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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子、名士与魁儒
——说王韬的“豪放”

在晚清的中国人中,王韬可算是个名人。他率先游欧,首倡“变法”,著述宏富,交游广泛,不仅国人耳熟其名,在国外知名度也甚高。倘若描述其人的性格,怕只有“豪放”二字最搔到痒处。

其实,王韬本人已有如是说。他尝撰《弢园老民自传》,自言不喜八股,“虽勉为之,亦豪放不中绳墨”;又作自传体小说《天南遁叟》,自称“长于诗歌,跌宕自豪,不名一家”。而摒弃时文,好弄诗笔,均由豪放之性使然。二三十岁在上海,人有戏言:

吴门王胖,其才无双。

豪具北相,圣压西方。

牛马精神,猿貜品概。

日试千言,倚狗可待。

(王韬《寄钱昕伯茂才》)

五十余岁重回沪上,邹弢往见之,记其“虽两鬓已苍,而谈笑诙谐,犹有豪气” (《三借庐笔谈·天南遁叟》) 。终其一生,自少至老,王韬始终以豪放之态与世人相见。

虽说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王韬却在这本性上吃过大亏。他既因豪放不羁,与八股格格不入,又非富家子弟可由捐纳得官。要想出人头地,在仕途上有所进取,性之所近的便只有养高名以动世、建奇计以立功了。《天南遁叟》中写他十六岁 (实为十八岁) 考中秀才,贺客盈门,他却不以为意,言其志曰:

区区一衿,何足为孺子重轻!他日当为天下画奇计,成不世功,安用此三寸毛锥子哉!

此话倒不全是矫情。佣书于英人麦都思所办墨海书馆,在他并不视为上策,常有“劳同负贩,贱等赁舂”的屈辱感,只是为衣食计,才明知“托迹侏,薰莸殊臭”“获罪名教,有玷清操” (《奉朱雪泉舅氏》) 而不顾。尽管遭人讪笑、攻诋,然而一往十余年而不返,仍可见出其人性情。不过,当作正经事业来做的,其实还是上书建策。

总算不是“英雄老去,机会方来”,太平天国革命与第二次鸦片战争的“乱世”,正是王韬寻求“成不世功”的良机。其间值得一提的有三件事:一是他三次写信给江苏巡抚徐有壬,代筹“御戎”“平贼”策,而以对付外患为主;一是先后两次向江苏布政使吴煦献“却贼杀贼”之计二十条、“杜贼接济”之计十四条,专以剿灭太平军为急务;一是借探母病回乡之际,化名“黄畹”,向当地太平军首领、苏福省民务官刘肇钧上书,建议夺回安庆、缓攻上海。前两次还算“正途”,只是因徐氏早死,王韬的豪宕不检又得罪了人,故未成功;后一次则纯属“险招”。关于此举的真实意图,王韬以后屡有表白:“夫仆之初心,人所未喻,《南行》一诗,稍见厥志,所谓‘置身豺狼近,杀贼先结贼’者也。” (《与徐子书》) 确否如此,还不能肯定。但不论出于何种考虑,没有些胆量豪气的书生总做不出来。此信很快被清军收缴,王韬险遭杀身之祸,逃亡之余,他还要为“奇计未就,谤书已来” (《与田理荃大令》) 遗憾不已。出奇制胜的“不世功”没能建成,又差点丢掉性命,这一次的打击对于“自负奇杰” (《上江翼云明经师》) 的王韬来说实在太沉重。

得英人保护遁居香港后,王韬已悟到此次落难与其豪纵性格不无关系,在给女婿钱徵的信中即有表露:

往时诗酒征逐,兴酣耳热,辄与诸故人抵掌论天下事;至无可如何处,眦裂发指,或为阮籍哭途,或作灌夫骂座,以故礼法之士嫉之如仇。放废以来,久为时流所唾弃,境遇堙塞,气概顿尽,不复作此态矣。

是否均为天下大事结怨于人姑且不论,在灰心丧气之时,王韬有意深自敛抑,原很自然。不过,上书惹祸究竟只是阻塞了他直接从政的路子,并没有断送其成名的前途。何况,从不世之功一转而为名山事业,这对留心古今、兼及中外的王韬并不困难。而他作为《循环日报》的主笔一旦打开局面,《普法战纪》等书为他在国内甚至日本赢得了声誉,王韬就更没有必要过于委屈自己了。

本来,以王韬这种性格,做文士还勉强可以,入官场则绝对不行,“动辄得咎”“人皆欲杀”,便是前辈大有体会之言。王韬不知就里,勉为其难,当然要碰得头破血流。而经此重创,加之年龄渐长,阅历渐深,豪气不除的王韬总多少有所改变。

《瀛壖杂志》出版时,王韬已近五十岁。他赠书与妻兄杨引传,得其“锦心绣口”之誉,大不以为然,理由是:

夫人生少为才子,壮为名士,晚年当为魁儒硕彦。

而“‘锦心绣口’四字,犹是才人本色” (《与杨甦补明经》) ,与王韬自认已经步入的硕彦境界相去太远,难怪他不领情。不过,他这番由才子而名士而魁儒的自我总结,倒是予我们的题目以极好的提示。

初到上海的王韬,正值才子向名士过渡的阶段,其豪兴便表现为清狂、放荡,甚至带有几分洋场才士的无赖气。恃才傲物,讥评时人,是他此时的惯态。稍有余裕之后,买醉黄垆、访艳青楼也成了家常便饭。无论何事,王韬只是一味任性直行。他为李善兰向人讨要《九章算术》与《数学九章》刊本,将孙瀜所编词选四册径送熟人强其代售,这还都是出于帮朋友的忙。而李善兰把从他手中交换得来的围棋两盒送人后,王韬又借口“本我家故物”,像个贤孝子孙一般向得主索求,则全是为自己快意。朋友之间,他更是无所顾忌。他想喝酒,便写信给孙文川:

今晚拟造高斋,效康骈剧谈,风雨过从,亦最难得事。……昔者元直访水镜而呼餐,楚元为穆公而设醴,敢援此例,以告足下。但当目为酒人,幸勿诃为恶客也。

他缺钱用,又送诗给孙文川:

今朝又是花朝了,
早起诗成酒未酤。

偶忆孙郎多诺责,
酒钱还肯送来无?

孙氏也真可人,每一次都不让他落空。

而王韬将施之于朋友间的故伎重演于官场中人,却往往碰壁。他有《岁暮干人书》,是写给已解职的原苏松太道吴健彰的,虽然文采飞扬,主意只在要钱:“减太仓一稊之米,已饱侏儒;注大海半勺之泉,即苏涸鲋。”书去,吴氏迟迟不理会,令王韬大生怨恨。在日记中虽然自责“贬节以谋利,吾诚过矣”,但接下来就大骂吴健彰为酿成上海小刀会起义的罪魁祸首,“将来邑志中载其秽迹,定不曲笔相宥”。并且说,他在此前写给吴氏请其捐资刻书的一封信中,已“隐约其词,盖有挟而求耳,而不虞此老竟漠然置之也”。有意敲诈,未遂则恨恨不已,岂不很有些痞气?

王韬的纵酒、好色本来像他的吸鸦片一样,并没有多少深意。但他既自视为奇才,一般行事,在他说来也就有了非同寻常的理由。这一时期,他最喜欢提及的古人便是魏无忌。信陵君有救赵存魏的大功,晚年因受魏王猜忌,“乃谢病不朝,与宾客为长夜饮,饮醇酒,多近妇女” (《史记·魏公子列传》) ,后竟病酒而亡。王韬要高自标榜,于是引魏公子为同调。以他的体质,本应戒酒,然而他拼命痛饮而不稍加节制,自解为:

信陵之醇酒妇人自戕其身,周伯仁之过江无三日醒,刘伶之荷锸便埋,此皆中有所郁结,托麹君以自晦,谓世上无可言,而醉乡有真知己也。然韬岂真能好酒哉?偶过饮,胸鬲便觉不快,晨起,头即岑岑然。加以体素患热,痰灼唇裂,与酒甚不宜。而犹不肯轻放杯杓者,以群公衮哀,不堪醒眼对之耳。

因此,越是警报频传,他饮酒狎妓的意义便越深刻重大,所谓“时事至此,何从下手,只索痛饮耳” (《与龚孝拱上舍》) 。听说太平军攻下苏州,他最先想到的是:“此间弹丸一隅,未知属于何人。使其果至,书生当杀贼而死,以报我国家耳。幸其未来,当及时行乐。”遂先往酒楼,“酒饮无算爵”;再去宿娼,尝试“生平未尝一至”的“台寄”(“小家女子可以托其招致,谋一夕欢”)风味,颇有“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之概。对人说起,仍是“余今日之所为,亦信陵君醇酒妇人之意也”。因而,他吐露其壮志伟愿的方式自与常人不同,常在酒足饭饱、拈花惹草之时慨叹:

噫!今日中原,豺虎纵横,干戈扰攘,得享清福、领略闲趣者,能有几人?能有几处?思至此,不禁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

要说时局对王韬的兴致全无影响,也不尽然。起码其好友管嗣复从常州脱身至上海,向他讲述沿途所见杀戮惨况,又同去勾栏吃枇杷时,王韬便会因想到枇杷的产地已为太平军攻占,而“食之颇不能下咽” (均见《王韬日记》)

不管是否有意模仿,王韬的这些举动总令人想起魏晋名士的作派。最明显的是生死这种大关节,在王韬口中也说得十分轻易。其友郭福衡自松江来信,谓太平军一到,他即以死报国。王韬嘉许其志,与友人聚饮时,便“请与诸君各浮一大白,以决郭君之必能死也”,并声称将为其收骨树碑,上刻“清故忠烈贞士郭君之墓”。但复信给郭氏时,王韬又要他“暂至此间,亦可与友朋数日聚首。果其大事决裂,死亦未晚”。而且王韬认为,在上海死比在松江死名声更好:“且云间城陷,仓猝自殉,人以为避贼不及而然耳;何如在此间从容就义之为更美乎?”这种思路,非名士习气极重的人不会有。实际上,随着年龄的增长,王韬的成名之心也愈炽。日记中常见“头颅三十,未能成名,殊自愧耳”“顾尚未能忘者,名耳”一类话,后来,他也向人坦白过,在沪时,曾“妄欲以虚名动世,求于时下名士中厕一席” (《与杨醒逋书》) 。既存此心,在放浪形骸、但求自适的同时,也难免沾染上名士的虚矫气。

1860年在上海,王韬还信誓旦旦地表示与太平军不共生,要学鲁仲连蹈海而死;仅仅过了一年多,便有上书太平天国事;继而又一遁千里,并未践言。可见文人的话,当不得真。正是因其避难香港,这才有了从名士进为魁儒的王韬。

此时,这位“三吴甫里之狂客”显然已变得颇为持重。尽管喜谈时务、上书言事的习气不改,而曾国藩、李鸿章、丁日昌等一时重臣均有意招之幕下,王韬却一概辞谢,宁愿作局外人参划谋议。晚年,他也还请人鬻书以佐刻资,不过言辞之间已十分慎重。他甚至吟出过“才不能奇未敢狂” (《粤中赠卓司马湘兰》) 的诗句,狷狂之态确实大为收敛。但是,“未敢狂”恰恰道出其狂气未除,只是由外转内,不再似前期咄咄逼人而已。同样,他也不拒绝虚名。“长毛状元”的传说从其《循环日报》同事口中传出,而王韬并不曾加以更正,焉知他不是因为这件与太平天国有关的事纯属无中生有,对他不构成危险,且颇能耸世动听,才喜欢保留这个神话?最能见出真性情的到底还是他的文章。著书立说乃儒者分内事,何况其豪情逸兴借此一端才能发露无遗。不轻易臧否人物,倒正好纵论时事,“以胸中所有悲愤郁积,必吐之而始快;故其气磅礴勃发,横决溢出,如急流迅湍,一泄而无余” (《〈弢园尺牍续钞〉自序》)

至于醇酒、妇人的嗜好,在王韬本无意放弃,也确实终身不变。1879年东游日本,王韬已五十二岁,却仍载酒旗亭、看花曲院,兴致甚高。日本文士喜谈风月的习俗与他一拍即合,使他如鱼得水,以致竟有“天壤王郎,欲以十万黄金购尽东国名花” (《与余元眉中翰书》) 的狂言。只是这个“王郎”毕竟年纪大了,偶尔也会被“东国名花”冷落,于是王韬作诗曰:

黄金费尽买来愁,
垂老颓唐花见羞。

只待十年容色改,
那时看汝尚风流?

日本人士见其“知命之年尚复好色,齿高而兴不衰”,也不禁生疑。王韬却答道:

信陵君醇酒妇人,夫岂初心?鄙人之为人,狂而不失于正,乐而不伤于淫。具《国风》好色之心,而有《离骚》美人之感。光明磊落,慷慨激昂,视资财如土苴,以友朋为性命。生平无忤于人,无求于世。嗜酒好色,乃所以率性而行、流露天真也。如欲矫行饰节,以求悦于庸流,吾弗为也。王安石囚首丧面以谈诗书,而卒以亡宋;严分宜 (按:即严嵩,江西分宜人) 读书钤山堂十年,几与冰雪比清,而终以偾明。当其能忍之时,伪也。世但知不好色之伪君子,而不知好色之真豪杰,此真常人之见哉!(《扶桑游记》)

比起从前的矫饰,这话可算是极为坦诚。先圣有言:“食色,性也” (《孟子·告子上》)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礼记·礼运》) 。这就难怪王韬振振有词。只是一味“率性而行”,不说有伤风化,至少也是自戕身体。王韬晚年自称“药炉茗碗,独遣良宵,几于一月二十九日病” (《与马眉叔观察》) ,便是纵欲过度的结果。

虽然王韬对“信陵君醇酒妇人”有了新解,但一回到国内,环境的压迫还是使他不由自主地在原来的意义上使用这个典故:“入春以来,羌无好怀,非药炉茗碗长夜无聊,即载酒看花跌宕风月耳。信陵醇酒妇人,借以消愁排闷,岂真溺而不返哉!其心独苦也。” (《与杨醒逋明经》) 而在饱经忧患之后,犹出此语,也显得颇为沉重。

旅港时期,王韬尚友古人,魏公子之外,还多了一个杜牧。杜牧知兵法,有谋略,曾著《罪言》等文讲论治乱战守之道;又性喜征歌狎妓,留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遣怀》) 之句。王韬南来后,自号天南遁叟,解释“遁”之意为:

磨蝎在宫,天谗司命;斯世忌才,所遘尤甚。贾谊献策,杜牧谈兵;拂意当事,便成罪状。遐荒采,含素养贞;吁嗟绝岛,乃容我身。此“遁”之所由来也。(《〈遁窟谰言〉自序》)

显然是把自己的上书与杜牧的著论一体看待。他的《弢园文录外编》与《弢园尺牍》多为政论文字,因此也称之为“杜牧之《罪言》” (《弢园著述总目》) 。而在日本所作的赠妓诗中,王韬更屡次以杜牧自比。杜牧在筵席上看中紫云,向主人讨要 (见《樊川外集·兵部尚书席上作》) ,这也成了王韬诗中常用的典故:

座中岂有樊川在?
怕发狂言乞紫云。

除了遭际不遇的相同点外,有经世安邦之才与风流俊逸之情,正是他思接千载选中杜牧的原因。何况杜牧还留下了不少传世名作,这也比魏公子更切合晚年的王韬。

1989年11月8日于畅春园
(原刊《读书》1990年第1期) lvgJg/8rtUbb/GHf8YNZjudp9+Ef19npCuhkKD14ZNbAwqBNuf2hd/H8rHSlIhW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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