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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青年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钗头凤》

陆宰回到山阴以后,决心不出去做官了。他自己盖了些房子,有双清堂、千岩亭;又买了一座别墅,准备在山清水秀的场所,好好读一些书,也准备把儿子教好。陆游早年,主要还是在经书上用功夫,这是当时儒生的根本之学。陆游曾说过:

吾幼从父师,所患经不明。

何尝效侯喜,欲取能诗声?

亦岂刘隋州,五字矜长城?

……

在家庭教养方面,他获得一定的思想基础,在陆宰的一些朋友来往之中,他也听到不少的主张。在散文的方面,他记起:

三代藏宝器,世守参河图。埋湮则已矣,可使列市区!文章有废兴,盖与治乱符。庆历嘉祐间,和气扇大炉。数公实主盟,浑灏配典谟。开辟始欧王,菑畲逮曾苏。大驾初渡江,中原皆避胡。吾犹及故老,清夜陪坐隅。论文有脉络,千古著不诬。俯仰四十年,绿发霜蓬枯……

他在另外两首诗中,也曾提到他的老师和他自己的抱负:

成童入乡校,诸老席函丈。堂堂韩有功,英概今可想。从父有彦远,早以直自养。始终临川学,力守非有党。纷纷名他师,有泚在其颡。二公生气存,千载可畏仰。

士生学六经,是为圣人徒。处当师颜、原,出当致唐、虞。斯文阵堂堂,临敌独援枹。异端满天下,一扫可使无。乃知立事功,先要定规模。彼虽力移山,安能夺匹夫。

他还有一位老师鲍季和。陆游在十七岁的时候,早晨戴着乌帽出门,和许伯虎一同在教师那里上学。清明的前一天,老师放假,他们用矾水在纸上写字,以后涂上墨迹,作为假的拓本。这件小事,他在诗里曾经提到。

《宋史·陆游传》说他“年十二、能诗文”,不免有一些浮夸,但是在这个“书香门第”里,他从小便感染上对于诗文的爱好,这是很自然的。

吾年十三四时,侍先少傅 居城南小隐,偶见藤床上有渊明诗,因取读之,欣然会心。日且暮,家人呼食,读诗方乐,至夜,卒不就食。今思之,如数日前事也。

余年十七八时,读摩诘诗最熟,后遂置之者几六十年。今年七十七,永昼无事,再取读之,如见旧师友,恨间阔之久也。

余自少时,绝好岑嘉州诗。往在山中,每醉归,倚胡床睡,辄令儿曹诵之,至酒醒,或睡熟乃已。尝以为太白、子美之后,一人而已。

陆游在陶潜和唐代诗人中,摸索自己的道路,但是始终没有找到。在他十八岁那一年,认识曾几,这才算找到一条路。他有一诗记他们认识之初:

发似秋芜不受耘,

茶山曾许与斯文。

回思岁月一甲子,

尚记门墙三沐熏

(自注:游获从文清公游时距今六十年 。)

曾几这一年五十九岁了。他对于这位青年的款接,真是热情异常。从另一方面看,他对于陆游所起的影响是异常的巨大,陆游对他的崇拜算得五体投地。他说:

儿时闻公名,谓在千载前,稍长诵公文,杂之韩杜编。夜辄梦见公,皎若月在天,起坐三叹息,欲见亡繇缘。忽闻高轩过,欢喜忘食眠,袖书拜辕下,此意私自怜。道若九达衢,小智妄凿穿,所愿瞻德容,顽固或少痊。公不谓狂疏,屈体与周旋,骑气动原隰,霜日明山川。……

从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初次的相见,是在曾几到陆家去的那一天。当然,他是去拜访陆宰的。南宋初年,山阴取得陪都的地位,加以陆宰的声望和他的交游之广,都可以吸引时人的访问。曾几的这一来,对于陆游是一颗从天上降下的明珠,他是如何的渴望认识这一位伟大的人物!

是什么吸引力使得陆游对于曾几五体投地的?

首先曾几是一位有名的学者。他的著作有《易释象》五卷、《论语义》二卷,但是他的更大的声望是他继承了胡安国的春秋学。宋代在春秋学方面的卓越的成就,北宋有孙复的《春秋尊王发微》十二卷,《春秋总论》一卷,南宋有胡安国《春秋传》三十卷,又《通例》一卷,《通旨》一卷。陆宰不是也有一卷春秋学的著作吗?为什么宋人对于春秋学感到很大的兴趣,孙复、胡安国都成为有名的学者呢?因为春秋主张“尊王攘夷”,拥戴封建君主作为一面旗帜,抗拒异族的侵略者。在民族矛盾成为主要矛盾的时候,这样的主张是有它的特殊意义的。胡安国在南宋初年作《春秋传》,其意在此。这一位春秋学者死于绍兴八年,那时陆游年十四岁,没有离开山阴,因此他不可能看到胡安国,可是现在他看到曾几,这是给他很大启发的。

其次,曾几是一位有名的爱国志士。在爱国主义者的家庭中,还有比爱国志士更值得欢迎的吗?陆游看到和他父亲往来的,有周侍郎、傅给事和李参政——尤其是李参政,这一位痛恨秦桧,深入骨髓,认为“咸阳”终误国家。在绍兴十一年,李光被贬,安置藤州的时候,父亲不曾一直赶到诸暨送他吗?一年以后,又一位爱国志士来了。曾几的哥哥曾开在临安,官居礼部侍郎的时候,秦桧正在热烈地主张和女真议和。曾开和秦桧接谈中,问起宋朝和女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和高丽对于本朝的关系一样。”秦桧说。

“主上以圣德登大位,臣民之所推戴,列圣之所听闻。相公当强兵富国,尊主庇民,奈何自卑辱一至于此!非开所敢闻命。”曾开怫然地说。

经过这一次争执,曾开的礼部侍郎罢免了,连带曾几的两浙西路提点刑狱公事的官也罢免了。主张对敌投降的秦桧是不会容留他们的,但是也正因此曾几在陆游的认识上,给予很深的印象。

但是,更重要的是曾几是当时的最有名的诗人。北宋以来,若干有名的诗人在南渡初年还在,现在陆续死去了。徐俯、韩驹、陈与义、吕本中都死了。他们的作品不一定完全一致,但是他们都是江西派的诗人,从十八岁的陆游看,除了江西派以外,还有谁算得上诗人呢?现在曾几是江西派诗人中唯一存在的老辈,因此也就是唯一的诗人。他和建立江西宗派这个名义的吕本中同岁,比徐俯、韩驹等稍微迟一些,在学诗方面,最初得力于韩驹,中间曾向吕本中请教过,最后和本中齐名,在江西派诗人自称的一祖三宗——杜甫、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以外,便数到吕本中和曾几。江西派在北宋的后期,由黄庭坚、陈师道这一些人的提倡,成为宗派,后来经过蔡京的压迫,在“元祐学术”的名义下,受到摧残,在北宋的末年,始终不得出头,因此江西派由诗人流派而带有政治流派的意味。江西派诗人在炼字、炼句、讲对仗、谈声律以外,便隐隐地具有孤芳自赏,不与浊世同流合污的意味。正如黄庭坚所说的“余尝为诸子弟言,‘士生于世,可以百为,惟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或问不俗之状,余曰:‘难言也。视其平居无以异于俗人,临大节而不可夺,此不俗人也。’” 南宋初年,“元祐党禁”解除了。但是就在南渡之初,政治上隐隐起了主战和主和的两派,在敌人凶焰高涨的时候,主战派还有一些施展的余地,但是只要敌人给予喘息的机会,主和派随即起来,把主战派全部排斥,终于获得全胜,造成屈服的局面。江西蔡京手迹派诗人,正因为他们不肯同流合污,所以在南渡之初,他们的主张无形中和主战派合流。吕本中就曾有这样的一首诗:

晚逢戎马际,处处聚兵时。

后死翻为累,偷生未有期。

积忧全少睡,经劫抱长饥。

欲共范仔辈,同盟起义师。

江西派诗人在国难临头的当中,思想上得到解放,他们的作品提高了,但是在讨论创作方法的时候,他们很少从原来的境地上踏出一步。黄庭坚谈“点铁成金”“脱胎换骨”,局限性很大,吕本中谈“活法”,所谓“活法”其实只是话头的转变,并没有新鲜的内容。绍兴元年,吕本中在桂林,那时曾几在柳州,向吕本中请教律句的作法,本中说:“治择工夫已胜,而波澜尚未阔,欲波澜之阔,须令规模宏放,以涵养吾气而后可。规模既大,波澜自阔,少加治择,功已倍于古矣。” 怎样才是“波澜之阔”?本中没有说。所以南渡之后,在民族矛盾异常尖锐的时候,受到时代的冲击,尽管江西派诗人是有所提高了,可是如何把时代的要求和他们的创作方法统一起来,这里还有很大的距离。在这一点上面,曾几无法解决,吕本中也无法解决。张戒不曾说过嘛,他和本中谈到黄庭坚的诗:

“黄庭坚学到杜甫的神髓了吗?”张戒问。

“是啊。”本中说。

“好处在哪里?”

“正如禅宗所说的死蛇弄得活。”

“活是活了。如杜甫的‘不见旻公三十年,封书寄与泪潺湲,旧来好事今能否,老去新诗谁与传’,这一类的诗黄庭坚早年便做得到。‘方丈涉海费时节,元圃寻河知有无,桃源人家易制度,橘州田土仍膏腴’,这一类的诗庭坚晚年也做得到。至如杜甫的《客从南溟来》《朝行青泥上》《壮游》《北征》,庭坚能做吗?如‘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他做得到吗?”张戒说。

“杜甫的诗,”本中沉吟很久以后才说,“有学得到的,也有学不到的。”

“那么,”张戒直截了当地说,“不能说是学到杜甫的神髓了。”

张戒在南宋初年是有一些独到的主张的。他认为诗家有的言志,有的咏物,言志是诗人的本分,咏物是诗人的余事。他又认为王安石只知道巧语是诗而不知道拙语也是诗,黄庭坚只知道奇语是诗而不知道常语也是诗。他又认为诗妙于曹植,成于李、杜,而坏于苏、黄。他和陈与义、吕本中曾经有过不少的争执。在南宋初年那一个突变的时代里,张戒是理解到现实主义的意义的,他也认识到形式主义的作风,为艺术而艺术的主张,是没有多大价值的。从另一方面讲,江西派诗人不是没有受到时代的冲击,他们之中尽有认识到现实的,但是在他们的思想深处,为艺术而艺术的主张,依然存在,这就把他们自己划在现实主义的圈子以外。江西派的许多诗人已经死了,曾几是那时的最有成就的作家,在他和陆游的接触中间,他把他的所得传授给陆游。陆游承受了这一份教训,也就必然地在他的思想中种下了一些矛盾的种子,不过他在那时还没有觉得,经过很长一段时期,直到四十八岁才看出这一点。这是后话。

陆游二十岁的时候,诗文方面都有一些成就。他有一篇《司马温公布被铭》:

公孙丞相布被,人曰“诈”;司马丞相亦布被,人曰“俭”。布被,可能也,使人曰“俭”不曰“诈”,不能也。

这是一篇非常简练的文字,因此有人疑为秦观的作品。他又有《菊枕诗》,在当日也传诵一时,可能这是一首纤丽的作品,后来陆游删定诗稿的时候,把它删去了,可是他还是有些不能忘情,四十三年以后,淳熙十四年(1187),他在诗中曾经提到。

绍兴十八年(1148),陆游二十四岁。从那年起曾几寓居上饶茶山,前后七年。在这段时间里,陆游曾到上饶一次,他在那里又向曾几请教。他说:

忆在茶山听说诗,

亲从夜半得玄机。

常忧老死无人付,

不料穷荒见此奇。

律令合时方帖妥,

工夫深处却平夷。

人间可恨知多少,

不及同君叩老师。

在另一首诗里,他说:“……我得茶山一转语,文章切忌参死句。……” 陆游从曾几学习,确是有所得的,所以曾几和他说:“君之诗渊源殆自吕紫微,恨不一识面。” 曾几在同辈中,最推重吕本中,这样地和陆游说,他对陆游,显然是很满意的。从另外一点看,陆游对于这一位老师,也是称道备至。他说:

……公治经学道之余,发于文章,雅正纯粹,而诗尤工,以杜甫、黄庭坚为宗,推而上之,繇黄初、建安,以极于《离骚》《雅》《颂》、虞、夏之际。初与端明殿学士徐俯、中书舍人韩驹、吕本中游,诸公继殁,公岿然独存。道学既为儒者宗,而诗益高,遂擅天下。……

曾几对于陆游的影响,是巨大的,他的论诗非常入细,陆游曾记:

茶山先生云:“徐师川 拟荆公‘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云,‘细落李花那可数,偶行芳草步因迟’。初不解其意,久乃得之,盖师川专师渊明者也。渊明之诗皆适然寓意而不留于物,如‘悠然见南山’,东坡所以知其决非‘望’南山也。今云,‘细数落花,缓寻芳草’留意甚矣,故易之。”又云:“荆公多用渊明语而意异,如‘柴门虽设要常关’,‘云尚无心能出岫’,‘要’字、‘能’字,皆非渊明本意也。”

陆游在学诗的道路摸索前进中,已经出名了。绍兴十年(1140)、十一年(1141),他和陈公实、叶晦叔、范元卿以及族兄伯山、仲高这一些人在一处。那时他才十六七岁。他还记起一次他们在灵芝寺借榻的情况:

我年十六游名场,

灵芝借榻栖僧廊。

钟声才定履声集,

弟子堂上分两厢。

灯笼一样薄蜡纸,

莹如云母含清光。

还家欲学竟未暇,

岁月已似奔车忙。

……

三年以后,绍兴十三年(1143),他十九岁了,他曾到临安考进士,这一次考试没有录取,他在临安过年,第二年上元节,在从舅唐仲俊的带领下,在临安观灯。南宋的灯节,从正月十四日开始,至十六夜收灯,当时的盛况正如吴自牧在《梦粱录》里所说的:“深坊小巷,绣额珠帘,巧制新装,竞夸华丽。公子王孙,五陵年少,更以纱笼喝道,将带佳人美女,遍地游赏。人都道玉漏频催,金鸡屡唱,兴犹未已。甚至饮酒醺醺,倩人扶着,堕翠遗簪,难以枚举。”

在陆游二十岁左右,他和唐琬结婚了。陆游的母亲是唐介的孙女。唐介在熙宁元年(1068),官至参知政事,第二年王安石起用,唐介和安石主张不同,不久也就死了。唐介两子:淑问、义问。陆游《渭南文集》卷二十六《跋唐修撰手简》中的唐修撰即义问,陆游称义问字君益,和《宋史·唐介传》所称字士宣者不同。淑问、义问是陆游的外祖父一辈。陆游的舅父一辈,除了唐仲俊以外,又有唐意,字居正。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七:“舅氏唐居正意,文学气节,为一世师表。建炎初,避兵武当山中,病殁。”《宋史》称“意亦以宰相吴敏荐,召对而贫不能行,竟饿死江陵山中”。基本上也相合。

从陆游看,唐琬是舅舅的女儿,母亲的侄女,一切应当是满意的了。偏偏陆游的母亲对于这一位媳妇,非常不满,终于压迫陆游,要他们离婚。在封建社会里,谁敢违背母亲的主张呢?据说陆游因为伉俪情深,不敢违背母命,又不忍和唐琬离婚,他在外边搞了一所宅子,时时和唐琬会面。老太太听到风声,有时要去看看,他们也预先走开,免得碰面。但是事情毕竟掩饰不来,终于还是决裂了。不久以后,陆游和一位王氏结婚,唐琬也改嫁赵士程。陆游和王氏的结婚至迟当在绍兴十六七年(1146、1147),年二十二三岁

这几年,陆宰逐渐感觉到衰老,但是还是喜欢读书,绍兴十三年,诏求遗书,曾到陆家录书一万三千卷,陆游的大哥陆淞也参加了校勘的工作。可是陆宰和李光的关系密切,李光曾经一度推荐过陆宰,秦桧对于他们是不满的,因此对于陆宰没有加以表扬。这一位藏书家终于在绍兴十八年(1148)的六月间去世了

陆游的长子子虞是在这一年出世的,两年后,他的次子子龙生。

绍兴二十三年(1153),陆游到临安去应考。这一年省试主试官是两浙转运使陈子茂(字阜卿)。若通过省试,第二年便可以参加殿试了。陆游在这时候,已经很有些声名,看来有录取第一的希望。偏偏秦桧的孙子秦埙也来应考。在门荫制度之下,秦埙已经官居敷文阁待制了,可是秦桧还不满意,他存心要秦埙通过省试、殿试,博取状元及第的荣誉。这里发生矛盾了,一边是有名的才子,一边是丞相的孙儿,这个矛盾待陈子茂来解决。可是他解决的办法很简单,陆游有诗直记其事:

陈阜卿先生为两浙转运司考试官,时秦丞相孙以右文殿修撰 来就试,直欲首送,阜卿得予文卷,擢置第一,秦氏大怒。予明年既显黜,先生亦几蹈危机,偶秦公薨,遂已。予晚岁料理故书,得先生手帖,追感平昔,作长句以识其事,不知衰涕之集也。

冀北当年浩莫分,斯人一顾每空群。国家科第与风汉,天下英雄惟使君。后进何人知大老,横流无地寄斯文。自怜衰钝辜真赏,犹窃虚名海内闻。

这一年陆游省试第一,次年殿试,他被黜落了,这里正看到秦桧的作用。在这些年代中,他在诗中说起:

言语日益工,风节顾弗竞。

杞柳为桮棬,此岂真物性。

病夫背俗驰,梁甫时一咏。

奈何七尺躯,贵贱视赵孟!

在最后两句中,陆游显然是和秦桧对立了,但是他只是一介书生,既然不是官,也用不到担心到贬黜。幸亏第二年秦桧死了,才不至于发生意外。

就在这一年,陆游的心头,又受到一次创伤。他和唐琬的关系,因为老太太的坚持,终于决裂了。改嫁的改嫁,另娶的另娶了,但是恋爱的创痕,是永远无法治疗的。出山阴城东南四里,禹迹寺南的沈园,是当地的名胜,在春光明媚的日子里,陆游到沈园去游览,恰巧这一天赵士程、唐琬夫妇也到那里。他们会见了。但是千言万语,从何处说起。会面了,又分离了。

陆游正在无语伤神的时候,一个小使送过酒菜来。

“赵相公吩咐给相公送来的。”小使说。

“哪一位赵相公?”陆游问。

“那边带着宅眷的赵相公。”

“明白了。”陆游说,“请给我向赵相公道谢吧。”

陆游又陷入沉思的苦境了。他能怨母亲吗?但是在他看到小轿远去,珠光宝气中的倩影的时候,他又能想什么呢?三十左右的人了,正是丰神饱满的日子,何况她是那样的细心和温存!酒冷了,肴馔也冷了,终于他把眼泪和酒一齐咽下,对着一堵粉墙,题下《钗头凤》一首: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据说唐琬也曾和了一首,这可能是后人的附会。他们分离了,但是永远依恋;见面了,但是又还沉默。封建社会里,男人还有男人的事业,可是女人所有的只是家庭和恋爱。赵士程是一位懂得体贴的丈夫,但是他不是恋爱的对象。没有恋爱也就没有家庭,一切都是空虚,这一位多情善感的唐琬,不久以后也就死去了。她留给陆游的是五十年温馨的旧梦。直到八十多岁的时候,他也忘记不了这一个“惊鸿倩影”。

沈园会面以后,陆游的心境是沉痛的,但是个人之上还有国家,恋爱之上还有事业。绍兴二十六年(1156),他毅然地提出“学者当以经纶天下自期” 。一个早晨,他去看他的朋友郑禹功博士。大寒的天气,一天的大雪飘飘扬扬地直下,陆游进来了,座上还有一位老和尚。禹功介绍道:“这是妙喜禅师。”妙喜已经很有名了,但是陆游不管他,一直坐在上座,向禹功讨酒。他们喝酒谈诗,有时还谈到武器、谈到战争。这一位少年旁若无人地一路说下去,老和尚不耐烦,径自走了。这件事后来使得陆游很懊悔 ,但是管他呢,少年人总还有一些少年人的意气。

秦桧再相以后,前后十八年,这是一座大山,把当时的一切爱国主义者都压得透不过气来,陆游只是一介书生,但是也感受到时代的压迫。现在好了,虽然高宗还是那样的甘心屈服,但是究竟不同了。整个的朝廷,也逐步地看到一些清明的气象,正派的人物开始抬起头来。绍兴二十七年四月曾几知台州;十月间调秘书少监。就在这一年辛次膺为给事中,他同曾几一样,是老辈了,在秦桧当道的时候,他们都曾遭到歧视!现在出来了。经过殿试罢黜以后,陆游对于科第是绝望了,现在他感到有一条进身之路。他写信给辛次膺:

……某束发好文,才短识近,不足以望作者之藩篱,然知文之不容伪也,故务重其身而养其气。贫贱流落,何所不有,而自信愈笃,自守愈坚,每以其全自养,以其余见之于文,文愈自喜,愈不合于世。夫欲以此求合于世,某则愚矣,而世遂谓某终无所合,某亦不敢谓其言为智也。恭惟阁下以皋陶之谟,周公之诰,清庙、生民之诗,启迪人主而师表学者,虽乡殊壤绝,百世之下,犹将想望而师尊焉,某近在属部而不能承下风,望余光,则是自绝于贤人君子之域矣。虽然,非敢以文之工拙为言也,某心之为邪为正,庶几阁下一读其文而尽得之。唐人有曰,“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是不得为知文者,天下岂有器识卑陋而文辞超然者哉。……

绍兴二十八年,陆游出任福州宁德县主簿,主簿只是县官的属员,但是已经是官了,在封建社会里,属于官僚阶级,可能这是上书的结果。事实也难怪,在那个时代里,官僚地主家庭出身的人,不能忘怀自己的阶级。陆游既然在考试中遭到挫折,不能不找一条出路,可是父亲晚年的官阶,始终做不上去,自己又有两位哥哥,门荫也轮不到自己,所以只能从保荐中想办法,在宁德的时候,福建路提点刑狱公事樊茂实准备重重地推荐他一次,称为“有声于时,不求闻达”。这一次陆游却把事情搁下了。

“主簿为什么不来取奏状呢?”樊茂实看到他的时候问起。

陆游笑着回答道:“来取奏状,哪能算是‘不求闻达’,岂不辜负了提刑的美意?因此不敢。”

茂实哈哈一笑,还是吩咐给陆主簿把奏状写好。按照当时的办法,必须由被荐的人自己到临安投递,可是陆游还把事情继续搁下。

从宁德到福州,中间有一道北岭,晚秋天气,陆游和友人朱景参约会在北岭一座佛寺相见,簌簌西风,寒雨扑面,庭前荔树上挂着一串串的晚红荔枝。陆游酒酣以后,作《青玉案》一首:

西风挟雨声翻浪。恰洗尽、黄茆瘴。老惯人间齐得丧。千岩高卧,五湖归棹,替却凌烟像。 故人小驻平戎帐。白羽腰间气何壮。我老渔樵君将相。小槽红酒,晚香丹荔,记取蛮江上。

这一年他才三十四岁,但是已经自叹衰老了。一位有志建立功业的青年,在他看到光阴虚度,事业无成的时候,一种衰老之感,常会龁啮他的心头,这一首词只是这种感想的流露。

在宁德一年,陆游调到福州,他说“绍兴己卯庚辰之间,余为福州决曹” ,当时福建路提点刑狱公事属员有检法官、干办官,陆游担任这一类的职务,可能还是由于樊茂实的推荐。公事忙,因此没有工夫饮酒赋诗,一位诗人,对于这样的生活,当然会感到压迫。所好不到一年,正月初他又调临安了。陆游这才高高兴兴地离开福州。这一次他是从海道走的。到温州登陆,再经过括苍、东阳北上,有诗为证:

海中醉题,时雷雨初霁,天水相接也

羁游那复恨,奇现有南溟。

浪蹴半空白,天梁无尽青。

吐吞交日月,澒洞战雷霆。

醉后吹横笛,鱼龙亦出听。

自来福州,诗酒殆废,北归始稍稍复饮,到永嘉括苍,无日不醉,诗亦屡作,此事不可不记也

尊酒如江绿,春愁抵草长。

但令闲一日,便拟醉千场。

柳弱风禁絮,花残雨渍香。

客游还役役,心赏竟茫茫。

东阳观酴醾

福州正月把离杯,

已见酴醾压架开。

吴地春寒花渐晚,

北归一路摘香来 vzJ7N5Xy8TAyYOzQ7Ts8k/6GbTtJ6VmiqIJCVsW6HHRg4JhFU9+0MJ/6ZI1Ns7v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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