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秋风微凉、皎洁的月亮点缀在刘庄的上空。
劳累了一天的社员们趁着月光三三两两地盘坐在一起,饶有兴趣地谈论着以前和近时发生的事儿。有人还在交头接耳,让人看到,不禁觉得有些神秘。今天,人们看到这几天没有出门的海山,都感到十分好奇。
驻足静听,话题依旧是对海山的议论和猜测,可以说是众说纷纭。然而,现在更多的感慨则是替海山鸣不平。
在大街上,反应最强烈的当属刘火头的邻居刘福。他吃罢饭,习惯性地把碗放在面前的地面上,气愤地对身边蹲着的几个邻居说道:“今天,我看见海山坐着喜旺赶的马车出来干活儿,脸瘦得像猴子一样。这事儿弄得这么窝囊,咋还有脸出门哩!把八辈儿先人的脸都丢尽了。说起来,刘海山的脾气直,认死理。没想到别人把屎都拉到锅里了,也没有放个屁。这事儿即使放在老实死鳖人的头上也不会拉倒。海山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这样不了了之了,真是窝囊死。往后,海山肯定是光杆司令一个,白活一辈子。你们看我刘福的眼能看瞎不?这么大的事儿,能是大闺女的屁股,摸着玩哩?”
刘福的老婆急忙拍拍他的胳膊,小声说道:“老头子,你就不会小声点。晚上这么静,你注意点,万一说话扫着谁了,不知道影儿哩就把人得罪了,你气那么狠有什么用呢?海山不比你的脾气直吗?他又不傻,他咋想的谁也不知道,你就等着看结果吧!”
“唉,”刘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真是理不顺,气坏旁人哪!”
几个村民接过话茬,小声说道:“刘福,你别气了,实际上俺们几个也和你的感觉一样,刚才嫂子说得对着哩!这事儿,海山不吭声,谁也没办法,别替苦人担忧了。吃自己的饭,操别人的心,气出病了划不来。累一天了,说点高兴的事儿吧!从古至今,哪个庙里没有冤死的鬼呢?”
刘福嘴里是不说了,但是心里依旧堵得厉害。突然,他站起身来,使劲儿地照地上跺了一脚,之后便转身离开了。
今天中午,桂平从地里干活儿刚到家就把上午在路上碰到喜旺和海山时的情景添油加醋地给海风哭哭啼啼地说了一遍,说喜旺和海山没一个好东西,作践自己,看自己不算个人。于是闹着非要海风去把两个人熊上一顿,向自己赔个不是。
海风了解桂平的脾气,他知道桂平不是省油的灯。听桂平抱怨之时,海风心里已经有了判断。只要桂平不先找事儿,喜旺和海山决不会像她说的那样无理。海山心里已经够痛苦的了,这个时候要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去找海山,再说些漫无边际的话,这不是在海山流血的伤口上撒盐吗?
海风看到桂平这个样子,安慰道:“你别生气了,我抽空去问一下情况,如果真是照你说的那样,我一定熊他们两个一顿,让他们向你赔个不是。”
然而,海风并没有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他敷衍地说了之后便拿起锅饼啃了起来。因为吃过饭,下午还要挣工分呢。
桂平气得连午饭也没做。虎子和往常一样,还是去海山家吃饭。桂平总是认为,虎子到海山家吃饭,吃的是虎子奶奶的粮食,和海山没有关系,总而言之,就是两个字——“该吃”。
平时虎子来家里吃饭,海山从来不介意。他认为虎子是自己的亲侄儿,不是外人,自己怎么能和嫂子一般见识呢?
桂平看到海风吃得狼吞虎咽,于是把泪水一擦,也吃了起来。她虽是生气,可也得垫饱肚子,因为队长马上就要打铃上班了,上工是不能耽误的。
今年的收成好,如果耽误了挣工分,到时候是要少分粮食的,桂平哪能允许有这样的损失?她心想,等到晚上再想想办法,这口气是不能咽下去的,一定要让他们知道,和我较劲儿,看最后吃亏的是谁。
傍晚,忙了一下午的桂平气呼呼地回到家里,她的表情和中午大不相同,假惺惺的泪水已经没有了。
她一边吃饭一边不停地骂骂咧咧:“万奶奶,我这一辈子真是倒了血霉了。当时也不知道咋瞎了眼,烂了鼻子,找了你这样一个肉头瓜鸡的货,整天吃里爬外,连自己的老婆都不放在心里。阎王爷也不知道咋迷糊了,给你披张人皮。”
平时,海风知道桂平不好惹,自己不是她的对手。为了虎子,为了这个家,让她骂几句出口气也就算了。再者,他也是顾及面子,怕邻居们听见吵架声,让人家看笑话。
可海风没想到,今天晚上,桂平竟然变本加厉地骂个不停。本来中午就没吃饱,又干了一下午活儿,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桂平不绝的叫骂声让海风七窍生烟,忍无可忍。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忽的一声吼道:“万奶奶,你还有完没完?真是不想让我活了。我就算是一只兔子,被逼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桂平被海风这么一吼,还真的有些蒙圈了。她也不再骂了,忽地站了起来,鞋也没顾上穿,啪啪啪光着脚丫子朝门外走去。嘴里嘟囔着,“万奶奶,我先放你刘海风一马。等我把事情办好了,再和你算账,我就不信治不好你的哮喘病。”
气急了的海风不顾一切地怼了一句:“万奶奶,你治好我的哮喘病,治不好我的牛皮癣。”
桂平已经走了很远了,海风依旧隐隐约约听到桂平说:“我非要让你这歪嘴子驴卖不上价钱——吃嘴上的亏。”
一天之内经历了几次争吵,此时海风不知是吃饱了还是气饱了,胸口胀疼,憋了一肚子疙瘩。
月光下,他一边揉着肚子一边抽着烟。他慢慢地走到鸡窝旁,把鸡窝堵上,又看了看羊,一切都安然无恙。海风清楚,就是再气也不敢粗心大意,鸡下的蛋是留给虎子吃的,而羊是家里的经济支柱。
跟往常比起来,今天晚上少做了一件事儿,就是不用刷锅了。因为中午和晚上都在吵架,根本就没有开火。
海风倚靠在院子里的一棵榆树上,呆呆地望着天空,嘴里吞吐着烟雾,唉声叹气地说道:“我这辈子是啥命哩!咋娶了个这样一个女人哩!这以后还怎么过呢?”
海风反复琢磨着这些无解的难题。他越想越看不起自己,一辈子碰到这样的女人,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就是头驴,碰见这样的女人也得憋死,最后还是推磨挨磨棍,出力不讨好。
这时,刘清德从门外走了进来。
刘清德假装咳嗽了两声,问道:“海风在家吗?”
海风听到刘清德的声音,急忙回答说:“是清德叔啊!来坐一会儿。”
刘清德开门见山地说道:“海风,你又和桂平生气了吗?”
“今天,桂平找一天事儿了,我气得一点办法都没有。”海风回答道。
刘清德说道:“没有打架吧?刚才我在大街上看到桂平光着脚,气冲冲的,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我想着肯定是你们两个生气了,桂平不会想不开吧?”
海风说道:“我又没碰她一根指头,你还不知道她什么脾气呀!我不惹她,整天还驴上天、马刨地地吼哩!她这样的人,啥时候都不会想不开。她一不会喝药,二不会上吊,我可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刘清德说道:“海风,别气了。你别跟她一般见识,还是去找找她吧。为了虎子,千万别打她。”
刘清德离开后,海风并没有出门,而是朦朦胧胧地倒在床上睡着了。桂平从家里出来后,趁着月光马不停蹄地来到海昌家里。
刚走到门口,海昌家的黄狗就呼的一下,汪汪汪地从狗窝里窜了出来,着实让桂平惊了一跳。
桂平定了定神,呵斥道:“大黄,你干啥?连我都不认识了?你就算看不清我,我身上的亲人气儿也能闻得到啊!你可别越长越昏哪!”
这时,海昌的老婆香云听到大黄的叫声后急忙从堂屋走了出来,一边呵斥大黄一边说道:“大嫂,是你呀!你吃饭了吗?我正好在吃饭哩!你也吃点吧!”
大黄悻悻地躲在一旁,嘴里不停地发出“呜呜”的声音。
“要说吃了也算吃了,要说没吃也没吃。”桂平没好气地说道。
说着,桂平就来到了院子里。香云听着桂平的话虽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却也没有多问。她给桂平搬了一个木墩子,让她坐下吃饭。
月光下,桂平的脚丫子格外显眼。她还没有坐下,从脚上散发出的臭狗屎气就扑面而来。
这时,海昌的儿子胖墩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指着桂平说道:“大娘身上臭,大娘身上臭,有狗屎气!”
桂平不耐烦地说道:“你这小孩儿,瞎叫唤啥?我身上哪里来的狗屎气?你这么小就嫌弃我了?你们这些姓刘的,从小就养成这样的怪脾气,没大没小哩!”
平时不爱与人争是非的香云,听到桂平蛮横无理地呵斥胖墩,也有点气不过。于是她说道:“你自己仔细闻一闻就知道是不是胖墩亏说你了。”
桂平打着哑谜说道:“香云,你也闻到了?我咋没感觉呢?”
香云心里想着,你真是个老滑脚,屁大点事儿都不愿承认。几十岁的人了,还不如俺胖墩呢。香云就是再老实也知道,桂平是放屁打侧脚——遮丑哩!
香云说道:“刚才你没来的时候就没有狗屎气,你的脚肯定踩上狗屎了。你要是不信,就用手摸摸你的脚。”
桂平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似笑非笑地说道:“我想起来了,刚才来的时候,走路有点慌,没有看清。当时感觉脚下一滑,可能是那个时候踩上狗屎了。真气人!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狗拉的屎,让我倒霉踩一脚。”
说着,桂平走到柴垛旁,捡起几片玉米皮敷衍了事地擦了几下。
香云说道:“大嫂,你脚上的臭狗屎就是再擦也擦不干净。你去井里压点水好好洗洗吧!”
此时胖墩被桂平吼过之后,抽泣着躺在香云的怀里睡着了。香云看到桂平到家里来,一点好感也没有。自从香云嫁到刘庄以来,她就不想和桂平掺和在一起,心里总是有一种好鞋不踩臭屎的感觉。可每次他们弟兄几个有事儿需要商量的时候,她想躲却又躲不开。
最近海山出了这档子事儿以后,海昌整天耷拉着脑袋,闷闷不乐,很多话憋在心里,见人就觉得低三分。可为了这个家,他觍着脸依旧到田里挣工分。
香云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她坚信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看到海昌整天无精打采,自是十分担心,怕他心里的结解不开,万一得了病再把身体搞垮了。
香云每天从地里回来就把饭提前做好,为的是让海昌一到家就能吃口热乎的。而今天晚上,没有把海昌等回来却把桂平等来了。可想而知,这顿饭被她搅得连一点味道也没了。
香云心想,桂平这个时候来,准没有好事儿,自己就是再憋屈也要喜在面前。因为她了解桂平的为人,心中不愿得罪桂平。
这时,桂平已经把脚洗好了,大声咋呼道:“我的脚洗好了,鞋咋没了?准是大黄叼走了,这大黄咋这么昏哩!”
香云被桂平说的话搞得哭笑不得,大声说道:“你就会胡说!你好好想想,你来时穿鞋了吗?你要是穿着鞋,脚还会踩上狗屎吗?”
桂平听香云这么一说,急忙说道:“唉!我连急带气,糊涂了,脑子不管用了!”说罢,没脸没皮地哈哈笑了起来。
香云拿桂平也没有办法,只是心里想着,你整天昏得能和俺的大黄相提并论吗?
桂平往木墩上一坐,就迫不及待地说了起来。她把今天上午碰到喜旺和海山赶着马车的事儿向香云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至于喜旺为什么会那样做,却一字不提。
最后,她怕香云不相信,还发誓赌咒说:“我要是说一句假话,我就是个吃屎的狗,就不是爹娘生的,是从大山里蹦出来的。”
正说着,海昌从地里回来了。他下了工以后和几个社员一起去给羊割了点草,因此回家比起往常晚了一会儿。
海昌背着草篮子还没有走到家门口就听到了桂平咋呼的声音。他小心地把草篮子放在门外想听个明白,生怕桂平带来什么不好的消息。
今天,海昌看到海山去地里干活儿,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想想这么多天发生在海山身上的事儿,他内心就没有平静过。现在想起来,还倒抽凉气。后悔自己当时没长脑子,不分青红皂白和大哥一起把兄弟苦打了一顿,兄弟气得差点大病一场。要是一病不起,这辈子到死都对不起兄弟。当初没想到,就是这一顿打,把刘庄爷们儿的眼睛也打花了。最后,很多人反而看不出真假了。
当时,海昌看到海山耷拉着头和喜旺一起坐在马车上时,泪水不停地在眼中打转,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心里既高兴又心酸,自言自语地说道:“兄弟,你终于从家里走出来了,恁大哥、二哥对不住你。你就是再恨我们,我们也不会怨你,都怨恁俩哥没长脑子。”
这时,海昌隐约听香云说道:“大嫂,你说话小点声。你的唾沫星子把我的脚面都喷湿了,脸上也是的。你慢慢说,让邻居听见了多不好,像吵架一样。”
桂平听到香云在制止自己,不但不收敛反而提高了嗓门,“哼”了一声,说道:“香云,不是我说你哩!刘海山把咱几个人的脸丢得还不够狠哪?顾虑那么多有啥用呢?人家背后早就把咱们的脊梁骨都捣烂了,早就捂不住了。今天我就是给你商量一下,往后跟刘海山坚决一刀两断,各人的路各人走,各人买马各人骑。他就是打光棍的料,那是他自找的,和咱们没关系,别把咱两家也染臭了。”
桂平吐了一口唾沫,接着说道:“明天,把咱婆子一分三开,把那几只羊估一下价钱,一分三份,咱婆子以后也不能给刘海山做饭。我就不信这个邪了,还治不了他?他自己直肠子驴,还恼恨咱两家,你说咱亏不亏?往后让他和刘喜旺过一家去。”
桂平的嘴像机关枪一样,上气不接下气的,滔滔不绝的咋呼声让香云的耳朵里堵得直发烧。香云不要说插话了,就是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桂平说了一阵儿,说话的声音终于低了下来。她向香云问道:“弟妹,你看我说的中不中?”
香云无奈地说道:“等海昌回来了,我和他商量一下。这么大的事儿,我做不了主,我可没有你有能耐。你在家里,什么事儿都是你说了算。”
桂平听着香云的话,直截了当地说道:“这事儿还有啥好想的?这不是眼睫毛上的虱子——明摆着哩吗?我早就想过了,只有和刘海山断绝一切关系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别的什么方法都是错误的。”
海昌还没等桂平把话说完,就从门外走了进来,气得连一声嫂子也没叫,说道:“我看你是吃饱撑着了,能想出这样的歪点子,你还嫌这个家乱得不够狠哪?你要是真没事儿了,赶快回家脱光肚睡去吧!这事儿你说了不算,没有商量的余地。”
桂平看到海昌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说出这样干净利索的话,气得从木墩上站了起来说道:“海昌,这话可是你说的。我都是为了你好,你还一点情也不领,反而责怪起我来了,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哪!”
海昌听着桂平的话,也没再说什么。他心里明白,和桂平这样的人说话,不能给她好脸,有时候越解释越说不清。要不就像那石头舂里捣榆树皮一样,越捣越黏,最后黏得甩不掉。
海昌把草篮子拿到院子里,给羊拿了一些草,然后把手一洗,端起饭碗大口吃了起来。
桂平唠叨了几句后,发现没人搭理自己,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气得光着脚丫子离开了。
临出门的时候,还不忘甩了一句:“万奶奶,弟兄几个真不愧是一个窑匠看火烧的实心砖、变形的琉璃头,一个也上不了墙。”
海昌被桂平的话激得浑身颤抖,气得大吼一声:“你别走,看我不把你的嘴扇歪!”
香云急忙拉住海昌的胳膊,劝说道:“算了,别和她较真了,有那力气还不如暖肚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