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晌午的空气闷热难耐，掰玉米棒的社员们都在马不停蹄地忙碌着。喜旺赶着马车，带着海山把一车又一车的玉米棒拉到了晒场。

到了晌午，几十亩玉米棒终于掰完了，只有少量倒在地上的玉米棒没有拉完。刘起抬头看看太阳，高兴地说道：“晌午了，今天大家都没少出力，一上午就把几十亩地的玉米棒掰完了，远远超出了我的计划。今天下午，女的全部到晒场剥玉米皮，男的砍玉米秆。喜旺和海山你们几个还继续拉玉米棒。今天中午，建成再找一个人留在地里看着，防止有人偷，其余的全部下晌（工）。”

刘起擦了一下脸上的汗，嬉笑着说道：“妇女抓紧回家给孩子喂奶，大家都看看，老张嫂子的奶水把衣服都浸透了。你们谁想吃，就吃一口吧！”

好几个女人还没等刘起把话说完，也不顾自己的疲劳，就像饿狼一样一起向他扑来。她们连撕带拽，把刘起掀翻在地，弄了个四肢朝天，头也被一个女人死死地摁住。

刘起躺在地上，张着嘴，喘着粗气，哀求道：“我不敢了，我不敢了，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在他的再三哀求下，这群女人才终于善罢甘休。

刘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个屁也没敢放，只是下意识地指着这群女人，无助的言行和滑稽的表情促使她们肆无忌惮地仰天大笑。

就在一群人乱作一团的时候，建成看到海山低着头，独自一人远远地蹲在一旁。

建成说道：“海山哥，中午你就别回家了，陪我一起看玉米吧。”

海山听到建成叫他后，慢慢地抬起头。就在他抬起头的那一刻，他看到很多人的眼光像探照灯一样，向自己扫射了过来。

顿时，海山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烫，心里怦怦地跳个不停。如果可以，他真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此时，他最后悔的事儿，就是和喜旺一起来到这里。

这时，刘起喘过气来，催促大家抓紧时间回家，不能耽误下午上工。就这样，很多人才把视线从海山身上移去了。

忙活了一上午的社员们都陆陆续续地向家里走去，各自肩膀上都扛着一捆青草。因为很多人家都养着猪羊，在下工回家时拔草，是很多人必须做的一件事情。他们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匆忙地走在田野间的大路上，重重的脚步踩在柔软细碎的尘土里，被激起的尘土很快沾满了每个人的脚面。

人群很快散去了。为了让海山开心，建成故意惊讶地说道：“海山哥，你猜现在我心里是怎么想的？”

海山抬起头，无精打采地说道：“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又没钻进你心里去看。”

建成说道：“你想一下，秋天你喜欢做什么？以前咱们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就搞很多次，我快给你说明白了。”

海山皱了一下眉头，又用手挠着自己的头，仔细想了一下，说道：“去河里摸鲫鱼，用火烤着吃。”

“不是，快猜对了。”建成笑着说道。

说着，海山慢慢来了精神。他接着说道：“我想起来了，烧红薯，烧玉米棒。”

建成高兴地说道：“海山哥，还是你的记性好。今天中午，我就是让你陪着我，趁中午地里没人，咱俩还烧红薯，烧玉米棒。你挖坑，我去刨红薯，再去河滩里捡点柴火，很快就能水到渠成。”

建成说着，口水不知不觉流出了几滴，正好滴在海山的光脚面上。

这时，海山笑着说道：“兄弟，你别急，等会儿让你吃个饱。”

建成看着海山终于露出了笑容，激动得差点没蹦起来。这么多天，他终于看到海山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挖这个红薯坑是有讲究的，进口和出口都是照风的走向设计的。今天刮的是东南风，进口就朝东南方向，出口就朝西北方向，这样烧火时有利于火势的旺盛，还能防止被烟熏得睁不开眼睛。海山当然懂得这个道理，烧红薯的坑很快就被他挖好了。

建成把红薯和玉米棒抱在怀里，高兴地走了过来，说道：“海山哥，你先把红薯、玉米棒摆好，我再把柴火抱过来，马上开始烧。”

一切准备就绪。建成说道：“海山哥，你歇会儿，我来烧。”

柴火被点燃了，腾起的烟雾往西北方向飘去。汗水、烟灰、尘土交织在一起，把建成弄得浑身都是，头上、脸上、脊背上分不出横竖道，只有说话时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海山看到建成这副模样，禁不住笑着说道：“兄弟，你慢一点，慌什么？你的脸抹得全是灰，马上都认不出你了。”

建成抬起头，看着海山做了一个鬼脸，说道：“海山哥，为了吃，这就叫奋不顾身。”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红薯已经烧有六成熟了。二人随即把这些红薯都放在火坑，再把烧热的火坑用脚踩塌，闷上半个小时，香喷喷的红薯就可以吃到嘴里了。

这些烧红薯的方法是祖辈们传流下来的，也是大自然的馈赠，二人对此是轻车熟路。

建成看海山的心情慢慢地放松下来，脸上紧皱的眉头有些舒展，内心像完成一项使命一样，瞬间充实了很多。这么多天，他每天都在为海山捏一把汗。

二人不约而同地来到了河边，清清的河水慢悠悠地流淌着，一群小鱼无拘无束地游荡着。

建成挽起裤腿走进河里，弯下腰，三下五除二洗了一番，然后用手捧起河水喝了一口。

这时，海山有意逗建成一下，急忙说道：“建成，你不要喝，你忘了，前年刘四就是在这里拉的屎。”

听海山这么一说，建成忽然想起那天刘四拉屎的情景。于是他一连吐了几口，差点没把胃吐出来，两眼泪花直流。

海山急忙解释道：“建成，我逗你玩呢。这事儿过去好长时间了，他拉的屎早就被水冲得无影无踪了。”

建成看着站在河里的海山也能和自己开一句玩笑，心里顿时缓了一口气，因为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

建成笑着说道：“海山哥，你怎么突然想起刘四了呢？”

海山叹了口气，说道：“今天上午干活儿的时候，我看到了刘四的坟头，又想起了那些往事儿。说实话，我这辈子活得还没有刘四有意义，总觉得活得太窝囊了。刘四虽然没力气，枯瘦如柴，但他总是乐呵呵的。”

建成说道：“海山哥，我可以很自信地告诉你一句话，就你这样的性格，这样的块头，包括你的人品，哪一样不比刘四强？你只要振作起来，开始新的人生，一切都会慢慢地变好。如果你还想不开，就好好想一下刘四，还有咱村里那些有头有脸的人，死了以后什么也不是。刚开始几年还能看到一个坟头，若干年后，就什么也没有了。最后都会被大自然吞没，化为灰烬。”

海山说道：“建成，你说的我能理解，但我心里这道坎儿难过啊。”

建成恳切地说道：“海山哥，你说得也是，自己问心无愧就是了。邻居爷们儿心里有杆秤，谁是谁非自有评说。人这一辈子说是漫长，其实也很短暂。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儿，你依然能忍辱负重，坚持自己的秉性，不伤害无辜的人，确实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刚开始，我和喜旺对你的想法都不赞同，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你的胸怀不是一般人可以比的。但是，你既然有这样的胸怀，也更要有走出困惑的勇气。不要再死气沉沉，跟自己过不去了。”

说罢，二人使劲儿地捧着河水往脸上甩了几把。顷刻间，脸上的灰尘和汗水顺着河流慢慢地漂走了。

建成看海山郁闷的情绪有些放松了，于是继续劝说道：“海山哥，你不会忘记清德叔给咱说过的话吧？他曾经让咱们细心观察那被土坷垃压住的麦苗儿，现在想想，他说得还真有道理哩！那么幼小的麦苗儿，在土坷垃的压制下，毅然倔强地弯曲着身子把头从土坷垃下面钻出来。当有一天，雨水把土坷垃冲烂了以后，它身上的营养物质也就慢慢地被压弯的麦苗儿吸收，最后结的麦穗不但大而且籽粒饱满。现在，你不也是和那被压住的麦苗儿一样吗？如果你也能像麦苗儿一样，不畏屈辱，挺起腰杆，最后一定是人生赢家。你好好想一下，如果有一天，你的人生有起色了，你还应该感谢曾经欺负和鄙视你的人呢。他们就是那一块土坷垃，正逼着你走向美好的人生。”

海山默默地点点头，他看着眼前碧波荡漾的河水，想起了曾经的往事和快乐的时光，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接着，他轻叹了一声，说道：“时间过得真快啊，那时候真是开心，要是一直开心下去就好了。”

建成看着海山，笑着说道：“海山哥，走吧！咱们去吃红薯，什么事儿都别往心里放了。你看刘四活着的时候，与世无争，每天都乐悠悠的，死后除了剩个土堌堆，还剩个啥？”

海山说道：“兄弟，你们都这样劝我，我懂。但是老天爷给我披了这张人皮，我这样活着，还不如披张驴皮哩！我也知道，死要面子活受罪，但心不由己呀！”

建成说道：“海山哥，啥也别想了。先把红薯和玉米棒吃了再说，天塌了有地驮着呢，任何事儿都能顶过去。”

海山闻到香喷喷的红薯，感到肚子里确实有点饿了。这么多天闷在家里，躺在床上，就是喝口水也难以下肚。如今在喜旺和建成的劝说下，心情好了些许。

建成笑着说道：“海山哥，你看！刘四在看我们哩！走，咱俩把这红薯、玉米棒给刘四送点过去，也让他饱餐一顿。”

二人来到刘四的坟前，把红薯和玉米棒剥好，放在了两片桐树叶子上，又在地上画了一个半圆，点上三支烟。

建成说道：“刘四，我和海山哥给你送吃的来了，吃饱了就到河里喝点水，河水干净着呢，你拉的屎早就漂得没影儿了。”

建成叫海山来到刘四的坟前是有意开导海山，以消融海山那颗凝固、衰亡的心，让他明白，人活一辈子，应该好好地过好每一天。否则死了之后，一切都是枉然。

此时，海山的心不知不觉静了下来，刘四曾经开朗、乐观的形象又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想，也许真的应该好好捋一捋自己的生活了。他在心里祈祷，但愿从今天起，发生在自己身上难以叙说的事儿，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愿老天睁开眼睛，去验证那些善恶吧！

然而，一切真的能如海山所想吗？那些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人，他们心里头又是怎么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