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邑王刘贺刚登基不久,就进行积极的人事调动,批量提拔自己的老下属,这件事在官僚群中引起了激烈的反应。《资治通鉴》这段讲述非常有技巧性,前后交代了三个人的反应,三人之间层层递进。
第一个出场的是昌邑王阵营内部的人物,也就是我们上一讲提到过的龚遂。这个人以耿直著称,时常给刘贺提意见。这次正好碰上刘贺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梦见好多苍蝇屎。龚遂趁此机会对刘贺说:“陛下左侧谗人众多,如是青蝇恶矣。宜进先帝大臣子孙,亲近以为左右。”龚遂说苍蝇屎代表小人,这个梦象征着刘贺身边小人太多。小人是谁?毫无疑问,龚遂指的就是那些受刘贺提拔的昌邑旧属。龚遂的立场和上一讲提到过的王吉一样,主张和以霍光为首的长安政坛中的元老大臣们共处共事,反对刘贺撇开元老大臣的行动。所以龚遂就把聚集在刘贺周边的这批昌邑旧臣指斥为干冒求进的小人,认为正是他们破坏了长安政坛的和谐。龚遂认为不把这些人从长安政坛当中驱逐出去的话,恐怕会惹来很大的麻烦。因为龚遂自己也属于昌邑旧部,所以他愿意牺牲自己,要求刘贺拿他开刀,从驱逐他开始。另一方面,龚遂希望刘贺起用长安政坛中的老人,以及旧家子弟。但这番忠言刘贺没有听。
在龚遂之后,《资治通鉴》笔锋一转,转到了对立阵营,以太仆丞(掌管马政的副官)张敞的发言为代表,来反映长安旧官僚体系对刘贺所作所为的看法。张敞给刘贺上了一道奏章,其中说道:“孝昭皇帝蚤崩无嗣,大臣忧惧,选贤圣承宗庙,东迎之日,唯恐属车之行迟。今天子以盛年初即位,天下莫不拭目倾耳,观化听风。国辅大臣未褒,而昌邑小辇先迁,此过之大者也。”张敞这段话的核心是两个问题,首先,还是敲打、提醒刘贺:他的皇位是怎么来的?是长安政坛中的这些元老大臣拥立他得来的。其次,张敞指出,刘贺即位之后首先想到的居然不是褒奖那些拥立他的国辅大臣,而是提拔他在昌邑国时候的小跟班们,“此过之大者也”,这是刘贺最大的过错。
张敞的话又非常值得分析。上一讲曾告诉大家,史书在塑造刘贺这个人物个性的时候,始终强调他的动作无节、荒淫无度。但张敞的话里头提到淫戏无度了吗?一个字也没有,而是单刀直入,批评刘贺的人事政策,点明以刘贺为首的昌邑集团和长安旧官僚之间存在深刻矛盾。这种现象其实也正是刘贺入京途中王吉所担心发生的。张敞这番话,和王吉在路上对刘贺的劝诫形成呼应作用。这就容易让我们怀疑,刘贺之所以被废,关键原因不是淫戏无度,而是人事斗争。史书一再强调刘贺这个人动作无节、荒淫无度,未必全是诬陷之词,但恐怕也有很大水分。这种强调是为了给读者留下一个更糟糕的昌邑王形象,以证明这个人被废是合理的。而矛盾的真正核心,是一般政治斗争都不太愿意放在台面上讲的人事斗争。
张敞之后,《资治通鉴》终于写到了另一位主角霍光。霍光一出场,表情就两个字——“忧懑”,满脸不高兴。他询问了心腹田延年,该怎么办。田延年说:“大将军你才是国家的栋梁啊,如果觉得这个人(指刘贺)不适合在皇位上,那就禀报太后,废了他另外再立一个。”大家注意,田延年这里提到了太后。上一讲我们就分析过,实际政权虽然掌握在霍光手里,但霍光名分上毕竟是臣,从礼法角度可以压刘贺一头的唯有皇太后。所以如果要废帝,操盘手固然是霍光,但必须事先征得太后的同意,借助太后的权威予以废黜。这位皇太后不只是汉昭帝的遗孀,她本姓上官,而她的母亲姓霍,是霍光的长女。所以这位皇太后是霍光的外孙女。虽然已经贵为皇太后,但她才十九岁,和刘贺一般大。
霍光打算听从田延年的建议,开始和自己的心腹们秘密谋划废黜刘贺。正戏这才开场。
霍光和二三心腹商量定之后,派田延年去找丞相杨敞。霍光虽然以大将军身份辅政,但名义上的百官领袖还是丞相,所以废皇帝这么大的事要先和丞相沟通好。杨敞一听说要废皇帝,吓得汗流浃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种反应可以理解,大臣废皇帝,自古哪有这样的事?弄不好不仅要被杀头,而且是要被灭族的!田延年看杨敞这个反应,起身出去了会儿,大概是想让他独处以便好好思考。就在这时候,杨敞的夫人从后面厢房里出来了,刚才田延年讲的话她全听见了。她对杨敞说:“你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吗?废皇帝是天大的事,大将军派人来跟你说,你以为是来找你商量的吗?错了,分明是大将军早就安排妥当,来给你下通知,要你配合的。你如果不配合,大将军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为什么?你知道得太多了!”杨夫人把话说完,田延年也回来了,问杨敞考虑得怎么样。杨敞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杨夫人就代他回答道:“谨奉大将军教令。”意思是我们家老头子唯大将军马首是瞻。大家看这位夫人多厉害。其实厉害是有原因的,这位杨夫人正是中国纪传体史书开山鼻祖司马迁的女儿。
搞定了杨敞,在刘贺正式继位之后的第二十八天,霍光召所有在京重要官员到平时议政的大殿上集会。霍光劈头就问:“昌邑王行昏乱,恐危社稷,如何?”群臣的反应,和杨敞第一次听到这话的反应一样,全都愣住了。大殿之上,大臣公开指斥皇帝昏乱,并宣称皇帝的行为已经威胁到了社稷安危,这是想干什么?这时候田延年又出来了,他“离席按剑”——这个动作很经典,他是佩着剑上殿议事的。接着田延年冲着霍光说了一番话:“先帝属将军以幼孤,寄将军以天下,以将军忠贤,能安刘氏也。今群下鼎沸,社稷将倾……如汉家绝祀,将军虽死,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乎?”言下之意,霍光受汉武帝顾托之恩,这种时刻理应挺身而出承担责任,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应畏惧名分,顾忌舆论,瞻前顾后,畏畏缩缩。这话看上去是在指责霍光,其实是在告诉所有的人,霍光有权力也有责任对不合适的皇帝人选进行调整。
田延年接下去这句话更厉害:“今日之议,不得旋踵,群臣后应者,臣请剑斩之!”今天议不出个结果,谁都不许回去,谁敢不配合,我要当场诛杀!大家一听田延年这话,明白了,这是唱双簧的,早就设计好了找大家来画圈的。这压根不是商议,谁要不依附他们,当场脑袋搬家,那谁还敢反对?于是大伙赶紧给霍光叩头,说道:“万姓之命,在于将军,唯大将军令!”大将军说话吧,我们都答应!大伙都唯恐答应晚了,毕竟田延年说“群臣后应者剑斩之”嘛。霍光权势煊赫也由此可见一斑。
一切安排停当,霍光把皇太后请出来,要走废黜皇帝的程序。当时刘贺在干吗呢?刘贺刚向皇太后请完安,正在回自己宫里的路上。皇太后这边,刘贺一走,霍光的人就来了,把她请到前面群臣议事的大殿上去了。
刘贺往自己宫里走的时候,后面跟着一批自己的亲信,全都是从昌邑国带来的属下。此时早就有几名小太监把好了宫门,等刘贺的车马一进入,立即关闭宫门,把他所有亲信全都挡在外面。这时候刘贺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直到有人来跟他说,皇太后要召见他,刘贺才意识到可能要坏事。刚刚去朝见过太后,怎么这会儿又要召见他?刘贺被带到皇太后跟前时,发现皇太后已经换上了隆重的盛装,数百名武士手持明晃晃的兵刃,在殿下排列整齐。大臣们鱼贯而入,依次上殿,整个排场肃穆、盛大。刘贺被要求伏前听诏。
所有人到位之后,霍光指定一位官员来宣读群臣联名向皇太后弹劾刘贺的奏章。奏章的主要内容在于揭露昌邑王荒淫腐败的生活,给昌邑王定下总的罪名是大不孝。荒淫腐败和不孝之间有什么关系?因为汉昭帝刚去世不久,昌邑王作为继嗣皇帝,应该规规矩矩给汉昭帝守孝服丧,在此期间任何不恰当行为都是对守丧规矩的破坏,也就是不孝。霍光他们在奏章当中举了一个极端的例子,说刘贺在服丧期间居然和汉昭帝遗留下来的一个宫人发生淫乱关系。服丧期间乱搞男女关系本来已经很不对了,何况对象是侍奉过先帝的后宫女性。这种事情不被揭露出来的,大概多得是,一旦被揭露出来必然骇人听闻。刘贺也知道这是严重错误,所以警告那些生活在他身边的人,谁要是敢把这事泄露出去,腰斩。这件事固然证明刘贺这个人自我控制能力比较差,行径荒唐,但我们还应该看到问题的另一面,这么私密的内宫生活,刘贺对身边人这么严厉地恫吓警告,这件事还是非常及时地让霍光知道,并写进弹劾奏章里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在刘贺认为最私密的空间里,霍光的眼线也无处不在。
在入京的路上,王吉就曾警告刘贺,霍光树大根深,长安政坛水深水浅根本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要妥善处理和霍光以及其他元老大臣的关系。现在回过头来看看,王吉这话说得太对了。刘贺以为广泛提拔、安插自己的人就可以了,但这些事全都在明面上,霍光却不动声色早就布好局了。
除了和汉昭帝宫人淫乱外,弹劾奏章还举了很多其他例证,比如刘贺在服丧期间听音乐、游猎斗兽,和一大帮小人喝酒胡闹,陪他游戏的这些小人都得到非分赏赐,乃至于索取皇太后的小马车(用一种罕见的矮小马匹“果下马”拉的车辇)以供游玩,等等。总之罪行很多,都是不符合皇帝身份,甚至对先帝大不敬的行为。霍光的情报搜集工作做得也够细致,这些全都能知道。奏章最后的结论,这是一个连基本孝道都无法恪守、基本行为规范都缺乏的人,怎么适合做皇帝呢?真让他一直胡闹下去,怕是要社稷颠覆、汉朝基业不保,到时候对不起列祖列宗,那就是更大的不孝。《孝经》里孔子说:“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所有的罪行里,不孝是最大的。所以奏章中建议皇太后,废黜这个皇帝。皇太后最后只说了一个字:“可!”表示画圈同意,组织程序就算走完了,刘贺就这样从皇位上被赶了下来,毫无反抗之力。
整个废黜过程中,刘贺的表现很反常,没有任何冒失的举动,也没有像市井无赖那样撒泼打滚,说你们都是串通好的来欺负我一个。而是安安静静地把弹劾他的奏章听完,对其中所举证的罪名,也没有任何表示,只在所有程序完成、自己被剥夺皇帝身份之后,讲了一句话:“闻‘天子有争臣七人,虽亡道不失天下’。”字面意思是,一个天子如果手下有七位敢于谏诤的大臣,那么即便很无道,也不至于失去天下。这是刘贺在整个过程中唯一为自己辩护的话,很简短,态度看上去也很平和,但他一语中的,击中霍光的要害。
这句话有两个厉害的地方:首先,为什么说天子若有敢于谏诤的大臣,即便无道也不至于失去天下?因为这样的大臣会及时纠正君主的过失,而不至于最终不可收拾。刘贺此言何意?刘贺的意思是,即便他把所有的错都认下来,但他平时做的事情大臣们一直都很清楚,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来规谏他、帮助他改正?非要囤积到一块儿,最后安个大罪名把他给废了,这对吗?尤其是霍光,身为辅政大臣尽到平时督导、教育的责任了吗?这个反击太厉害了,厉害到霍光无言以对,只能借故回避这个问题。
还有第二个厉害的地方:以霍光为首的大臣们给刘贺安的罪名是不孝,而且引了《孝经》里头孔子的话作为依据:“五辟之属,莫大不孝。”而刘贺说的这句话,“天子有争臣七人,虽亡道不失天下”,恰恰也是《孝经》所载孔子的原话。这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别光顾着指责我违背《孝经》,你们也没好到哪儿去。这比前文分析的第一点还厉害,从针锋相对讲道理的角度看,可以算是绝杀。当然,这无法挽回刘贺被废的命运,现实的残酷性就在于实权常凌驾于道理之上。
史书反复强调刘贺的放荡无节制,但刘贺在这个场合的表现却令人瞠目结舌,和之前对他的印象全然不同。面对如此紧张的局面,而且一看就知道是所有人都合计好了一块儿整他,他居然气定神闲,用一句话四两拨千斤,政治上失败,道理上不败,完全不像一个只知贪玩不爱学习的纨绔子弟。刘贺被废以后,大臣们一起把他送出宫门,临别之际,刘贺也是不哭不闹,只是向大臣们作揖拜谢,说了句:“愚戆,不任汉事。”承认自己愚蠢、不聪明,没把事情做好。刘贺的表现,让人感觉分寸拿捏得很好,而且很有风度。这就令人对之前史书中塑造的那个轻佻、荒诞的刘贺形象起疑心,迫使我们不得不重新考量刘贺这个人物。
刘贺年轻,很多事情做得不合规矩,应该是有的,否则不会被霍光他们抓住这么多把柄。但史书记载偏向于胜利一方,加重对刘贺放荡不羁形象的渲染,以证明霍光废他是合理的,这种倾向性恐怕也是有的。在群臣的弹劾奏章中,提到刘贺有一项罪名:“受玺以来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一千一百二十七事。”二十七天干了一千一百二十七件涉及官署机构的事,平均每天得干四十二件事。居委会大妈每天上你家敲三次门,你肯定就受不了了,一位皇帝每天给各衙门下四十二道命令,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这一千多件事,霍光在奏章里把它们全都说成是刘贺荒诞的个人行为。真是这样吗?后世有很多学者表示怀疑。
更有甚者,昌邑王被废之后,他原先的属下有二百多人被杀,这些人在死前高呼:“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更有意思的是,司马光在编《资治通鉴》时,把这句话给删掉了。司马光为什么删除这句话,我们下文再分析。先来琢磨一下这句话。从话意来看,这些昌邑国下属曾经建议刘贺在某件事情上当机立断,但刘贺没这么做,所以才有今天这个下场。那么他们建议的到底是什么事情?史无明文,我们只能靠分析。大家想想,何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说明现在的结局和当初的优柔寡断是有直接联系的。现在的结局是刘贺被废,众人被杀。主持这件事的是霍光,霍光背后是长安政坛的旧官僚。若想避免这个结局,当初该怎么做?答案呼之欲出,也很吓人:无非就是对霍光集团先下手为强。
把整个故事联系起来看,昌邑王被废事件的本质恐怕是权力斗争。霍光执掌政权十几年,功劳很大,势力也很大。刘贺作为新即位的天子,有自己的施政主张,有自己的人事考量,因此和霍光发生冲突,应该是整个事件的核心问题。
从今天的角度看这个故事,能得到什么教训呢?首先,凡事自己要行得正,这是最基本的道理。霍光对刘贺的指控,难免有政敌泼污水的成分,但也绝不会完全凭空捏造。刘贺以荒淫无度的罪名被废虽然是政治斗争的手段,但也不是空穴来风。
更重要的道理隐含在如何看待这场政治斗争里。真像刘贺那些手下说的,对霍光先下手为强,就能扭转局面反败为胜吗?其实也未必见得。关键还是王吉告诫刘贺时说的,长安城里水深水浅还不知,凡事需谨慎小心,要处理好和霍光的关系,在保证不翻船的情况下再谈其他。很多读者会怀疑,刘贺是不是想进行大规模政治改革,因而触动了霍光为首的旧官僚集团的利益?王吉小心谨慎的劝告,是不是代表着庸俗保守的倾向呢?由于史料的缺乏,我们不知道刘贺在这二十七天里干的一千多件事到底是什么,即便刘贺真是实践自己的政治纲领,如何把握节奏,也应该慎重考虑,但他显然没有把节奏控制好才会翻船。霍光不会一点儿问题都没有,老官僚也都有各自的利益,但整体来说霍光和这批官僚十几年来对国家是有大功的,也并非都是大奸大恶之辈。刘贺若觉得按他们的路子走下去不对,有自己的想法,也应该在和这批人协调好关系的基础上,有序推进,毕竟这些人掌握着长安政坛最重要的资源。在他们的支持下进行改革才能有好的效果。刘贺激烈的人事政策说明,他很有可能想绕开这些旧官僚,完全用自己的人重新组成权力中心来推进改革,这既不现实,也失去了天下为公的本意。
昌邑王被废之后,霍光和旧官僚集团又立了一个年轻的皇帝,就是后来的汉宣帝。汉宣帝有自己的施政主张,而且最终成为西汉的中兴之君。他的成功有一大看点,就是处理和霍光之间的关系非常有技巧。这很值得拿来和刘贺的做法对比。我们之后会有专讲讨论这个话题。
最后分析《资治通鉴》为什么删掉“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句话。这句话其实是探究昌邑王事件本质的重要线索。司马光的政治敏锐性和史料敏感性肯定比我们一般人强,不会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中国古代有个政治成语叫“伊霍之事”。“伊”指的是商朝初年的宰辅伊尹流放年轻而不守规矩的商王太甲,这个故事《史记》有记载;“霍”指的就是霍光废昌邑王。古时候把大臣废黜不合格的君主,称之为“行伊霍之事”。司马光删除“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个信息,专心把昌邑王故事塑造成一个荒诞君主被废黜的经典案例,有利于告诫后世帝王恪守规矩,还是从“皇帝教科书”的角度着眼来诠释历史,而不是斤斤计较于一些历史的细枝末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