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论

在世界华文文学研究领域中，中国台湾地区的文学以其独特的文化内涵和美学风格一直吸引着众多研究者的目光，而其中蓬勃发展的女性文学已然成为最抢眼的亮点之一。受“五四”思想启蒙的台湾女性文学，从1950年代走来，经历1960年代的西化风潮、1970年代的女性意识觉醒，到1980年代终于产生了质的飞跃，形成蔚然大观的“新女性主义”浪潮。不仅女作家们英才辈出，创作出了风格各异的作品，且涉足广泛，在小说、散文、诗歌、戏剧等领域均有建树，其中尤以小说的创作最为繁荣，涌现出李昂、朱天文、朱天心、廖辉英、袁琼琼、平路、邱妙津、朱秀娟、萧飒、苏伟贞、陈雪、洪凌、陈烨、李元贞、曾心仪等一大批女性小说家。不同于以往，此一时期的女性小说，女性主体意识强烈彰显，女性欲望以一种前卫而激进的表达方式喷薄而出，并与社会政治、经济、文化、道德、伦理、意识形态等各个层面的问题融合在一起，使得台湾女性小说从“闺秀文学”对爱情、婚姻、家庭问题的探讨中逸出，提升至批判男权文化机制、完善女性主体建构的高度，从女性的社会参与、主体自由、女性意识建构等不同层面来实现女性更高层次的解放。由于女性欲望浮出历史地表，台湾女性小说中对女性欲望以及欲望与政治、历史、文化之关系的探讨，便成为此一时期女性书写的普遍状态。相应的，对女性小说中欲望书写的研究也日渐升温，但多立足于某个作家、某个文本的单篇论述，或者只是对欲望书写的单向度研究，鲜有论者从整体上宏观把握这一创作现象。鉴于此，本书以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台湾文学为观察场域，选取台湾女性小说中的欲望书写为切入点，以此一时期欲望书写中最具代表性的李昂、朱天文、平路、苏伟贞、邱妙津、陈雪、洪凌等女性小说家的作品为阐释文本，从欲望追寻、欲望解构、欲望越界三个层面，整体上把握女性欲望书写在思想观念、价值取向、美学建构上的深层思考。

总体来看，对台湾女性小说中欲望书写的研究尚处起步阶段，尽管难见从整体上论述的文章，但单个作家和作品的论述还是不乏观点新颖之作。以下便对与本书相关的研究成果作一简要概述。

客观地说，目前学界对女性欲望书写已较为关注，许多学者都尝试在较为宽泛的层面上予以探讨。论文方面，陈若曦的《台湾女作家好色？——谈谈情色小说》一文，辨明了情色文学与色情文学的关系，探讨了台湾情色文学与中国古代性文化及情色文学的联系。李娜的《豪爽女人的呼唤：解放情欲书写——论90年代台湾女性情欲小说》一文，从李元贞、邱妙津、成英姝、陈雪等人的作品入手，揭示女性被压抑的情欲，凸显现代女性“身体自主”的理想，并指出情欲自主是女性主义者获得政治、经济自主之后进一步的行动策略。专著方面，朱双一的《近二十年台湾文学流脉：“战后新世代”文学论》一书，虽然对李昂、平路、邱妙津、朱天文、洪凌、陈雪等人的作品均有论述，对欲望书写也稍有涉及，但是总体看来，并未突出她们的欲望书写特性。古远清的《当今台湾文学风貌》上篇第四章第三节“女性书写”，从身体、政治角度，笼统地对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台湾女性小说的情欲书写进行了梳理。樊洛平的《当代台湾女性小说史论》一书对李昂做了专节论述，并在第五编第二章“后现代语境与女性情欲书写”中分三个小节，对台湾女性小说中的欲望问题进行了探讨。值得一提的是郝誉翔的《情欲世纪末：当代台湾女性小说论》这部作家个论的合集，聚焦当代台湾女作家如萧飒、廖辉英、李昂、朱天心、平路、施叔青、朱天文等，以女性情欲书写为切入点，从民族认同、女性叙事美学、世纪末、现代性以及张爱玲的影响等角度，对她们小说中的情欲书写进行了探讨。其中，《女性情欲帝国／迷宫／废墟：从〈迷园〉到〈北港香炉人人插〉》《给下一轮太平盛世的备忘录：论平路小说之“谜”》将女性情欲与社会、政治、历史、民族等议题相结合进行了探讨，拓宽了女性欲望书写的研究视野。王钰婷的《身体、性别、政治与历史——以〈行道天涯〉和〈自传的小说〉为考察对象》（硕士论文），也从政治、历史、性别、身体等多个层面对欲望书写进行了研究。

与此同时，欲望书写的各种专题研究也逐渐升温。学者们对女性欲望书写的关注首先集中在女性欲望与“性”的展现这个议题上。有的学者从比较的角度审视海峡两岸女性文学“性”描写的差异，有的学者则从性与社会问题的角度进行探讨。李昂是“性”问题的书写大家，因此，很多文章都围绕她的作品进行论述。有的学者认为，李昂是从性爱的角度探讨生命与社会的关系，剖析性禁忌、性虐待、性沮丧、性交易中的社会人生；有的学者则从性、性爱、女性意识的角度探讨李昂的社会意识和女性意识。吴锦发认为李昂的情欲书写是一种“性反抗文学”，是女性反抗社会的象征。这种反抗主要从三个层面进行：对残留的封建体制的反抗；对男性沙文主义为中心而形成的社会规范的反抗；对传统“性、婚姻与罪”观念的质疑。研究中，对文本的阐释集中在她的《杀夫》与《迷园》。有学者从“性”与“金钱”的关系来看《迷园》所揭示的台湾企业主的真貌，解读性与经济之间的内在联系；有的则从女性主体的角度对文本进行阐释；还有的从人在历史维度中的悲剧性命运以及人性沦丧的层面进行反思。古添洪认为，《杀夫》中，李昂是用诡谲美学下的对等叙述结构来成就小说的女性意识，尤其她对女性“饥饿”的描写，更使女性问题的探讨上升了一个台阶；林秀玲对《杀夫》的解读则较为深刻，作者通过对陈江水、林市和阿罔官的角色分析，重点阐释两性的权力结构如何影响了两性的权力关系，以及在这种权力关系运作下的人物的性格特质

从这些资料来看，学者们对于女性欲望书写中的“性”议题已经开始关注，但是，对于“性”描写与女性欲望书写之间的深层关系的探讨却仍显薄弱。

学界对欲望书写的关注其次集中于女性欲望在政治、历史话题中的展现。这方面的论述较多，学者们选择的论述视角也较为宽泛。有的从后殖民角度，探讨女性欲望书写与政治论述之间的关系；有的从民族寓言的角度，解读女性欲望书写的张力；有的从性别认同的角度探讨性与政治的合谋；有的从“性政治”的角度切入小说文本，阐释欲望书写中“性”与“政治”议题的叙述策略；有的从欲望的主体性出发，解析文本中“性”与历史的辩证关系；有的将情欲与政治并行论述；有的从阴性书写的视角探讨“性”与政治的关系。王德威在《性，丑闻，与美学政治——李昂的情欲小说》一文中，从小说的“性”“道德”与“政治论述”的主题入手，点出“性”与“禁忌”是李昂的创作基调，在李昂笔下，性与政治话题已经紧密结合在一起，成为互相指涉的对象。刘红林的《台湾女性小说中的性与政治》，从陈烨、李昂、施叔青三人的小说入手，考察台湾女性主义文学中的涉性题材如何将性问题与政治问题融合起来，使两者在情节、意象与象征、文学体例、作品意旨等多个层面上交互渗透，发展出自成一格的政治论述风格，从而说明个人的性行为其实是被国家、政治、法律、社会等所左右，女性欲望的主体被羁绊于意识形态中。

从资料来看，对欲望书写在政治、历史领域的探讨较为成熟，也可视为是“性”议题的某种延伸。

再次，是对欲望书写中性别议题的关注。如张小虹的《后现代／女人：权力欲望与性别表演》一书，分“后现代性别表演”“声音影像与欲望快感”“身体政治与文化抗争”“性别研究与文化理论”等专题，对女性欲望与性别表演予以论述。伍宝珠在其专著《从反思到反叛——八、九零年代台湾女性主义小说探究》一书的第三章“多元情欲文化——八、九零年代女性主义小说略论”从“性别”和“政治”两个方面，对朱天文的《荒人手记》、邱妙津的《鳄鱼手记》、陈雪的《恶女书》和李昂的《北港香炉人人插》等作品的情欲书写进行了分析。值得一提的还有梅家玲编的《性别论述与台湾小说》。在导言“性别论述与战后台湾小说发展”中，作者从三个方面对性别论述在台湾的操演实践予以了梳理，指出原有的性别论述的内涵——生理性别、社会性别、性倾向——随着思辨向度的开展和深化，已经拓展至同性爱欲、民族想象、阶级认同等论题，性别论述已经成为把握台湾小说创作的重要因素。在论文集中，梅家玲从“性别与空间阅读”“同志书写与身体政治”“女作家、女性书写与文化生产”等角度编辑了众多重要的论述文章，其中梅家玲的《“她”的故事——平路小说中的女性·历史·书写》、刘亮雅的《爱欲、性别与书写——邱妙津的女同性恋小说》等文可谓欲望书写研究的重要篇目。

性别论述中一个重要的课题就是同志书写的欲望展演。同志书写同样成为研究女性欲望书写的重要议题。这方面的论述文章尤为丰富。萧义玲的《九〇年代新崛起小说家的同志书写——以邱妙津、洪凌、纪大伟、陈雪为观察对象》，从“异性恋强权下的同性恋‘现身’”“对异性恋强权的戏谑挑战与同性情爱之邀引”“欲望的多元流动与身份变异”几个方面，对三个作家的文本进行阐释，展示了台湾同志书写的现状。张小虹的《欲望新地图：性别·同志学》，共收录了1995年至1996年的六篇论文，在理论架构上，以女性主义、性别研究和同志理论为基础，以性别与性欲取向为切入点，从政治、文化、美学的角度探讨了认同与欲望的问题。林水福和林燿德主编的《蕾丝与鞭子的交欢：当代台湾情色文学论》一书中，王溢嘉的《新感官小说的情色认知网路》与洪凌的《蕾丝与鞭子的交欢——从当代台湾小说注释女同性恋的欲望流动》两篇文章，从感官裸呈、欲望流动等方面解读了台湾同志小说。刘亮雅的《欲望更衣室：情色小说的政治与美学》一书中，《洪凌的〈肢解异兽〉与〈异端吸血鬼列传〉中的情欲与性别》《爱欲、性别与书写：邱妙津的女同性恋小说》《九〇年代台湾的女同性恋小说——以邱妙津、陈雪、洪凌为例》《摆荡在现代与后现代之间：朱天文近期作品中的国族、世代、性别、情欲问题》等文章，从性别、情欲等方面对同志小说进行解读；刘亮雅所著的《情色世纪末：小说、性别、文化、美学》一书中的《世纪末台湾小说里的性别跨界与颓废：以李昂、朱天文、邱妙津、成英姝为例》《怪胎阴阳变：杨照、纪大伟、成英姝与洪凌小说里男变女变性人想象》《边缘发声：解严以来的台湾同志小说》等文章，从“情欲主题与情欲政治的演变”“性别主题及性别政治的演变”“同性爱欲及酷异性别”等方面入手，对解严后的同志小说进行了深入探讨。此外，王顺平的《台湾新世代女作家小说中性别跨界与情爱书写之研究》（硕士论文）探讨了女性欲望书写与性别越界的问题；蔡素英的《从邱妙津〈鳄鱼手记〉及〈蒙马特遗书〉探讨女性主体意识之认同建构》（硕士论文）探讨了女同性恋者的情欲问题；许剑桥的《九〇年代台湾女同志小说研究》（硕士论文）探讨了欲望的多元展演；沈俊翔的《九〇年代台湾同志小说中的同志主体研究》（硕士论文）探讨了性别展演与情欲问题。

此外，欲望书写中身体与欲望的关系也是学者们较为关注的主题。王德威《华丽的世纪末：台湾·女作家·边缘诗学》一文，探讨了服饰与欲望之间的内在联系，指出《世纪末的华丽》是衣服与身体、外貌与实质、女人与男人之间辩证关系的文字狂想曲，透露出朱天文对服装／性别辩证学的思考。刘介民的《苍茫世界的求索——〈沉默之岛〉之秘藏与“雌雄同体”的象征》，也谈到苏伟贞对身体欲望的展示。刘红林《试论台湾女性主义文学对身体自主的追求》一文，认为女作家们对女性的身体和性心理、性快感、情欲发动方式等等，都有比较严肃的讨论。李元贞、袁琼琼、苏伟贞、朱天文等人，站在女性主义立场上对身体自主的理念做出文学阐释。蔡淑芬的《解严前后台湾女性作家的呐喊和救赎——以郭良蕙、聂华苓、李昂、平路作品为例》（硕士论文），吴惠兰的《飞翔并且穿越——台湾新女性主义小说文本特征论》（硕士论文），刘建华的《携痛飞翔——台湾当代女作家小说创作的“女性”建构》（硕士论文），都有章节探讨身体与女性情欲的问题。不过，对身体与欲望关系的研究远远没有达到应有的水准，仍属研究的薄弱环节。

从上述研究资料来看，总体来说，就台湾20世纪八九十年代女性欲望书写这个课题而言，无论是单个作家、作品研究的范围、深度和广度，还是对台湾女性小说创作的总体把握和专题研究，或者是研究文章的数量和研究者的关注程度，大陆的研究都远远滞后于台湾。然而，既便从台湾现有的研究来看，研究的空白点同样多多，其中最主要的就是缺乏对女性欲望书写的整体研究。鉴于此，本书的研究价值和意义在于：一、立足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台湾女性小说创作中欲望书写的基本样貌，在对代表作家、作品详尽分析的基础上，以点带面，总体上把握台湾女性小说欲望书写的特色，寻求文学整体现象与单个作品之间的宏观架构与微观阐释的平衡，从而改变“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研究现状，填补台湾女性小说欲望书写的研究空白。二、抓住台湾女性小说欲望书写中最核心的关注焦点，即性／性别／情欲与政治、历史、社会、文化之间的关系，以女性意识和女性主体建构为论述横轴，在历时与共时的叙述语境下，厘清台湾女性小说创作由“私我”到“公我”再到“去我”的隐性书写走势。三、打破对欲望书写的单一理解，从性／身体欲望推进到政治欲望、审美欲望及文化建构欲望等层面，并进一步讨论它们之间复杂互动的关系，从而深化本论文的研究价值。四、为更深入探究女性小说的深层文化内涵，以女性批评和文化批评的研究方法为主，以新历史主义、精神分析、后殖民主义、酷儿理论等为辅，从文化研究的角度，拓宽研究的视野。五、相对于台湾学者的研究，立足于大陆对台湾文学创作与研究的再审视，从而能够以一种“他者”的目光与研究对象拉开一定的审美距离，弥补台湾学者因距离太近而无法规避的研究盲点，更全面、更理性、更深入地进行研究。

在现有资料的基础上，本书从四个方面对台湾20世纪八九十年代女性小说的欲望书写予以论述。

第一章主要从宏观上展开论述，探讨台湾女性小说中女性欲望书写的历史沿革、社会语境、心理成因和文化承传。在概述20世纪八九十年代于多元文化中飞升的台湾女性文学整体面貌的基础上，详细阐释女性意识的觉醒是女性主义文学兴盛的核心因素，也是女性欲望浮出历史地表的前提，更是女性主体性建构的基石。从台湾女性小说欲望书写的变迁轨迹来看，呈现出从“私我”到“公我”再到“去我”的女性主体性的建构走势。台湾女作家们的欲望书写已经成为思考、阐释、解构台湾社会历史、政治、经济、文化、道德、伦理等各个层面议题的符码，在解构男性权威话语的同时，建构起女性自身的话语体系。

第二章立足于女性意识和女性欲望的初度萌发，以女性对自己的身体、欲望等“私我”境界的主体性关注为基点，从女性生存中的“物化”与“反物化”的身体悖论、女性身体欲望的困厄与反叛、女性服饰变换中的身体哲学三个层面，阐释女性在自觉的欲望追寻中身体的自主理念所具有的哲学意蕴和思想内涵，从而揭示女性身体／欲望的文化颠覆性。同时，从审美的角度指出，建构在女性身体美学基础上的女性欲望书写，为女性提供了一条回归自我、寻求生命本真的重要途径；而过于局限从生物性角度描述身体，无形中为男性营造了一个窥视女性欲望的空间，使女性书写成为男性欲望消费的对象。文本解读主要以李昂的《杀夫》、朱天文的《世纪末的华丽》、苏伟贞的《沉默之岛》为主，同时涵盖其他相关文本。

第三章侧重于女性在政治、历史等公共话语中的“公我”形象，从性别政治对政治与性之间的权力关系的颠覆与重构、新历史主义对政治人物和历史事件的寓言解构、女性化视角对女性之双重殖民的历史记忆的拆解等三个方面，解析女性欲望如何解构男权话语下的政治、历史的寓言式言说，并建构起女性话语的象征体系。在论述中，不但阐明女性欲望书写在涉足政治、历史等“公领域”时美学视角的拓展，而且指出过于沉溺女性欲望的展示所带来的审美偏执。文本解读以李昂的《迷园》《北港香炉人人插》《彩妆血祭》和平路的《行道天涯——孙中山、宋庆龄的革命与爱情故事》等为主，同时论及同一时期其他女性小说中牵涉欲望与政治、历史话题的作品。

第四章聚焦女性主体的“去我”（指去除女性自我的性别）建构，以悲情书写／异端书写所展示的欲望流动的多元书写策略、性别变幻／欲望越界所展示的多元文化展演的颠覆策略为论述中心，阐述同志欲望书写如何在欲望越界的语境下，对异性恋中心一直视为理所当然的性别差异与权力关系进行反省，并通过性别／欲望的多元流动，反叛和颠覆传统男性话语中心的欲望规范和性别话语体系。从美学建构来看，同志书写对感官经验的过度渲染，虽然诠释了一种全新的审美体验，却陷入了生理快感的审美误区，使得女性欲望书写在某种程度上成为迎合消费社会阅读趣味的“媚俗式”写作。文本解读以朱天文的《荒人手记》、邱妙津的《鳄鱼手记》《蒙马特遗书》、陈雪的《恶女书》和洪凌的《异端吸血鬼列传》等为主，同时涉及其他女性小说中同志书写的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