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为人行事最突出的特点,就是一个“重”字。根据后人的记载,曾国藩“行步极厚重,言语迟缓”。他走起路来脚步很沉稳,说话的语速也比较慢,但一句是一句,每个字都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曾国藩曾经给他的儿子曾纪泽写信说,这一点是他从自己的祖父身上学到的。
曾国藩的祖父叫曾玉屏。曾玉屏一生没有做过一天官,但是在他们村子里却有绝对的权威。村里无论发生什么纠纷,大家都喜欢找曾玉屏来调解。曾玉屏总是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如果有人不服,他往往会大喝一声,这个人就会垂头丧气,灰溜溜地走了,回过头来还得买酒买菜登门道歉。
曾国藩最崇拜的人就是他的祖父,他从小就在琢磨:为什么祖父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那么多人都服他?在给曾纪泽的信中,曾国藩说自己曾经仔细地观察过祖父,祖父的仪表之所以超出常人,全在于一个“重”字。所以曾国藩说:“我走路举止也很厚重,这就是取法于我的祖父。”
“重”的反面是“轻”。曾国藩提醒曾纪泽说:“你的举止太轻,是一大弊病,以后要时时留心。无论行坐,都需要重、厚。”(你的一举一动过于轻浮,过于随意,给人一种浮躁、浅薄、不踏实、不靠谱的感觉,这会影响到别人对你的信任,影响到你在别人心目中的分量,从而伤害到你未来的发展,这是一大弊病。以后要时时留心,无论是行还是坐,都需要重和厚。)
我们今天读曾国藩的家书,会发现曾国藩几乎每年都会写一封甚至几封信给曾纪泽,专门提到这个“重”字,反复地讲:“你语言太快,举止太轻。”(你说话的语速太快,很多东西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张口就来;你的一举一动过于轻浮,过于随意,给人一种浮躁、浅薄的感觉。)“最近能坚持用‘迟、重’二字来补救吗?”(你的语速可以再慢一些,你的举止可以再稳一些。)“你的短处在于言语欠钝讷,举止欠端重”(你的言语中缺乏一种钝讷的感觉,你的举止中欠缺一种端重的味道),所以要“日日留心,专从‘厚、重’二字上用劲”(你要每天提醒自己,专门从厚和重两个字上去下功夫)。
根据曾纪泽的回忆,一直到曾国藩的晚年,当他去看望曾国藩时,曾国藩给他当面交代的,依然是这个“重”字,可见这个字在曾国藩心目中的地位。
那么,曾国藩为什么如此重视“重”这个字呢?“重”不是要人们去装样子、端架子。“重”是领导者内在涵养的自然流露。它是一个人在德性成熟、心境沉稳的基础上所表现出来的行事从容。在曾国藩看来,好的领导者要做到“四定”:
心欲其定,气欲其定,神欲其定,体欲其定。
“定”,就是定力,就是厚重,就是沉稳,就是举手投足中的从容,以及所表现出来的自信与可靠。一个“定”字,把“重”的内涵揭示得淋漓尽致。“四定”之中,最关键的显然是“心”定。有了沉稳从容的心境,领导者的行为举止才会具备深厚的根基和底蕴。具有深厚的内在修为,才会有成熟的外在管理行为。所以曾国藩从看人、用人和决策等不同的角度反复阐述过“重”的价值。
他曾经强调说:
好谈兵事者,其阅历必浅;好攻人短者,其自修必疏。
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就是:好谈论用兵之道的,他的阅历一定很浅;好攻击别人短处的,他的修为一定很差。
这段话很耐人寻味。重的反面是轻。如果一个人在你面前夸夸其谈,告诉你这一仗应该如何如何打,反而反映出这个人在战争方面的阅历是非常有限的。战争是非常复杂的事情,真正久经沙场的老将,知道战争的残酷和复杂,一般不会轻易开口,一旦开口,一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经过了系统思考。只有那些阅历肤浅的人,才会指手画脚、夸夸其谈,讲一大堆用兵的道理,其实是“视事太易”(把事情看得太容易,都是浮躁之气),这种人的底蕴之浅,反而一下子就暴露出来了。
管理也是如此。任何一个行业,水都是很深的。静水流深,那些行业老手、高手往往不会轻易说话,但是一开口,往往是最中肯、最切合实际的,几句话就能说到点子上,所以一定会为大家所看重。那些动不动就信口开河、滔滔不绝的人,却往往反而是一知半解,阅历很浅,甚至是胸无点墨,却求功心切,因而只能依靠浮夸的表现来刻意引起别人的关注,掩饰自己内在的不足。这样的人的言论,多是无根之谈、虚浮之论,反而一定是要警惕的。
看一个人的修养也是如此。“好攻人短者,其自修必疏。”如果一个人天天把别人的毛病、隐私、缺点挂在嘴边加以讽刺、讥笑和攻击,反而反映出这样的人一定是刻薄之人,因为真正有修养的人是不会这样做的。
用人也是如此。关于用人,曾国藩曾经讲过一段话:
不轻进人,即异日不轻退人之本;不妄亲人,即异日不妄疏人之本。
这段话非常有味道,如果我们能够把这句话真正悟透了,那么在用人方面出现的80%的问题可能都能避免。
什么叫“不轻进人,即异日不轻退人之本”呢?意思是不轻易地、草率地提拔、重用一个人,这就奠定了你以后不会轻易地、草率地辞退他的基础。什么叫“不妄亲人,即异日不妄疏人之本”呢?意思是不虚妄地、没有根据地亲近、信任一个人,这就奠定了你以后不会轻易地、虚妄地疏远他的基础。
我们大家都知道人性是最复杂的,人是最难了解透彻的。对于一个人,如果你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没有经过慎重考察,就匆匆忙忙地把他提拔到一个关键的位置上,那么以后出问题的概率是非常大的,你往往不得不匆匆忙忙地把他撤下来,这对他、对你、对组织都是一种伤害。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如果你不能花四个小时好好考虑对一个人的安排,你可能就要花几百个小时替他收拾残局。
所以,对于用人者来说,“不轻进人”才能“不轻退人”。你之所以会草草地辞退一个人,一定是因为考察他的时候潦草、粗疏,不够慎重,了解的工作没有做到家。考察的时候非常慎重,了解清楚了他的特点再加以使用,用起来往往就不会轻易出问题,就为不会草率地辞退他打下了基础。
对人的信任也是这样。如果你并没有真正了解一个人的为人,就开始说一些掏心窝子的话,所谓的“交浅言深”,你被背叛的概率是很高的。只有真正透彻地了解了一个人,你的信任才是可靠的、有扎实的基础的,才不会出问题。所以,“不妄亲人”才能“不妄疏人”。
显然,“不轻进人,不妄亲人”,就是为了“不轻退人,不妄疏人”。对于领导者来说,这才是对人才负责,对组织负责,对事业负责。从长远来说,也是对领导者自己负责。
对于领导者来讲,最忌讳的是什么?就是朝令夕改,反复无常,决策过于随意。这是伤害领导权威最好的办法。因为手下很快就把你的话不再当回事了:反正你明天要改的。你在下属心目中也就没有了分量,飘了起来。因而曾国藩提醒手下说:
今日所说之话,明日勿因小利害而变。
你既然做了一个领导者,就应该记住,今天说出的话,明天千万不要因为一点小小的利害就改变了。领导者就是这样,轻诺必然寡信。如果你没有真正想清楚,就不要轻易做出决定;如果你不想食言,就不要轻易给予许诺。要么不说,说了就要做;要么不承诺,承诺就要兑现。只有这样,下属才会对你心服口服,从此以后你的每句话他都会侧着耳朵听,你在他心目中也就有了一言九鼎的分量。
曾国藩非常欣赏的一个人就是李鸿章。李鸿章是他的大弟子,也是他的接班人,把他的事业发扬光大。曾国藩经常举李鸿章的例子告诉大家该如何做好的领导者。他曾经说,李鸿章有一个突出的特点,那就是:
调度之檄向不轻发,发皆当于事理。
(李鸿章这个人的)决策从来不会轻易做出,一旦做出,都是最恰当的。
我们能够发现,这样的领导者,几个回合下来,下属都会心服口服。这样的领导者,也就能赢得下属的绝对信任。所以曾国藩说:
为将者设谋定策,攻则必取,不然毋宁弗攻;守则必固,不然毋宁弗守。攻之而为人所逐,守之而为人所破,虽全军不遗一镞,其所伤实多。
身为领军之人,设谋定策,要进攻的就一定要攻取,不然不如不攻;要坚守的就一定要守住,不然不如不守。进攻却被人驱逐,防守却被人攻破,即使全军没有一弓一矢的损失,所造成的伤害也是非常大的。
那么,所造成的伤害在哪里呢?是组织成员的士气,是下属对领导的信任,是领导者自身的权威。因为信任是领导力的前提,一旦失去了信任,领导力根本就无从谈起。
湘军名将李续宾,也是曾国藩非常欣赏的人。曾国藩曾经讲过李续宾的一个突出特点:
迪庵善战,其得诀在“不轻进,不轻退”六字。
迪庵就是李续宾。李续宾有善战之名,要诀就在于他既不草率地发起进攻也不轻易地撤出战场这两条上。无论是进还是退,都是不慌不忙,稳稳当当:要么不进攻敌人,一进攻就会得手;要么不占领阵地,一占领就不会轻易失去。
在曾国藩看来,战争中最忌讳的就是心浮气躁,贸然行动,即进行所谓的“浪战”。因此他提醒曾国荃说,打仗要一步步地来,要谋定后动,审定而行,“不贪功之速成,但求事之稳适”。他曾经送给曾国荃一副对联:
打仗不慌不忙,先求稳当,次求变化;办事无声无息,既要老到,又要精明。
打仗不能毛躁慌张,要谋定而后动,稳稳地做。先求稳妥,保证大局在握,然后再寻求变化之策;办事要无声无息,毫不张扬,既要老到,又要精明。
稳当厚重,也是中国人心目中最推崇的领导风格之一。《论语·述而》有这样一段记载:
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
子路问孔子:“您要是统率三军的话,愿意找什么样的人一起共事呢?”孔子说:“那种空手搏虎、赤足过河,即使死了都不会悔悟的人,我是不会找他共事的。我一定要找那种遇事慎重、谋定而后动的人共事。”
曾国藩也说:“带兵之人,一定要是智深勇沉、文经武纬之才。”智深,就是考虑问题不浮躁,深谋远虑;勇沉,就是勇毅、沉着、冷静。这样的人是文经武纬的全才。这样的内涵表现出外在的领导风格来,就是一个“重”字。这样的人,才会见利不动、遇事不慌,成为真正可以负重致远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