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场驻扎在东台弶港的十五天里,我去了几次八里。于公,是新丽姐委派我去购买生活物资或收发快递。于私,是我开眼界的同时伺机觅食。
我很喜欢八里这个地名。尽管八里只是苏北平原上若干小乡村中极为普通的一个,却使我想起了我蔡家庄的奶奶。小时候,奶奶带我串亲戚,没有交通工具,全靠两条腿走。每次出门前我都要问一问奶奶,要去的人家远不远。奶奶总是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不远,不远——也就七八里吧。”
第一次去八里,是我们在新曹农场落脚的当天下午。两顶帐篷搭建在农场闲置已久的水泥地上,风呼呼一吹,帐篷布东摇西晃,水泥地面上干结的厚泥巴顿时像被王子吻过的公主一样苏醒了,飞得活灵活现,到处都是。打算扫地的新丽姐找了半天,才发现笤帚忘带了,当即决定去集市买一把。我一听,心花怒放。因为我此次出行的其中一个愿望就是尝遍所到之处的特色小吃。集市是窗口,从那里最能窥视出一个地方的精神面貌及风土人情。
我用手机搜了一下,距离蜂场最近的集市叫“八里”(实际上有八公里半,忽略掉公里和里的差别,也算名副其实了)。
我载着新丽姐出了蜂场,疾驰了一段两边满是油菜花和小麦、遍布裂纹的乡间水泥路。路的尽头右拐,沿着双向六车道的国道继续直行了四五公里,红绿灯边赫然立着白底黑字的“八里”标志,左拐下去就是八里小街了。
可能是午后的缘故,宽敞的马路显得空空荡荡,颇为冷清。唯一的十字路口是八里的“商业中心”,聚集了数十家大大小小的店铺和加油站。东南西北都溜达一圈,用时还不到十分钟。一心想买笤帚的新丽姐直奔杂货店,满心馋念的我则流着哈喇子,目光灼灼,像狼狗一样蹙着鼻子闻了好一会儿,始终没找到期待中的烧饼摊子。
一个盛产小麦的苏北小镇的集市上,居然连一家简简单单的烧饼摊子都没有,这也太不地道,太不符合常理了吧!
卖熟食的小摊子倒有两家。一家租了店面房,主打炸鸡和凉拌菜。一家是可移动的玻璃橱窗,卖十八元一只的烤鸭和“二师兄”的零部件。可这两家的招牌上都白底红字地写着“安徽卤菜”,摆明了不是真正的八里风味。
我揣着满腹的失望走进就近的华联超市,漫无目的地逛了逛生鲜蔬菜区。没想到,一泡沫箱邋里邋遢的烧饼居然混杂在五颜六色的蔬菜中待售。它们的外皮斑斑驳驳,上面的芝麻七零八落,价格低廉。对烧饼再朝思暮想的人,恐怕也难以产生亲近它们的欲望。
由于烧饼的缺席,八里在我心中的地位直线下降。我是个守旧的“七〇后”,在没有肯德基、麦当劳,也没有蛋糕和奶茶的年代,七分钱一只的葱油大烧饼是划亮童年的一道光。当香酥的外皮和喷香的葱油交织在唇齿之间,幸福就会像花儿一样绽满天灵盖。这些年,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在第一时间去街头巷尾探访当地人的烧饼摊子,通过味蕾与一只甫出炉的“土著烧饼”的窃窃私语,去触及一个陌地的灵魂。我吃过扬州的烧饼、黄桥的烧饼、温州的烧饼、安徽的烧饼、广西的烧饼、无锡的烧饼……纵然原材料一模一样,地区不同,烧饼的口味也相去甚远。
没吃到烧饼的遗憾只能通过其他东西来填补。我在微信上向一位盐城籍的大哥虚心讨教,请他介绍他的故乡特色,盐城大哥首推了“鱼汤面”。第三天早上,我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馋心,一大早就顶着啪啪打脸的大风向八里进军。
本来我的第一目标是菜市场。以我混迹菜市十七八年的经验,菜市场即便不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至少也应该温情脉脉、井井有条。然而,我在八里的街道来来去去跑了好几个来回,却怎么也摸不到菜市场的大门。郁闷之下,我拉住了一位胖乎乎的大爷问路,人家冲着我身后正在洗鱼的大婶儿一努嘴:“喏,那儿可不就是菜市场嘛。”我伸头探脑地经过洗鱼大婶面前,向里走去——所谓八里菜市场竟是一个破旧简易的棚子。
实事求是地说,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规模最小、最潦草、最不像菜市场的菜市场。卖东西的仅仅两家。左边地上零零散散地摊着些许蔫了吧唧的蔬菜,摊主只顾埋头理货,也不亮出招徕顾客的微笑。右边是一张低低的肉案子,摊主五十岁出头,瘦长脸,穿一件油光光的夹克。我装作很内行地打量了一下他的猪肉——不是诱人的淡红色,而是奄奄一息的淡紫色。我试探地问他,怎么看着像昨天的肉呢?他表情淡漠地指了指另外两大块没有皮的后臀,说:“今天的肉在这里。”
出了“菜市场”,我还不死心,又和洗鱼的大婶搭讪了几句,询问附近还有没有其他菜市场。大婶不以为意地说:“超市的东西又多又便宜,谁还要来菜市场!”
倒也没错。超市的货品齐全,价格实惠,有没有菜市场对老百姓的影响委实不大。可是,就像街头没有烧饼铺子一样,如果一个地方没有菜市场,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具体少了些什么呢?我这个与八里只短短一段缘分的外乡人似乎也无法精准地表达。
好在我在八里的小街并非一无所获,最起码,碰到了一位细致和蔼的老先生,另外还吃了两顿不错的早餐。
老先生是一家小五金日杂店的店主。我们帐篷的前后门是用铅丝拧紧的铁皮活页——这是刘大哥的权宜之计,原本把帐篷的铁皮活页连接起来应该要铆上配套的螺丝。铅丝和套口不吻合,大风一来,帐篷门就控制不住地哐当作响。新丽姐差我去配螺丝,小五金日杂店在八里华联超市对面。店主老先生的听力不尽如人意,我连说带比画,又给他看了帐篷套口的图片,他终于弄懂了我的意图,戴上老花眼镜在密密麻麻的商品堆里翻来覆去地扒拉起来。扒拉了十几分钟,才找到一对螺丝。我心想,花了这么大的劲儿找出的螺丝,大概价格很贵吧。结果,老人家只收了一元钱。
为了配到适用的螺丝,我先后去了他的店里三趟。第一次拿的是半螺纹,不行;第二次去换,粗了一个号,螺杆偏短,不行;第三次,螺杆的长度够了,但偏细了,还是不行。
我也在菜市场摆摊多年,如果只是一元钱的生意,还翻来覆去地折腾,我恐怕就没这么好的耐性了。可八里小五金日杂店的老先生丝毫未流露出任何的不满,直到别的顾客都对我怒目而视了,他还一直和颜悦色地找啊找啊找……
八里的早餐店只有三家。十字路口的一家打着“上海南翔小笼包”的招牌,听听口音,不是当地人。另一家的店主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走路有点跛,但人收拾得清清爽爽,系着洁白的围裙。他是居家店铺,名为“施家面店”。据他自己介绍,他开早餐店已二十多年了,供应肉包子、菜包子、萝卜丝包子、茶叶蛋和鱼汤面。七点一刻,理应顾客盈门的时刻,他的店里却独独我一人。我要了一只菜包子拿在手里,一边吃,一边看他煮面。煮面不复杂,奶白的鱼汤预先熬在一只电饭锅里保温,从沸腾的大铁锅中捞出的一撮面条坐进预先备好的鱼汤碗里,加些许香葱芫荽,就送到了我的面前。
面很筋道,汤很鲜,店主还贴心地配了一碟子咸菜炒肉丝。所以,即使鱼汤面淡得没放盐似的,我都没好意思吱声。几天后,我到十字路口斜对过的名为“财宝小吃”的第三家早餐店里第二次吃鱼汤面,才算是长了知识。
比起门可罗雀的施家面店,财宝小吃的生意真是源源不断。店里有四个中年妇女,个个忙忙碌碌,让人分不清哪个是老板,哪个是伙计。我要了一只烧卖,一盘子干丝,一碗鱼汤面。烧卖里没有吃到肉丁,干丝里穿插着脆嫩的青椒丝,清香适口。鱼汤面上来了,我喝了口汤,很淡很淡,忍不住向服务员大姐提意见:“你们这里的口味怎么这么淡?”大姐一挑眉,拍了拍我面前的盐罐:“鱼汤面的咸淡本来就是你们自己掌握的呀。”
原来如此!我这才理解施家面店的鱼汤面为什么那么淡。在其他地方吃面条,口味都是由小吃店调配好的;而八里小街的鱼汤面,则把主动权交还到了食客的手上。我的面条我做主!专属的地方美食都是有温度的,有个性的。一碗鲜香浓郁的鱼汤面,背后竟还附着了我们都在下意识渴求的那一份自由随性。
在新丽姐定下的转场日期的前一天,我最后一次去财宝小吃店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水饺,当是给自己饯行。小吃店的大姐问我口味如何,我擦擦脑门上的汗珠子,给了个好评。大姐满意地笑了:“好吃你就多来吃吃。”
蜜蜂大军的下一站是山东泰安的徂徕山,离开了弶港,我以后还有机会再回八里吃那自己能拿捏咸淡的鱼汤面吗?也许有,也许没有。人生的很多时刻充满了未知的惊喜和突如其来的恩赐。就好比我换了一条没走过的新路返回蜂场,却迎面撞上了桥下的烧饼摊子。尽管我的肚子已经被鱼汤水饺填饱了,但我还是下车买了两只刚出炉的热烧饼。那是地地道道的八里烧饼,有点咸,有点甜,有五香味,有花椒香。
再见,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