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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劳累了一天的太阳从刘庄村的上空慢慢走过,疲惫地落下了西山。

村里的孩子们放学后回到家里,把书包一扔,接着手里拿着馒头,叽叽喳喳、你追我赶地来到村里大队部院内,眼疾手快地抢了一个好位置,兴奋地准备看电影。

为了能让大家稳稳当当地看一场电影,刘庄大队的各个生产队队长也破例提前让社员下班。这年头,看电影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儿,也是一种奢侈的精神享受。每次放电影,方圆各大队的男女老少都三五成群地从四面八方像潮水般地涌到现场。公社放电影的师傅早早地把影幕挂在刘庄大队部院里的两根电线杆上,投影机也放在了三脚架上。一切准备就绪,专等着夜幕降临。

在放电影开始之前等待的时间里,孩子们在现场不停地号啕着。村里的青年男女三五成群地站在一起,眉飞色舞地笑谈着。

还有一些小伙子,把手指放在嘴里,吹着口哨,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以用来吸引年轻女孩的目光。他们无所顾忌地显摆着自己,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大队部的院子里可以说是比肩接踵、人声鼎沸。一时间,现场像个被撑大的气球,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人们高兴的情绪,用疯狂来形容也绝不为过。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在放映机的灯泡照亮的刹那间,在场的人们又一次欢呼雀跃起来:“快点放,大家都等急了。”

放映员拿着台式的麦克风吆喝道:“请大家安静一下,不要着急,马上开始放映。今天放两部影片,第一部是《英雄儿女》,第二部是《渡江侦察记》。请大家遵守纪律,不要惹是生非。”

话音刚落,掌声和欢呼声又一次雷动般响了起来。

此时,现场的每一种声音都传到了海山的耳朵里。

海山平时就爱看电影,而且最喜欢的就是战斗故事片。那些战斗英雄与敌人生死拼搏的场景,在他幼年时的心灵里就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一直以来,他的心里都隐藏着一个崇高的希望,将来有一天,自己也要做一名战斗英雄,保家卫国,视死如归。像刘胡兰一样甘洒热血,像王成一样英勇,像董存瑞一样不怕粉身碎骨……

可是,海山的希望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而且他的希望在慢慢地消失。每一年征兵,他都踊跃报名,可每一次都被无情地刷掉。

通过几年的应征经历,他慢慢明白了一些道理,现实中的很多条框都在制约着自己。自己强健的身体和正直的性格并不能代表一切,有时还在阻碍人生的闪光点。时间久了,他难免有些心灰意冷,不再对自己以前想做的事情抱有太大的希望。慢慢地,另一种不同的思绪飘上心头,自己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发生在身边的事情,只有顺其自然地放在心里,少了些许抱怨。

电影开始了,里面的枪声、炮声瞬间淹没了现场的吵闹声。

海山躺在床上,听着从电影里传来的各种激烈的声音,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可是就自己现在的状态而言,他实在不愿见到村里那些熟悉的面孔。因为不能去现场一睹为快,心中不禁有些烦闷。

这时,从电影里传来战斗英雄王成那勇敢、急促、铿锵的声音:“我是王成,我是王成,快,快向我开炮,向我开炮……”

这个声音犹如一剂猛药灌入海山的身体,他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变得沸腾起来。于是,他不顾身上的疼痛,从床上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外,站在那里,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听到王成的呼喊声后,海山恨不得一下子冲上前去,把侵略者全部消灭殆尽。同时,他又渴望自己变成一个神通广大的如来佛,用法术扫尽天下一切没有人性道德的恶魔。

此时,他激动得两只拳头攥出了汗水,心底不时发出怒吼:“弟兄们,往前冲,狠狠地打,中国人永远不能做缩头乌龟。我们要撑起中国人的脊梁,即使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取得胜利,保卫自己的祖国不受侵犯!”

许久,他激昂的情绪才慢慢地平复下来。想到有很多事情自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一切都不像自己想象中的一帆风顺。自己在刘庄生活了这么多年,连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儿都无能为力,又怎能和这些伟大的英雄相提并论呢?他瞬间感到自己渺小得不值一提,有一种生不逢时的感觉。想到自己昨天晚上在大队部被打的情景,一种迷茫、委屈、愤恨的思绪涌上心头。

此时,海山还不知道,今天刘庄大队放的这场电影跟自己有着莫大的关联,而这场电影对他的打击,比挨一顿打有着更加不可估量的伤害。

电影很快就结束了,前来观影的人们成群结队地离开了刘庄大队,小伙子的口哨声又一次划过夜空。人们高兴地议论着,调侃着,手电灯在路上来回地照个不停。人群散去后,留给刘庄的又是寂静的夜晚。

海风的老婆桂平一只手拿着板凳,一只手抱着儿子虎子匆匆忙忙地回到家里。她打开门,看到屋里的灯还亮着,海风正懒洋洋地躺在床上。

桂平问道:“海风,你没去看电影吗?”

“我没去,今天干活儿有点累。”海风回答道。

桂平说道:“你平时就爱看电影,以前还跑到别的村去看哩。这么好的机会你可错过了。今天演的是两个战斗片,打得真激烈,以前我看了几遍,都没看过瘾。”

海风说道:“咱家住在村边上,我有点不放心,万一家里的东西被人偷走了咋弄啊?家里没人可不中。白天防火,夜晚防贼,以前放电影的时候,就有人家的东西被偷了。”

桂平听着海风的话,心里没有多想,把虎子放到床上后便躺下了。

桂平说道:“海风,刚才看电影时,我听说今天咱大队放电影的钱是大队干部罚谁家的钱,我也没有听清楚是怎么回事儿。”

海风听桂平这么一说,心脏突然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直往上蹿,摁也摁不住,有种将要蹦出肚皮的感觉。

海风就怕别人知道,更怕桂平知道,今天演电影是和刘火头有言在先,达成的口头协议,这是刘火头承诺好的。无论到什么时候,也不能说是罚海山的钱。为什么这场电影刚结束,就有人知道了呢?这事儿以后该咋办呢?

此时,老实厚道的海风是又急又气,心里直骂刘火头八辈子先人。他真想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去找刘火头理论,甚至和他拼命的心都有。

他感受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别说放电影这事儿是真的罚海山的钱,就是假的,传到别人的耳朵里,那后果也不堪设想。无论什么事情,都是好事不出门,坏事谣千里。这人的肉喇叭,就是有形的也能说成无形的,无形的更能说成有形的。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它就像瘟疫一样,很快就能传遍各个角落。速度之快,影响之大,令人咋舌。可谓是谈虎色变,最后只有绝路一条。

想到这里,海风愈发紧张了。放电影本来是想拿钱消灾,减少痛苦。结果,这不比送到派出所强到哪里去。

一时间,海风已经是热锅上的蚂蚁,没有了主意。他努力压制着心里的愤怒,调整着自己的情绪,这事儿还能怨谁呢?还不是怨自己的兄弟不争气吗?

停了一会儿,桂平见海风没有说话,便用手推了一下海风的肩膀,说道:“海风,你怎么不说话呀?这么快就睡着了?”

海风说道:“这是别人瞎说,纯粹是谣言,操那么多心干啥?只要能看上电影不就是了?赶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干活儿哩!”

桂平也没有再说什么,很快就睡着了。

海风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今天刘庄大队放的这场电影对他来说是刺心地疼。他已经抽了两包烟,本来他还安慰着自己,电影结束后,就雨过天晴了。他不愿把自己变得伟大,也不想把自己变得渺小。无论咋说,作为海山的大哥,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兄弟。自己忍辱负重,换来全家的平安,也是对死去的父亲的一种慰藉。虽然他认为海山做的事是错误的,但他没想到此事在刘火头的调解下,自己所有的妥协,最后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海风从床上爬起后走到门外,在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两巴掌。此时,他感到欲哭无泪,这是从未有过的痛苦和无奈。他抽着烟,望着深邃的夜空,心在苦苦地煎熬着。

然而,明天会是怎样的呢?他已经无能为力了。他觉得自己做的事情仿佛都没了意义,所有的承诺都化作泡影,未知的恐怖笼罩在身边,整个人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快要无法呼吸了。一夜无眠,他就这样熬到了天亮。

“当!当!当!”各生产队上班的铃声交织着响彻在刘庄大队的上空。

生产队队长刘起敲罢铃,习惯性地把烟点上,津津有味地抽着。他光着脊背,穿着一个到膝盖的长裤头,浑身被晒得油光发亮,脸上长满了又浓又密的胡子。平时说话时,胡子像刺猬似的扒在脸上打滚。

刘起抽着烟来到了海山家,用脚砰砰砰地踢着海山家的栅栏门,又不停地用手摇晃了几下,嘴里吆喝道:“海山,海山,抓紧起来,今天你去河东玉米地浇水。现在队里活多人少,每一个人都不能耽误,老天快把庄稼旱死了。”

海山忍住疼痛回答道:“中,我知道了。”

太阳和往常一样慢慢地从东方升起,今天又是一个大热天。

连日来,地里的庄稼在炙热阳光的煎烤下做着垂死的挣扎。即便是在晚上,庄稼也蜷缩着身子,像插上了氧气管的病人,奄奄一息。如果再不及时浇水,秋后定会大量减产,甚至颗粒无收。大家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大家都感到压抑和恐惧。

昨天,刘起到地里转了一圈,他深深地感受到了旱情的严重性。本来他想着再等等,老天爷近时就会下雨,没想到老天爷不但不下雨,反而气温一天比一天高。这一等不要紧,一下子等空儿里去了。本来就旱的庄稼经过这几天的高温,已然是雪上加霜。

海山扛着铁锨拉着车子来到了生产队保管室,准备和其他几个人一起拉机器和水泵。

此时刘起已在保管室等候,他看到海山就劈头盖脑地嚷道:“你在家磨叽个球哩?咋到现在才来?你又不是个娘们儿,带着吃奶的孩子。要是咱队里的人都跟你一样,这庄稼非旱死完不可,一点集体主义观念也没有。往后要是继续这样,就让记工员每天给你少记一分。就你这样的脾气,像个摔不烂的破毡帽一样,整天吊儿郎当的。要是这样下去,我也不是小看你哩!将来你连个媳妇也不会有。”

大清早的,海山遭到刘起这顿训斥,气得心跳骤然加速。本来前天发生的事儿,整得心里还憋屈着哩!但是他强压住心里的怒火,劝说自己,眼时不能再生事端了,要是以前刘起这样说自己,非要跟他理论几句不可。再者,他也知道,刘起是一个愣头青,平时心眼并不坏。

于是乎,他深吸了一口气,把怒火都压到了肚子里,接着说道:“我这两天有点拉肚子,来得有点晚了,咋说也不能扣我的工分呀!”

刘起说道:“你要是不说清楚,我还以为你在茅厕里拉石磙哩!”

接着,刘起“嘿嘿”地笑着说道:“海山,你啥理由也别找了,抓紧把水泵装到拉车上,拉到河东的玉米地里。你们几个昼夜不停地轮换班,三天之内,一定把这块玉米地浇一遍,任何人都不准偷懒。晚上,我会不定时地去你们浇地的地方转一圈。如果我发现谁偷懒,不但不给工分,还要加倍处罚。”

几个人听刘起说完,就拉着水泵和机器向河东走去。

海山拉着水泵没走多远,汗水就顺着脸颊滚淌下来。他已经几顿没吃饭了,连气带饿,身体已经严重透支,脸色变得蜡黄,然而他却一步也没有退缩。

海山知道,平时不挣工分,到秋后分粮食的时候就会分得少,村里的人也会说三道四。况且今天浇玉米地、安水泵、摇机器这活儿还非他不可。因为这项工作需要技巧与胆量的配合,一般人弄不好会被摇把儿打掉牙齿,队里很多年轻人都不敢接这个活儿。

当时,生产队刚把机器买回来的时候,海山就自告奋勇接下了摇机器的工作。从那以后,他就成了一名机器手,每次机器派上用场的时候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如今,庄稼快要旱死了,全队的人都在看着他哩!

海山也懂得,一旦粮食减产或者绝收,大家就都要挨饿了。他始终认为,人要讲良心,懂是非,辨别黑白,这是做人最基本的准则。自己就是再委屈,身体再虚弱,也要把这块玉米地浇好,只要能把这块玉米地保住,就是保住了队里所有老少爷们儿的口粮。

想着这些,海山用皮带把干瘪的肚皮紧了又紧。几个人把水泵和机器安装好时,海山已感到浑身疲惫。

接着,海山使出全身的力气把机器摇转起来,水泵不停地把河水抽到地里,河水像是支援前线的急行军一般,顺着地沟奋勇地向前奔跑着。只要是水流经过的地方,一棵棵玉米秆起死回生般地抬起了头,好像露出了笑脸,在微风的吹动下,向海山频频点头。 towzD0c2ZXOcaYIW//V3GhOOdU5UINsQczCAnsyYRWDdb/u3/gDqKRrRmvk9GQ7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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