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大之辩”是《逍遥游》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命题。
“小大之辩”的第一个层次,是“小不及大”。庄子说: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其实不只是小鸟面对大鹏时有如此的感慨,任何小的东西在面对大物的时候,都会出现类似的问题。比如寿命只有一天的菌虫,不会明白晦和朔的区别,或者在夏季生存的蟪蛄并不理解春和秋的事情。而对于世界上的任何事物,各自都有自己与众不同的世界。比如楚国南部那棵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的大树,或者是更古老的时候,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大椿树,它们的经历显然也不是一般的树可以比拟的。对于人来说亦是如此,通常情况下,我们认为人能够活八九十岁已经算长寿了,但彭祖活了八百年,如果我们和彭祖比寿命长短,岂不是很可悲?
所以为什么我们会有小和大的分别心呢?关键问题不是在于知识,而是在于眼界,或者换句话说,眼界比知识更重要,眼界是超越知识的。比如,只能飞数丈高的蝉和小鸟,和能飞九万里的大鹏相比,它们显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在不同的高度看世界,看到的景象也是绝对不同的。一个是历历在目的清晰的视域,山是山、水是水,你是你、我是我,一个能够将各种形体都融化在宇宙的光芒里,消失在氤氲的尘埃里,也是庄子所说的“大而化之”。
唯有“大”才可以达到“化”的境地,反过来说,“小”是不能够“化”的,小的东西只能固守自己的界限,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比如庄子笔下的小鸟。小物之所以为小,是因为它执着于自我,并且认为这是终极真理,比如有一个词叫“冥顽不化”。“大”是什么意思呢?鲲之所以可以化为鹏,正是对自己的一种超越,这种超越不只是形体上的,我们可以理解为一种遗忘和丧失自我的象征,是精神的超越、心灵的超越,在这个意义上来理解“化”,也就能够理解庄子这种夸张的寓言故事背后的逻辑性了。“化”代表的是自我执念的消失,没有一个一成不变的我,有的只是宇宙之大化。
大鹏和彭祖等这些“大物”的出场,难道只是为了来显示小鸟、普通人等这些“小物”的无知和局限吗?显然不是,如果我们执着于大鹏的大和彭祖的长寿,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跟小鸟是一样无知和有局限的。因为这个世界是无限的,大和长寿也是无限的,我们一旦有了一个固定的、关于大和长寿的标准,就会陷入有限和禁锢之中。鹏的确是大物,但一定会有比鹏还大的东西,彭祖长寿,但比彭祖更长寿的也一定会有。
一个“化”字,就足以表现出庄子哲学中心灵与形体的分裂,“化”其实就是《齐物论》中所说的“吾丧我”,我们只有“忘却”自我,放弃内心的执念,才能够达到“化”的境界,这种“化”并不是指形体上的转化,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的肉体也没有办法转化为鹏或者其他事物,这种“化”更多地指我们心灵上的转化。庄子哲学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并不逃避现实的生活,也不排斥我们的肉体,我们的身体仍然留在浊重的人世间,这是没有办法摆脱的宿命,但是如果能够把繁重的心灵清空,一颗“虚心”是可以化成任何样子的。这也正体现了庄子的真实目的,毋庸置疑,“心”才是《逍遥游》的主角,在“心”和“行”的对立之中,如何让“心”摆脱和超越“行”的束缚,是庄子最想要探讨的问题。
那我们应该如何来对待自己的心呢?庄子认为第一步是“剥离”,心和形体是有区别的,所以我们应该把心和形区分清楚。在庄子看来,宋荣子(战国时期思想家)是了解这种区别的,因为对宋荣子而言:“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意思就是,全世界的人都称赞宋荣子,他不会感到特别的兴奋,全世界的人都责备他,他也不会感到特别沮丧,他能确定自我与外在事物之间的分界线,这也就达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
但庄子认为,宋荣子还是有所欠缺,并没有达到最高的境界。比起宋荣子,列子似乎走得更远一些,列子是庄子的前辈,在历史上被归为道家的一名智者。那列子是怎样的呢?庄子说:“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就是说他能够乘着风自由地飞行,姿态非常美妙,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列子御风而行,潇洒又飘逸。但庄子认为,列子乘风虽然免于人间世的行走,但是他依然没达到最厉害的境界,因为他还需要借助外物,哪怕所借助的是风,他依然有所待,如果没有风,他就不能乘风而行了,这就再一次显示出形体的沉重,如果没有形体带来的负担,当然也就不需要风的助力。
紧接着,庄子说出了一句名言: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意思就是至人化解自我,神人化解功绩,圣人化解名声。宋荣子和列子都没有到达“至人”的地步,因为他们都还被自己的形体所累,而最高的“至人”,能够“乘天地之正气,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至人”是无待的,他不需要借助任何外物,就可以自由自在地驰骋于天地之间,因为至人已经舍弃了对形体的执着,他“游”的是自己的心,心的逍遥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在的东西。至人“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这些并不是玄虚的东西,只是顺其自然地,让心在真实的世界里逍遥。
在陶渊明那篇著名的辞职信《归去来兮辞》中,有这样一句话:“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陶渊明为什么会放弃当县令的官差,辞职回去做农民呢?因为县衙有一条规矩,让他每天穿官服、束大带去接待上级,这份工作把他的心禁锢住了,“心为形役”,所以他决定辞官归隐。陶渊明这种“欲仕则仕,欲隐则隐”的真性情,也让后世很多文人墨客对他敬佩不已,比如苏轼和李清照,都是他的铁杆粉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