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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偏留文字缘
——说黄遵宪的“真率”

晚清人眼中的黄遵宪只是个新派诗人,故至亲好友每每慨叹其“未能独当一面,以展其怀抱,仅寄托于诗” (黄遵楷《先兄公度先生事实述略》) ,而“事业文章之在人耳目者,则乃其平生之所不屑为” (梁启超《嘉应黄先生墓志铭》) 。现代人眼中的黄遵宪则成了个改良派政治家,著《日本国志》,办《时务报》,参与湖南新政,推动戊戌变法,功莫大焉。黄氏本不甘心仅以诗名,明白说过“余事且诗人” (《支离》) ;而其正经事业全在拯世安邦:“盖其志在变法、在民权,谓非宰相不可;为宰相又必乘时之会、得君之专,而后可也。” (《与梁启超书》) 如此期许,不可谓不高。然而辅君变法终于无望,临终作书,不禁有不堪回首之感:“平生怀抱,一事无成,惟古近体诗能自立耳,然亦无用之物。到此已无可望矣!” (黄遵楷《〈人境庐诗草〉跋》引) 以宰辅之才入世的黄遵宪,只以诗人之身辞世,在他自是最大的悲哀。幸而后世不乏知己,政治功绩被揭橥,虽然无补于生前,差可告慰于死后。

本来,无论是表彰其诗篇,抑或是赞扬其政见,都无不对。只是合二为一,仍然不是黄遵宪的“全人”。把“新诗人”的桂冠托付文学史,把“改良派”的头衔还给政治史,黄遵宪不会“一无所有”,起码还有其真性情在。只是尚友古人,了解其性情原是最难的事,何况还要开口述说。

20世纪30年代的任潮曾在文章中这样描绘黄遵宪:

你看他,两颊和下巴瘦削地,倒也有点像猴子。头上戴着榄节帽,穿着一套古气盎然的马甲,道地的表现着中国的“本位的文化”。假如你在三家里碰着他,纵令不会怀疑他是个瘾君子,至少,也会说他是个“冬烘大师”。谁知道,这就是堂堂的日本公使,吃过洋面包的诗人!所以,你要认识他,除非是留心到他那暗溜溜的眼睛,放射出来的新颖而且迫人的光彩!(《黄公度》)

这是现代人从照片上看到的黄遵宪。虽也有“点睛”之笔,毕竟“本位文化”加“冬烘大师”,总是先入为主的基本印象。而倘若剔除其中的贬义,两者所代表的其实正是纯儒风度。一脸严肃、一身正气的黄遵宪看着我们,使我们的想象不能逸出忧国忧民、修身治学之外。揣其性情,似乎只有古雅方正最合适。

更进一步,还可以读读《人境庐诗草》,不是说“诗如其人”吗?然而,经过黄氏本人整编的诗集,吟咏的也尽是些大题目。即使在“纪事之作,说理之作”以外,还有所谓“性情之作”,那性情也庄重得很。多了一点寂寞孤独与笃于友情的黄遵宪,仍然不失儒者风范。我们好像不可能再有别样的发现。但是,“读其书,想见其为人”,在大多数情况下实在并不可靠,可以想见的是已经被社会规范化了的“符号”,而非任性径行、真气充盈的“活人”。对于“纯儒”,尤其如此。难怪因人境庐诗中“惟绮语绝少概见,吾以为公度守佛家第七戒”而颇感遗憾的梁启超,读到黄氏摹写日本京都儿女载歌载舞、“所唱皆男女猥亵之词”的《都踊歌》时,会起大兴奋,庆幸窥破了其隐秘,“抚掌大笑曰:‘此老亦狡狯乃尔!’” (《饮冰室诗话》) 可惜这偶尔泄露的真性情,又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胸中之块垒”,无法指实;冠之以“陈诗以观民风” (《礼记·王制》) 的堂皇名目,也算是儒者本分,可以与一己之私情无干。

尝试从照片和诗集来认识黄遵宪,难保不走样变形。而古往今来诸多骚人墨客,其真面目全为后人所知晓者又有几人?在他们,未尝不是幸事;在我们,则是不小的损失。幸好黄遵宪的情况有所不同。一部偶然保留下来的《黄遵宪与日本友人笔谈遗稿》 (郑子瑜、实藤惠秀编校,早稻田大学东洋文学研究会1968年版) ,足以纠正我们对“纯儒”的偏见。再加上同时代人的片断回忆与黄氏本人的集外诗文,从历史深处走近我们的黄遵宪元气淋漓,七情六欲倶全,性格丰富,个性鲜明。我们于是释然,对他不再敬而远之。

当然,交情有亲疏,人心有好恶,何况时、地不同,感觉两样,人们对黄遵宪的描述难免见仁见智,颇有出入。择其大者而言,约有如下数端:

徐致靖《保荐人才折》出以公心,专重才干,故突出其“器识远大,办事精细,其所言必求可行,其所行必求有效”。而务实、精细的禀性,在黄氏文孙延缵记其任用梁启超为《时务报》主笔的经过中,清晰可见。读过出自梁氏手笔的“公车上书”,喜其文字“明白晓畅”的黄遵宪,尽管电召梁启超到沪,有意委以重任,但在宣布之前,仍是小心从事。“任公初谒公度,公度即与论天下大势,日本变法维新之经过,中国处境之危急,与乎本人办报之用意,宣传新学之要旨等,属任公归而记之,以觇其才能。任公于夜十时许别公度,翌日,天未曙,即携文长四五万言之笔记来谒公度。”公度惊起。检而阅之,乃大喜。经过这番慎重的考核,黄遵宪才确认其才堪大用,许以“子真吾理想中之主笔也”的定评 (《黄公度——戊戌维新运动的领袖》)

于处事精审之外,此例也显示出其爱才若渴。黄氏晚年推崇梁启超的文笔,更是不遗余力:

惊心动魄,一字千金,人人笔下所无,却为人人意中所有,虽铁石人亦应感动。从古至今,文字之力之大,无过于此者矣。罗浮山洞中一猴,一出而逞妖作怪;东游而后,又变为《西游记》之孙行者,七十二变,愈出愈奇。吾辈猪八戒,安所容置喙乎?惟有合掌膜拜而已。(《与梁启超书》)

不只梁氏,凡才华为黄遵宪所激赏者,无不得其厚爱。游历日本的王韬,与黄遵宪结识后,对此深有体会。所云“阁下品质醰粹,学问宏深,矫然如天半朱霞,云中白鹤,令人可望而不可即”,还是肤浅的印象;“及久与之交,亲与之接,乃觉温乎其容,蔼乎其言,而其情固一往而深也” (《与黄公度太守》) 。其“咻噢振厉,拳拳恳恳” (梁启超《嘉应黄先生墓志铭》) 之情,在现今尚可见到的数十封与梁启超、王韬书信中发露无遗。关怀备至处,甚至代拟作息表,何时起床,何时就寝,何日草文,何日作函,何日见客,何日游息,均一一虑及 (见《与梁启超书》) 。爱护友朋,直是无以复加。

而朋友之道,以信以诚。黄遵宪既对友人之所长赞不绝口,于其所短也绝无隐讳。如批评梁启超“言屡易端,难于见信;人苟不信,曷贵多言”,“公之咎在出言轻而视事易耳” (《与梁启超书》) ,便都深中肯綮,为金玉良言。交友必得做到这一步,才不愧为知己。其弟黄遵楷也曾忆及,黄氏一生得内外大臣保荐凡十五次,他所最服膺的,却是唐景崇的“忠实廉直”一语。“忠实廉直者,括而言之,曰‘诚’而已。” (《先兄公度先生事实述略》) 可见,以诚待人,乃黄遵宪最看重的品格。

黄遵宪对于王韬为小友,对于梁启超则谊兼师友,用梁氏的话说,是“惟道惟义,以诲以教”。然而,初次见面,两人的年龄与阅历毕竟差距太大,黄氏又“主简易,少酬应”,因而只给梁启超留下了“简傲”的印象:“一见未及数语,即举茶逐客。又越三日,然后差片回拜,神情冷落异常。”如此无礼,自然令梁氏大为气愤。而英才卓异的梁启超,此时在黄遵宪面前,竟也会有压抑感,自诉“与彼谭论,皆听受时多,发论时少,故始终亦不能毕其词” (《与汪康年书》) 。倒不是黄遵宪故意搭架子,心高气傲实为其天性。何况他刚刚放洋归来,尤以才识自负。康有为称其“长身鹤立,傲倪自喜”,“昂首加足于膝,纵谈天下事”,最得其神。即使以属员晋见两江总督张之洞,黄氏“亦复昂首足加膝,摇头而大语”,对人直言“吾自教告之” (《〈人境庐诗草〉序》) 。这般身有傲骨,目无权贵,不知避忌,焉能在官场久混!变法失败,放废还家,黄氏之狂傲依然如故:“盖蒿目时艰,横揽人才,有无佛称尊之想,益有舍我其谁之叹!” (《与梁启超书》)

而黄氏的精细、重情、坦诚、简傲,总归都是真率之性的显现。这种率真之心,又在与日本友人的笔谈中表现得最充分也最完整。

对笔谈遗稿可以有不同的读法:关于“《红楼梦》乃开天辟地、从古到今第一部好小说”的说法,早为文学研究者所乐道;关于《日本国志》的写作构想,则为中日关系史论者所喜闻;关于日本吞并琉球的话题,又为近代外交史学家所注意……唯独充斥全书的风月谈,不曾引起研究者的重视。而若要谈论黄遵宪的性情,偏偏不能放过它。照笔谈遗稿主人大河内辉声 (源桂阁) 的说法:

说文墨则情好之所未和谐;至说风流则交欢初睦耳。

只因说风流时,人们最少保留,本性毕现,最隐秘的事情可以与人共享,真正是“事无不可对人言”;而没有了神秘与神圣感,却多了彼此信任的亲切感,情感自然容易融洽。

说风流既为知交的标志,难怪源桂阁与黄氏第一次笔谈,即把话头引向风月。黄遵宪也不甘示弱,对答如流,并且水平颇高,不失文人本色。诗、文中的现成句子,顺手拈来,歪曲原意,即成荤话。甚至庄严的经书史籍,黄氏也拿来随意发挥,不惜亵渎圣贤。嘲弄欲窥他人室家之好,为“夫子之墙,不得其门而入也”;打趣源桂阁若作狭邪游,必如“钜鹿之战,诸侯膝行而前,莫敢仰视”。前句出自《论语》,意指孔子之学高不可测,百美俱陈;后句出自《史记》,实写项羽大破秦军,诸侯悚惧拜服之状。所言与风月话本是风马牛不相及,黄遵宪偏有本事牵引而入,且“恰到好处”。说到兴起时,黄氏不免口没遮拦,与好谈风流的源桂阁正是棋逢对手,难分高下。以至源氏自觉与之格外亲近,尝作对比曰:与不惯说风流的某某中国友人交谈,“譬犹在自己家中,与浑家谈论家事,其言严恪谨肃,奉命只顿首耳”;与黄遵宪相谈,则“譬犹在烟花里接于名姝,其言婉丽有风趣,闻话只恋恋不忍去耳”。

黄氏作风月谈,固然有入乡随俗、逢场作戏的一面;但在津津乐道、屡谈不厌之中,却也未始不显其真嗜好。客居国外,远离妻室,“退食有暇,偶谈风月,固甚佳也”,他原也有意借此发泄。不过,黄遵宪有时还要搬弄一些“好色而不淫”的大话头装点门面,比如:

人患不好色耳,好色而善用情,推之可为孝子,可为忠臣,是人吾方病其不好色也。

又以情动于衷为好色之本:

凡不知所自起,一往而深者为情;若此心不动,而曲徇他人之言,是伪也,伪则可为不忠不孝。

从风流话中谈出道德语,也是中国儒生的本事。然而,其本意仍在推崇真情,却也毋庸置疑。黄氏自知不是圣贤,故打禅语曰:

仆谓作人自圣人外皆作平等观。孔子吾不得为之矣,则为和尚可也,为官可也,为闲人亦可也,为色徒亦可也;吾未见和尚遂胜于色徒也,闲人遂不如作官也。

而平等观的要义精魂则在随心所欲,葆其真性。

恃其率真之性,黄遵宪不妨招艺妓侑酒,情有独钟,呼之不来,便赋诗曰:

待来竟不来,姗姗何其迟?

思君如银烛,更阑多泪垂。

又不妨托人买妾,意欲寻一奇女子:

东京妇人,有能击剑者否?有能豪负侠气如男子者否?有能通汉文者否?兼是三者,美恶老少不足计也,为仆谋之。

只是悬鹄太高,自难中的。奇者无处求,妍者尚可遇。黄氏于是又有高论:

仆论美人,以为苟美矣,痴亦好,妒亦好,狡猾亦好。

总须貌美而性真,方合其心意。

在国内时,黃遵宪还有诸多考虑,既想进入官场,便得留意品行,“生平未尝一游花柳地” (《笔谈遗稿》) ,不是绝对不可能。观其因“京师鞠部甲天下”,“其中色艺双绝者,真不乏人”,为排遣寂寥,曾一月二三次往戏园,旋悔之,斥为“宴安鸩毒” (《与胡曦书》) ,毅然断绝此好,即可概见。而一到日本,风气不同,束缚减少,顿觉自由;且笔谈乃私下闲聊,用不着担心流传中土,为人知闻,故尽可随意。正因如此,黄氏在日本所成诗章,游戏之作便占了很大比重。如石川英 (鸿斋) 为其介绍一西京女子小园,事不谐,照片却被黄氏夺走,又与人合作散曲云:

一个娇姝,来自西都,赛过了石家绿珠。害得那书呆,朝思暮想,指望着同衾共枕,粉腻香酥。怎藏将小园春色,夺得来气喘吁吁。问冰人,献昭君,如何不留下画图。 (沈文荧) 呀,盼得到佳期,汝是罗敷,侬是罗敷之夫,又何用一幅真真小画图? (黄遵宪) 终是你冰人太糊涂,说这么天上有,人间无。害得那小书生,病成相思,泪眼欲枯。 (王治本) 呀,从今后,我想你柳腰樱口,花貌雪肌肤;朝朝暮暮,当你个观音大士,焚香顶礼唱“南无”。 (黄遵宪)

笔谈遗稿中,黄氏又有代源桂阁拟上李瓶儿 (《金瓶梅》中人物) 书及李瓶儿之复信,与词曲一样口吻轻薄。此等文字,虽是戏言,不能当真,但无法否认它也属于“性情之作”。

并非所有见“真性情”之作,黄遵宪都肯收入集中,连相当郑重的《新嫁娘诗》尚被删落,何况此种艳曲?倘有好事者,将其辑入《人境庐诗草》,黄氏当作何感想?笔谈遗稿的出世,想来亦非其所愿。

黄遵宪始料未及的是,“敬惜字纸”的源桂阁会对中国文士的片纸只字视若瑰宝,舍不得丢弃,当时信笔而书的闲话,竟被珍重保存下来,堂而皇之地装裱成册。更想不到的是,半个多世纪以后,日本的汉学家实藤惠秀会在源桂阁之子的指点下,找到这批文稿,经过多年的努力,与侨居新加坡的中国学者郑子瑜一起,将其整理出版,公之于世。“海外偏留文字缘” (黄遵宪《奉命为美国三富兰西士果总领事留别日本诸君子》) ,黄遵宪有意保守、讳莫如深的秘密,偏偏在日本无意之中被揭开,可算是其不幸;而对于渴望了解黄氏全人的我们,能切实地在笔谈氛围中感受到他的真率,则是大可庆幸。不过,天下被人正确理解的幸运儿毕竟不多,因此,对这些笔谈的公开刊行,黄遵宪似乎也不该有什么遗憾。

1990年2月15日于畅春园
(原刊《读书》1990年第5期) nItKDF17Ee14iAfE2EiC0FHmwFJbG78WLUyMIaP7/dMjau09DK39eq9hsCWC+ws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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