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人管调(diào)侃儿用的行话叫做“春点”。老江湖人使用这春点是为了做买卖挣钱,离开了做买卖之外,皆恶(wù)团(tuǎn, 说 )春调侃儿。有些新上跳板( 刚入这一行 )的江湖人,学了几句春点,到处调侃儿,江湖的老前辈很为不满。一日,江湖的老前辈向新上跳板的人说道:“当初有两个生意人,一个是算卦的,一个是卖药的。两个人走在外县城内住了店,用完晚饭之后,算卦的到后院解手,他撒完了尿,忽然抬头一看,阴云四布,并无星斗。大概是天要下雨,他进屋后向那卖药的伙计调侃儿说:‘牐(chā)了棚儿啦!要摆金吧。’他那个伙计懂得春点,听他说‘牐了棚儿啦’,就知道是阴了天了;‘要摆金吧’,就知道是要下雨了。他们两个人调起侃儿来,恰巧被店里的伙计听见,那伙计不懂江湖的春点,听不懂这两个人所说的话,心中暗道:‘这两个客人不是好东西,大概许是做贼的。’谁想事有凑巧,当日夜内,店里丢了一匹驴,掌柜、先生、伙计们聚在一起讨论这驴叫谁偷去了,伙计忽然想起那算卦的、卖药的两位客人。他说:‘这驴叫六号的客人偷去啦!’掌柜、先生问道:‘你怎么知道呢?’伙计说:‘昨天夜内,我听他们说贼话来的,一定是他们偷去了。’掌柜、先生就把这算卦、卖药的告下来了,说驴叫他们两个人偷去了。这位县官是位老江湖出身,他改了行,走了一步好运,得了县官知事。这天他升了大堂,衙役三班喊喝堂威。店里掌柜的、算卦的、卖药的三个人跪在堂上。县官问道:‘你们三个人因为什么事打官司呀?’店里掌柜说:‘老爷,他们两个人住在我的店内,把我们柜上的驴给偷去啦。求老爷做主!’县官问道:‘你们两个人是干什么的?’这个说:‘老爷,我是算卦的。’那个说:‘老爷,我是卖药的。’县官又问道:‘你们两个人为什么不务正业,偷他的驴呢?’这两个人说:‘老爷,我们没偷他的东西,他们诬赖好人,求老爷做主。’县官向店里掌柜问道:‘你怎么知道那驴是他们两个人偷了去呢?’掌柜回答说:‘老爷,他们两个人昨天在我店里说贼话来着,叫我们伙计听见了,我们料着他们把驴偷去啦!’县官向他们两个人问道:‘你们两个人怎么说贼话呀?’那个算卦的说:‘老爷,我们没说贼话。我们是江湖人,因为昨天夜内阴了天啦,要下雨,我们两个说行话来着。我说牐了棚了,是阴了天了。他说要摆金,是要下雨。这是我们江湖人的春点,不是贼话。’县官这才明白,他虽做了官,因为他是老江湖,什么样的春点他都懂得。他也是最恨新上跳板( 刚入这一行 )的人是不是的就调侃儿,动不动的就调侃儿。县官立刻命令皂班打算卦的七十板,打卖药的六十板。打完了这两个人,县官就和他二人调起侃儿来,用手指着他二人说道:‘我也不管你是金 (指算卦的金点而言) ,我也不管你是皮 (指卖药的而言) ,绝不该当着空(kòng)子( 不懂江湖内幕的人 )乱团(tuǎn)春( 团春即调侃 )。一个打你申句(jū),一个打你行句(xíng jū, 申句是六十板子,行句是七十板子) 。若不是冷子攒(cuán)儿亮 (县官管他自己叫冷子,攒儿亮即是明白江湖事儿) ,把你月( 二 )顶码儿( 江湖人调侃一、二、三、四、五,是柳[liū]月汪载[zhāi]中 ),还得鞭个申行(xíng)掌爱句(jū) (月顶码儿是两个人,还得鞭个申行掌爱句是还应当打你个六、七、八、九、十板子) 。梁上( 大道上 )去找金扶柳(liǔ)儿,扯活(chě huo)了吧,从此可别乱团春 (梁上去找金扶柳是往大道上去找驴,扯活了吧是你们跑了吧,从此可别乱团春是叫他们不可在各处乱调侃儿,防备有人拿你们当贼办了) 。’县官冲他们调的侃儿店掌柜是听不懂的,也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然后就见知县冲他二人说:‘你们两个人,赶紧往大道上追贼,把驴给人家找回来。’两个人叩头下堂去了。”
知县冲他二人说:“你们两个人,赶紧往大道上追贼,把驴给人家找回来。”两个人叩头下堂去了。
那位老江湖把这段故事说给新上跳板( 刚入这一行 )的江湖人,这两个新上跳板的人自从受了他这番训教,可不敢没有事儿乱团(tuǎn, 说 )春,胡调(diào)侃儿了。这是江湖人自嘲的小故事。写出来在江湖笔谈里添上点材料,也可以使诸君明白,这侃儿虽会了,但不可乱说。
社会里的人士管蒙骗人的方法叫生意,又叫卖当(dàng)的。凡是生意人都是老合。有些半开眼的人对于坤书馆( 女艺人说唱演出的书馆 )、杂耍( 是曲艺杂耍形式的综合叫法 )馆子男女艺人叫做老合。其实,老合不止他们。说老合的范围是极其广大,其系统派别最为复杂。在我老云所说的金、皮、彩、挂等门,与风、马(má)、雁、雀四门,穷家门( 唱数来宝的 ),骗术门等等的门户中的人都算老合。
老合们是跑腿的,天下各国、我国各省都能去到。越去的地方多,阅历越深,知识越大,到处受人欢迎。像已故的幻术大王韩秉谦,他到过外洋各国。中国各省市、各商埠码头走闯江湖的朋友聊大天谈起他时,都称韩秉谦才是个“腿”哪!这样的称呼在江湖中为至尊至荣。故此,江湖人自称“我们是跑腿的”。
社会里的人士管蒙骗人的方法叫生意,又叫卖当(dàng)的。凡是生意人都是老合。
我向江湖人探讨过多少次,他们江湖人群名词的侃儿,是否叫老合?江湖中的老人说他们生意人,不论是金、皮、彩、挂、风、马(má)、雁、雀,穷家门,只要是江湖人,都叫“吃搁(gé)念的”。“搁念”两字,是江湖人群名词的侃儿。与那国家、团体、学校、社会的名词儿是一样。
吃搁念的某甲与吃搁念的某乙,原不相识,两个人在一处相见,谈起话来,只要彼此说:“咱们都是老合,以后得多亲近。”甲乙二人从此就能亲近。老合两个字,是搁念行里公用名词的侃儿,我向江湖人问过,老合这句侃儿是怎么个意义?老江湖人说,这句侃儿很深奥,凡是江湖人,若能按着这句话去做事,事事都成,按着这句话去闯练,什么地方都走得通。他说了个极小的故事叫我悟解。我老云就由他一说这小故事而开了窍啦!还成为半个老合 (还没够整个的哪) 。
他说,有个茶馆买卖不好,无人照顾,雇了个懂得江湖事的伙计。这个伙计姓王,他自称傻王,可他不傻,也不装傻,他就在茶馆里运用老合( 闯江湖的 )的方法。譬如有个茶座由外边走进茶馆来,手里拿着个鼻烟壶。伙计给他沏壶茶,瞧见他将鼻烟壶放在了桌上。傻王一看这烟壶的成色(shǎi),也就值个几毛钱,他张嘴就问:“您这烟壶几块大洋买的?”这人说:“才六毛钱买的。”傻王就能失声说:“真便宜,您真会买东西。李四爷前天花两块钱买了个烟壶还不如您这个哪!”这个茶座听伙计这样恭维他,心里觉着痛快,也很喜爱傻王。天天不往别的茶馆去了,就专在傻王这里喝茶。其实,他喝茶给水钱,擦脸给毛巾钱,这里并不便宜,只因傻王会使老合方法,见物增价捧人家,捧对了,将主顾拉住了,买卖就能日日见好。“死店活人开”,这句话诚然不假。我听他说傻王能够见物增价,感觉着心地豁朗。他会使老合的手段,见了什么人说什么话,迎合他人的心理,说话行事,碰着人的心眼,样样事办出来叫人喜欢,句句话说出来叫人可心。可心与马屁的意思不同,千人所喜,准保发财。
某江湖人还说个小故事。他说,有个茶馆儿,买卖很为发达。天天茶座拥拥挤挤,走了一拨,又来一拨。掌柜的与伙计闹了意见,将伙计辞退了,另换个伙计。这个伙计不会说话,有个茶座儿,桌上放个鼻烟壶,他瞧着也就值个几毛钱,他问人:“你这个鼻烟壶是多少钱买的?”人家说:“一块大洋。”他把嘴一撇道:“一块钱不值,你买贵了,简直的上了当啦!你不会买东西。”这个茶座就瞪了他一眼。又有个茶座儿说:“伙计,你给拿个干净的茶壶。”他说:“都干净。不干净谁使呀!”人家问他:“水开吗?”他说:“你不放心自己上茶炉看去!”有人说:“伙计,你很是忙啊!”他说:“不忙吃什么!”他句句话说出来叫人不痛快,大家给他起个外号叫“倔劳”。一样花钱,哪个茶馆不能喝茶,谁跟他怄气?日子久了,是喝茶的都不来了。这个茶馆掌柜的觉悟了,将他辞退。他还说:“此处不养爷,还有养爷处!”
他说了这段小故事,我受了启发,觉得哪里的人都喜欢老合( 江湖人 )的顺情说好话,又觉着话是开心的钥匙。说话行事要研究不好啊,一生的事业绝不能发展。如若将这说话的本领学到了,投人所好行事,一生的事业何愁不发展。老合的一举一动,不论遇见了什么样的人,也能说到一处,绝不会处处碰钉子。老合的意义有多么伟大,非我一人所能道尽。我只知有官场中的老合,商家的老合,行伍中的老合,工匠中的老合,种庄稼的老合,读书中的老合,社会里处处都有老合,不过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生、旦、净、末、丑,所扮的角儿不同就是了。
老合的手段很多很多的。只是一样,要学很不易。因为他们的手段是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的。有心领神会的聪明,管保样样能够学到。就是我老云五十多岁了,明白些江湖事儿,也有些人管我叫“江湖老合记者”呢!
江湖中的艺人,无论练好了哪种艺术,都有百观不厌的长处。他们在哪里做艺,游逛的闲散人们就追到哪里游逛。不怕某处是个极冷静的地方,素日没有人到的,只要将江湖中生意人约了去,在那个冷静地方敲打锣鼓表演艺术,管保几天的工夫就能热闹起来。如若得罪了他们,或是由空地净盖房,盖来盖去将生意人挤走啦,管保不多日子,那个繁华热闹所在立刻就受影响,游人日稀,各种的买卖就没人照顾,日久就变成个大大的垃圾堆。江湖艺人有兴隆地面的力量,有吸引游人的力量,有繁华地方的力量。我国各大都市、各省市、各商埠、各码头有许多地方都是由他们的力量兴旺起来的。江湖艺人在社会中是有伟大之力,岂可忽视耶?阅者如不相信,我老云例举一事,便能知晓江湖艺人的势力如何。
在营口有个洼坑甸,算是营口最最繁华热闹的市场,较比天津的三不管( 天津市南市的一个露天市场 )、北平的天桥,不在以下。起初,洼坑甸是块低洼之处,年年夏天积存些雨水,臭气难闻。营口市的人都不到那里去。自从这里添了杂拌(zá ban)地 (有各种露天杂耍儿、撂地赌钱的玩艺儿,江湖人称为杂拌地,又叫杂巴地) ,渐渐有人去逛。在那时算是个发芽的时期,有个“晃(huàng)条”的 (江湖人管蹲签赌钱的调[diào]侃儿叫晃条的) 刘凤岐,他是河北省河间县的人。对于江湖艺人有以艺术吸引游人兴隆地方的力量,他是知道的。搭了个财东( 财主 )就经营那洼坑甸。几年光景,由他开荒邀请各处的江湖人到那里做艺,居然就成功啦。刘凤岐是洼坑甸的经理,数年的收获,就由一个穷光蛋变成了一位资产阶级中的人物了。我云游客是到处云游,隐士文人都去游三山五岳、古寺庵观;我是专游生意场儿。在民国九年我就云游到营口,大逛洼坑甸,那里有卖梳篦(bì)的、卖刀剪的、卖估衣的,有各种货摊儿,各样吃食,大小饭馆林立,叫卖摊儿丛杂,锣鼓喧天,马戏棚、走兽棚、魔术棚、拉洋片的、大鼓书场、评书场、相声场、戏法场,卖药的、算卦的、相面的、打把式卖艺的,比大连西岗子还格外热闹。我云游了一个星期,都没过瘾,因事回津。又过了几年复至营口,乘车而往,及到了洼坑甸一看,冷冷清清,游人稀少,各铺户的伙计也都愣着,那种情况,将我老云的高兴一下子打没了。我下了车向各处访问,为什么那样繁华热闹的所在落到这样冷清?有人告诉我是刘凤岐财产有了,渐渐地骄傲,眼空四海,目中无人,对于江湖艺人待遇太苛,将江湖人得罪了。那些生意人,都挪到东街火神庙搭场子,将游逛的人们带走啦。这里没了玩艺儿,谁也不来逛了,这个洼坑甸算没了风水。我老云也扫兴而归。没想到刘凤岐那个人能够有了觉悟,痛改前非,托朋友向江湖艺人疏通,居然运动成功,江湖艺人又都挪回洼坑甸。真也奇怪,游逛的人们又都天天游逛洼坑甸,那个地方又成了繁华热闹之所。我老云问过刘凤岐:江湖艺人对于兴隆地面如何?他郑重地和我说是伟大的,生意人的势力他是知道了。到如今只要往营口去过的江湖人,对于刘凤岐是有口皆碑,无不钦佩。他联络江湖中的生意人,种种手段,样样方法,是很有门道值得钦佩的。据我所知道的情形,营口洼坑甸因有刘凤岐而兴,有江湖艺人而繁华起来的。江湖艺人能兴隆市面,不仅营口是那样,哪省哪县也是一样的。
从前天桥那里的地皮每亩地才值二三百元。自从天桥市场渐渐发达以来,那地皮的价儿也随着往上增长,最近要在天桥买一亩田种地必须三千元大洋才买得到哪。天桥地方是江湖艺人给振兴起来的,到了如今,成为北平平民化的市场,功劳是他们的。地价涨到三千元一亩,恐怕没有人酬谢他们吧。现在全国各地,因为经济的状况不佳,连上海那个地方,都嚷不景气,北平的天桥,各种的商业,各种的玩艺儿场,还能支持得住,实是不易呀。
老北京的天桥,有许多江湖人做生意拉场子,游人众多。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我老云将这些年调查得来的天桥沿革、变迁、状况、艺人、艺术种种里面的材料,书出来贡献于阅者。
据北平市老人所谈,当初的天桥是最高无比。在天桥南边往北看不见前门,在天桥北边往南看,看不见永定门,可见那座桥是不矮的。桥底下走水,桥东叫东沟沿,桥西就叫西沟沿,那道沟最长叫做龙须沟。永定门内,东天坛,西先农坛,两坛之北,天桥之南,地势很低,尽是水坑。清季鼎盛时期,天桥附近有些贩夫走卒、劳动的人们在那里求生活,无事就在那里散逛,未有今日之盛也。
天桥的茶馆,据我老云所知道的,最早是西沟沿南边有个大野茶馆,字号福海居,主人姓王行(hánɡ)八。他那野茶馆所去的茶座,都不注意字号,全都呼为“王八茶馆”。每逢春末夏初之际,一些个闲散阶级人,提笼架鸟,喝个野茶,都到那里去的。在清末时候,提起王八茶馆几乎无人不知,每日高朋满座,主人王某,对于应酬茶座,周全事儿是能手,克勤克俭,买卖发达,颇获厚利,十数年的好买卖,很置了些产业。
围着他那茶馆,有许多江湖人做生意。拉场子,撂明地( 不是屋子的演出场所 ),游人众多。人能兴地,地能兴人。那附近的水坑,随垫随宽。地势越宽阔,支棚架帐,摊贩云集,游逛的愈多。夏季兴旺,每入冬令,游人稀少,不如夏令百分之一。野茶馆最多之时,系先农坛东北部开办临时市场,水心亭、杂耍( 是曲艺杂耍形式的综合叫法 )馆子,茶馆林立,盛极一时,天桥发达第一期也。
有清室某王祭坛,在坛门往北望见棚帷杆幌(huàng),锣鼓喧天。只向当局问了问是何所在,当局疑其见怪,立即驱逐。天桥的玩艺儿迁于金鱼池,未几,天桥仍然恢复原状。
庚子年后,前门至永定门翻修马路,天桥拆改为小石桥矣。马路东有歌舞台、乐舞台、燕舞台,梆子名角崔灵芝、一千红等与名武丑张黑,均在三台献艺,每日三台均上满座。天桥以前尽是浮摊,即估衣摊、铜铁破烂摊、叫卖商摊销货之所在。城南游艺园,前后开办,虽为阔人游艺园,与天桥大有益处,藉壮声势,长袍短褂上等人也有。天桥的各种生意十分兴旺,为天桥发达的第二期也。
是时警察厅对于平民娱乐极为注意,为繁华市面计,将天桥立为东西市场,组织东西市场联合会。为永久事业,各摊贩商人集款收买官地,从那时起,大兴土木,渐渐建房筑屋,经十数年之久,便成为今日平民模范之市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