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舍是个村庄的名字,在蜂场的西北方向,距离我们约十三公里。
吃过午饭,我推出摩托车,绑好了箱子,把小安塞了进去——它病了,一天一夜没吃饭,两只耳朵软 地耷拉在脑门上,鼻子干巴巴的,看起来萎靡极了。
在蜂场驻扎下来后,夜里它与我同住一个帐篷。本来每天早上只要我一打开帐篷门,它便迫不及待地跳起来,一溜烟儿地奔向周边的田野。但四月十六日的清晨,我都刷好牙洗好脸了,它还闷闷地蜷缩在窝里不动弹。现在想来,其实前一天夜里,它就极不安生,频繁地在泡沫箱里翻身,喉咙里似乎卡着异物,像人一样打着嗝。只是睡得迷迷糊糊的我那会儿并没有在意,只当它又被蜜蜂蜇了。
在新曹农场安家的第一周,小安已经被蜜蜂蜇了两回。它被蜇是因为它刚刚和蜜蜂打交道,尚不知避险。蜂场周围四通八达,它想出去撒欢,往哪边走都行。实在不济,钻油菜地也是上上策,可它偏偏大摇大摆地贴着蜂箱过。倘若它披着浅色的皮毛,那倒没多大风险,但它是一只以黑色为主的四眼铁包金。蜜蜂最不喜欢深色,自然对送上门的它穷追不舍。等它结结实实地感觉疼了,已为时晚矣!打又打不过,咬又咬不到,甩又甩不掉,只能惊慌失措地驮着一团蜜蜂没命地往帐篷里逃。被蜜蜂蜇过后的第一天,它绵软无力,眼神迷茫,声带受损,不时发出嘶哑的呻吟声,胃口也小了很多。但这样的情况不会持续太久。一夜过后,它又扭着欢快的小屁股,元气满满地扑向大自然的怀抱,放飞自我去也。
对于小安被蜜蜂“教做狗”一事,新丽姐建议我将它拴在帐篷里,说只有减少它与蜜蜂碰面的机会,才能避免它挨蜇。
思想上,我是支持禁足小安的;行动上,却迟迟不愿实施。
自由是世间万物与生俱来的向往。人如此,小动物们亦然。如果不能让一只狗无拘无束地蹦跳在阳光下,享受风吹狗脸的惬意,它短暂的狗生还有什么乐趣?小安还不足五个月,它这么小,这么天真,这么信任我,跟着我辗转到迢迢数百公里外的异乡,已经难为它了,再用一根铁链束缚它的天性,使它成为实质上的囚徒,我首先接受不了。
其实在蜂场,别说是狗,就是人也免不了蜂针之苦,每天在蜂箱边干活的刘大哥和新丽姐少则被蜜蜂蜇七八次,多则十来次、二十来次。即使是我这个轻易不靠近蜂箱的人,都屡屡中招。最严重的一次是午后,蜇在左眼皮上,天还没黑呢,眼睛肿成了大核桃,视线范围窄成了一道缝儿,坠坠地难受,三天后才消肿。
新丽姐说,她家养过一只纯黑的狗,跟着他们两口子在蜂场住了好几年,小时候被蜜蜂蜇得不成样子,嗷嗷叫了几回就变聪明了,任何时候都离小蜜蜂们远远的。转场时的蜜蜂最具攻击性,逮谁蜇谁,揣摩到这个规律的小黑狗,每次转场下了车,赶紧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等主人把蜂箱安排妥当了,它才放心大胆地露面。
我不把小安拴在帐篷里熬日子,同样是抱着它能“识时务”的想法。吃一堑,长一智。我没办法全天候地护卫它的周全,不如在可控范围内放任它探探险,让它早点认清形势,夹起尾巴,乖乖做狗。没料到,它刚快活了一星期,问题就冒头了。
十六日这天,它昏昏然地趴了一上午,水米不进,我喂了它一颗广谱消炎药。下午,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喊它的名字,它也能起身,摇头摆尾地回应,傍晚还吃了一小碗肉糜拌饭。可十七日早上,它又蔫巴巴了,歪歪斜斜地跑出去坐在水泥场中央好一会儿(后来我在那里看到它呕吐的一摊白沫),回来后又不动弹了,肚子一抽一抽的,腋窝下摸着很烫。我掰了一段火腿肠送到它的嘴边,它缓缓睁开眼睛,闻了闻,轻轻叼了过去,在嘴巴里含了几秒钟,还是吐了出来。要是在平时,火腿肠可是它的大爱!
大概是见我蹲在它的窝边没走,它强撑着起身,伸出右前爪刨起了窝里垫子的一角,再用鼻尖把那根印着它牙印的火腿肠费力地拱进垫子下面。也就是它这个笨拙的动作,让我心酸极了。它小小的脑袋里一定没有“死亡”的概念,还在为自己的未来打算,藏起此刻吃不下的火腿肠,想留着日后再享受。
我跑去蜂场北边的村子打听此处是否有兽医,村民表示不知情。幸好我手机里储存了二十多里外菜鸟驿站老板娘的电话,老板娘告诉我,花舍好像有宠物医生。
虽然是“好像”,但我还是决定去碰碰运气。
新丽姐搬来结实的木头蜂箱,在里面套进一只纸箱子,我把小安抱了进去,固定在摩托车后座。小安的眼睛半睁半闭,像一个不会讲话的小孩子,任由我们摆布。
去花舍的路上,风很大,刮得我的头盔不停后移,像是谁在背后用力勒住我的下巴。我按照导航前行,一鼓作气骑出去二十多里,才看见一个五颜六色的集镇。我放慢车速,咨询了六七位路人,顺藤摸瓜找到了兽医的家中。兽医瞄了一眼精神恍惚的小安,诊断为食物中毒。
我不敢相信:“怎么会食物中毒呢?我没给它吃什么过期的食物呀!”
兽医回我:“它如果一天到晚在外面乱跑,你怎能保证它没瞎吃呢?”
自由是要付出相应代价的!我一时无言以对。
兽医吩咐我捏住小安的嘴,在它耳朵两边各打了一针,说后继还要打两天。考虑到我来去不便,他提出配好两份药,由我回蜂场后自行给它注射。我没有任何护理常识,怎敢拿狗做实验?想也没想,我拒绝了兽医的好意,还是约定第二天带小安到花舍面诊。
第二天上午,小安的状况有所好转。下午一点多前往花舍,我心情大好,车速减了一半,优哉游哉地观赏沿途的风景。难怪东台会有“花舍”。抬眼望去,目光所及的田野里,金黄与碧绿相映生辉,油菜花是当仁不让的主角,成片的小麦也抽穗了,联排的西瓜大棚气势十足。最惊艳的是农干河桥边的两处大面积的鲜花地,其他地方不曾看到过。白色的花瓣,嫩黄的花蕊,清雅娇柔,风情无限。这些花开了应该有些时日了,花瓣已呈现出凋零的迹象,但在几百米外就能闻到浓郁的香气。去花舍的第一天,我满脑子想着早点找到兽医,心无旁骛,居然错过了如此难得的美景。倒是小安,许是第一次打针在心中留下了阴影,见摩托车在兽医家门前停下,它的小爪子立刻死死抠住箱子边,拒绝下车。两针扎完,它梗着脖子嚎叫了好一会儿。兽医满意地说:“叫声比昨天有力,明天再巩固一下吧。”
第三天,气温骤降,风呜呜作响,刮得脸生疼。下午两点多,我穿上厚厚的棉袄,系上围巾,套上护膝,带着小安赶往花舍。这一次,小安的恐惧达到了顶峰,一听到兽医的声音,顿时瑟瑟发抖,两条后腿瘫软得简直撑不起它小小的身躯。我狠下心协助兽医给它打了两针,它叫得凄厉无比,我的手一松,它立刻钻到人家的椅子下,泪光闪闪,哼哼唧唧。
回去的路上经过盐坝大桥,桥下的河面上布满风的痕迹,一眼望不到尽头。我靠边停车,和小安合了个影。想想十天前,我还在浙东小镇过着一成不变的小贩生活;此刻的我,匆匆的脚步却落在了别人的故乡。假如不是铺天盖地的油菜花,养蜂人不会转场到东台。假如我不随养蜂人出行,小安就不会跟着我来到东台。假如不是小安生病,我就不会带着它赶去花舍。几天后,我们的蜂场将转去山东泰安,离开这儿,也许,我这一辈子都没机会知道苏北平原上还有一个名为“花舍”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