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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考察

这一时期,王安石依旧在翰林院任翰林学士。他刚到翰林院不久,司马光也被任命为翰林学士。这两位早就在一起工作过且相互倾慕的大学士再一次担当同一职务。十多年前,王安石第一次到朝廷任职,就和司马光在一起。当时二人同任群牧判官之职,还共同出席过群牧司使包拯摆设的宴席。如今,二人又走到一起。也不知是神宗的有意安排,还是上天在冥冥中别有寓意,一定要让这两个极有个性的人在一起。

我曾仔细思考过这种情况,认为应该是神宗的有意安排,因为只有让同等水平的人处理同样的事,才能比较两个人的实际能力。神宗赵顼虽然年轻,但读书勤奋,历史知识已经很丰富,又向富弼、韩琦、文彦博等多名大臣咨询过治国之道,一直在寻找一位有能力有担当、与自己志同道合的大臣。

神宗赵顼是位有大志的帝王,他即位之后,首先面临的问题便是严重的财政危机,近几年连续入不敷出,府库空虚。大臣张方平奏章里的话时常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方今至要,莫先财用。财用者,生民之命,为国之本。散之甚易,聚之实难。财用不足,生民无以为命,国非其国也。”最后两句曾多次出现,神宗最关心的便是国计民生,他确实是位好皇帝。因此他不能无限期等待,他需要尽快改变现状。

此外,神宗还有一层更深的忧虑和愿望,是他时刻难以忘怀的深深的隐痛,那就是朝廷对于辽国和西夏长期妥协求和,实际就是投降屈膝,向两国上贡。有一次和大臣谈话时,谈到了太平兴国四年(979年),宋太宗御驾亲征与契丹作战,在燕京城下大败而逃。神宗无比沉痛地说:“太宗自燕京城下兵败,被北虏穷追不舍,仅得脱身,所有随身携带的服御宝器、随从宫嫔全都被抢走,太宗腿上连中两箭,箭疮岁岁必发,最后竟因此而去世。此乃不共戴天之仇。如今却年年捐银输帛数十万,并尊北虏之帝为叔父,为人之子孙者,应该这样做吗?”说罢泪流满面,大臣也都陪着悲泣。由此可见,富国强兵,改变被敌国欺侮的地位,这种思想已经深深扎根于这位年轻的帝王心中了。

可以推测,对司马光和王安石的这种安排,神宗是有一定用意的。经过一年多时间的考验和观察,神宗想在二人中选择一人委以大任,协助自己来进行大规模的社会改革。他发现,这两个人都学识渊博、品行端正、清廉自守,都有担当精神,而且都不到五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期。

王安石曾经把夫人为他买的妾打发回去,等于白送给人家九千缗钱。这件事当时就在社会上流传开来,士大夫们对王安石的这种风范给予极高的评价。神宗当然也有所耳闻。

司马光也有一件类似的事。他年轻时,曾在太原府担任通判,知府是著名的颍国公庞籍。司马光结婚已几年,夫人却没生孩子。庞籍的夫人和司马光夫人一商量,怕影响司马光的后嗣,没征求司马光本人的意见就给他纳了一个妾。夫人怕有自己在,司马光拘束,就故意回娘家躲开。

司马光吃完晚饭,处理完事情,便回内室休息。可一看,夫人不在,一名打扮漂亮的陌生年轻女子含情脉脉地坐在床边,忙问是怎么回事。妾把夫人的安排和意思说了一遍。司马光和颜悦色地劝慰那女子,请她暂时到别的房间去,并说明天就派人把她送回娘家,由她自行嫁人,卖身钱全部赠送。这件事在士大夫们中也传为美谈。

神宗认为司马光老成持重,适于守成;而王安石有胆识有魄力,适于开创新局面。如果这两个人能精诚合作,是最理想不过的了。但他也发现,在治国方略方面这两个人的意见又水火不容,不可能合作。故在一段时间里,神宗皇帝犹豫不决。他还要考验一下二人处理实际问题的能力。

秋季,河朔地区遭灾严重,国库极度空虚,钱财匮乏。宰相曾公亮上表请示,请求今岁秋郊免去以前对两府官员赏赐的惯例,以节省国家钱财。宋朝对官吏的待遇比较优厚,每有朝廷典礼,对各级官员都有数目不等名目繁多的赏赐。两府是指中书省和枢密院,即宋代主管行政和军事的两个最高的职能部门。曾公亮的表章送学士院取旨,等候批复。因为圣旨是由翰林学士起草的,所以无论什么重要的表章都要经过翰林学士们过目,经过翰林学士们讨论同意后请皇帝批准才能动笔写诏书。

见到这份表章,王安石和司马光又产生了不同意见。当时神宗皇帝也在场。

司马光说:“救灾节用,应当从贵近开始,可以听从两府辞去赏赐的意见。”

王安石不同意司马光的意见,反驳说:“从前常衮辞堂馔,时议认为常衮如果觉得自己不能胜任,就应当辞去官位,不应当空享俸禄。何况国用不足,也不是当今最紧急之务。”

常衮是中唐之人,为人谨小慎微,但无治国安邦之能,代宗朝曾以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出任宰相之职,只知节俭,主动辞去堂馔的待遇。所谓的堂馔,是唐朝赐给宰相的一种生活待遇,即每日中午,几名宰相在政事堂吃一顿午饭,一方面是便于宰相们联络感情,另一方面也是工作需要,因为当时宰相要到午后才能回家。当然,这顿饭的费用由公家报销,不用宰相们个人掏腰包。

在元载因为贪污被处理后,常衮更加小心,为表示自己的清廉,他主动提出免去堂馔,或由自己掏腰包,不再花朝廷的钱。此事提出后,遭到很多大臣的反对,有人对他进行冷嘲热讽,说如果知道自己不称职,就应当辞去相位,不应当空享俸禄,只辞去那么一顿饭算什么?

但无能只是常衮的一个方面,他确实是个儒雅君子,为人之道很可取。唐德宗把他贬为潮州刺史。后来他又担任福建观察使。潮州地区非常落后,他到任后,建立学校,大抓文化教育,对这一地区文化教育事业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王安石的意思是两府的当务之急是整肃朝纲,提高工作效率,尽快改变朝政混乱的局面,尽快解决财政困难的问题,只辞去点赏赐之物算不得什么,所以才说了上面的话。

司马光听王安石反驳自己,马上接过去说:“常衮辞禄,也贤于那些持禄固位的人。何况国用不足,确实是当务之急。”

神宗看看二人,默默地听他们俩争论,一言不发。

王安石接着说:“国用不足,不是当务之急。国用之所以不足,只是因为没有得到善于理财的人而已。”

司马光马上不服地说:“您所说的善于理财的人,不过是善于聚敛搜求以穷尽百姓的钱财而已。百姓穷困不堪就要为盗,这不是国家的福分。”

王安石反驳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善于理财的人,不增加百姓的赋税也能使国用充足。”

司马光又反驳说:“天地所生的财货万物,是有一定数量的。不在百姓手里,就在官府里。譬如天降雨水吧,夏天涝了秋天就必定要旱,因为雨水是有一定数量的。”

“天生财货并无定数,只要法规制度得当,措施得力,就可以发展生产,多生产财货,不加赋税完全可以使国用充足。”王安石坚持自己的观点。

“您所说的不加赋税而国用足,不过是设法暗中侵夺百姓的利益,这种办法的害处要比公开增加赋税大多了。这分明是当年桑弘羊欺骗汉武帝的话,司马迁在《史记》上特意记录下他的话,可见这些话是不明智的。”

司马光的话很不友好,已把王安石比成桑弘羊。桑弘羊是西汉时期的大臣,在发展经济方面颇有建树。但很长的历史时期中,在正统文人眼里,他一直是只知理财不懂礼法的反面人物。王安石见司马光的话有些过头,便有心要再进行反驳。这时,神宗说话了。

“两位爱卿不要争论。在节用辞赏这个问题上,朕同意司马大人的意见。但王爱卿说的也不无道理,此次就依从王爱卿意见,驳回他们关于辞赏的请求,就这么定了。”皇帝的话是金口玉言,谁敢不听。而这一天,翰林学士中值班执笔的又是王安石,所以,就这样做了批复。

神宗的意见带有折中的性质,他在理论上支持司马光,而在实际行动上又支持了王安石。他那么做,一是给司马光面子,二是同意司马光“国用不足为当务之急”的观点。

司马光所说的国用不足,在当时确实成为朝廷的燃眉之急,少发点赏赐虽然起不了什么大作用,但节省用度是当时缓解国用不足这一矛盾的最有效的良方。宋朝建国以来,在宋太宗时建立内藏库,作为皇帝宗室内部的钱财收藏库,有皇帝自己支配的特殊经费的性质。里面收藏有金银布帛、珍珠玛瑙、奇玩古董等各种宝物,供皇宫内院支出,皇帝对大臣的赏赐也从这里支出。

自从设立此库以来,进库有账,出库账目却不清。任凭一些小内侍进去支取,一百年来从未清点过库存,只凭账面上的记载来进行估计,故神宗对内藏库究竟有多少储备心中没数。神宗命有司清点库存。结果与账面所记出入太大,库存金银宝物等已非常有限。这更使神宗忧心忡忡。

在这次争论之前,神宗曾交给司马光一项任务,命他牵头置局看详,裁减国用制度,仍取庆历二年的数目,凡与今日开支不同的,详细开列出清单来。然后逐项进行裁减,务必把国用开支压缩下来。其实就是以庆历二年的国用开支为参照,详细制定来年的国家财政支出的预算。

数日之后,司马光说:“国用不足,主要在于用度太奢,赏赐不节,宗室繁多,官职冗滥,军旅不精,陛下必须与两府大臣以及三司使官吏共同谋划,还要经过相当长的时间,经过许多岁月,方可奏效,不是微臣一朝一夕所能裁减下来的。”神宗听后,大失所望,因为司马光的话等于没说,这一点不用他说,神宗早就明白。神宗把这件比较棘手的事交给司马光去做,一是当时的急需,二是考验一下司马光处理具体事务的能力和胆识。

神宗心里明明白白,国用冗费,贵族奢靡已非一朝一夕,压缩经费开支决非一般小事。多年的习惯已经养成,而且凡是开支浪费之处,都是有来头的。不是皇亲国戚就是王公权贵,对任何一方面的经费进行压缩都要面临极大的阻力,甚至说有一定的风险,这是一个得罪人的差使。

司马光连一点具体的意见也没有拿出来,或许是由于他确实缺少谋划这种全国性大预算的本领,或许是由于他老奸巨猾,怕得罪人。不管是什么原因,司马光没有为神宗分忧,这令神宗非常失望。神宗急需解决具体问题,而不是听说教。

在两府主动请求辞去赏赐时,司马光之所以说节省用度是当务之急,也与这件事有关,他理解神宗现在最为头疼的就是财政严重匮乏的问题。因此司马光一说国用不足为燃眉之急,神宗便有同感。但神宗对王安石的意见也听得明明白白,理解王安石的深层含义,故最终还是采纳了王安石的意见。从这件事可以看出神宗对王安石已开始器重了。

在司马光和王安石争论的时候,神宗一直不打断,就是想让两个人把话都说完,他是非常聪明的,他听出了两个人的话外音。司马光主张节约,维持现状。王安石主张开源,理财生财是关键。两相比较,无疑王安石的观点更有实用性和前瞻性。

这场争论过后,司马光和王安石在如何处理国政、如何治理国家的大政方针上的分歧已非常明显。神宗想要同时重用两人的愿望看起来已难以实现。这就给还很年轻的神宗出了一道难题,促使他非要在这二人之中选择一位不可,尽管他很不情愿,但也只能如此。 I36G7vkhX8hZlodA6xBex4h2Ou1m+4bw9sPhj+nAo2pG0w/URE2Hbtl1P7nw/dJ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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