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事情发展得如此之快时,永恒之美和当下的丰富简直难以言表。事物发展得越快,安住于时光的永恒中便显得越发重要。如果不这样,我们将难以触及人性中那些可以给我们带来不同体验的面向:快乐与忧伤、智慧与愚昧、幸福与弥漫在我们身心和世界上的侵蚀性混乱。我们把这种侵蚀性混乱称为“不安”(dis-ease)。我们对某些事物的不满确确实实是一种病,即便它看上去并非如此。很多时候,那些让我们觉得“不安”的感受和处境被称为“压力”。它通常令人难以忍受,让我们感觉沉重。而且,它总带给我们一份潜在的不满足感。
1979年,我在位于马萨诸塞州伍斯特的马萨诸塞大学医学中心开设了一个减压门诊。那几乎已经是四十年以前了,当时我就曾问自己:“什么是压力?”而从那时起到现在,我们的世界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生活节奏加快,世界变幻莫测,各种危险纷至沓来。如果说在四十年前,直视个人处境和外部环境,寻找新颖而富有想象力的方法去与压力工作,并以此促进健康和疗愈的做法是非常重要的,那么现在它更显得无比重要和迫切。如你所见,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已经陷入高度混乱的世界里,并且各种事件的发展速度陡增,即使这个世界已经变得越来越互联,越来越小了。
对我们来说,在这样一个以指数级加速,越发具有破坏性的时代,学习安住于时光的永恒,并从中汲取慰藉,获得明察,变得越发重要和紧迫。从一开始,那就是减压门诊课程的核心,如今该课程被称为“正念减压”。我所谈论的并不是一个遥远的未来:仿佛经过多年的努力,你最终会获得一些什么,会品尝到冥想觉知之美以及它所能提供的一切,或者最终会在某个不一定到来的曼妙未来过上一种高效、令人满足和平和的生活。我想说的是在此刻进入永恒,通过这样做,我们才能触及那些目前因为我们拒绝临在而不为我们所知的维度。不止拒绝临在,我们还总是被未来或过去诱惑、吸引、催眠或恐吓。即便没有出现强迫性行为,我们也总是在关注那些自认为“紧急”的事情,被流水账般的事件裹挟着,我们本身对此或许已经感到麻木。与此同时,我们和真正重要的,最要命的东西失去了联结。而这些重要的东西实际上对我们的健康、心智和生存都至关重要。沉湎于未来和过去,这是一个多么压倒一切的习惯,很多时候,我们对当下全然没有觉察。因此,我们可能会觉得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生活和思想中的起起落落。
在我们机构(也就是医学、医疗和社会正念中心,简称正念中心)给商业领袖们的静修营手册的开篇中,对正念静修和培训课程做了如下描述:“冥想既非为软弱之人所设,也非为那些习惯回避内心渴望之人所设。”把这句话写在开头是有原因的,就是想立即阻止那些还没有准备好迎接永恒的人,让他们不要来参加,因为他们可能不会理解甚至不会为心智或心灵准备足够的空间,以让自己有机会来体验和理解正念。
如果他们参加过某个为期五天的课程,很可能会发现在整个过程中,他们都在与自己的心智作战,觉得冥想练习是胡说八道,是纯粹的折磨,极其无聊,浪费时间。当我们能够聚在一起,以这种方式来探索我们每刻的真实体验时,他们可能陷入自我抵抗和自我否定当中,以至于他们永远也找不到一种方式来享受我们拥有的短暂而弥足珍贵的时刻。
如果真有人来参加这样的静修营,我们可以假设他要么是冲着那句话而来,要么就是与它无关。无论如何,我们的策略就是这样。对那些诚心入营的人来说,其中隐含着一份无畏之意,去探寻隐藏于身心中的秘境、中国古代道家和禅宗大师们所谓的无为,以及真正的冥想领域,这一领域看似无事发生或者说没有太多的事发生或被完成,但与此同时,其实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被完成——结果就是,那份来自开放和觉察的神秘能量得以在行动的领域里以一种了不起的方式呈现。
当然,我们中的大多数人会回避自己欲望的低语,当被俗世的所作所为裹挟着向前时,我们的注意力会被带向各种不同的方向,我们变得越来越分心。当然我并不是说冥想总是容易或愉悦的,它简单,但显然并不容易。在忙碌的生活中,哪怕把一些短暂的瞬间串起来去做相对规律的正念练习也并不容易,更不用说去时时记着正念始终可以被我们触及,可以说它是“非正式地”在生命的每一个当下铺陈着。然而,有些时候,我们再也不能继续忽视这些潜藏于心的暗示了。有时候,我们会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地被拉到了自己通常不会现身的地方:我们儿时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或是野外,或是禅修中心,或是一本书,一个课堂,一次对话,它们可能为被我们忽略很久的那部分自我提供一次机会,一次面向阳光、敞开自己的机会,一次被自己看到、听到、感受到和理解的机会,一次安住于自身的机会。
正念之旅所提供的这次冒险,可能是长久以来遭受忽视、不被关注或被否认但又确实存在的、进入你自身之存在的道路之一。正念,如我们将要看到的,会全然影响我们正在展开着的生活。同理,它有着同样的能力去影响我们所栖息的更广大的世界,这里包括我们的家庭、工作、整个社会以及作为人,我们如何看待自己。也是我所说的国家,世界,我们所有人栖息的这个星球。而这所有的一切,可以经由我们的正念练习来实现,经由那份内在与外在,存在与行为之间的交互作用来实现。
因为毫无疑问,在生命之网,以及所谓的心智之网中,我们是休戚相关的。心智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本质,它可以让人产生知觉和意识,把无知转化为智慧,把不和谐转化为和谐。觉知提供了一个安全的避风港,可以让我们自己恢复活力,安住于当下充满活力的和谐、安宁、创造力和喜悦中,而非处在某个遥遥无期的未来,即当“事情变得更好了”或“我们控制了事态”或“提升了”我们自己的时候。虽然听上去可能有点奇怪,但拥抱正念的能力可以让我们品尝和具身体现最深的渴望,那就是内心更大的安宁及其所伴随着的一切,尽管这似乎总是有点缥缈,但其实它离我们一直很近。
在微观世界里,平和就在此刻。在宏观世界里,平和是几乎我们所有人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所共同追求的目标,特别是当它伴随着正义,以及对我们内在的多样性的认识,对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的人性和权利的认识时。如果作为单个个体,或是作为一个物种,我们变得更为觉醒,如果我们学习完全成为自己,如果我们安住于与生俱来的潜力之中,那么平和是可以达成的。如谚语所言:“没有方法去实现平和,平和本身就是方法。”对于世界的外部景观来说如此,对于内心的内在景观而言同样如此。在某种意义上,这二者并非毫不相关。
因为正念可以被看作一种开放的、瞬时的、非评判的觉知,所以它最好经由冥想来培育,而非只经由思维或哲理。由于佛学传统提供了详尽和完整的叙述,因而正念常被描述为佛学冥想的心要。在过去的2600年间,佛学在这个星球上多种多样的文化中孵化着。我会选择在不同的场合谈谈佛学以及它与正念练习的关系,通过这样做,我们才有可能从这个非凡的传统在历史的这个时刻为世界提供的东西中获得一些洞见和裨益。
在我看来,佛教本身并非重点。你可以把佛陀当作他那个时代的天才,除了他自己的心智可供差遣外,再无其他工具,他在生老病死以及似乎无法回避的苦中探索。为了探索,他首先要了解、发展、完善、改进以及学习校准和稳定他的工具:心智。如同当今实验室里的科学家需要去发展、完善、校准和稳定仪器来拓展他们的感官。无论是使用巨型光学望远镜或无线电望远镜、电子显微镜、功能性磁共振扫描仪还是正电子发射电子扫描仪,无论是对物理现象、物理学、化学、心理学还是其他领域的探究,这样做都是为了对宇宙以及宇宙中各种关联的现象进行细致的观察和探索。
为了迎接这个挑战,佛陀和那些跟随他脚步的人开始一起探索有关心智本身和生命本质的深刻问题。他们对自我的观察带来了令人赞叹的发现。他们成功地绘制了一幅经典的人类疆域图,那与特定的想法、信仰和文化无关,而关乎我们所有人共同的思维方式。他们所应用的方法,以及那些探索的成果是普适的,与任何主义、意识形态、宗教或信仰体系无关。这些发现可以接受任何地方的任何人的检验,也可以独立地被每一个个体检验,这也正是佛陀从一开始就建议他的跟随者们去做的。
由于我练习和教授正念,所以我一再体验到,人们常常假设我是一个佛教徒。当我被问及时,我通常回应,我不是一个佛教徒,虽然我时不时地和佛学老师们在静修营中修习,并且对不同的佛学传统和修行充满了敬意和爱戴,但我只是一个学习佛学冥想的学生,并且我发现其中一些练习是如此深奥,充满启迪和疗愈力,而且也普遍适用于我们的生活 [1] 。它的的确确会照亮人们的生活,我不仅是在自己过去五十多年持续的练习中感受到了这一点,我也经由正念中心以及全球正念减压教师网络发现,很多有幸一起工作的其他人的生活也发生了变化。那些老师或其他人可能来自东方,也可能来自西方,他们在生活中体现出来的,源于教义和修习所本具的智慧和慈悲,依然深深地感动、激励着我。
对我来说,正念练习真的是一场爱恋。与生活中最根本的东西的爱恋,与现实的爱恋,与我们所谓真相的爱恋。对我来说,这些包含了美、未知、可能性以及事实的真相都蕴含在这个当下(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在这里了),与此同时,所有的一切随处都是,这里可以是任何地方,正念也永远是当下,我们已经触及它了,之后还会屡屡触及,对我们来说,除了当下,没有别的时刻了。
此时和此地,所有的时刻和每个地方,为我们提供了大量的空间来一起工作,也就是说,如果你感兴趣,并愿意撸起袖管去做这份没有时间限制的工作,这份无为的工作,那么这份觉醒的工作就会在你自己的生活中得到体现,仿佛它延展铺陈在每一个瞬间。从真正意义上来说,这既是一份完全不花费时间的工作,也是需要花费一生时间的工作。
没有哪种文化和艺术形式可以垄断真或者美,大或者小。但为了我们即将在书页间和生活中共同开启的这一特别的探索,我发现引用一些特别的人的作品会对我们有所帮助并产生启发作用,这些特别的人致力于创作心灵的语言——诗歌。那些最伟大的诗人致力于对心灵、文字以及内/外在风景之间的亲密关系进行深入的内在探索,就如同传统冥想中最伟大的瑜伽修行者和导师那样。事实上,在传统冥想中,经由诗歌来表达瞬间的启迪和领悟并不罕见。瑜伽修行者和诗人都无所畏惧地探索着“是什么”,并且竭力守护着“可能性”。
如同所有真实的艺术那样,那些伟大的诗歌宛如明镜,使我们有可能看得更加清晰。更重要的是,伟大的诗歌可以增强我们感受痛楚的能力,感受与我们相关的自身处境、心灵和生活的能力,由此帮助我们去理解在冥想练习中我们可能需要去看以及看见什么,我们需要向什么敞开心扉。最重要的是,诗歌让我们知道在冥想练习中可能会感知和领悟到什么。诗歌起源于这个星球的所有文化和传统。也许有人会说,诗人是人类跨越时空的良知和灵魂的守望者,他们从诸多方面道出值得关注和思考的那个真相。不论身处北美洲、中美洲、南美洲、欧洲、非洲,还是身处中国、日本、土耳其、伊朗、印度;不论信仰基督教、犹太教、伊斯兰教、佛教、印度教还是信仰耆那教;也不论是泛灵论者或古典派,男性或女性,古人或今人,同性恋、异性恋或双性恋者,在合适的环境下,当我们向自身敞开心扉,可以被自己触及的时候,便会得到一份神秘的礼物,它值得我们探索、品尝和珍惜。诗歌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崭新的视角,让我们可以跨文化、跨时代地了解和认识我们自己,它们提供了一些更基本的东西,比预期的或已经知道的更为人性化的东西。通过这种镜头观看到的影像可能并非总能令人感到舒服,有时甚至可能诱发彻头彻尾的不安和困扰,然而这也许是我们最需要流连的诗篇,因为它们揭示了我们心灵中变化绵延的全幅光谱以及内心涌动的暗流。
在最曼妙的时分,诗人叙说着难以言表之事,在这种时刻,他们受缪斯和心灵赋予的某种神秘恩典而化为超越语言的大师。这种妙不可言地对文字的锤炼、斟酌和提示,加之我们自身的投入,令一切都变得栩栩如生。在阅读或聆听的那一刻,我们来到诗歌里,也让它们来到我们的生命中,于是诗歌就变得鲜活、灵动起来。我们竭尽敏感和智慧与诗篇所唤醒的每一个词、每一个事件、每一刻辗转缠绵,每一次呼吸都是为了唤醒它,那满溢着灵动和艺术的每一幅意象,带着我们超越了技巧,引领我们回到自身,回到真相。
为了到达那里,我们将不时在一起阅读这四本书的旅程中停下来,沐浴在这澄澈而痛苦之水中,沐浴在人类那种不可抗拒的努力之中,渴望认识自己,提醒自己已然了知,这有时甚至正在达成,在深切友善、极度慷慨并富有慈悲的行动中达成,即便我们那样做几乎并非以此为目的。指明这一延展生命、见识和感觉的可能途径,或许能让我们因此更加感激,甚至庆幸我们是谁,是什么以及可能成为什么。
我心荡漾,
想捎给你一些消息,
与你,
与很多人有关。
看看
为了新生,有什么逝去了,
你无处寻觅,但在乔装的诗中可以。
从诗歌里很难获得新生,
而每天,仍有人悲惨地死去,
因未曾
在那里寻觅到所需。
——威廉·卡洛斯·威廉斯
外面,是寒冷沙漠之夜。
而另一夜却变得暖意融融。
就让风景被痛苦的外壳覆盖。
我们这里,有一座柔软的花园。
陆地爆炸了,
城镇,所有一切
都变成了一只焦黑的球。
我们所听到的新闻,充满了对未来的哀伤,
但这里真正的新闻是根本没有新闻。
——鲁米
[1] 举个例子,2020年在中国出版的不可多得的罗伯特·赖特(Robert Wright)的畅销书:《洞见》( Why Buddhism Is Tur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