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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童年

我生学步逢丧乱,家在中原厌奔窜。淮边夜闻贼马嘶,跳去不待鸡号旦。人怀一饼草间伏,往往经旬不炊爨。呜呼,乱定百口俱得全,孰为此者宁非天?

——《三山杜门作歌》

阴历十月中旬的淮水上,大风从北岸吹过来,幸亏水势已经跌落,但是在风狂雨骤的当中,只看到浪翻水滚,依然是白茫茫的一片。靠南岸几条官船,一字儿排开,在这样的形势之下,显见得是开不出去了,船家们遥望着中舱的那位官人,大家不敢作声。官船里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音,都在期待着什么,但是谁也没有说话。

直秘阁、淮南计度转运副使陆宰,字元钧,这时刚刚奉到上谕,卸任进京,他把公事作了一番交代以后,带着家眷,从淮南出发,打算通过淮水,开进汴河,便可以在那条清浅见底的河道里,安安稳稳地开航,却不料在淮水上,遇到这一场风雨。

事情不是这样简单。仆妇使女们从内舱里出来,说是夫人就要临产了。陆宰茫然地“啊”了一声,吩咐她们好生伺候。风雨之中,在山巅水涯的所在,从哪里去找官医呢?所幸一则家有祖传良方,自己多少也懂得一些医道;二则夫人这一次究竟不是初产 ,只要当心一些就是了。陆宰一会儿听听雨声,一会儿抬起头来,看看岸上的那些榆、柳、槐、楸,树叶全落了,但是杈丫的枯枝,还在风中摇摆不停。他的心里正在七上八下,不知道怎样说好。事实也难怪,陆宰已是三十八岁的人了,生活中受过不少的磨折,因此显得苍老,何况这一次奉调入京,前面是怎样一个下落,一点底也摸不着。他想起父亲陆佃,从原籍山阴出来,忠心耿耿,一心为国,读了一辈子的书,写了二百多卷的著作,可是在新党失败的当中,因为他是王荆公的学生,大家都攻击他是新党;后来侥幸做到尚书右丞,可是蔡京当道的时候,父亲又被人攻击是旧党,受到排挤,最后落得调到亳州,做了一任亳州知州,就在任上死去了。陆宰真有些糊涂,父亲到底是新党呢,还是旧党?是不是因为师生的关系,就被认为新党;及至时代转变以后,又因为亲戚的关系,复被认为旧党?那么新旧的分别又在哪里呢?陆宰确实有些茫然了。

在陆宰沉思的当中,无情的风雨还在那里咆哮,淮水的浪头不断地打进舱来,船上的篷久已卸下了,篷索在桅杆上打得格啦啦地响。仆妇们摒了气在内舱里伺候。好久好久以后,才听到“呱”的一声。

“是一位小官人。”她们向陆宰道喜。

“是一个小旧派。”陆宰说。

窗外的雨声停下来了,舱里好像安静了一些。他想起早一晚夫人曾经梦到秦观,这一位比自己高一辈,诗和词都做得很好,也能写些文章。是一位旧派呵,不知妇道人家为什么会梦到他?何况这两年皇上正在禁止元祐学术,凡是学习苏轼、黄庭坚、秦观、张耒这些人的诗文的,都要受到处分,那么即使真是秦观投胎,那有什么好处呢?可是,话又得说回来,岳母不是晁家的吗?她的兄弟辈冲之、说之、补之,还不都和苏、黄有一些来往?补之和秦观一样,是苏轼的门生,“苏门四学士”中的人物。可能正因为这个关系,夫人会梦到他罢。

“秦观,字少游,这孩子就起名陆游吧。”陆宰做出了决定。及至陆游长大以后,朋友们称他为陆务观,就是这个来由。

陆游出生在宋徽宗宣和七年十月十七日,这一年是公元 1125 年。按照阳历计算,他的生日是 11 月 13 日。

陆宰进京以后,调任京西路转运副使。因为时局紧张,他的责任主要是供应泽、潞一带的粮饷。泽是泽州,州城在现在的山西省晋城市;潞是潞州,州城在现在山西省长治市,都在山西省东南一角,那时正在宋人支援太原的大道上。他把家眷寄顿在河南荥阳以后,自己便轻装上道了。

徽宗的时候,北宋政权的昏庸腐朽已经到了顶点。从现象看,真是太平盛世,正如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序中所说的:“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奏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但是,腐蚀的力量已经把这一座大厦完全蛀空了,只消一阵狂风,便可以摧枯拉朽。徽宗赵佶是一位有名的艺术家,同时也是一个极其昏愦的统治者。宣和七年,他把国家大事全部交给蔡京。这一个老朽,七十九岁了,眼睛已经看不清楚,自己管不了,便把政务交给儿子,偏偏两个儿子不争气,内部争吵不休。徽宗实在看不下去,暗示蔡京辞职,可是他还不肯辞,徽宗没法,只好吩咐文士代他拟好三道辞表,下台了事。继任的是白时中、李邦彦,两个腐朽的统治阶级人物。北宋政权在这样的情况下,准备了自己的坟墓。

敌人是不会睡觉的。北宋初年,东北方面的敌人是契丹部族的辽国。宋、辽之间曾经有过几次战争。经过景德元年(1004)澶渊之战以后,宋的统治者以每年向辽国奉上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的代价,买取了北方的安定。腐朽的空气同时弥漫在宋、辽的两方。12 世纪的初年,北方的女真部族又起来了。他们的好战远远超过初年的契丹,正因为他们是新起的部族,他们有发展的前途,同样也有扩大的野心。徽宗政和五年(1115),他们建立了国号,称为金国。三年以后,北宋政权和女真订约,双方协作,破灭辽国。北方的战争发动了,女真的武力取得了辉煌的胜利,但是腐朽透顶的北宋军队,还是经不起垂死的辽人的一击。陆游出世的这一年,契丹部族的辽国亡了,北宋军队依仗着女真的协助,收复了燕山府(北京)。

在这一次战争里,女真的统治者对于北宋政权的脆弱是看清楚了,他们也看到宋的摧毁,一定可以提供大量的猎获品,这是在对辽的进攻中,无从获得的。十月七日,他们决定调动大军,分兵两路,西路由粘罕为首,从云中(山西大同)直扑太原,东路以斡离不为首,从平州(河北卢龙)直扑燕山。他们的目标,是由东西两路合兵,最后拿下东京。这一个计划的决定,在陆游出世以前十天。淮水上的大风雨,正透露着伟大的爱国诗人是在国难声中产生的,不过直到陆游出世这一天,宋人对于女真进攻的计划,还是懵无所知。

战争的号角响了。因为汉奸的投敌,十二月十日,女真的军队占领燕山府,十八日包围太原。昏庸的徽宗想到的对策只是逃跑。二十三日传位,把这一副担子交给太子赵桓——后来称为钦宗,自己做太上皇,称为道君皇帝。新皇帝即位,改次年年号为靖康元年(1126),正月初三道君皇帝跑了,名义上是到亳州太清宫烧香,其实是南逃。他嫌汴河里船慢,换轿子,换了轿子还嫌慢,再换骡子,最后到符离,才算安心上船,经过运河,一直逃到镇江。钦宗表面上下诏亲征,实际也在计划向陕西撤退。大官们都在准备逃跑了,有的甚至来不及辞职,干脆一走了事。统治者的丑态完全暴露了,但是最后钦宗还是留下来,不是因为他发现了抗战的决心,而是因为有人提醒了他,禁卫军的父母妻子都在东京,他们也要招呼自己的亲属,不会跟着皇帝赛跑。皇帝没有禁卫军,成了光杆,那还算什么皇帝呢?钦宗这才留下来,指定主战的尚书右丞李纲为亲征行营使,准备作战。这时女真大军在斡离不的指挥下,已经渡河,正月七日到达东京的郊外,他们在城外放火,光焰烛天,彻夜不止,满城的人民都带着惶惧的心情度过了这痛苦的一夜。

钦宗是准备逃跑的,逃跑不成,这才决心抗战,可是抗战不到几天,他又决心屈服,正月初八派李悦、郑望之为计议使,到斡离不军前议和。女真的要求是犒师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绢、彩各一千万匹,此外还要割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人民对敌作战的勇气是大的,在女真进逼的时候,兵士们近的用弓箭,用床子弩和石炮,远的用神臂弓,对敌作战。神臂弓能射一百七八十丈,是当时有名的远程武器。但是这一切都落了空,统治者屈服的决心是无法挽回的,钦宗接受了敌人的条件,二月十二日,女真大军撤退。

敌人的军队一退,统治者的内部斗争重行开始。道君皇帝到镇江去了,钦宗唯恐他一到东南要搞分裂,第一着便是派人去迎接他还宫,表面上当然还是那一套孝慕的封建理论。四月三日,道君皇帝还京,住龙德宫,钦宗把他的侍卫都换去了,从此道君皇帝不再是皇帝了,在他给钦宗的手书上,称钦宗为“陛下”,自称“老拙”。陆宰的京西路转运副使,在四月八日也免职了。据《宋会要》的记载是:

(四月)八日直秘阁、京西路转运副使陆宰落职送吏部,以臣僚言河阳郑州当兵马之冲,宰为漕臣,未尝过而问。

陆游后来也曾记下:

某生于宣和末,未能言而先少师 以畿右转输饷军,留泽潞,家寓荥阳。及先君坐御史徐秉哲论罢,南来寿春……

为什么徐秉哲会提出攻击?当然还是由于统治者的内部斗争。因此却给陆宰一个南归的机会。陆宰调任京西转运副使的时候,家眷留在荥阳,因为敌人的南侵,中间曾经一度迁居东京,陆游曾说:

扶床踉蹡出京华,

头白车书未一家。

宵旰至今劳圣主,

泪痕空对太平花。

他们离开东京的时候,应当在这年八月女真大军再度南侵之后,十一月东京重新被围之前,这才和诗中的“扶床踉蹡”相当,也符合那时的情况。

当时的宋人和女真相比,一边有着优秀的文化传统,一边只是落后的部族。从经济力量和文化程度讲,女真是无法和宋人抗衡的。但是这时的宋皇朝统治阶级正在走着下坡路,充满了没落意识,内部矛盾发展到无法调和,统治者和统治者之间更没有合作的可能。从前人说,宋人议论纷纷,金兵已经渡河,正是实际的情况。钦宗一次到龙德宫朝见道君皇帝,献上一杯御酒,道君一饮而尽,顺手也给钦宗斟了一杯。钦宗正在接手的时候,一位大臣在后边轻轻地踢了他一脚,钦宗悟到这是要他防备毒酒,伏地恳辞,坚决不受,道君痛哭了一场 。从此父子之间更加疏远了。君臣之间,父子之间,大臣和大臣之间,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他们的关系是一盘散沙,这正是大崩溃的预兆,等待女真部族加以摧毁。

北宋皇朝是毁灭了,靖康元年的闰十一月,钦宗向女真大军投降,东京陷落。第二年女真人把道君皇帝和钦宗父子二人扣留,三月立张邦昌为帝,四月女真大军撤出,北宋的最后两位皇帝、皇后、太妃、太子、宗室,连带皇亲国戚三千余人作为俘虏,一齐北去。

徐秉哲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呢?在他弹劾陆宰的时候,他是义正词严的一个铁面御史。可是不久他便暴露了汉奸本色。钦宗向敌投降以后,奉命在东京搜刮的时候,徐秉哲是执行这个命令的一个。靖康二年(1127)正月钦宗被敌人扣留之后,传达敌人的意图,威胁道君皇帝,要他自动投降女真大营的就是徐秉哲。立了这些“功劳”之后,他升做开封府尹,便伙同另一个大汉奸王时雍,拥戴张邦昌为帝。他的官衔更大了,是权中书侍郎、领枢密院。金人撤退以后,张邦昌的汉奸政权,在人民群众的反对之下,立脚不住了。钦宗的弟弟赵构,本来以大元帅的名义,领兵在外,受到群众的拥戴,就在这一年的五月在南京应天府 称帝,后来称为高宗。高宗即位之初,随即把靖康二年的年号,改为建炎元年。六月五日,徐秉哲责授为昭化军节度副使、梅州安置。节度副使只是一个空名,其实是把他拘留在现在广东的梅县,作为应得的处分。从徐秉哲的一系列的汉奸活动和他最后的结果看问题,陆宰的罢官,可能只是由于当时统治者的内部斗争,不一定是因为他在职务当中的疏忽。是不是因为他在工作中太积极了,受到尚未暴露身份的汉奸的仇视,这才引起他们的弹劾而终于罢官呢?这是很可能的,不过我们还提不出具体的证明。

靖康元年的秋冬之间,陆宰带着全家从东京南归了,沿路兵荒马乱,正如陆游在诗中所说的:

我生学步逢丧乱,家在中原厌奔窜。淮边夜闻贼马嘶,跳去不待鸡号旦。人怀一饼草间伏,往往经旬不炊爨。呜呼,乱定百口俱得全,孰为此者宁非天?

陆宰虽然只是一位卸任的转运副使,但是究竟是官宦之家,妻室儿女以外,还有不少的奴仆婢妾,一家人扶老携幼,有时听得一阵“番人来了”,他们只能躲在草窝里过活,这里给陆游一个很深刻的印象。归途之中,他们在寿春停了一段时期,那里还没有遇到兵灾,因此,给了他们一个喘息的机会。以后他们再从淮水,通过运河,终于回到山阴的故乡。

陆宰虽然出身于官僚家庭,做过几任外官,但是到底只是一位书生,在京西转运副使任内,正值女真南下,吃尽千辛万苦,最后还得到罢免的处分,因此南归以后,他无心再入宦途了。在南方他听到高宗政权的建立,当然也会同一般人民一样,感到喜悦。可是这一位高宗皇帝,偏偏不争气,一边称帝,一边又和敌人勾结,派王伦为大金通问使,他的目的是和女真人以黄河为界,把黄河以北的地方出卖给敌人。在任用人才的方面,他是一边用主战的李纲、宗泽,一边用主和的黄潜善、汪伯彦。建炎初年,出现了消极作战、积极求和的局面。他一边用对敌战争的口号赢得人民的拥护,一边又准备随时出卖人民,博取敌人的好感。在这种情形之下,陆宰的政治热情,正在不断地低落。

高宗且战且和的政策,并没有得到女真的同情。敌人的胃口不断地扩大——宣和七年以前,他们只要夺取燕山府,出兵以后,他们要求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从要求三镇再进一步,他们便要整个的黄河以北。可是现在呢,他们的眼光已经落到黄河以南。敌人的铁骑又动了,高宗的对策还是逃跑。李纲和他说明,必须由应天进驻东京,才能维系人心,高宗这才下诏,择日还京,诏书下了以后,真是人心感动,可是高宗作战的决心已经动摇了,无论李纲怎样主张,高宗还是想到逃跑。李纲看看没有办法了,这才劝他先到南阳,认为南阳西邻关陕,东达江淮,南通荆湖巴蜀,北距三都 ,是一个最适合的地方。高宗接受李纲的建议,下诏迁都南阳,一边派人到南阳去修城池,缮宫室;实际上他还是准备南奔扬州。建炎元年十月间逃到扬州,在那里待了一年多,那时女真的军队,已经从楚州 、泗州、天长三面打过来。建炎三年二月,他从扬州过江,十月间到达临安,再从临安逃到越州,就是陆宰的故乡了。在山阴不到几天,看看还是不妥,再从越州逃到明州 。到了明州,三面环海,无路可逃,他就逃上海船。建炎四年的元旦,是在温州海边的大船上度过的。幸亏女真大军到了南方以后,看看补给线拉得太长了,有随时被中原起义队伍截断的危险,三月间,他们从南方调回。四月高宗回到越州,舒了一口长气,改越州为绍兴府。次年改年号为绍兴元年。在建炎初年的时候,他还有一些建立的意思,现在只是争取存在了。直到绍兴二年正月,他才回到临安。

从建炎四年到绍兴二年,这三个年头里,山阴一带人民的生活是可想而知了。宋人留下的话本《冯玉梅团圆》曾经提起“建炎年间,民间乱离之苦”,又说:“康王泥马渡江,弃了东京,偏安一隅,改元建炎。其时东京一路百姓,惧怕鞑虏,都跟随车驾南渡,又被虏骑追赶,兵火之际,东逃西躲,不知拆散了几多骨肉,往往父子夫妻,终身不复相见。”这个话本又提到夫妻二人,正在逃难之中,“只听得背后喊声震天,只道鞑虏追来,却原来是南朝杀败的溃兵,只因武备久弛,军无纪律,教他杀贼,一个个胆寒心骇,不战自走,及至遇着平民,抢掳财帛子女,一样会扬威耀武。”这一段抒写,对于建炎四年山阴人民的遭遇,是有现实意义的。

陆宰在建炎初年回到山阴以后,更没有做官的兴趣了,但是因为家累重,生活不够宽裕,因为曾经做过官,所以请求祠禄。陆游在《陈君墓志铭》里提到陆宰“奉调洞霄”的事实。“洞霄”是临安的洞霄宫,一座道教的庙宇。宋代的政府,可算是官僚的乐园,高级官吏退职以后,通常给予“提举”某宫某观的名义,用近代话说,就是派他为庙务委员。一座道宫或道观的“提举”没有固定的限额,而且也不必到场,便可以支取半俸,每任通常是二年,但是可以不断地连任。陆宰得到这个待遇以后,他可以安稳地坐在家里。陆家是有名的藏书家,陆宰对于读书,又有一定的爱好,他的那部《春秋后传补遗》,可能是在山阴写的。

建炎四年,山阴已经卷入了战争的边缘。敌人的铁骑和杀败的官兵把整个地方搞得烟雾尘天,陆宰上有老母,下有妻子,正在无法措手的时候,一位相识的和尚惟悟道人,和他谈起浙江东阳县的陈彦声(名宗誉)。他说起这一位“其义可依,其勇可恃”。在敌人南侵的当中,山东、淮南这一带,出现人民武装的组织,他们团结了附近的群众,常常能给敌人以致命的打击,当时称为“山寨”和“水寨”。组织得好的时候,便成为抗战的一分力量,陈彦声的队伍,就是这样的一类。陆游记着他的父亲听到惟悟道人的建议以后:

先君闻之大喜曰:“是豪杰士,真可托死生者也。”于是奉楚国太夫人间关适东阳。彦声越百里来迎,旗帜精明,士伍不哗。既至,屋庐器用,无一不具者,家人如归焉。居三年乃归,彦声复出境饯别,泣下沾襟。

陆宰回到山阴的时候,约在绍兴二年(1132),可能迟至三年。他的时间还花在读书方面,有时也和子弟谈一些朝廷的掌故。他在《京本家语》的跋中说:

收书之富,独称江浙,继而胡骑南骛,州县悉遭焚劫,异时藏书之家,百不存一,纵有在者,又皆零落不全。予旧收此书,得自京师,中遭兵火之余,一日,于故箧中偶寻得之,而虫龁鼠伤,殆无全幅,缀缉累日,仅能成帙,乃命工裁去四周所损者,别以纸装背之,遂成全书。呜呼,予老懒目昏,虽不复读,然嗜书之心,固未衰也。后世子孙知此书之得存如此,则其余诸书幸而存者为予宝惜之。绍兴戊午十月七日双清堂书。

戊午是绍兴八年(1138),陆宰五十一岁,陆游十四岁。五十一岁自称“老懒目昏”,当然早了一些,但是经过兵火丧乱,心理又受到摧残的人,是容易衰老的。

绍兴以后,宋人和女真的战事,逐渐地起了变化。女真初来的时候,宋人是感觉无法应付的。北边的辽国和宋人已经一百多年没有战事了,西边的夏国,确实和宋人打了好几次大仗,但是在那些战争里,通常只是几个回合,战争的胜败就决定了。可是女真人的打仗,他们做到“胜不追,败不乱,整军在后,更进迭却,坚韧持久令酷而下必死,每战非累日不决,盖自昔用兵所未尝见” 。宣和七年以来,宋人的军队吃亏在这里。可是经过长期的战争,南宋军队,从学习中得到提高,而在民族矛盾异常尖锐的当中,战士的斗志迅速地壮大起来,再加以沦陷区大后方的人民,不甘心接受异族的压迫,河北、山西、山东、淮南的人民队伍都起来了,和女真部族展开生死的斗争。战争的形势逐步发展到不利于侵略者。吴玢、吴璘、韩世忠、岳飞、刘锜,这一批有名的将领都成长起来,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战争,从胜利走向胜利,眼看到中原就要成为侵略者的坟墓。

在南宋军队对于女真作战节节胜利的当中,最感到不痛快的是宋高宗。尤其如岳飞的军队,当时称为岳家军,张俊的军队,当时称为张家军;这一切都使他痛恨,军队既然是岳家、张家的了,那么兵士只知有岳飞、张俊,哪还知道上面还有皇上呢?张俊还好,因为他比较恭顺,听吩咐,可是岳飞呢,高宗对于他是不能原谅的。在张俊、韩世忠、刘光世都成为有名的大将的时候,岳飞还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将领,他是经过皇上亲手提拔的;吴玢兄弟太远了,刘光世已经下台,现在岳飞居然和张俊、韩世忠并称为东南三大将,这是谁的抬举呀!还有,高宗没有儿子,岳飞是什么人,竟敢向皇上提议,早日建立太子,是不是要在日后做定策元勋呢?这一切都使得高宗感到痛恨。

建炎四年(1130),女真人立刘豫为齐帝,把黄河以南的地区都交给他。刘豫只是一个傀儡,对中原的人民称皇称帝,但是对女真人称子称臣,他的职务是替女真人打冲锋,为了个人的利益,出卖民族。在南宋将领的威力之下,刘豫是经不起打击的。绍兴七年(1137),女真把刘豫废去了,暂时把黄河以南交给南宋,但是不久仍旧收回,并且扬言如若高宗不肯彻底屈服,他们便要抛弃他,把中原交给他的哥哥钦宗赵桓。这一着确实是打中了高宗的要害。在他即位以后,他不止一次地向女真人要求交还二圣——北宋的最后两位皇帝,可是这是一句官话,是说得好听的,倘使他们两位当真回来,自己是不是还做皇帝呢?现在父亲徽宗是死了,可是哥哥还在,万一女真把哥哥送回东京做皇帝,那和刘豫是完全不同了。自己能骂刘豫是逆贼,可不能骂哥哥是逆贼,能骂刘豫是汉奸,可不能骂哥哥是汉奸,何况自己对女真也是称臣称子,这里还有一段不可告人之隐。统治者尽管提倡封建道德,口头说孝说悌,可是事实上完全不是如此。钦宗对于父亲徽宗,高宗对于哥哥钦宗,都是唯恐他们要把自己的皇冠夺回。高宗的决心是与其把国土的全部交还钦宗,不如把国土的一半扣在手里,这就迫使他在南宋军队节节胜利的当中,决心出卖淮河以北的人民,保全自己的地位。要完成这一个丑恶的目的,他有必要倚仗一个得力的助手。

这一个助手是秦桧。他在二十岁左右的时候,在太学读书,因为个儿高,同学称他为“秦长脚”。他是一个“干才”,二十六岁中进士。女真包围东京,要求割河北三镇,秦桧上书,认为女真贪得无厌,可许以燕山一路,千万不可放弃三镇。及至东京陷落以后,女真人示意,要宋人推戴张邦昌做傀儡皇帝,那时秦桧已经从殿中侍御史,升到左司谏,他坚决不同意。在这一段时间之内,秦桧是表现了一定的认识的。女真军队撤出的时候,把秦桧带去,作为俘虏,直到建炎四年他才回到南方。绍兴元年他由参知政事改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他的主张是以河北人归女真,以中原人归刘豫。他认为这样就可以太平无事了。实际上这是地道的汉奸理论,是出卖一半、保留一半的主张。在舆论哗然的情况下,秦桧被迫下台。绍兴八年,重行起用,从此直到绍兴二十五年(1155),秦桧做了十八年的丞相。复相之初,秦桧的政策,便是主持和议。凡是反对和议的大臣,如胡铨、曾开,以及最初赞同和议,希望利用机会整理内部而后来看穿秦桧的真相,因而坚决反对的参知政事李光,都受到排斥。高宗和秦桧都决定对敌屈服了,但是还怕东南三大将的反对,绍兴十一年(1141),发表了张俊、韩世忠的枢密使,岳飞的枢密副使,调到中央,同时把他们的军队全部改为御前军。待到他们的军权解除以后,当年岳飞被杀,韩世忠罢职,连赞同和议的张俊也在次年罢职,对敌屈服的主张,更受不到丝毫的牵制。绍兴十一年签订的和约是对女真称臣,岁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东以淮水为界,西以大散关为界。北方六百三十二县的土地和人民完全出卖给女真,而南方七百零三县的土地和人民,除了担负南宋皇朝的重赋以外,还要替统治者向他们的主子贡献银绢二十五万两匹。

陆宰是在靖康年间参加对外作战的后勤任务的。在敌人初步撤退,获得喘息的时候,他曾经因为受到徐秉哲的攻击而免职。徐秉哲是一名汉奸,现在陆宰所看到的是比徐秉哲更大更阴险毒辣的汉奸。为了个人的利益,他们出卖了北方的人民,同时也出卖了南方的人民,出卖了现在,同时也出卖了将来。陆宰是五十开外的人了,感到衰老,自己又退居林下了,但是在他的朋友周侍郎和给事中傅崧卿、参知政事李光这一些人谈到国家前途的时候,他竟是痛哭流涕,食不下咽。陆游已经渐渐长大了,经过患难的孩子,懂事总要早一些,他把这一切都看在眼内,后来曾经记下来:

某生于宣和末,未能言而先少师以畿右转输饷军,留泽潞,家寓荥阳。及先君坐御史徐秉哲论罢,南来寿春,复自淮徂江,间关兵间,归山阴旧庐,则某少长矣。一时贤公卿与先君游者,每言及高庙盗环之寇,乾陵斧柏之忧,未尝不相与流涕哀恸,虽设食,率不下咽引去。先君归,亦不复食也。伏读侍郎周公论事榜子,犹想见当时忠臣烈士忧愤感激之余风。于虖、建炎、绍兴间,国势危蹙如此,而内平群盗,外捍强虏,卒能披草莽,立社稷者,诸贤之力为多。某故具载之以励士大夫。倘人人知所勉,则北平燕赵,西复关辅,实度内事也。

绍兴初,某甫成童,亲见当时士大夫相与言及国事,或裂眦嚼齿,或流涕痛哭,人人自期以杀身翊戴王室,虽丑裔方张,视之蔑如也,卒能使虏消沮退缩,自遣行人请盟。会秦丞相桧用事,掠以为功,变恢复为和戎,非复诸公初意矣。志士仁人抱愤入地者可胜数哉!今观傅给事与吕尚书遗帖,死者可作,吾谁与归?

李丈参政罢政归乡里时,某年二十矣 。时时来访先君,剧谈终日,每言秦氏,必曰“咸阳”,愤切慨慷,形于色辞。一日平旦来,共饭,谓先君曰:“闻赵相过岭,悲忧出涕。仆不然,谪命下,青鞋布袜行矣,岂能作儿女态邪!”方言此时,目如炬,声如钟,其英伟刚毅之气,使人兴起。后四十年,偶读公家书,虽徙海表,气不少衰,叮咛训诫之语,皆足垂范百世,犹想见其道青鞋布袜时也。 uXOdHVXVS5W9p6h/JVLENleCewe2Cq12yIXcxh/iiotc0OGG/XMuIzdiOV+j9rF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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