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桥市场地势宽阔,面积之大,在北平算是第一,各省市的市场也没有比他大的。东至金鱼池,西至城南游艺园,南至先农坛、天坛两门,北至东西沟沿,这些地方糊里糊涂地都叫天桥市场。在这里面又分出多少个市场:天桥东边叫东市场,又分为第一、第二、第三巷子。天桥西边最为复杂,马路以西叫西市场,由吉祥舞台往南,坛门往北叫公平市场,由电车总站往西,为公平市场南北之界限,南为南公平市场,北为北公平市场。在魁华舞台西边内市场叫先农市场,往南叫华安市场,现在都盖成民房,这个市场名称虽在,玩艺儿是没有了。西边有片红楼,叫城南商场,游艺园东边叫天农市场。天桥东市场没有杂技场、玩艺儿场,全都是做买卖的,可称为商业区,而最多的买卖是卖估衣的。估衣行虽有估衣铺、估衣摊的分别,可是铺子也不在屋内做买卖,而在门前支棚设帐,和估衣摊是一样的。
我老云是个穷光蛋,有了钱不懂得做做衣裳,向来是买估衣穿,我和估衣行是经常交买卖,他们估衣行的内幕情形,我曾调查过几次。他们这行的买卖情形最复杂,规矩也与普通的商业不同。
我有个估衣行的朋友张君,我问过他:“你们估衣行为什么铺面弄得屋子挺黑呀?”张君说:“我们卖的衣裳都是由当铺里趸(dǔn)( 整批地买进 )来的,无论是皮、棉、单、夹、纱,难免衣裳上有残坏的地方,什么大襟上有块油啦,袖子上有个洋烟卷烧的小窟窿啦,胳肢窝虫子咬啦。我们来了买主,挑选了半天,好容易挑合适了一件衣服,要叫他瞧出点小毛病,他能要吗?如若屋子黑,不亮堂,叫他在屋子里瞧看,稍微大意就能看不见,讲好了价钱,将衣服买回家去再看出毛病来呀,向来估衣行的规矩是出门不管换,最腻‘抖德(dè)’。”我问张君:“什么叫抖德?”张君说:“我们估衣行管买走的东西又拿回来换钱,调(diào)侃儿叫抖德。”我问道:“各商家的买卖货物,除了药品是出门不换,别的东西都可以换的,怎么估衣不能退货哪?”张君说:“七十二行手艺买卖,行行不同。就以我们估(gù)衣行说吧,虽是讲本图利,与各行买卖全都不同。我们这行用伙计是分为挣工钱与不挣工钱。挣工钱每月至多不过六元,少者三元,柜上管顿饭,到了三节算账有零钱,零钱也少。如若不挣工钱的伙计,柜上不给工钱并且是不管饭,他分的零钱可就是大股儿。我们估衣行的伙计挣钱多少,全由零钱多寡而定。”我问道:“你们这行的零钱是怎样挣法,如何分钱?”张君说:“我们的货物上都有暗码。譬如,来位客人要买大氅(chǎng)( 大衣 ),伙计一看大氅上画的号码,是应卖十三元大洋,他敢向买主要二十四元的。如若买主给了十五元,他应当卖了吧?他不惟不卖,还向买主花说柳说,叫买主添钱。如若买主多添钱,他们伙计就多分钱;买主一定不添了,他也得卖给人家。卖下这十五元钱来是大账写十三元,小账写两元,大账的十三元算掌柜的本利,小账的两元就是伙计的零钱。到了晚上,收摊算账,这两元小账是掌柜的分一元,伙计分一元,每天伙计们谁分多少零钱,由他们个人卖货能力而定。越是有能为的伙计,越能在码的价外多多地卖钱。”我问张君:“如若是挣工钱的伙计,分零钱如何分法?”张君说:“那要是十三元的货物他们卖了十五元,大账上收十三元,小账上收两元,当天这两元不能分,得了零钱,天天往小账上记数,到了五月节、八月节、年关,才按着小账上的数目,按股儿分钱。”我又问张君:“我常听贵行人说,大账好,小账好,大账不好小账也不好,那是怎么回事?”张君说:“譬如,今天来的买货之人,件件东西都多给钱,卖项也好,大账上能落笔在百数多元,有人要问今天买卖怎样?就说:大账很好。如若卖出去的东西件件都有伙计的零钱,小账上一笔一笔写不少,有人若问今天买卖怎样?就说:小账不错。如若恰巧喽,买东西的都不出大价钱,件件东西都按码卖出去的,大账上落了好几笔,小账不落笔,有人若问今天买卖怎样?就说:大账不错,小账不好,还没落笔呢。如若今天一个买主都没有,有人若问今天买卖怎么样?就说大小账都没落笔。”张君说到这里,向我老云说道:“你想我们估(gù)衣行好容易来个买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货卖出去了,大小账都落了笔啦。买东西的人又回来说,东西不要了,将钱退给他。我们伙计、掌柜的能愿意吗?故此我们估衣行无论是伙计、掌柜的,都怕有抖德(dè)的事儿,遇见这路事都是腻的。”
估衣行虽有估衣铺、估衣摊的分别,可是铺子也不在屋内做买卖,而在门前支棚设帐,和估衣摊是一样的。这行的买卖情形最复杂,规矩亦与普通的商业不同。
我问张君:“你们估衣行儿是讲本图利,与江湖的生意不同,为什么也讲究调(diào)侃儿哪?”张君说:“譬如,我们估衣摊上挂着一件绸子大褂,尺码才三尺二长。来到个买主,掌柜的看着他奔了这件大褂,瞧他身高够四尺多,那大褂往他身上穿,一定是尺寸短。伙计没料开这个情形,掌柜的料开了,无论如何也是白费话多劳神,这号买卖做不好。与其多费话,歇会儿好不好?掌柜的冲伙计调个侃儿( 说行话 )说:‘喜。’伙计听见了就向买主说:‘你不用看,也不用买,这件大褂你穿着小。’那买主也就走了。这是调侃儿最小的用处。往大了说,能够一句侃儿多挣两块洋。譬如来个买主,正赶上买卖忙,伙计、掌柜的都伺候买主儿,瞧货讲价钱之际又来了个买主,学徒的过去张罗。人家买的马褂,上头号的码子是三元五角,学徒的向人家要七元钱,人家给了三元五角。那学徒的能力有限,就要卖给人家。大伙计有本领,看出这买主儿是还能多添钱的样子,不能看着钱不挣,将买卖做屈了,冲学徒的说:‘外库外。’学徒的懂得侃儿是要卖五元五角,他向买主说:‘我们这马褂少了五元五角不卖。’那个买主爱上了这件东西,真给了五元五角钱。老云你想,这不是多来两元吗?记在小账上又是笔零钱吧?调(diào)侃儿是有用的,不是瞎胡闹的。”我问张君:“我走在估(gù)衣摊旁边,有时候听你们行的人调侃儿说:‘砸砸浆。’那是什么侃儿?”张君说:“譬如行对行要买件大褂,卖主不能多要钱,要了三元五角。买主的意思是还要少给钱,他不说再少给几角,和卖主调侃儿说,‘砸砸浆吧’。如若卖主说‘砸浆可不成了’,即是少了不卖;如若卖主说‘砸砸浆还成’,即是再少给个几角钱还成哪,买主又可以便宜些钱。”
我问张君:“都说你们估衣行所卖的货物,应卖多少钱,衣裳上有暗码儿,码上多写钱数,叫买主看不明白,好向买主提高卖价。有些人说,那码是虚五对折二八扣,是不是哪?”张君说:“我们估衣行的暗码不是那样。你想,虚五对折二八扣,那不是太麻烦了吗?譬如一百元吧,虚五就剩五十元,对折又去二十五元,还剩二十五元,二八扣哪,又去五元,还剩二十元。若是值二十元的东西号一百元的码子,那不是离着太远啦!我们的暗码是不叫买主懂得,也不能像那么麻烦哪!”我问张君:“究竟贵行的码子是怎么折扣哪?”张君说:“我们估衣行的码子是有:大下一、小下一、三三码。共有这三样码子。”我问张君:“什么叫大下一哪?”张君说:“譬如,衣服上写着十二元,大对折下一,是对折剩六元,再下去一元哪,应剩五元。这就是对折大下一。若是应卖五元的东西,按大下一的码子写十二元。”我问张君:“什么叫小下一哪?”张君说:“譬如,衣服上写十元,对折五元,还剩五元,再下去一角,是落成四元九角。凡是卖四元九角的东西都号十元钱。”我问张君:“什么叫三三码哪?”张君说:“譬如,衣服上写三十九元,按三折计算应落十三元。凡是卖十三元的东西,若按三三码子就号三十九元。”我问张君:“外行人看了贵行的码子能够明白不能哪?”张君说:“这写暗码是我们自己人做买卖手续上便利,易于记载钱数,外行看了也是不懂的。并且一家一个规矩,这家使大下一的码子,那家就许用三三码子。除了本柜的人知道柜上使的是什么码子,别家的伙计也是不明白。”
我问张君:“贵行的侃儿与江湖的侃儿是否一样?”张君说:“不一样。江湖人管小孩调(diào)侃儿叫怎科(zěn kē)子;我们估(gù)衣行叫喜合子。江湖人管大调侃儿叫海(hāi);我们叫德(dè)。江湖人管吃调侃儿叫上啃(kèn);我们叫抄。江湖人的钱数,一叫柳(liū),二叫月,三叫汪,四叫载(zhāi),五叫中,六叫申,七叫行(xíng),八叫掌,九叫爱,十叫句(jū);我们估衣行是一叫摇,二叫柳(liū),三叫搜,四叫臊,五叫外,六叫撂,七叫撬,八叫奔,九叫巧,十叫杓(sháo)。江湖人管一元钱叫柳(liū)丁拘迷把(jū mi bǎ),我们叫摇个其;江湖人管五元五角叫中丁拘迷中,我们叫分外库。江湖人管好叫撮啃(kèn),我们叫贺。江湖人管喝茶叫啃牙淋(kèn yá lin),我们叫悍迟。江湖的侃儿与我们估衣行是不一样的。”我问张君:“外行人若是懂得你们的侃儿,能有好处没有哪?”张君说:“有好处。如若外行人懂得估衣行的侃儿,买东西时候和我们行人只要一调(diào)侃儿,就知道买主是本行人,不能要大谎,买东西多少也有点便宜。”
我问张君:“贵行的货物来源是由什么地方买来呢?”张君说:“我们行里的货物,大多数是当铺里买来的。各家当铺有过了期限赎不了的货物,按着他们的本利凑成大堆儿卖给我们。我们估衣行营业状况如何,须由当行的买卖兴衰而定。现在社会里人人喊穷,当铺的买卖都赔钱,我们估衣行也是一样地受影响啊。”我问张君:“都说你们估衣行卖骗人的货物,究竟有无其事哪?”张君说:“我们卖中国的衣服是不冤人的。有些个卖西服估衣的都用旧大衣翻个儿,呢子的东西难分里面,卖翻个货的只算以旧当新,还不算冤人;惟有卖拼货的是真冤人的。”我问:“什么叫卖拼货的?”张君说:“用小块的碎呢子拼凑着做个大氅,做得了,叫人瞧不出缝儿来,和好东西一样。如若买了去,穿到几个月,那缝儿全都露出来,若是露了缝那就不能穿了。有些个买东西的人眼力不好,买着这样东西便是上当。估衣摊子上买东西不是都上当,只要有眼力,一样能买着便宜东西。若是成年价净冤人,谁还照顾我们?买估(gù)衣上了当的人,买别的东西也是一样上当的。最好是别贪大便宜,管保干什么都少吃亏,少上当的。”我老云听了他的话,不拘走在哪里也不爱便宜,倒是不能上当,不能受冤。
天桥东市场也有些个桌椅铺。桌椅铺是分为新、旧、粗、细。如若买硬木桌椅得到东市场的东北,金鱼池以北,那卖细活的铺子不大冤人,卖的价钱有高有低,就是不便宜,也不过是价钱大些,东西全是地道的。天桥东市的桌椅木器,都是旧桌椅烫蜡上色(shǎi),说北平话,瞧就瞧着有一眼,也是刀尺(dáo chi)货儿( 修整、整理过的古旧东西 )。买那个东西的人都是我们那里的老乡,花钱不在乎多少,买回家去摆不上几天,用手一摸,管保弄一手颜色。他们是成天价专蒙老乡。阅者如不相信,只管前去调查,我老云是绝不“胡云”的。那卖碎铜烂铁、五金电料的摊子,所有他们卖的零碎东西,也是和估衣行的货物一样,有眼力的人就真买得着便宜东西,没有眼力的人也是一样的上当。最近天桥的风水搬了家啦,天桥东歌舞台、乐舞台、燕舞台已然拆去,改为估衣棚子。那棚子底下天天有些个卖绸片估衣的做买卖。他们那一带买卖不同,都是山东莱州府的人,买卖诚实。我曾考查几次,他们卖东西是不大蒙人的。最奇怪的是这些山东老哥们卖估衣不吆喝,将货物挂起来等主道候客,做的是实在劲儿。可惜就是天桥东边没有风水,去的人们很少。社会的经济恐慌,都透着不景气。个个摊子不卖钱,都到了挣扎着的状况,莫不叫苦连天。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