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海昌从代销点拿了两条烟,又一次赶到了大队部。刘火头也从连爱英家里赶了回来,他和刘起等几个人都坐在连椅上。海风则站在一旁,耷拉着脑袋,听他们几个人说话。
海昌刚一进门,刘火头就变得很有原则的样子,正儿八经地说道:“海昌,你这是干啥?快把烟拿回去,都是自己爷们儿,千年搁舍,万年搁邻。恁海山兄弟犯这样的错误,作为刘庄大队的治保主任,我也有责任。很多群众的思想工作,还没有做到位。海山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咱们要全力以赴地去挽救他,坚决把他从犯罪的路上拉回来。你们作为海山的大哥、二哥,也有义务、有责任对海山严加教育。一会儿连爱英来了,咱们一起好好协商一下,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接着,海昌不动声色地把两条烟放到了大队部的抽屉里。
这时,连爱英蓬头垢面、哭哭啼啼地来到大队部。她像演戏一样,两只手不停地拍打着大腿,嘴里同时说着:“今天这事儿,你们不还给我一个清白,我就死给你们看。”
于是乎,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向她投去了同情的目光。海风和海昌见状,急忙走上前去。
海风低声下气地说道:“嫂子,你先别哭,有啥事儿,请慢慢说。直到现在,俺俩都不知道海山在你家干了啥。刚才,俺俩已经把他打了一顿。你放心,俺俩会给你做主的,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说,一定会让你满意。”
此时,海风的心里怦怦地跳个不停,腿不停地打战。为了安抚连爱英,为了自己的兄弟,就差没有跪下了。
刘火头看到这个情景,狠狠地抽了一口烟,眯着眼睛说道:“连爱英,你别只顾着哭,把海山在你家做的事儿,从头到尾向在场的人讲一遍,免得冤枉了海山。但是,我可先把丑话说到前边,这事儿你要实话实说。如果你说假话,到时候把事情弄大了,出了人命,你可吃不了兜着走,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说罢,刘火头绷着脸,显出一副刚直不阿的正义神情。
海风和海昌站在那里,额头上直冒冷汗,心里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真想地面裂条缝儿钻进去。
连爱英揉了一下眼睛,偷偷看了海风和海昌一眼。她看到二人耷拉着脑袋像两只病鸡一样,甚是可怜,忍不住想起了丈夫死后,二人在农忙时给自己帮忙时的情景。如今,自己怎么忍心去祸害他们兄弟俩呢?
刘火头在一旁看到连爱英迟疑未决,心中顿时感到忐忑和不快,生怕达不到自己预期的目的,于是不耐烦地说道:“连爱英,你还没想好啊?现在时候也不早了,你不要觉得难为情,不好意思说。本来很明白的事儿,你怎么还拖泥带水的,实话实说不就中了。”
连爱英清楚地知道,刘火头是自己永远也得罪不起的,毕竟治保主任在刘庄大队还真的算个人物。如今自己的男人已经不在了,自己一个寡妇娘们儿,要想在村子里站住脚,简直是痴心妄想。再者,这几年刘火头确实帮了自己不少忙。往后如果没有刘火头的帮忙,可以说是寸步难行。
连爱英想起刘火头曾经对自己说过,好几年以前,刘火头家丢了一条小狗,他始终认为是海山昧(藏)起来了。为这事儿,海山和刘火头的儿子闹了好几次,最后还打了一架。自此,刘火头愤愤不平地把此事压在心里,一直等待着报复的机会。后来,刘火头又不知道从谁嘴里听说海山在村里说过他的一些不光彩的事情。接着,一些言语又很快传到了刘火头老婆的耳朵里,他的老婆也因此一连跟他闹了好几天。从那以后,刘火头对海山更加怀恨在心,他在心里默默地种下了复仇的种子。他暗暗发誓,如果哪一天有机会了,一定狠狠地收拾一下海山不可。
很长一段时间,刘火头每逢看到海山,就像猫见到老鼠一样红了眼睛。而今天,刘火头终于抓住了自认为等待了许久的机会。
连爱英怎么也没想到,刘火头和刘海山之间矛盾的爆发点,偏偏摊到了自己头上。
此时,连爱英既害怕又无奈。摆在她前后的两座山,身后一座山是权势,前边一座山是良心。可事到如今,她哪还有回旋的余地?眼前紧张的形势逼着她必须马上做出选择。顿时,她有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感觉。她快速地思索着,为了以后的生活,她决定昧着良心把事情说得“圆满”。
连爱英不再哭出声音,只是依然热泪直流。只不过她此时流淌的泪水,有种要烫破脸颊的感觉。因为她的心里像火烧一样,浑身都热辣辣地烫。
这时,连爱英把心一横,哽咽着说道:“就在今天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刘海山浑身酒气,突然来到俺家,当时我正在迷迷糊糊地睡觉。听见有人在拨门闩,我吓得躺在床上一下也不敢动,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刘海山已经把门闩拨开了。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把平时放在枕头下的剪子拿了出来。我哭着对刘海山说,你不要胡来,你要敢过来,我就和你拼了。他看我这样,就出去了。谁知道,后来他竟然胆大包天,在俺家院墙外没有走,竟然还睡着了。我看他睡得那么死,就从家里偷跑出来,告诉了治保主任,这才把他抓住。你们想想,我往后还怎么见人哪!你们一定要替我做主啊!”
刘火头听罢连爱英的叙述以后,郑重其事地说道:“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作为刘庄村的治保主任,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不想把事情闹大。如果这个事情报到派出所,不但海山和爱英脸上无光,刘庄大队的爷们儿们也丢面子。我想,这是咱们每一个爷们儿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所以我建议,尽量家丑不外扬,自己的问题,自己来解决。”
海风拉着连爱英的胳膊,哀求着说道:“爱英嫂子,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俺兄弟真不是人!以后我会好好教育他,保证这样的事情不再发生,请你看在俺兄弟俩的面儿上,饶他这一次。海山还年轻,脑子一热,做出了这样的傻事儿。要是把他报到派出所,坐几年监狱,将来恐怕连个媳妇也找不到了。求求你!嫂子!只要不报到派出所,你要求什么条件,俺俩都能接受。”
连爱英慢慢地抬起头,看着站在面前的海风兄弟俩儿,又扫视了一下在座的几个人。她原本就不愿做这昧着良心的事儿,如今更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她心想,万一将来有一天海山恼羞成怒,恐怕杀自己的心都有,到时候谁也救不了自己。
“嫂子,你要是不答应,我就给你跪下了!”海风看着连爱英有些犹豫,继续哀求道。
连爱英听到海风这么说,于是瞥了刘火头一眼,说道:“海风,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念在这么多年爷们儿情义的份儿上,不去派出所报案了。这个事儿就由治保主任处理吧!”
刘火头听连爱英这么说,心里不禁暗自庆幸。顿时觉得自己像一个读过剧本的导演一样,事情发展得达到了预期的演练水平。
他想,这可是一箭射双雕的事儿,你连爱英休想跑出我的手掌心,以后你必须乖乖地听从我的指挥。而对于刘海风兄弟几个,今后无论我在刘庄大队干什么事儿,他们都会像乌龟一样,永远被我踩在脚下,想翻身就只有等来世了。从今天起,把柄被牢牢地抓在我的手里,他们肯定没有再跟我顶牛的勇气了,何况他们感激我还来不及呢,这真是一步妙棋呀!
刘火头把烟点着,说道:“今天,咱们近人不说远话,爱英把这事儿交给我来处理,说明她的胸怀够宽广。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还能顾及刘庄大队的爷们儿,我打心眼里佩服。她不仅给海山留足了面子,也给我们在座的人留足了面子。说句实在话,咱姓刘的在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呢。眼时是自己家里出了问题,就应该关上门,自己解决,这才是最好的办法。”
刘火头抽了一口烟,接着说道:“时间也不早了,我是一手托两家,一碗水端平。你们都听着,一人为私,二人为公。对于这件事儿处理的公平性,我要让在场的人都做个见证。我代表刘庄大队,把处理的意见向在座的爷们儿说一下。如果双方不能接受,还可以坐下来再商量;要是没意见,你们双方就照办。现在我把处理的意见公布一下:第一条,为了弥补连爱英的精神损失,刘海山需拿出三百五十元。第二条,明天,在刘庄大队部放一场电影,所需费用由刘海山支付。”
海风听到刘火头说出的两个条件后,感到脑袋一阵阵发麻,至于第一条嘛,目前只得接受了。可第二条是放电影,那不是在宣传搞臭海山吗?这一场电影可以说是把海山彻底推向了人生的断头台,仅仅一夜之间,方圆邻村的亲戚朋友都会知道。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呀!
海风哀求地说道:“火头叔,这三百五十块钱,我就是再难,也会想办法拿出来。至于这场电影,您看,就取消了吧!”
刘火头早就预料到海风会这么说。他是在有意利用此事来对刘海山加个砝码,就是为了以后能对海风兄弟几个起到更好的压制和震慑作用。
刘火头假装着难为情地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海风,你心里不要有什么顾虑,演电影是为了给爱英压压惊,宽慰一下她的心。今天晚上的事儿,就咱几个人知道,放电影就说是给群众搞娱乐哩!这样就不会走漏风声。”
海风听着刘火头的解释,哪里还敢有心思和他讨价还价?现在,他只想着赶快回家把三百五十块钱筹齐,尽早交到刘火头手里,免得再节外生枝。
但是,这三百五十块钱对于他们兄弟几个来说,可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海风对海昌说道:“海昌,恁家还有钱吗?”
海昌想了一下,难为情地说道:“大哥,我估计俺家连五十块钱都够呛。”
“你回家,有多少拿多少吧。俺家也不会有一百块钱,我也回家拿过来。”海风接着说道。
说罢,兄弟俩就急忙回家拿钱去了。
海风回到家时,屋里的灯还亮着,老婆桂平正抱着儿子虎子在撒尿。
桂平生气地问道:“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了?我发现你变成夜里欢了,家里有蛰驴蜂啊?整天跑得没有影儿,到现在才回来!”
海风慢腾腾地说道:“我……我出去玩一会儿,你咋就烦了?”
桂平说道:“我看你有点不对劲儿,听着话音吞吞吐吐的,一点也不利索,肯定是有事儿瞒着我,你以为我傻呀!今天,如果你不给我说实话,就别想上床睡觉。”
海风很清楚桂平的脾气。结婚这几年,他早已是桂平斗败的鸡、咬败的狗,家里的一切主动权都掌握在桂平手里。在外人看来,桂平就是个女强人。可在海风心里,不如说是个母老虎更恰当。他总觉得,桂平压根就不知道讲理是干啥哩,连黑白尿道子都不懂。
刚开始,他们两个也打过几次架。但是,桂平也不用喝药上吊的办法对付他,总是一气之下,把吃奶的虎子往家里一放,自己就去了娘家。不是躲到她的姨家,就是躲到她娘家的姑家,让海风找不到踪影,每次都把海风折腾得精疲力尽。最后,海风不得不抱着虎子去老丈人家求情。
当时,老丈人把脸一横,一点情面也不留,刚照面就劈头盖脑地熊上了:“你打人的时候有力气,虎子吃奶的时候,你也应该有能耐呀!俺闺女没到俺家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没完,你赶快回去吧!就你那个穷家,俺闺女早就跟着你受够了。你有本事,回头再给虎子找个后妈好好过吧!”
海风抱着饿得哇哇直哭叫的虎子,急得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了。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扑通一声跪在了老丈人面前,苦苦哀求道:“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桂平就是让我上天摘星星,我也没二话。”
终于,在邻居的劝说下,老丈人总算松了口,让桂平跟海风一路回家了。从那以后,海风对待桂平就是敬而远之,敢怒不敢言,甘拜下风。
今天晚上,海风有些为难了,这次该怎么办呢?
海风点上一支烟,大脑快速地运转着,终于想出了办法。于是他鼓足勇气说道:“我实话实说,今天,海山骑着自行车去朋友家玩,不承想摔了一跤,我看摔得还不轻哩!现在急需用钱,我知道咱家有几十块钱,我想叫他先用着。海山也说了,让我和你商量一下,你要是把钱借给他,等他的身体好了,你借给他五十,他还你六十,依此类推,绝不会说假话,还可以给咱打个欠条。”
桂平听海风这么一说,想了一会儿,笑着说道:“海山可不能欠咱的时间长了,千万告诉海山,说话一定要算数,亲兄弟也要明算账。”
海风苦笑着说道:“你放心,他敢不还给咱钱,有我哩!海山要是说话不算数,看我不把他那一对老山羊牵到集镇上卖了抵账。”
于是,桂平这才从枕头下把八十块钱拿了出来,递给了海风。
海风接过桂平递过来的八十块钱,手都在哆嗦,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心里说道:“唉!我的傻兄弟呀!你那骆驼蹄子,咋还敢走猴路哩!这不是在作死吗?”
看着皎洁的月亮,海风的泪流了下来。这些钱在手里攥出了汗。他心里想着,人家寡妇也不容易,海山咋能做出这种事儿呢?就是做贼还趁月黑头哩!今天夜里,月光和白天能有什么区别?你这么年轻,就是再穷也不至于打光棍呀!再说了,你看上她什么了?差一点毁了自己的一生啊!
平时,海山在海风的心里一直是一个骨气十足、为人善良的热血青年,寄托了一家人的厚望。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如今会是这样的结果。海风叹息着,你今天晚上做的事儿真让大哥犯糊涂啊!
此时,海风心中对海山有说不出的惋惜和惆怅。
想到这里,海风慢慢地停下了脚步。此时,他心乱如麻,胸口犹如被一块巨石死死地塞着,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以前,他是坚定的无神论者。然而这一刻,他动摇了。
突然,他跪在地上,对着月亮哀求道:“拜托了!老天爷,帮帮我兄弟吧,他还年轻。老天爷,你最公平,我相信你在做证。如果他没犯错,请你保佑他,还他一个公道!”
此时,海山躺在床上,浑身疼得不是滋味。他越想越心碎,肚里直憋疙瘩。他想翻身下床,可整个身子却不听使唤,动弹不得。他想找大哥、二哥问个清楚,为什么他们对自己如此狠心,更想找刘火头讨个说法,说出个子丑寅卯。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把事情搞清楚。
然而海山哪里知道,此时他的两个哥哥为了他,还傻乎乎地在别人面前屈辱地哀求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