面上写的还是美人跟爱情嘛!一直到什么时候就把这个意思确定下来了,说词里边是有这种美人香草的寄托?那是谁呢?
那就是张惠言。张惠言曾经编了一本词的选集——《词选》。张惠言的《词选》前边有一篇序言。刚才我们说,像李之仪给他朋友吴思道写的序言,像这个刘克庄给他的朋友刘叔安写的序言,这个大家不相信啊,你不过是替你朋友说好话就是了。可是现在出来一个学者,清朝的学者,乾嘉时代的学者,而且是个经学家,是道德修养都非常好的学者,他站出来,他客观地编了一本词集,是客观地编选,我不是给我的朋友写的序言,我不是以私人的感情赞美我的朋友,是我以为词这种体式,这个小词里边就确实有这样的含义。
这个张惠言在《词选序》里边就说了,他说:“传曰:意内而言外谓之词。”其实张惠言这篇序有很多的矛盾,有很多的缺点,虽然它有这么多的矛盾和缺点,但是因为它确实说出来了小词的一种特殊的意境。我说它有缺点,从它第一句就是缺点。“传曰”就是古人的书上有记载。说古人书上记载了什么呢?说“意内而言外谓之词”,说你里边包含很深的意思,而通过语言表现出来了,这个就是“词”,你内心的很多的含意从语言中表现出来了,这就叫作“词”。这个说法从哪儿来的?他说的“传曰”,是《说文解字》上的话。《说文解字》解释这个“词”,就是我们说话的语词之词。《说文》里边说意内言外是词,而《说文解字》的编选者许慎的时代,早于这些小词啊,他怎么能说到小词的内容?所以张惠言引许慎的《说文解字》来讲后来才出现的歌词的小词,这完全是牵强附会。
传曰:意内而言外谓之词。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
——张惠言《词选序》
然而,他虽然是附会,可是他后边就说出来一个真正的小词的微妙的所在。他说:“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小词是“缘情造端”,小词本来是抒情的,写男女的爱情,就是“缘情”,他就是写男女的爱情;“造端”,从这个开始。意思是说,男女的爱情可以引申,可以使你生发,可以使你感动,你可以有很丰富的其他的联想,就是从情那里引申的,就是“缘情”。就是喜怒哀乐的男女的这个爱情,它是“造端”,它从此就发端,它可以引申,可以给你很多丰富的联想。联想什么呢?“缘情造端,兴于微言”,兴,我们说兴发感动,引起你很多联想是“兴”,你有兴发感动,从什么地方引起联想?“微言”。从小词里边那些不重要的话、不重要的语言中“兴”。还是这些“微言”,给了你很深刻或很高远的丰富的联想。
小词里边的这些微言非常妙。等一下我们要讲小词之中的修养和境界,这种修养和境界都是从那微言传达出来的。而且我还想给这个“微言”一个英文的文学理论上相对的一个说法。西方的文学理论有一个词语叫microstructure,structure是结构,micro是最微妙的、最幽微的。当然我们看这个语言的构造,有名词,有动词,有形容词,有主语,有述语,这是太粗糙了。那么你用的动词是哪个动词呢?王安石写了一首诗《泊船瓜洲》,说“春风又到江南岸”,这个“到”字太粗糙了,“到”字不好,说“春风又过江南岸”,说这个比“到”字稍微活动了一点,但是还不够好,说“春风又满江南岸”,这应该不错了,可是这还不够生动,又说“春风又绿江南岸”,这样就使它更丰富、更精微、更美妙了。这种微妙的一个字、一个词语,它的微妙的运用,这是微妙的结构。所以“兴于微言”,如果用西方的文论来说那是microstructure;“兴于微言”,读者要读小词,你要带着一种对微言的敏锐的感受。你如果只看外表,你配合不上,你就看不到深刻的意思。要你读者的本身有非常精微的感受辨别的能力,你就可以从那微言之中“兴”,就让你兴发、让你感到,让你联想,你就可以引申很多意思。
“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你看这个张惠言写得这么微妙,用了这么多形容词,等一下我们不是光讲他的理论,我们下一讲就要用张惠言自己的小词来证明词里边是不是有这样的微妙。“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风谣就是随便的歌谣了,像《诗经》中的国风,就是各地方传唱的歌词。什么地方传唱?大街小巷,里巷。什么样的内容?男女哀乐。“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周南·关雎》),就是里巷之间男女哀乐的这种民谣、这种歌词。“极命”,就是这种写爱情的歌词,当它发展到极致,发展到最高点的时候,就发生一种非常微妙的作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怎么样?“以道贤人君子”,它就可以诉说,可以表达,表达“贤人君子”的最幽深的、最婉约的、最哀怨的、最悱恻的,“幽约怨悱”之情不就好了吗?“幽约怨悱”还“不能自言之情”。你有很多幽微美妙的感觉,你没有办法用普通的话直白地说出来的,就是这样的小词让你说出来,说出来还不算,你就简单地说出来?张惠言说了,你要“低徊要眇”,你说的时候要婉转低回,说得那样的深刻幽微,你说“以抒其情”?还不对,是“以喻其致”,传达,给你传达了、寓托了一种情致,微妙的情致在里边。
不能说的,你在诗里边可以直说,诗里边不能够直说的,小词给你另外的一种表达的方式。他说:“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他说这种让你有很多言外之意的想法或联想,就好像我们中国古代说,诗里边有比兴,我们用关雎鸟来表现男女的爱情,这是一种“兴”;我们说“硕鼠硕鼠”(《魏风·硕鼠》),用个大老鼠表现那剥削者的剥削,那就是“比”,你不直说。他说小词也是,你不直说,他说美人,他说花草,但是你可以体会有非常微妙的东西在里面。他说就好像,“盖”,“盖”就是不确定,大概就是,好像是《诗经》里边的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就差不多了。
我们现在就是讲了这个小词里面有这么多的含意的可能性,张惠言的《词选》序言里面说了这么一段微妙的话,那么小词是否真的能够达到这种修养和境界呢?我们下一节用张惠言自己的词来证明、来看这一点。
(汪梦川整理)
府君生九岁而孤,有兄曰思楷,弟曰瑞斗。家贫,日不得再食,奉白孺人教,兄弟相厉以儒学。补府学生,试高等廪膳,常教授乡里间。其后游沅州,一岁得疾归,遂卒,年三十有八。府君既不得志于世,无所表见,又不获永其年,充所学以致不朽,所论著皆未就。其卒时,惠言方四岁,翊遗腹四月而生,凡其言行可纪者弗得闻,闻之于人所传,又弗敢审。
——张惠言《先府君行实》
我们上一讲,讲到清朝的一个学者——我说他是一个学者,因为他不只是一个词人。我们讲到清代这个学者张惠言,他编的一本《词选》前面有一个序言,他特别提出来小词的一种微妙的作用。那么张惠言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张惠言,刚才我说他是一个学者,而且是一位经学家,研究中国古代的经书的。我这里先简单对他介绍。
张惠言是出生在一个两世孤寒的一个儒学的世家之中。所谓“两世孤寒”,他从五世祖以下,历代都是县学生,没有做过一些达官显宦,都是教书的。他的祖父名字叫政諴,很好学,“倜傥好学”,“通六艺”——就是六经,“诸子”——就是百家诸子,“乡试赴顺天”——到顺天府去参加乡试,“卒于京师”——就死在京师了。当时只有三十五岁。这是说他的祖父,三十五岁就死了。他的父亲,张惠言的父亲,名字叫蟾宾,“九岁而孤”,祖父死的时候他父亲只有九岁,曾经补上府学生,亦不获永年——也没有通过考试,也没有科第,也没有仕宦,三十八岁就死了。当时张惠言只有四岁,有一个姐姐,年仅八岁。他父亲死了以后四个月,遗腹子——他弟弟出生了。所以他家里边很贫穷,无以为生,就仰赖他的母亲和他的姐姐做女工,做缝纫、刺绣,来维持生计。“有世父别赁屋居城中”——有一个长辈,是在城里边住的,可见张惠言他们一家是住在乡下。所以呢,这个张惠言九岁的时候,“世父命就城中与兄学”——他这个世交的长辈就叫他到城里边去读书了。“时乃一归省”——有时候就回家省亲,看望他的母亲。“一日暮归”——有一天晚上回来,“无以为夕飧”——这个“飧”不是“餐”,家里边没有晚饭吃了,穷到这个地步。“各不食而寝”——所以他母亲、他姐姐、他弟弟跟他,都没有吃晚饭就睡觉了。次日,“惠言饿不能起”——第二天张惠言饿得爬不起床来,他的母亲就说了:“儿不惯饿惫耶?”说你不熟悉,没有经验过这样饥饿、疲惫的生活吗?“吾与而姊而弟,时时如此也。”我跟你的姐姐,跟你的弟弟,我们在家里边就经常是过的这样子三餐不继的、不能够吃饱的这样的生活。于是张惠言和母亲相对而泣。“惠言依世父居,读书四年”——他九岁去读书,就是读了四年书,只不过读了四年书,就回来了。其母令惠言授其弟读书——请不起老师,所以他九岁读了四年书回来,他母亲就叫他教他的弟弟读书。每夕,每天晚上,只“燃一灯”,古人都是用油灯,只点一盏灯,母亲跟姐姐就坐在灯下缝纫、刺绣,为的是赚钱,张惠言跟他弟弟“持书倚其侧”。就在这一盏油灯下,“针声与读声相和也”,他们——母亲、姐姐、哥哥、弟弟,都在这一盏灯下,或者做女红、刺绣,或者是读书。
府君少孤,兄弟三人,资教授以养先祖母。先祖母卒,各异财,世父别赁屋居城中。府君既卒,家无一夕储。世父曰:“悟弟不幸以殁,两儿未成立,是我责也。”然世父亦贫,省啬口食,常以岁时减分钱米,而先妣与姊作女工以给焉。惠言年九岁,世父命就城中与兄学,逾月时乃一省归。一日暮归,无以为夕飨,各不食而寝。迟明,惠言饿不能起,先妣曰:“儿不惯饿惫耶?吾与而姊而弟时时如此也。”惠言泣,先妣亦泣。时有从姊乞一钱,买糕啖惠言。比日昳,乃贳贷得米,为粥而食。惠言依世父居,读书四年,反,先妣命授翊书。先妣与姊课针黹,常数线为节,每晨起,尽三十线,然后作炊。夜则燃一灯,先妣与姊相对坐,惠言兄弟持书倚其侧,针声与读声相和也。漏四下,惠言姊弟各寝,先妣乃就寝。
——张惠言《先妣事略》
张惠言之词学,跟他精通“虞氏易”有很大关系。就是说,真正好的小词里面的种种形象,常常会在有意与无意之间流露出某种义理,张惠言研究过《易经》的形象,所以他对于小词的这种品质就一定会特别有他的心得。
那么我们现在就讲到,他这样穷苦的出身,是一个刻苦读书的人家。他的词学,虽为研究清词者之所重视,他的词学,后来影响深远,一直影响到晚清,影响到民国初年,张惠言的这个词学的理论影响得非常深远。可是张氏为学的本旨,原来是志在经学的。古代的男子读书,都是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本来不是要以词学来著名的,他所长的是《易经》。嘉庆八年(1803)的时候扬州阮氏刊印的,嫏嬛仙馆刊印的《张皋文笺易诠全集》,就是张惠言研究《易经》的著作,收有张氏关于《易》学的著作达十二种之多。也就是说,光研究《易经》,他的著作有十二种之多。而张氏所最为精研有得者,是东汉三国时候虞翻的《易》学。虞翻是一个研究《易经》的学者,三国时代的人。那么虞翻的《易》学又是怎样的呢?我们可以从张惠言的著作里边,归纳出来以下几个重点:其一,就是虞翻的讲《易经》的《易》学,第一是重视“象”的联想,就是这个形象给你的联想,“象”的联想。张氏在《虞氏易事序》这本书里边说,“虞氏之论象备矣”。他说虞翻讲到《易经》里边的“象”,讲得非常的详细。我们看一看《易经》是什么样的象:《易经》就是用一个长横 ,两个短横 ,一个代表阳,一个代表阴,是非常奇妙的一件事情。就用这两个符号,一个是阳,一个是阴,错综变化,用代数里边的排列组合,两个符号,每三个为一组,你可以组成多少个组?可以有八个,所以有八卦。两个符号,三个为一组,就组合出这样的八卦。三个连起来的,这个都是阳,就是乾 。这个象,卦的形象,我们不是说从这个图像来看出意思吗?重视“象”的联想。他说:“夫理者无迹,而象者有依。”因为“理”是空洞的,你看不见的;可是形象呢,你是看见的,所以《易经》都是用形象来说的。我们这里当然是举最简单的例子,《易经》中的卦象有非常复杂的变化。每一个符号,一个“爻”一个“爻”地变上去,八卦,八八乘起来可以重叠,可以变成六十四卦。六十四个卦象征了我们人世间的,大自然界跟人世的种种的现象,种种的变化。所以这个三个都是阳的 ,这是“乾”,大自然里边它是天,人伦里边它是父。三个都是断开的 ,这是“坤”,大自然是地,人伦里边是母。这个都是形象、所以他说“虞氏之论象备矣”,“理者无迹,而象者有依”,以为“舍象而言理,虽姬、孔靡所据以辩言正辞”,如果你不看这个图像,你只空谈这个理论,就是有周公、孔子,都不能给你说得很清楚。所以这个“象”是重要的,要依“象”而寻“理”,所以要“比事合象”,才能够“有所依逐”。从张惠言说的这些话,至少我们看出来一点,就是张惠言是一个极其善于从具体的“象”来推求抽象之“理”的一个人,非常富于联想及推衍的能力。
《菩萨蛮》,又名《子夜歌》《重叠金》。小令四十四字,前后片各两仄韵,两平韵,平仄递转,情调由紧促转低沉,历来名作最多。它的平仄是:
张惠言曾经讲古人的词作,他说温庭筠的词有什么深刻的意思,韦庄的词有什么深刻的意思,等等。我们举一个例证来看,他说温庭筠的一首小词,写美女跟爱情的——《菩萨蛮》。《菩萨蛮》不是一个题目,不像诗,像杜甫的《赴奉先县咏怀》,这是题目,《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这是题目。可是词,不是,《菩萨蛮》是个乐曲的调子,就是给这个乐曲的调子填一个小词的歌词。“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你要注意到,我读词的时候呢,跟我说话的声音不大一样。因为诗词都是有平仄的韵律的,这个声音跟情意是结合在一起的,有这种节奏高低的音律才好听,而这个音乐,也同时传达了它的情意,是声音跟内容的结合。凡是入声的字——就是当温庭筠的时代,古人把它读作入声的,虽然我们普通话里边没有入声的字,但是我们要尽量把它读成仄声。所以吟诗,我们可以说“吟”,可是词,长短错落,它不能够“吟”,就在你读诵的时候,要把它的声调读对。“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写一个美女,写美女的相思,相思跟爱情嘛。我们现在不是讲温庭筠的词,所以对于前边我们不能够仔细地讲。我们只看这两句:“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美女起来画眉,“蛾眉”,说眉像飞蛾的两个触角一样,“蛾眉”,说这个女孩子起来画眉就画眉好了,说她懒懒地起来,慢慢地画蛾眉。“弄妆”,什么叫“弄”?“云破月来花弄影”——张先的词——“弄”是欣赏的意思,赏玩的意思,玩弄的意思。女子化妆,她看一看,就对镜子欣赏一下,描一描眉,涂一涂口红,再看一下,所以是“弄妆”,所以她“梳洗迟”,不像我们赶着去上班,去讲课,匆匆忙忙就跑了,“弄妆梳洗迟”。梳洗了以后还戴上花,“照花”是“前后镜”——你看《牡丹亭》里边写那个杜丽娘,让她的丫环拿着镜子前前后后地照——你插花,你不能只看镜子前面,你走出来人家都看到你后面哪,所以“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花光人面,镜子里边,前面镜子里边有花光人面,后面的镜子反照,还有花光人面,一大串都是花光人面。然后化好了妆,戴好了花,就换了衣服,换了“绣罗襦”,丝罗的、绣花的短袄,“新贴”,刚刚熨得非常平的,刚刚新做的这个“绣罗襦”的短袄。“绣罗襦”上绣的什么呢?“双双金鹧鸪”,一对一对都是金线绣的鹧鸪鸟。鹧鸪鸟跟鸳鸯差不多,总是成双成对的。写美女,写化妆,写它“双双金鹧鸪”,是代表这个女子在期待,在盼望,在怀念,有一个爱她的人。
当一个语言的符号在一个国家或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之中有了悠久的历史,被很多人使用过的时候,这个符号里边就携带了大量的信息,这样的符号,我们说它是一个culture code——文化的符码。
好,这本来是美女跟爱情,相思怨别——张惠言《词选》说了,说:“此感士不遇也。”说温庭筠这首词啊,他是感慨,感慨一个读书人没有得到皇帝、朝廷的欣赏。这个“篇法”我们不管它,因为温庭筠一共写了十几首《菩萨蛮》,我们不能讲他的篇法。张惠言只说:“‘懒起’二字,含后文情事,‘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懒起画蛾眉”,有很多的感情在里边——这我就要讲到,第一讲中我曾说这个“微言”,我说如果用英文的文学理论的一个词语来说,那是microstructure。现在我们要讲到“懒起画蛾眉”,它里边的“蛾眉”,我们就要讲到英文的另外一个字。我们的语言,“蛾眉”,这是一个符号,这是语言的符码(code),什么时候这个符码就成了一个文化的符码(culture code)呢?我们随便用一个字,它没有成为符码,成为符码是说这个语词曾经在历史上被很多人都用过,它就在我们文化里边变成一个语码了。什么语言变成语码了?“蛾眉”就变成语码了。屈原的《离骚》就说,“众女嫉余之蛾眉兮”,他说那些女孩子都嫉妒我有美丽的“蛾眉”,可是屈原不是女子,屈原也没有“画蛾眉”,所以他这样说,这个“蛾眉”,女子的美丽的“蛾眉”,在男子说“蛾眉”的时候,就代表的是什么?就是屈原说他自己有美好的才能。好,如果女子说到“蛾眉”,在男子是代表美好的才能,那么女子的画眉毛呢?就是男子在追求美好的才能。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李商隐《无题》
这不是我空口这样说,这是一个文化符码,是culture code。怎见得?有诗为证。李商隐曾经写过一首《无题》诗。大家都会背李商隐的《无题》诗“相见时难别亦难”,现在我说的《无题》诗不是那首七言的“相见时难别亦难”,是五言的,他写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他说:“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现在我要证明这是一个culture code,就是“画眉毛”。李商隐说有一个女孩子八岁就知道爱美了,她母亲说你这么小化什么妆呢?她就偷偷地照着镜子化,就画她的“蛾眉”,而且果然画得非常美丽,画出了修长美好的眉毛。“八岁偷照镜”,就“长眉已能画”,而李商隐这首《无题》诗是说什么?是他自己追求才能的美好。他说“八岁偷照镜”,是“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我十岁跟女孩子、同伴到外边去踏青,春天的时候,我的裙子上绣的都是芙蓉花。“十二学弹筝”,我十二岁就学弹筝,“银甲不曾卸”,我那银的指甲套,我一天到晚地练习,指甲套不卸下来。“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古代说女孩子到十四岁,除了家里边的父母、兄弟姐妹,外边的人都不可以见了——所以《红楼梦》里边就是那表兄表妹见得太多了,就出了很多问题——所以“十四藏六亲”,你的亲戚都不能见了,“悬知犹未嫁”,“悬知”就是外边人就说,外边人推想,说这女孩子能够画长眉,这么美丽,还没主呢,还没许人家呢。而这个女孩子呢,“十五泣春风”,十五岁当春风吹来的时候,她就流下泪来了。在哪里流泪?“十五泣春风”,“背面”在“秋千下”。女孩子打秋千,她就在秋千下背过脸去,不让人看见,就流下泪来了。为什么?李商隐写的是什么?是一个爱美的、要好的,既能画眉又能弹筝的一个非常有才华的女子,没有找到一个许嫁的人?是这样吗?他所托喻的是他李商隐正是一个有这样的才华、美好的志意的人,却没有人欣赏和任用。所以你就知道,这个“蛾眉”变成了一个culture code。所以当温庭筠说到“蛾眉”的时候,张惠言就说他是有托喻的意思。
那么刚才我说了,这个文化的符码还不只是李商隐的《无题》,说“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温庭筠还说了什么?温庭筠说“懒起画蛾眉”,你说“蛾眉”是美好,“画蛾眉”是追求美好,你“懒起”还有什么道理吗?“懒起”当然有“懒起”的道理。唐朝的杜荀鹤有首诗叫《春宫怨》,他说:“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她说我就把我自己耽误了,就因为我太美丽了,“早被婵娟误”,可是我的美丽没有人欣赏,所以“欲妆临镜慵”,当我对镜要化妆的时候,“慵”,我就懒得化妆,我化妆给谁看呢?我化什么妆给什么人看呢?所以“欲妆临镜慵”,“承恩不在貌”。因为那些得到皇帝宠爱的人并不是容貌真正美丽的人。杨贵妃为什么能得到唐玄宗的宠爱?陈鸿写过《长恨歌传》,他说杨贵妃“先意希旨,有不能形容者焉”。杨贵妃之得到宠爱不只因为她的美丽,她还能先意承志,能够测知皇帝的意思,在皇帝没有说话以前,她就按照皇帝的旨意去做了。《红楼梦》里边为什么宝钗战胜了,因为要点戏的时候,点菜的时候,宝钗总是揣摩贾母喜欢什么我就点什么,林黛玉没有这套功夫,所以薛宝钗就胜利了。所以这个美女就说了,说是“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我虽然有才华的美好,当政的人他所看重的不是才华的美好。
偶到乌衣巷,含情更惘然。
西州曲堤柳,东府旧池莲。
星坼悲元老,云归送墨仙。
谁知济川楫,今作野人船。
——温庭筠《题丰安里王相林亭》二首其一
叠鼓辞宫殿,悲笳降杳冥。
影离云外日,光灭火前星。
邺客瞻秦苑,商公下汉庭。
依依陵树色,空绕古原青。
——温庭筠《唐庄恪太子挽歌词二首》其一
现在我们就说了,好,因为有这样的一个culture code,所以张惠言就认为,温庭筠就有这样的托意。温庭筠果然有这样的意思吗?你说因为他有“蛾眉”,有“画蛾眉”,有“懒起画蛾眉”,有这么多的culture code,可是温庭筠真的有这样的托意吗?温庭筠,历史上记载说是一个浪漫的,喜欢听歌看舞的这样一个年轻子弟,有这样的用意吗?温庭筠有两面,有这个浪漫的记载,但是温庭筠自己的诗里边曾经写过他自己的不得志。唐朝有一次“甘露之变”,满朝的文武都被杀死了,宰相王涯也死了,温庭筠经过宰相王涯的住宅,写了一首诗。一个太子被废弃了,而且被杀害了,他为这个太子写了悼念的悼词。他在国子监里面做老师,他把那学生讽刺时政的诗歌都“榜出”,都贴出来。所以,从他种种的行为可以看出,他是有政治的思想的,是有他的见解的,说温庭筠有托意,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
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闲来阅遍花影,惟有月钩斜。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
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东皇一笑相语:芳意在谁家?难道春花开落,更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
我们现在只是说,张惠言从温庭筠的小词里边看到这么微妙的、这样的一种意思。那么现在我们就要看一看张惠言自己写的词,有什么样的意思呢?张惠言有《水调歌头》五首,《水调歌头》五首给谁写的呢?是给他的一个学生写的。我们现在要看一看张惠言自己的词里边是什么意思。《水调歌头》,张惠言。“春日”,是一个春天,“赋示杨生子掞”,“赋”就是写作这个小词,“示”,给你看,张惠言写了小词给谁看?给他一个学生,姓杨,杨子掞,给他的学生看。这五首小词写得非常非常美妙。而因为张惠言是个学者,是个经学家,所以温庭筠的词的“蛾眉”“画蛾眉”“懒起画蛾眉”,还未必有什么深意,可是张惠言的这五首词是一定有深意的。他是用道德,儒家的修养,来勉励他的学生。道德的儒家的修养,能够写得如此之美妙吗?果然写得如此之美妙。
我们先看第一首“春日赋示杨生子掞”:“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出”字是入声,所以我念chù。“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闲来阅遍花影,惟有月钩斜。”“斜”字押韵,念xiá。“我有江南铁笛(dì)”,“笛”入声,“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东皇一笑相语:芳意在谁家?难道春花开落,更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遮”字押韵,念zhā。
“东风”,是春天的风,是使万物萌生的风。正如李商隐的《无题》诗所说“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用五首写春天的美丽的小词,写儒家的人生的修养,几个不同的层次,几个不同的阶段,几种不同的境界,这是第一首,说得非常好。但是你一定要有对于文字的“微言”有敏锐的感觉才可以,“东风无一事”,就“妆出”了“万重花”。你做事的时候,你有什么目的去做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是为了求名,还是为了求利?可是,宇宙、天地、大自然没有任何功利的意思,它就是这样子的。天地之生长万物,它就自然而然,就是天地有好生之德,所以“东风无一事”,那春风没有任何目的,没有任何追求,它就给我们世界装点出这么美丽的,各种各样的万重花朵,所以“东风无一事”,就“妆出”了“万重花”。
天地以好生为德,所以儒家说你要以天地之心为心,有好生之德。儒家说,任何一个人见到孺子将入于井,就要有恻隐不忍之心,这是你的仁心,这是好生之心。而现在如果你败坏了,如果社会的道德败坏了,连这个你都不动心了,就是死了。天地有好生之德,没有任何目的,没有任何追求,它给了我们这么美丽的世界,“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你也欣赏了,“闲来阅遍花影”,是“惟有月钩斜”,所以我就趁着闲暇,我就欣赏,我还不只是欣赏花,我欣赏那“花弄影”,这小词之所以美妙,精微美妙,写那个美不是表面的粗糙的美,那么精致的美,“阅”就是我来看,我来欣赏,我欣赏的还不只是花,我欣赏那个花影的摇动的样子,“闲来阅遍花影”,从上边说出来当然是这个诗人,这个词人,张惠言的本身,我“闲来阅遍花影”。可是后边一句就更妙了,原来“阅遍花影”的还不是我张惠言,“闲来阅遍花影”,是“惟有月钩斜”,上天给你们这么美好的花,“万重花”,哪个人懂得欣赏天地好生之德的那“万重花”?大家都忙于自己的功名利禄,没有眼睛,没有闲情去欣赏那天地的好生的那“万重花”。所以“闲来阅遍花影”,只有谁在欣赏?只有天上那一钩斜月。人都去追求他们自己的功名利禄,什么人有时间去看这个没有利禄的“花影”?“闲来阅遍花影”,就“惟有月钩斜”。
宋朝的朱熹写过一首题为《铁笛亭》的诗,诗前边有一个序,序里面说福建武夷山中有一个刘姓的学道之人,这个人善吹铁笛——你看他吹的不是竹笛,不是玉笛,而是“铁笛”——当时有一个姓胡的诗人就赠给这位刘君一首诗,说“更烦横铁笛,吹与众仙听”,我要麻烦你吹起你的铁笛,吹给天上的神仙们听。
可是我,这个词人,我被这“万重花”,我被天地的好生的这种美丽感动了,“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说得非常好。天地给了我花,我以什么来报答天地啊?这个花这么美,我以什么来报答这花之美啊?我有什么?“我有江南铁笛”,所以小词真的是微妙,那个microstructure的那个微言就是很妙。你说我有“笛”,什么笛都可以,李太白说有什么笛?“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人家李太白说我吹的是一枝玉笛,张惠言说我有的是一枝“铁笛”,可是“铁笛”就很妙了,是哪里的“铁笛”,是“江南”的“铁笛”,这说得真的是妙。“铁”,是何等坚硬的,何等刚强的,可是“江南”让人联想到的是那种水乡,那种温柔,那种婉转,我虽然是“铁笛”,可是我有“江南”的感情,“我有江南铁笛”,我要吹一个美丽的曲子,报答那美丽的“万重花”的春天。我在哪里吹我这支曲子?“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我要在什么地方吹?我要靠在一个树枝,那个树枝上开满了芬芳的雪一样的花。一般我们说到“香雪”,都是说梅花,那么高洁的、那么芬芳的、那么美好的,我要有“江南铁笛”,我有“铁”的坚强,我有江南的温柔,我要靠在美丽的梅花树下,“要倚一枝”,是“香雪”,我要吹一个曲子。吹出什么样的曲子?他说我“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我要吹一支曲子,“彻”,是贯通,我要吹我这支曲子,使我这个歌曲能够贯通,上彻于天,直到“玉城”。“玉城”是什么地方?也是李太白的诗,说“遥见仙人彩云里”,怎么样?“手把芙蓉朝玉京”(《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玉城”就是“玉京”,想必天上如果有神仙的居处,一定是珠楼玉台的,一定是这么美丽嘛。所以那是天上的所在。“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我要使我的笛声,“彻”是贯通,我贯通到“玉城”,贯通到神仙所居的天上,还不只是如此,所以真的是妙。我所吹的,是要感动那“玉城”上的云“霞”。这真是妙了。我感动了上天的“玉城”的云“霞”,“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
很多人都在追寻自己的理想,可是那些美好的理想都能够完成吗?不但你的理想可能会落空,而且你的青春年华也是不等待你的啊。
可是,那“玉城”离我们这么遥远,我果然就真能够跟那个“玉城”有所沟通吗?所以他说“清影渺难即”,那个天上的“玉城”,那个月影如此之遥远,我不能够到那里去。李太白的诗说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月下独酌》)他后边说什么?说“永结无情游”,“相期”在“邈云汉”。如果人间没有我可留恋的,如果我向往的是天上,可是天是那样高远,所以“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然而“清影渺难即”,那个云霞,那个云影,是那么遥远,当我还没有追求到的时候,春天走了,“飞絮满天涯”啊。你有一个理想,你要追求,你要用尽你的全心全意,用你的“江南铁笛”,你“要倚一枝香雪”,你要吹到“玉城霞”,还没有找到,还没有接触呢,“清影渺难即”,春天走了,落花飞絮,落得满地都是,完全都落了,“飞絮满天涯”。你怎么样?
你要知道张惠言写这首词,是写给他的学生的,你应该有理想,你应该追求,你如果追求不到,你怎么样呢?所以他说了,“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我就不在这里追求了,我跟你离开这里。孔子也说过,我要行道,我周游列国,希望有一个国君听我的话,能够把我的理想的政治实行在地上,没有,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我就弄个木筏,我就到海上去了。所以如果你所追求的不能够得到,你虽然洁身自好,你“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你要“吹彻玉城霞”,“清影渺难即”,你没有追求到,那么已经“飞絮满天涯”,你怎么样呢?“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我想我们也跟孔子一样,“道不行”,我就跟你,我们师生两个人,“乘桴浮于海”嘛。孔子也说,我要带着学生,我就去“乘桴浮于海”了。所以“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可是就当我与你,我们要离开这个人间的尘世的时候,忽然间听到一句话,“东皇一笑相语:芳意在谁家?”“东皇”是春天的神,“东皇”,你说春天走了,我们没有追求到,我要带着我的学生走了,“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可是你忽然间仿佛听到,那个春神“东皇”,就跟你说了话了,“语”,“语”就是两个人说话了,“东皇一笑相语”,而且是带着微笑跟你说的。春天的那个春神,如此之多情。“东皇一笑相语:芳意在谁家?”你那美好的情思,那个理想,落空了吗?到哪里去了?“难道春花开落,更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难道你的追求这么容易就落空了?就是春风吹来又吹走了,花开了又花落了,你的追求就落空了?春神就告诉你了,说虽然花落了,虽然春走了,“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那“花外”,就是花落了,“花外”就是春天来的道路,没有什么给你遮断,你要想追求,春就在那里。
《论语·述而》上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孔子说:仁就那么难求吗?仁离你很远吗?只要你真的追求它,它马上就到了。
清朝有一个很有名的学者,叫俞樾,他有一次去参加考试,那考试的题目,作诗的诗题就是“落花”,俞樾这首诗的开头说什么?说“花落春仍在”。主考官是曾国藩,说这个学生写得好,花落了,春在我的心里边是存在的,就把他取了第一名。所以俞樾后来给自己书房取的名字,就叫“春在堂”,我的春是长在的。苏东坡晚年写了一首《独觉》诗,他说:“浮空眼缬散云霞,无数心花发桃李。”我年老了,我眼睛昏花了,我就看见浮在空中都是模糊的云雾,“浮空眼缬”都是“云霞”,都是云雾,眼睛看不清了,“浮空眼缬散云霞”,我眼睛看不见花了,“无数心花发桃李”,在我的心里边有无数的花,桃花李花,在我的心里边开放啊。你没有追求到,你说那春天走了,花也落了,可是春天就在你的心里,“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你要把春天留在你的心里,而不是向外去追求。
(熊烨整理)
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
——《论语·子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