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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大风暴的来临

羌胡忘覆育,师旅备非常。

南服更旄节,中军铸印章。

驰书谕燕赵,开府冠侯王。

赫赫今何在?门庭冷似霜。

——《刘太尉挽歌辞》

陆游调临安,担任敕令所删定官的职务。他的工作主要是编纂公布的法令,地位并不重要,位置也不高,可是到了临安,他能更多地接近中央,多和士人来往,这样的机会,总会使他欣然的。

这一次调临安,可能是出于左丞相 汤思退的推荐。汤思退,原籍处州,和陆游同是浙东人,绍兴二十九年九月间,由右丞相改左,陆游在贺启中曾提到自己:

……某猥以狐远,辱在记怜,如其少逭衣食之忧,犹能颂中兴之盛德,必也遂老江湖之外,亦自号太平之幸民。穷达皆出于恩私,生死不忘于报称。

绍兴三十年的春夏之间,陆游到达临安供职,他想到这一次的遭际,真是不胜感慨。他在谢启中说起:

……伏念某独学寡闻,倦游不遂,澜翻记诵,愧口耳之徒劳,跌宕文辞,顾雕虫而自笑。低回久矣,感慨凄然,使有一人之见知,亦胜终身之不遇。然而禀资至薄,与世寡谐,在乡闾则里胥亭长之所叱诃,仕州县则书佐铃下之所蹈藉。声名湮晦,衣食空无,方所向而辄穷,已分甘于永弃。侵寻末路,邂逅殊私,招之于众人鄙远之余,挈之于半世浮沉之后。既赏音于一旦,又诵句于诸公,岂料前史之美谈,乃获此身之亲见。……重念某家世儒学,非有旂常钟鼎之勋,交友渔樵,又无金、张、许、史之助,特缘薄技,获齿诸生,形顾影以知归,口语心而誓报,死而后已,天实临之。

从今天看,这样的作风是很少见到的。但是在封建时代,这并不是意外。为什么杜甫献三大礼赋,韩愈有三上丞相书呢?很显然,他们必须通过这一关,为自己解除被统治阶级压迫和侮辱的苦痛,同时也为自己开辟建功立业的道路。在封建统治之下,博取封建统治者的好感,也爬上封建统治的地位——这正是旧时代知识分子的一条悲惨的道路,但是在那个时代里,千千万万人正踏着这条道路前进,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在敕令所供职的一年中,和陆游常来往的有闻人滋,字茂德,嘉兴人。他也是一位删定官,很好客,时常留人吃饭,所吃的多半是豆腐羹;有时也替人介绍工作,藏书极多,最喜欢把书出借给朋友。这位老先生很诙谐,自称“作门客牙,充书籍行,开豆腐羹店”。当然这只是一句幽默话,他的学问主要还在经学和文字学方面。

还有一位是周必大,他比陆游小一岁,恰恰住在隔壁,因此来往极密。陆游也曾记到他们的关系:

某绍兴庚辰(三十年),始至行在 ,见公于途,欣然倾盖。得居连墙,日接嘉话,每一相从,脱帽褫带,从容笑语,输写肝肺。邻家借酒,小圃锄菜,荧荧青灯,瘦影相对。西湖吊古,并辔共载,赋诗属文,颇极奇怪。淡交如水,久而不坏,各谓知心,绝出流辈。

周必大后来做到丞相,封益国公,但是他们两人间的关系,始终是很好的。

敕令所的工作虽然不很重要,但是生活很安定,长此下去,陆游也许就在逛西湖、喝酒、作江西派诗的当中消磨一生。可是黑云已经密布了满天,一闪一闪的电光,告诉我们,大风暴就在眼前了。

宋金间和议的订立,已经二十年了。高宗对于女真部族的统治者称臣屈服,每岁献银献绢,出卖了北方,也出卖了南方,他总以为从此可以在小朝廷偷安了,慢慢地把西湖点缀起来,正如后来林升诗中所说的:

山外青山楼外楼,

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

直把杭州作汴州。

但是敌人是不会等待的。在他们估计到可以平吞整个中国的时候,决不会满足于北方的一半。绍兴二十六年,女真部族的统治者完颜亮迁都燕京,同时积极准备修建汴州。宋人的东京,经过残酷的战争,完全破坏了,现在改称南京,作为日后发动南侵的基地。当时南宋和女真人之间,相隔只是一条淮水,南北通使,不断往来,因此女真准备作战的计划,从绍兴二十八年起已经渗过来,但是高宗还是不信,直到二十九年年底才证实了这个消息。

那时南北两方,每年都有几度使节来往,贺年的使节称为贺正旦使。十二月底女真的贺正旦使来了,正使施宜生,福建邵武人;副使耶律翼,契丹人。这一位施宜生,六十多岁了,真可算是几朝人物。他是北宋政和四年(1114)的太学生,做过官,南渡以后,参加过范汝为的起义军队。范汝为失败,他逃到北方,在刘豫的傀儡政权之下做官。刘豫被废,他就直接为女真服务。从做官到起义,从起义到投敌,施宜生有一段不简单的经历,但是并没有完全丧失了对于祖国的一点良心。贺正旦使一到,南宋派吏部尚书张焘接待,当时称为“馆伴”。张焘的资望很高,得到施宜生的重视,相处极为款洽。张焘看到机会来了,慢慢地打动施宜生的乡土之思,探听北方的动静。施宜生看到耶律翼不在面前,对着张焘说起:“目前的北风猛啊!”他顺手取起窗间的一支笔,喊着:“笔来、笔来。”

问题都清楚了。张焘把一切的经过奏明高宗。南宋也在进行一些必要的布置,直到三十一年的五月间,这才揭开战争的序幕。五月是高宗的生日,女真的贺生辰使高景山、王全来了。他们传达完颜亮的意图,大意是说两国向以淮水为界,私渡甚多,无从杜绝,容易引起纠纷,主张以长江、汉水为界,好在其间土地荒瘠,人民不多,所有户口,尽可仍归南宋,女真所要的只是土地。完颜亮提出八月间到南京,希望南宋派一位大臣——丞相汤思退、陈康伯,或是知枢密院王纶,老将杨存中和皇帝的一两位亲信同来商量。最后他还说出九月间要到泗州、寿州和陈、蔡、唐、邓那些地方打猎,十一二月间再回南京。

最后通牒就在这个方式之下提出了,要宋人割让长江以北,要他们派遣大臣议和,最后,是出兵的威胁。在提出通牒的时候,王全甚至在殿上谩骂起来。

“听说,”高宗说,“副使是北方名家,何至如此?”

“不啰唆了,赵桓已经死了,明白些吧!”王全说。

赵桓是钦宗,三十四年以前被俘,一向以为他还活着,现在从王全口里,得到他的死讯,当然这里也带着威胁。高宗号啕大哭,起身回宫,匆匆地结束了这一次的会见。

战争的情势,因为女真部族统治者的决心南侵而无可避免了。南宋的文武大臣,连同侍从御史举行了一次大会,统一意志。在这次会上,丞相陈康伯传达高宗的意图:“今日更不问和与守,直问战当如何。”大政方针决定以后,南宋方面的布置,四川以吴璘为制置使,荆襄以成闵为制置使,但是把主要的力量集中在淮南、江东、浙西一带,以刘锜为制置使。自从绍兴十一年和议告成,至今二十年了,当年的宿将,老的老了,死的死了,吴璘必须留在四川,撑住西北的大局,杨存中是最得高宗信任的,但是在士大夫之间,声望不高,因此只有把国家的重任,交给刘锜。刘锜在绍兴十年曾以四万兵在顺昌大破金兀术的十万大军,因此人望很高。瓦子 里的“说话人” 曾说刘锜“从顺昌入战之后,闲在家中,寄居湖南潭州湘潭县,他是个不爱财的名将,家道贫寒,时常到村店中吃酒”。这里正看到为什么刘锜会在当时有很高的威信。

在什么地方布置战场,和敌人作战,这时还没有把握。七月十二日陆游已经由敕令所删定官调任大理司直,官阶还是很低,可是他是一位名士,和当时的一些要人都有联系,因此也得到些内幕消息。一次他去拜访丞相陈康伯,康伯留他吃饭,还没有坐定,外边报称杨存中来了。陈康伯一边把陆游安排在书房里,一边接待杨存中,这是当时的一位老将,陈康伯和他谈到战事,陆游隐在幕后,把当时的谈话记下:

存中曰:“士大夫多谓当列兵淮北,为守淮计,即可守,因图进取中原,万一不能支,即守大江未晚。此说非也。士惟气全乃能坚守,若俟其败北,则士气已丧,非特不可守淮,亦不能守江矣。今据大江之险,以老彼师,则有可胜之理。若我师克捷,士气已倍,彼奔溃不暇,然后徐进而北,则中原有可取之理,然曲折尚多,兵岂易言哉。”予不觉太息曰:“老将要有所长。”然退以语朝士,多不解也。

当时南宋最得力的支柱,还是广大的人民群众。八月间,宿迁人魏胜率同义士三百人渡淮,取涟水军,进攻海州。在海州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把女真的海州知州父子和他们部下的一千多士兵都杀了;夺取海州以后,发展队伍,分为五军,把朐山、怀仁、沭阳、东海等县拿下。山东的人民都动起来了,他们和魏胜取得联系,山寨的义士,号称数十万,准备随时欢迎解放的大军。

九月间,完颜亮的大军自北方南下了,他一边分遣军队,进攻川陕和荆襄两路,一边自己率同六十万军队直逼淮水清河口,号称百万。刘锜的军队也沿着运河北上,准备在淮阴迎击敌人,可是他的副将王权已经在皖北合肥溃退了,王权第一步是退到昭关,再从昭关退到和州。刘锜在淮阴的大军,陷入敌人的包围,这才向扬州撤退。十月,完颜亮进驻合肥。

从当时的战争情势看,完颜亮的军队,完全是靠“签发”,因为他们的内部不统一,和近代的征兵不同,实际上只是农奴大军,在每个军事单位里,都是以部分的北方部族和部分“签发”的汉人混合编制,战斗意志不强。可是正因为是农奴大军,所以能够发动很多的战士,造成浩大的声势。从另一方面讲,宋人的军队是雇佣军,因为雇佣需要很多的给养,所以在战斗员的数字方面,远远落在敌人的后面,可是因为爱国热情的高涨,他们的战斗力超过敌人,所苦的是除了少数得力的将领以外,没有坚强的领导,这一次王权的溃退,几乎误了国家的大事。南宋方面最有利的形势还是依靠敌后的发动:海州的魏胜,山东的滕 ,大名的王友直,以及日后山东的耿京,他们一呼百应,动辄是几万、几十万,战斗力不一定是强的,但是他们能够牵制敌人的大军,也能随时截断敌人的供应,成为敌人的腹心之患。

王权的军队溃退,高宗的决心动摇了,他派杨存中去和陈康伯商议,准备航海。康伯把存中留下,吩咐他把袍带解去,宽心饮酒。高宗得到这个消息,感到一些安心。第二天,康伯上朝,他和高宗说起:“听说有人主张退到绍兴,再退福州,事情不是这样的。”他再三劝告高宗,要他镇静。不久,高宗的手谕来了,大体是说如若敌人还不退兵,可立即解散政府,各投生路。康伯把高宗的手谕烧去以后,再三指出百官一散,皇上必然孤立,事情更不好办。待到高宗的情绪逐步稳定下来,康伯随即请求下诏亲征。这就是正式对敌宣战了。诏书里说:“岁星临于吴分,冀成淝水之勋,斗士倍于晋师,当决韩原之胜。”高宗的决心作战,在当时的文武百官中,是起了一定的影响的。

尽管高宗表示决心作战,但是高级将领之中,有些已经腐朽到无可挽救了。王权从池州退采石,十一月奉命调职,可是在继任的李显忠没有到达之前,他已经自动退出采石,建康的左翼,完全向敌人暴露。完颜亮抓住这个机会,随即准备渡江。恰巧南宋中书舍人虞允文奉诏至采石犒军,他看到情形危急,马上把责任挑起,对于王权的残部,进行了宣传鼓动的工作。利用宋人原有兵舰,把女真渡江的七十条小船,完全冲没,第二天又烧去敌人兵船大小三百条。兵船既然冲没了,那还渡什么江?金主亮挥动大军,直奔扬州。刘锜的军队在皂角林和金人遭遇,打了一个胜仗以后,全军退到镇江。这时南宋和金人已经成为划江而守的形势。所幸宋人还掌握了一定数量的兵船,在长江中流巡弋,给敌人以必要的牵制。

在敌后广大的沦陷区里,爱国的群众都已经发动了。均州知州武钜领导了一支民兵队伍向北方进军。他们在邓州、卢氏县这一带和敌人后方的军队纠缠在一处。十二月间再由庄隐领导乡兵在洛阳周围和敌人作战,在正规军的配合下,收复了嵩州、长水县、永宁县、寿安县,终于击破洛阳。当然,这次的胜利只是一种奇袭,没有能够巩固下来,但是对于人心已经起了很大的鼓舞作用。

陆游那时还在临安城里,他在幕后参与了一些活动,但是并没有起主要的作用。他听到收复西京的消息,高兴极了,作诗一首:

闻武均州报已复西京

白发将军亦壮哉,

西京昨夜捷书来。

胡儿敢作千年计,

天意宁知一日回。

列圣仁恩深雨露,

中兴赦令疾风雷。

悬知寒食朝陵使,

驿路梨花处处开。

这个时期,女真内部的矛盾已经爆发了。留在辽东的女真部族的首领们,拥戴完颜雍为帝,内部引起混乱。完颜亮留在瓜洲渡,积极地准备渡江,他限定三天以内全部渡江完毕。他认为当前有强大的敌人,背后有分裂的活动,万一退军,前后受敌,部下溃散,自己必然孤立,因此决心冒险南侵,一经过江,部下意志统一,尽有击溃宋军的可能。从另外一面看,完颜亮的部下,认为渡江以后,当前的南宋的主力军,虽然曾从淮阴撤退,但是实力没有受到损害,依然是强大的敌人,北方已经分裂,无法获得有力的支援。在这个形势下,镇江的刘锜大军和淮南的严重破坏,对于这支女真侵略队伍,都构成死亡的威胁。矛盾的解决,唯有出于流血的一途。终于由完颜亮的部下,在一个夜晚,把这个侵略者杀死。他们一边派人和南宋洽商,一边整理自己的队伍,有秩序地向淮北退却。在这时期,完颜雍迅速进入燕京,控制北方;南宋的大将成闵、李显忠,也收复两淮州郡。宋金双方仍旧以淮水为界,和完颜亮没有发动南侵以前完全一样。

在完颜亮南侵的当中,陆游有时也回山阴,好在一水之隔,来往不到几天,公事不多,不妨去看一下。恰巧曾几住在禹迹寺,从山阴城去,三四里路,差不多每隔三四天,陆游总得去看望老师。曾几七十九岁了,一家百口,在人心惶惶的当中,他从来没有考虑到一身或一家的安全,谈到国家的前途,总是非常系念。这一切都给陆游很好的教训

三十二年的春天,南宋局势,回复到原来的安定。二月间陆游的一位哥哥到扬州去了。那时淮南东路的制置使是成闵,衙门在扬州。陆游有诗:

送七兄赴扬州帅幕

初报边烽近石头,

旋闻胡马集瓜洲。

诸公谁听刍荛策,

吾辈空怀畎亩忧。

急雪打窗心共碎,

危楼望远涕俱流。

岂知今日淮南路,

乱絮飞花送客舟。

这首诗是二月间作的,但是写到上一年完颜亮进逼采石和瓜洲的时候,确实是把那时人心惶惶的情形,完全写出的。

就在这一月,刘锜在临安都亭驿呕血死了。刘锜是当时有名的大将。相传完颜亮在发兵的时候,曾经历举宋将的姓名,由女真部族的将领报名应战,可是一经举到刘锜,大家都不吭声了。完颜亮这才决定自己担当这一面。可能这只是事后之辞。但是在最初布置的时候,南宋以刘锜担当淮南一路,完颜亮也进攻这一路,双方都把主力放在运河淮水这一条交通线上,这是当时的客观形势决定的。双方把主力这样安排,正见到刘锜担负了一副万钧重担。他路过镇江的时候,坐在皮敞轿当中,全城焚香迎接,人民对于这一位不爱钱的爱国将领是非常崇拜的。不幸的是刘锜已经衰病缠绵了。在前线,有时他只能喝一口稀粥,可是他还是尽力支持。及至王权溃下,大军的左翼完全暴露,刘锜向后撤退,在皂角林打了胜仗以后,他才撤到镇江。当时的议论是,虽然日闻捷报可喜,但是一报近如一报,亦复可忧。其实这也是一偏之见,虽然一报近如一报可忧,但是日闻捷报,究属可喜。在战争进行的当中,决定胜负的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主力的能否保全。刘锜保全了南宋的主力军,扼守天险的镇江,西边有坚守建康的张焘,掩蔽了他的侧面,中间有来往江上的巨舰,敌人不敢轻于尝试。这才造成了如虎负隅的声势,完颜亮的部下宁可杀死完颜亮,不敢过江迎战,一边固然是因为淮南路受到严重破坏,无法支援,一边也未始不是慑于刘锜主力的存在。这一点陆游是看清楚的,但是一般人却没有看清楚。刘锜的呕血而死,主要还是由于受到委屈和刺激,以致无法鼓起和病况斗争的勇气。从陆游的《刘太尉挽歌辞》 ,可以看出陆游对于军事的认识。陆游三十二岁就有《读兵书》一首,以后在诗词和笔记中都谈到论兵说剑、将略、诗情,可是实际上他并没有经过真正的战役。我们只有从他对于战事的认识上,给他做出必要的估计。

刘太尉挽歌辞

羌胡忘覆育,师旅备非常。

南服更旄节,中军铸印章。

驰书谕燕赵,开府冠侯王。

赫赫今何在?门庭冷似霜。

坚壁临江日,人疑制敌疏。

安知百万虏,锐尽浃旬余?

智出常情表,功如定计初。

云何娼公者,不置箧中书?

绍兴三十一年完颜亮发动南侵,终于以他的被杀而匆匆结束了。侵略大军完整地退出淮南。当时的情况不易使人理解的是为什么南宋不在女真退兵的当中,趁完颜雍的内部整理尚未就绪的机会,进行追击,收复失地。原因大约有三个。第一,在宋金对峙的当中,从淮河南岸直至长江北岸这一带——当时称为淮南东路和淮南西路,因为多次的战争,受到严重的破坏,三十一年再受到女真军队南下和北撤两次的搜刮,无法担负再一次的战事。三十二年正月间李显忠的军队已经开到淮西,就因为老百姓的房子久已烧光,无法住宿,士兵在大雨雪中进军,连脚趾都冻掉了,只得引还建康。第二,在完颜亮南下的当中,高宗起用了主战派的首领张浚。这一位久已受到贬斥处分的老臣,在风涛中从湖南赶到江东,高宗安排他守建康府的责任,及至侵略大军引退,一般人士都希望由张浚出任江淮宣抚使,担当追击的重任,可是在高宗、张浚中间,久已存在主和主战的矛盾,而张浚的主张为人望所归,更引起高宗的妒忌,他宁可把宣抚使交给众望不满的杨存中,决不交给张浚。第三,高宗对于收复沦陷区的信心,久已丧失,他所要求的只是小朝廷的偷安。完颜亮南侵的时候,他一边下诏亲征,一边又准备投降,这样的一位领导者,当然谈不上追击敌人,收复失地了。绍兴三十二年的春天,就在双方通使往来,但是军队仍在进行小规模的遭遇战当中度过。

在完颜亮南下而后,陆游已经调任枢密院编修官,枢密院是南宋的军事领导机构,编修官名义上是担负编纂的职务,实际上还是担任秘书工作。这次的调任当然和他的才能以及他和大臣等的关系有关。文集中《代乞分兵取山东札子》是这时写作的:

……为今之计,莫若戒敕宣抚司,以大兵及舟师十分之九固守江淮,控扼要害,为不可动之计;以十分之一,遴选骁勇有纪律之将,使之更出迭入,以奇制胜,俟徐、郓、宋、亳等处抚定之后,两淮受敌处少,然后渐次那大兵前进。如此则进有辟国拓土之功,退无劳师失备之患,实天下至计也。盖京东去虏巢万里 ,彼虽不能守,未害其疆,两淮近在畿甸,一城被寇,尺地陷没,则朝廷之忧复如去岁 ,此臣所以夙夜忧惧,寝不能瞑,而为陛下力陈其愚也。……

宋时有“轮对”的制度,在一定官阶以上的,都有轮流进见的机会,陆游也准备提出他的发言提纲,当时称为“札子”。

……举吏部之籍,缙绅之士几人,其得见君父者几人?白首州县而不得一望阙门者多矣,则凡进见之人,固宜夙夜殚思竭诚,以幸千载之遇,虽其间有论事梗野不达大体者,究其设心,亦愿际会。犯威颜以徇俗,舍富贵以取名,臣窃谓无是理也。欲望陛下昭然无置疑于圣心,克己以来之,虚心以受之,不惮舍短而取长,以求千虑之一得,庶几下情得以毕达。群臣无伯益、召公之贤,陛下以舜、武王之心为心,则是圣德巍巍,过于舜、武王矣。如其屈万乘之尊,躬日昃之劳,顾于疏远之言,无大施用,姑以天地之度容之而已,是独言者一身之幸也。……

陆游的这一个札子,虽然没有提出,但是却透露出当时高宗和群众对立的情况。群众要求的是对敌作战,但是高宗坚持的是继续屈服。在杨存中的江淮宣抚使发表的时候,给事中金安节,起居舍人、兼权中书舍人刘珙就提出“存中已试之效,不待臣等具陈,顷已权势太盛,人言籍籍,陛下曲示保全,俾解重职,今复授以兹任,事权益隆,岂惟无以慰海宇之情,亦恐非所以保全存中也”。他们并且要求“宜别择重臣以副盛举”。这件事给高宗以很大的刺激,他甚至说出刘珙的父亲刘子羽担任过张浚的幕府官,得到重视,因此刘珙排斥杨存中,正是要为张浚留出担任江淮宣抚使的地步。但是高宗的咆哮,并没有阻止刘珙的继续争论。杨存中是当时的一员老将,曾任殿前都指挥使二十五年,是高宗的亲信,小心谨慎,高宗认为是他的郭子仪。可是正因为他是高宗的亲信,当时的群臣不断地对他提出弹劾,李浩、王十朋、陈俊卿、陆游先后都曾经进言。

绍兴三十二年的春天,南宋的统治者决心求和,朝廷上重行爆发了一次主和和主战之争。陆游的这一个札子,实际上是要高宗接受群众的意见,不要一意孤行,阻塞言路。这一次是二十多年以前情况的重演,但是不同了。绍兴十一年的秦桧,坚决主张对敌屈服,经过他的缜密布置,高宗投靠敌人的宗旨居然贯彻了,可是现在呢?情形完全不同了,丞相陈康伯是主张对敌作战的,杨存中的江淮宣抚使发表以后,因为给事中、中书舍人这一批人坚决不同意,他们执行了他们的否决权 ,把诏书退回了。高宗也看到现在的局面,究竟不是二十一年以前的情形,何况皇太子赵眘已经三十六岁了,在群众中有相当的威信,虽然不是亲生的儿子,但是对于自己确实有些孝心,又何必多操这一份心呢?终于决定在这一年的六月,把政权交给太子,自己退居德寿宫,称为太上皇。赵眘即位,后代称为孝宗。即位后,改明年为隆兴元年。

陆游在枢密院的任务,主要还是秘书工作。十月中张焘的同知枢密院事发表了照例先进辞免表,后进谢表。这两个文件都委托陆游代拟。宋代的表启,是用四六文做的。陆游在启中用“飞龙在天”对“老骥伏枥”。张焘一见以后,感到不安,托左史周必大和陆游商量,把这两句改过。

“为什么?”必大说。

“老了,责任担负不了,”张焘说,“因此请求退休。‘老骥伏枥’的下句是‘志在千里’,看了这一句,联想到第二句,人家会认为我希图重用啊。”

“不会的。”必大说,“‘志在千里’,正是说马老了,跑不得,所以空有此志。相公虽然年老力衰,难道没有报国之志吗?”

张焘笑了,因此没有改去

孝宗在南宋的一些皇帝中,是比较清明的一位。他的父亲赵子偁,太祖赵匡胤之后,在徽宗时代,只是一位远房的宗室,官只做到嘉兴县县丞。东京陷落的时候,皇室的近房,都被女真部族俘虏了,所以建炎三年(1129),高宗的独子赵旉死后,只能以赵眘为养子,后来立为太子。他在民间长大,所以和一般皇帝有些不同。他对于中原的沦陷,感到极大的沉痛,因此关心武事,有收复失地的意图。同时他对于文学也感兴趣。一天他和周必大谈起,问他当今的诗人谁能比得上唐代的李白。必大说唯有陆游,因此大家称陆游为“小李白”

十月间,通过权知枢密事史浩和同知枢密院事黄祖舜两人的推荐,孝宗赐陆游、尹穑两人进士出身。在地主官僚家庭出身的人物,这是一种荣誉。尹穑字少稷,年龄比陆游大得多,以强记出名。当时出版物有麻沙版本,出于福建建阳县麻沙岭,是比较通行的版本,尹穑每日能背诵一寸高的麻沙出版物。当然宋版书字大,可是一寸厚至少也得上万字。据说有一次尹穑在吕居仁席上看历本,经过一道菜的工夫,能把两个月中每日记载的项目,完全背出,不差一字。尹穑和陆游是朋友,但是后来附和和议,他们的看法发生距离。这时期中和陆游相熟的还有程大昌,在学术界也是有名的人物。

十一月,陆游有《上殿札子》,请求振肃纲纪,他说:

……陛下初即大位,乃信诏令以示人之时,前日数十条,或曰,“当置典宪”,或曰,“当议根治”,或曰,“当议显戮”,可谓叮咛切至,赫然非常之英断也。若复为官吏将帅,一切玩习,漫不加省,一旦国家有急,陛下诏令戒敕之语,将何加此,而欲使人捐肝脑以卫社稷乎?“周官”冢宰以正月之吉,始和、布治于邦国都鄙垂象之法,徇以木铎,曰:“不用法者国有常刑。”正月,周正,今之十一月也。正岁,夏正,今之正月也 。自十一月至正月,若未甚久,而申饬告诫,俟以刑辞,已如此其严。今命下累月,而有司或恬然不以为意,臣窃惑之。欲望圣慈以所下数十条者申谕中外,使恪意奉行,毋或失坠,仍命谏官御史及外台之臣,精加考核,取其尤沮格者与众弃之,不惟圣泽速得下究,亦使文武小大之臣,耸然知诏令之不可慢如此,实圣政之所当先也。……

十二月,张焘在召对的时候,请求举行祖宗故事,召集百官赴朝堂,条具当时弊政和救弊的办法。初六日诏书下来,陆游有“条对状”,共七条,大意如次:

一、有国之法,当防其微,人臣之戒,尤在于逼……自今非宗室外家,虽实有勋劳,毋得辄加王爵。

二、小臣干办于外,既衔专命,又无统属,造作威福,矜诧事权,所在骚然,理有必致……若朝廷或有大事,势须遣使,即乞于廷臣中遴选材望,庶几不负任使。

三、自古有国,设官分职,非独下不得僭上,上亦不得侵下……顷者遂有以师傅而领殿前都指挥使者……近复有以太尉而领阁门事者……渎乱名器,莫此为甚。

四、臣欲望圣慈令三省具诸路监司姓名,精加讨论,其不足当委寄者,例皆别与差遣,选有才智学术之士代之。

五、欲望圣慈特命有司除凌迟之刑,以明陛下至仁之心,以增国家太平之福。

六、夫宦寺之臣,自古所有,然晚唐以来,始进养子,童幼何辜,横罹刀锯!……今道路之言,咸谓员已倍冗,司局皆溢,而日增岁加,未闻限止。

七、惟是妖幻邪人,平时诳惑良民,结连素定,待遇而发,则其为害,未易可测……欲乞朝廷戒敕监司守臣,常切觉察,有犯于有司者,必正典刑,毋得以习不根经教之文,例行阔略。

从陆游所提出的七条来看,主要的还在于儒家的“正名分,行仁政”。第七条主张对于当时的道会门,进行严厉的处置。当然这是维护统治阶级利益的。他对于人民群众,在宗教的外衣下,取得联系,在适当时期,进行革命的意图,是看得到的,但是对于人民群众,进行革命的动力,认识还是不够。 KyhatnwhLgQ9FKwOWNRPMf1xupA1A7Qde8iUhlfSg9gY4D+yqAypIUli6xtOeD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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