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重视“修身、齐家”,当然有深刻的道理。一代名臣霍光,尽管为大汉帝国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却因持身无术、齐家无方,而导致其身后霍氏家族的夷灭。古往今来,总有很多人取得一点小成绩、一点小成功,便目中无人、骄横不法。论成就,试与霍光相比如何?连霍光这样的大人物,缺乏修身、齐家的功夫,都会遭受这么严重的后果,更何况是普通人!这一讲打算从霍光同时代官员中选两位正面典型,分别来说明修身、齐家的重要性。
先说能修身的代表丙吉。汉宣帝在襁褓之中时,丙吉对他就有大恩。但后来汉宣帝即位后,丙吉对当年的功劳绝口不提,致使汉宣帝在很长时间内并不知实情。整件事的起因,可以追溯到汉武帝晚年的巫蛊案。这桩大案中,汉武帝的长子刘据被人栽赃陷害,说是用巫术诅咒汉武帝。刘据被逼无奈,起兵造反,最终兵败自杀。汉宣帝是刘据之孙,当时出生才数月,也遭受牵连,被关到监狱里。而丙吉恰恰是办理这桩大案的官员之一。作为一个明白人,丙吉深知太子刘据是被冤枉的,尤其同情这个尚在襁褓之中的皇曾孙,也就是后来的汉宣帝刘询(刘病已)。于是丙吉在女囚徒中挑选了两个为人还算朴实忠厚,又有奶水的,抚养皇曾孙。这两个妇人一个叫胡组,一个叫郭徵卿。一般的牢房潮湿阴暗,丙吉特意挑选了一块高敞、干燥的地方安置皇曾孙,每天亲自去看两趟,非常仔细谨慎。
汉武帝晚年迷信鬼神,被方士骗得团团转。给太子刘据栽赃,说他以巫术诅咒汉武帝,使得汉武帝罔顾父子之情下令围剿亲生儿子的人,也正是利用了汉武帝这一点。巫蛊案发之后,汉武帝身体一直不好,性格变得多疑而焦躁。才几个月大的刘病已被逮进监狱之后,又有人利用迷信思想蛊惑汉武帝,说长安监狱之中,有天子之气。于是汉武帝下了道非常狠辣的命令,凡是由天子下诏系捕的大案囚犯,不论罪名轻重,一律格杀。有个叫郭穰的使者连夜到了囚系刘病已的监狱。丙吉闭门拒绝接纳使者,在门里头对门外的使者说道:“皇曾孙在。他人无辜死者犹不可,况亲曾孙乎!”这番话不仅批评汉武帝下这么轻率的命令,将使得很多无辜丧命,言下还有一层意思,虎毒不食子,难道亲曾孙也要这么残杀吗?说完这话,丙吉就守着监狱的门,一直到天亮,不让使者进入。使者无奈,只得回去禀告汉武帝,并且弹劾丙吉,说他阻挠使者执行皇帝的命令。汉武帝当时的神志大概时昏时醒,好在这会儿也缓过劲儿来了,觉得自己下这样的命令也的确过分了,不仅没有责怪丙吉,而且还收回了成命。但对于丙吉来说,这次挺身保护刘病已,冒了相当大的风险。万一汉武帝不是觉悟前非,而是固执己见,迁怒于丙吉,丙吉很可能有性命之忧。但丙吉并没有顾虑这么多,这个人的品格在这件事上就体现出来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负责哺乳刘病已的女囚胡组到刑满释放的时间了。对于婴儿来说,有奶就是娘。胡组走了以后,小病已很闹腾,要找自己的奶娘。于是丙吉又从自己腰包里掏钱,雇用胡组和郭徵卿两人,让她们继续抚养这孩子。孩子其他的衣食用度,也没处报销去,丙吉全都从自己的俸禄里开支。或许因为从小就在这么艰难的环境中成长,刘病已还老生病,好几次病得都快不行了。请医生、抓药还得丙吉掏钱就不必说了,关键是得为这无亲无故的孩子操多大心哪!丙吉当时的级别并不高,只是个年薪千石的中等偏下级别的官员,光抚养、照料刘病已就给他增加了很大的负担。
老这样下去也不行,丙吉后来打听到了小孩的外婆和舅舅的消息,把小孩送去由他母亲的娘家人抚养。直到刘据巫蛊案的风头过去之后,刘病已的名字才被写进皇家刘氏宗谱,再由宫里的宦官、宫人接手负责照顾、抚养。在刘病已从外婆家被接进宫这个过程中,丙吉同样扮演了重要角色。可以说幼儿期间的汉宣帝能得到抚育,丙吉当居首功。
正因为丙吉对汉宣帝的成长倾注了很多心血,对他十分关注,所以在霍光废黜昌邑王,难于下一任皇帝人选的时候,又是丙吉提醒霍光,汉武帝长房嫡曾孙尚在人世,是继承皇位的最佳人选。
丙吉不忍看到无辜的婴儿在这桩冤案中受折磨,体现了他宅心仁厚的仁人之风;不顾自身安危,挺身当险来保护皇曾孙,体现了他勇于任事的勇者之风。丙吉称得上是一位既仁且勇的伟岸君子。最终在皇位继承人问题上,丙吉又助了汉宣帝一程,由他出面向霍光举荐。那么丙吉这么做,是否打算向汉宣帝索要回报呢?如果有人这么认为,那就太小看丙吉了。汉宣帝受丙吉的恩惠时尚在襁褓之中,自己不可能记住这事。等他长大成人,直到即位为帝,还是不知道丙吉曾经对他有这么大的帮助。丙吉按部就班当自己的官,绝口不提早年对汉宣帝的帮助。这才是丙吉更难能可贵的品德,施恩不言,不图回报。
丙吉早年的这些功德是如何为人所知的呢?世界上人的品类是复杂多样而有趣的,有好人必然有坏人,有功成不居的,就必然会有贪赏冒功的。汉宣帝即位之后,有个名字叫“则”(不知其姓)的宫婢,上书自言,说她曾抚养、照顾过幼儿期的汉宣帝,请功邀赏。汉宣帝下令核实。这个宫婢为了证明自己,说当初皇曾孙进宫抚养,负责这件事的使者是丙吉,他知道详情,能证明她所言不虚。于是负责核实的官员就带着这个宫婢去见丙吉,问丙吉此人是否于早些年照料过汉宣帝。丙吉一看,认得,的确有这么个人。但丙吉说,当初命这人照料皇曾孙不假,但她却不认真当差,还因奉职不谨被责罚过,别的兢兢业业照顾皇曾孙的人都没来讨赏,她却来邀功讨赏,有点恬不知耻。那么真正在汉宣帝小时候照顾他有功的人是谁呢?丙吉还是没有说自己,而是报了当初两个做奶娘的女徒的名字:胡组和郭徵卿。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汉宣帝对自己幼年的遭遇才有所知,一方面寻访胡组和郭徵卿两位早年哺育他的妇人,另一方面当然也要问丙吉为何对这些事了解得这么清楚。丙吉这才把前因后果细说一遍,汉宣帝才知道自己最大的恩人是丙吉,对丙吉的人品赞叹不已。
总结一下丙吉这个人的品格。襁褓中的汉宣帝虽然有皇曾孙身份,但因他祖父谋逆大罪而深陷囹圄,前途叵测。保护、照顾这样一个“罪人”,是要承担风险的,弄不好会被安上一个“庇护恶逆余孽”的罪名,把自己也卷进这场大案里去。事实上,当丙吉把汉武帝的使者挡在监狱门外的时候,已经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并冒了生命危险。丙吉与这个婴儿无亲无故,而且自身职位并不高,对朝廷要务走向并不承担过多的责任。照理说吃粮当差而已,按上面的指示办事,争取不犯错,保住自己的饭碗就可以了。这么小的官,操这么大心干吗?绝大多数官僚碰到这种情况都是这么想、这么干的,心知婴儿无辜,也不会冒险去保护他,能做到不虐待、心平气和地对待已经很不错了。要是碰上善于见风使舵、投机取巧的官员,说不定还会陷害、虐待这婴儿以取媚于当政者。更为关键的是,丙吉这么干图什么?什么也不图,更显高风亮节。
史书称赞丙吉:“为人深厚,不伐善。”“伐”字在古文中有自我夸耀的意思。自矜其能(自以为有才)、自伐其善(自夸功德),都是古人批评的浮夸作风,不谦虚、不踏实。丙吉“不伐善”,也就是从来不提自己做过的好事,这是古人赞赏的谦谦君子之风。这种品格,和霍光功高位盛之后不谦退裁抑,反而汲汲于经营自己的势力,放纵家人骄横不法相比,修身功夫高下立判。如果霍光有丙吉这样的品德,霍氏家族或许就不至于夷灭。
再讲一个善于齐家的例子。霍光有个同事叫张安世,废昌邑、立宣帝两件大事,霍光都是与张安世商议定策的。可以说在西汉中期,张安世曾一度是仅次于霍光的重要政治人物。张安世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酷吏之祖、曾叱咤于汉武帝时代的张汤。与其父鹰击张扬的个性不同,张安世虽身处政治旋涡中心,却是个低调谨慎的人。从修身齐家的角度看,和丙吉比,张安世在品格上有不如丙吉的地方。张安世谨小慎微,不敢惹事,同样也不敢承担责任。也正是这种谨小慎微的个性,使得张安世在为人处世上的做法,和霍光有很大不同。张安世约束自己、约束家人,有一套很好的理念。正是这一差异,使得张氏家族的命运和霍氏迥然不同。所以张安世的修身属于“明哲保身”一类,品德和为人的格局,不如丙吉“高大上”,但就齐家而言,远远胜过霍光。
先来讲张安世个性中明哲保身的一面。张安世的哥哥名叫张贺,是汉宣帝的祖父卫太子刘据的老部下,因巫蛊案牵连受了腐刑,后来就在宫里当差。汉宣帝被宫廷承认,由宫里头负责抚养之后,接替丙吉照料汉宣帝的,最重要的人物就是张贺。张贺为报答刘据的旧恩,对汉宣帝也是悉心照料,为他请老师,学习儒家经典。汉宣帝长成到该婚配的年龄,张贺本打算把自己的孙女嫁给汉宣帝。张安世知道这件事之后,非常生气地对他哥哥张贺说:“曾孙乃卫太子后也,幸得以庶人衣食县官,足矣,勿复言予女事。”汉武帝晚年虽然对巫蛊案有所醒悟,但始终未给卫太子刘据公开平反,所以卫太子刘据的身份仍然是得罪先帝(指汉武帝)的罪人。作为刘据子孙的汉宣帝,早年身份是非常尴尬的。当时很多人都不会预见到,这个落魄皇孙将来会有机会荣登大宝。绝大多数人把他看作罪人之后,即便谈不上避之唯恐不及,也不愿意跟他发生过多的联系,以免给自己带来麻烦。张安世对待早年的汉宣帝,就是这个态度。所以他才会对他哥哥说,现在朝廷管着这位皇曾孙的吃和喝,已经很不错了,千万别再提和他结亲的事。张安世当时的官当得不小,张贺为了不连累弟弟,不得不终止嫁孙女的计划,只得另外出了笔钱为汉宣帝聘娶了另外一个女孩子,就是前两章提到过的许皇后。
除这件事外,平时张贺经常称赞汉宣帝。张安世听到了之后也会出面制止,不让他哥哥赞扬这个罪人之孙,免得让人误会他们张家想拥戴卫太子的后代。这些行为就表明张安世是一个深谙世故的老官僚,可以说他谨慎,也可以说他圆滑,不愿意承担任何风险。从忠厚质朴、见义勇为等修身角度看,不仅比不上丙吉,跟他哥哥张贺比,也相差很多。
但这种谨慎在张安世身上倒也不全是以世故、明哲保身的形式体现出来的。这种谨慎也给久居官场的张安世带来一种值得人们学习的优点,那就是他并不简单地认为官越大越好,权势越盛越好,而是懂得谦退自抑。这是张安世的另一面。霍光去世以后,张安世众望所归,成为宣帝和大臣们公认替代霍光的不二人选。取代霍光,成为新一代政治主宰者,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但当张安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不是暗暗兴奋,而是惶恐不安。随后跑到宣帝面前,免冠顿首,自谢才乏,不足以继承霍光的地位。汉宣帝笑着对他说:“你太谦虚了,你不胜任还有谁更胜任呢?”于是不容张安世推辞,在数日后下达了由他代替霍光的命令。
一个高级官僚如果不想因树大招风而被根除,还必须具备两项素质:不招权揽功,不树私恩。张安世曾经推荐过一个人任职,该人过府表示感谢,张安世却因此大恨,从此不再与此人来往。是何道理?张安世认为,举荐贤才是大臣的本分,但这是公事,大臣不应该通过这件事来树恩立党。公私分明不仅是一种良好的政治素质,也是避嫌远谤的全身之道,否则不仅会引起皇帝的警惕,也会招致同僚的忌恨。这一作风,和霍光权位鼎盛之际四处安插自己的亲信,有着天壤之别。
前文已经交代过张安世之兄张贺与汉宣帝的关系。汉宣帝即位时张贺已死,为表达感激之情,汉宣帝决定封张贺为侯,并调拨二百户人家为其看守坟墓。这是皇帝对张家的恩宠,张安世却以为太张扬,仍然表示推辞。因为张贺的儿子也早夭,由张安世的幼子张彭祖过继。若追封张贺为侯,那势必由张彭祖继承这个爵位,最后还是封到张安世儿子头上,所以张安世要推辞。另外,对于调拨二百户人家替他哥哥看守坟茔,张安世也觉得太多了,要求减少数额。汉宣帝宽慰张安世说:“吾自为掖庭令,非为将军也!”意思是说,追封张贺为侯,是为了褒崇张贺的恩德,和是否由张安世的儿子继承爵位没关系,所以汉宣帝劝张安世不必过于推辞。但汉宣帝最后还是作了点儿让步,将看守张贺坟冢的户数减至三十,以满足张安世谦退的意愿。
南宋大诗人陆游填过一首《诉衷情》词:“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光看这首词就知道,想要封个侯有多难。大丈夫建功异域,万里封侯,自古以来是男儿梦想。很多有志向的男性一辈子就忙活这事。有忙活成的,比如投笔从戎取封侯的班超;也有忙活大半辈子仍然很失败的,比如填这首词的陆游,词意多么凄凉。无论成与不成,这个过程都非常艰辛。要是能得到皇帝恩宠,不用万里关山奔赴疆场那么辛苦就能封侯,那该多好!这当然不是理想主义,而是想不劳而获的机会主义与寄生思想。但人性惯于堕落,历史和现实中不仅有很多人是这么想的,而且也有很多人的确成功地不劳而获了。
不用付出太大的努力就被皇帝封侯这事,要让一般人摊上,肯定高兴还来不及,张安世却并不这么认为。不仅自己是侯,儿子也因为继承了哥哥张贺的爵位成侯,张安世因此睡不着觉了,不是高兴得睡不着,而是焦虑得睡不着。“张安世自以父子封侯,在位太盛,乃辞禄。”张安世尊为公侯,合法收入相当可观。既然侯爵推辞不掉,那就辞掉俸禄吧。现代社会,大家见过几个主动要求降低工资的?古人这么做的还真不少,张安世是一个,《资治通鉴》的作者司马光也曾经这么做过。张安世要求降低俸禄,汉宣帝则把他推辞掉的俸禄另外存起来,这笔钱最后居然达到数百万之巨。
与此相应,张安世平时十分朴素,只穿黑色的绨袍,不加纹饰,夫人甚至亲自纺织,家童七百人,都有手艺活儿,张家门里的人都自食其力。这和霍氏家族骄奢淫逸形成鲜明对比。结果非常富有戏剧性,张家并未因此而穷困,在财富上反而超过了霍氏。这是怎么做到的?因为人人都有手艺活儿,不仅能养活自己,还能靠这个挣钱积累财富。难能可贵的是,不管财富积累到什么程度,张氏家族始终克勤克俭,不崇尚奢华。这样的家风使其避免了重蹈霍氏因骄奢淫逸而祸败的旧辙。另一个戏剧性的效果是,张氏家族并没有因为张安世的低调谨慎、推辞高官厚禄而门庭衰弱。相反,张安世这套教育子弟的理念,这一戒惧谨慎的家风,在张家延续了好几代,使得张家几代人都没出过大问题,因此成为整个汉代延续最久、最为成功的高官家族。这又和霍氏家族权势煊赫,却在霍光去世后一世而斩形成鲜明对比。张安世的儿子张延寿、曾孙张临,在行事风格上都肖似安世。张临有句口头禅:“桑、霍为我戒,岂不厚哉!”曾经的风云人物桑弘羊、霍氏家族,都在为人处世上有致命缺陷,不检点、不懂得谦退,或身遭刑戮,或身后族灭,张氏家族的人时时以此自我警醒,避免重蹈覆辙。
张安世显然是一个很有才能,且愿意积极做事的人,否则不会卷入这么核心的政治斗争。唯其身处权力结构的顶端,尚能时刻谦退自损,更为难能可贵。张安世持身齐家,一个重要的原则就是物忌太盛。在这一思想指导下,张安世身处官场忌权位过盛,修身齐家上则忌门庭太盛。权势太盛未必是好事,门庭太旺也未必是好事。张安世这一思想非常值得今人学习。与霍氏相比,张安世打造的张氏门风,在保全家族持续富贵上发挥了巨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