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古老的信念摇摇欲坠,走向消亡,社会古老的支柱一一坍塌,群众的力量却独步天下,如日中天,不受任何力量威胁,其声威不断攀升。我们即将进入的时代确乎是群众的时代。
◆群众的力量全然是破坏性的,其作用像细菌,加速病弱者或死尸的消解。文明的结构腐烂时,使它倾覆的总是群众。只有在这个关键时刻,群众的主要使命才是清晰可见的。值此时刻,人多势众的原则似乎成了唯一的历史法则。
“为了抗衡人们的混乱思想,绝望中的作家开始祈求教会的道德力量。”
走在文明变革之前的大动荡,如罗马帝国的衰亡和阿拉伯帝国的奠基,乍一看似乎是由政治变革、外敌入侵或王朝的颠覆决定的。然而,更专注的研究显示,在表面的原因背后,总是能看到人民思想的深刻变化。真正的历史大动荡不以其宏大和暴烈令我们吃惊。唯有文明更新产生的重大变革影响着我们的思想、观念和信念。难忘的历史事件只是隐形的人类思想变革的显性效应而已。重大事件之所以非常罕见,那是因为人类思想的遗传根基非常稳定,其他任何东西都难以匹敌。
当前这个时代便是人类思想正在转变的关键时期之一。
这一变革的底层有两个因素。首先是宗教、政治和社会信仰的毁灭,而文明的一切要素都植根于这些信仰。其次是全新的生存和思想条件的出现,这些条件是现代科学和工业的诸多发现造就的。
过去的思想几被摧毁,却依然强大十足;取而代之的思想尚在形成之中。所以,现在这个时代是一个过渡和无序的时期。
这个混乱的时代终将演变成什么样的社会,目前殊难断言。接替我们目前社会的将是什么社会,其依托的重要思想将是什么,我们尚不得而知。然而,有一点业已清楚,无论未来的社会以什么方式被组织,它都必须考虑一种新的力量。这是在现代社会存在的强大无比的力量,即群众的力量。以往被视为理所当然的许多思想业已衰朽或处在衰落之中,许多权威业已被一波接一波的革命摧毁。在这些思想的废墟上,唯有群众的力量得以兴起,取而代之,强大无比,似乎命定要吞噬其他力量。我们古老的信念摇摇欲坠,走向消亡,社会古老的支柱一一坍塌,群众的力量却独步天下,如日中天,不受任何力量威胁,其声威不断攀升。我们即将进入的时代确乎是群众的时代。
不到一百年前,欧洲各国的传统政策和君主之间的斗争是引发各类事件的主要因素。彼时,大众的意见几乎不起作用,实际上多半不起任何作用。今天,昔日在政治领域畅行无阻的传统不再起作用,统治者个人的想法和彼此之间的斗争也不起作用了。大众的声音反而占了上风。这个声音让帝王了解了群众的行为,帝王必须倾听他们的呼声。如今,国家的命运在大众的心里酝酿成型,再也不会由御前会议决定了。
大众阶级进入政治生活,换言之,他们逐渐向统治阶级转化,此乃当今过渡时代最显著的特征之一。普选制实施以后,长期影响甚微,并未成为人们想象中的政治权力迁移的显著特征。大众的力量不断壮大,起初是由于思想的传播,并逐渐在人们的头脑中扎根;随后,人们结为社团,竭力把理论观念付诸现实。正是凭借人的聚合,群众掌握了与切身利益相关的思想;这些利益未必特别正当,其界定却格外分明。群众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量。他们组建垄断性的辛迪加社团,迫使权威当局屈服投降。他们组建工会,不顾经济规律,试图规制劳动和工资条件。他们转向议会,即承载政府权力的议会;而议员往往缺乏主动性和独立性,常常沦为推选他们的委员会的代言人。
今天,大众的要求越来越明确,逼近彻底摧毁当今社会。他们回眸原始共产主义,那是文明破晓之前所有人类群体的正常状态。他们的要求是:限制工作时间,实现矿场、铁路、工厂和土地国有化,一切产品平均分配,为了大众阶级的利益而消灭上层阶级,如此等等。
群众不适应推理,急于采取行动,与理性背道而驰。其目前的组织形式使之拥有强大的力量。我们正在目睹新教条的诞生,它们即将拥有旧教条的威力,那是专横、至上、不容议论的力量。大众的神圣权利就要取代帝王的神权了。
那些深受中产阶级青睐的作家,最能代表中产阶级褊狭的思想、先定的观点、肤浅的怀疑主义,以及有时略微过分的利己主义。面对这日益壮大的新兴力量,他们深感惊恐。为了抗衡人们的混乱思想,绝望中的他们开始祈求教会的道德力量——他们曾经嗤之以鼻的力量。
他们和我们谈论科学的破产,以忏悔的心态回归罗马,要我们注意神启真理的教诲。这些新的皈依者忘了,现在为时已晚。即使他们真的曾被神恩打动,类似的说教也不再能触动大众的心灵,因为人们如今已不大关心使皈依者如痴如狂的教条。今天的群众排斥神癨,这是他们的训诫者昨天批判和毁灭的神癨。任何神力或人力都不能使河水倒流。
科学不曾破产。对目前的精神混乱,科学不承担责任;目前的混乱中兴起的新势力,也与科学无关。科学向我们许诺真理,或者至少是我们的智力能把握的有关各种关系的知识:科学不曾许诺和平或幸福。它高高在上,漠视我们的感情,对我们的哀叹充耳不闻。我们只能适应科学,因为什么力量也不能恢复被科学摧毁的幻觉。
普遍的征兆彰显于各国,昭示群众力量的迅速发展,不容我们假设,它注定会早早收场,停止增长。无论群众的力量会如何影响我们的命运,我们都不得不承认它。一切反对它的推理都是徒劳无益,纸上谈兵。无疑,群众威力的到来是西方文明最后一个阶段的标志。这是一种回归,即完全回归混乱无序的无政府时期,而无政府状态注定是新社会诞生的前奏。试问,这样的倒退能被阻止吗?
迄今为止,彻底摧毁破败的文明一直是群众最明显的任务之一。这不仅是今天才能追寻的迹象。历史告诉我们,一旦文明所依托的道德力量失势,文明的终极消解总是由无意识的群众完成的,他们被称为野蛮人,不无道理。迄今的一切文明都是由少数精神贵族创造和指引的。文明需要固化的规矩和纪律、从本能到理性状态的过渡、对未来的预见以及高雅的文化。凭借自身的力量,群众绝不可能实现所有这些。群众的力量全然是破坏性的,其作用像细菌,加速病弱者或死尸的消解。文明的结构腐烂时,使它倾覆的总是群众。只有在这个关键时刻,群众的主要使命才是清晰可见的。值此时刻,人多势众的原则似乎成了唯一的历史法则。
同样的命运即将降临我们的文明吗?有理由担心,情况正是这样,不过我们尚不能肯定。
无论情况如何,我们都只好听命于群众的支配。由于缺乏远见,障碍被一次又一次地清除,这些障碍本来是可以遏制群众的。
我们对这样的群众知之甚少,而它们,正在成为热门话题。专业的心理学家一向远离群众,忽视群众,虽然近年来把注意力转向了群众,但他们考虑的仅仅是群众可能犯的罪。无疑,所谓犯罪的群众是存在的,但我们邂逅的群众也可能是其他类型的群众,比如道德高尚的、英勇无畏的群众。犯罪仅仅是群众心理的一个特殊阶段。只研究群众犯罪,断不能了解群众心理的构成,就像不能通过描绘一个人的劣习来了解这个人一样。
然而,事实上,世上的一切大师、宗教创立者、帝国缔造者,以及一切宗教使徒和杰出的政治家都是不自觉的心理学家。在档次较低的领域,群体里的小头目虽不自觉,却也深谙这样的心理。他们有一种本能,深知群众的特征;据此,他们轻易地确立了自己驾驭群众的地位。拿破仑对法国的群众心理有非凡的洞察力,但有时他对另一些种族的群众的心理,却完全误解了。 由于这样的误解,在征讨西班牙尤其是俄国时,他遭遇冲突,频频受挫,在短时间内遭遇到毁灭性打击。今天,驾驭群众正在变为难题,政界人士不再想统治群众,只求不太受制于群众;对他们而言,群众心理学的知识已经成了最后的资源。
拿破仑从俄国撤退。
只有对群众心理有一定的洞察,我们才能理解,法律和制度对群众的作用是多么微不足道,也才能理解,除了强加于他们的意见之外,他们根本无力提出自己的意见。若要引导群众,建立在纯粹平等理论基础上的原则是绝对行不通的;给群众留下深刻的印象,诱惑他们,才能引导群众。试举一例,若想课一新税,立法者应该选择理论上最合理的方式吗?绝对不行。对群众来说,最不合理的似乎才是最好的。只有最不清楚、表面上负担最轻的税才是最容易容忍的。因此,间接税不管多高,总是能被群众接受,因为每天为日常消费品支付一点税金,不会干扰群众的习惯。于是,在不知不觉间,这样的消费税就畅行无阻了。倘若代之以一揽子征税,比如工资或收入的比例税,即使理论上其征收的税额不到消费税的十分之一,那也会激起群众的一致抗议。事实是,相对高的一揽子税金看上去确是一笔巨款,刺激了人们想象的神经,因此被难以察觉的零星消费税取代了。新的消费税看起来负担轻,因为税费是一点点支付的。清算这种经济账需要远见,而群众是没有这种远见的。
上述例子最为简单,其适用性很容易被感觉到。它未能逃脱拿破仑这位心理学家的眼睛。然而,对于群众的特点,当代的立法者一无所知,难以理解。经验尚未使他们充分认识到,人们从来不是根据纯粹的理性来决定如何行动的。
群众心理学还有许多其他的实际用途。稍许的了解也能给人生动的启示,使人认清大量的历史现象和经济现象;而如果不懂群众心理,这些现象就完全不可理解了。我将有机会证明,最杰出的现代史学家泰纳,有时对法国大革命期间的事件的理解也多有疏漏,这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想到去研究群众的禀性。在研究这个极为复杂的时代时,他以博物学家白描的手法为指南。在博物学家研究的现象中,道德的力量几乎是不存在的。然而,构成历史真正主流的,正是这些道德的力量。
伊波利特·泰纳(Hippolyte Taine,1828—1893),19世纪法国实证主义代表人物、文学批评家、历史学家,著有《当代法国的源头》《19世纪的法国哲学家》等。
因此,只从实践的角度看,群众心理学就很值得研究。即使出于纯粹的好奇,也值得对它加以关注。破译人们的行为的动机,就像确定某种矿物或植物的属性一样有趣。我们对群众特性的研究只能算是一种概括,是对我们的调查的一个简单总结。除了一些建议性的观点外,对它不必抱有太多的期望。其他人会进行更细致的研究。今天,我们不过是触及了一片处女地的表层,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