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今本《周易》的正读文本。通过对《周易》逐卦逐爻、每字每句的解读,希望为读者提供一个可靠的研习易文化的基础读本。
今本《周易》,亦称通行本《周易》,是两千余年间流传最广最久、影响最为深远的《周易》读本。《周易》亦称《易经》,为“群经之首”,包括本经、《易传》(又称《十翼》《易大传》)两部分。
本经,占筮之书。有六十四卦符、卦名、卦辞与三百八十四爻辞以及乾“用九”、坤“用六”(用,通之义)两条辞文,用于巫筮操作,大都为巫筮记录。
周代“凡国之大事,先筮而后卜”(《周礼·筮人》)。“原始易学是巫学”(拙著《周易的美学智慧》,湖南出版社,1991年),此之谓也。
《周易》分上经三十,首乾、坤而至坎、离;下经三十四,首咸、恒而至既济、未济——古称“二篇”。“先儒以乾至离为上经,天道也;咸至未济为下经,人事也。”(孔颖达《周易正义》引韩康伯注)此就《易传》而言,本经实专在于占筮。古代易学从巫易发明天理、数理、哲思与文蕴,故称上经之要义为“明天道”,下经之要义为“述人事”。循天道以尽人事,为古代易说基本人文主题之一。
本经卦序,遵循“二二相耦,非覆即变”(孔颖达《周易正义》)之则。六十四卦体,从乾坤至既济未济,皆“二二相耦”,凡三十二对。每一对之相邻两卦,或覆或变,或覆变相兼。
覆,指相邻对应之两卦各上下颠倒,遂成对方之卦体,如屯 、蒙 然。六十四卦中具覆之关系者,凡二十八对,涉五十六卦。
变,指相邻对应之两卦六个爻位之爻的爻性皆反,如乾 、坤 然。六十四卦中凡四对,涉八个卦,为乾、坤,颐、大过,坎、离,中孚、小过。
三十二对卦中,泰、否,随、蛊,渐、归妹与既济、未济四对,为既覆又变的关系。
古时易学,又将三十二对卦体归类为“错综”。六爻爻性皆反的变卦,称“错”,如乾、坤二卦相错;全卦颠倒而成对方之卦体的覆卦,为“综”,如屯、蒙二卦相综——此所谓“错综其义”(孔颖达《周易正义》引韩康伯注)。
可将全部六十四卦归为错卦、综卦与错综卦三类。除错卦与综卦外,覆变相兼的错综卦凡四对,已如前述。
来知德《周易集注》云:“六十四卦,其中有错有综,以明阴阳变化之理。错者,交错对待之名……综者,高低织综之名。”又称:“六十四卦,除乾、坤,坎、离,大过、颐,小过、中孚八个卦相错,其余五十六卦皆相综。”而否、泰,既济、未济四卦与归妹、渐,随、蛊四卦“可错可综”。此是。
《易传》是易学史上第一部易学通论。包括七种十篇大文,分别是《彖辞》上下、《象辞》上下、《系辞》上下、《文言》、《说卦》、《序卦》、《杂卦》。
《彖辞》上下,凡六十四条释文,逐卦解说六十四卦名、卦辞意义。
《象辞》上下,即“大象”“小象”,共四百五十条释文,包括释卦名、卦辞凡六十四,释爻辞凡三百八十四,释“用九”“用六”之义二。
《系辞》上下,共二十四章(上十二、下十二),阐发《周易》本经的哲学、仁学等意义,论述八卦起源与古筮法等,解析爻辞之义凡十九条。
《文言》,分乾、坤两部分,为乾、坤二卦人文意义之专论。
《说卦》,前半为《周易》本经的总体诠释与发挥,后半记述八卦所喻事理及意义。
《序卦》,说明本经六十四卦序列的逻辑联系及其意蕴。
《杂卦》,将六十四卦每卦的人文意蕴,以意义相反的两卦为一对,不依本经六十四卦序列,错杂而谈,要言不烦。
《易传》作为第一部易学通论,奠定了易学的基石。其内容主要为儒家人文之思,集中于仁学,以及“一阴一阳之谓道”的哲学、古筮法遗存、无处不在的用于解易的象数之学。
关于今本《周易》的成书,班固云:“人更三圣,世历三古。”(《汉书·艺文志》)此指,上古伏羲 “仰观”“俯察”,“于是始作八卦”(《系辞下》);中古文王重卦六十四 ;下古孔子撰《易传》大部分篇章,司马迁云:“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史记·孔子世家》)
凡此,皆值得略加辨析。
其一,始创八卦的,应是殷周善于卜筮的巫师、术士。其间,必有原始酋长、英雄人物与圣王等。伏羲作为中华“人文始祖”的一个共名,并非实有其人,如何“始作八卦”?
其二,文王重卦事,《系辞下》确有疑似记述,到底未敢断言。《史记》亦称,西伯“其囚羑里,盖(按:大概义)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周本纪》),未作肯定。今人高亨说:“重卦为何人所作,先秦古书均未道及。”(《周易古经通说》)所言有点绝对。应该说,关于文王重卦,先秦古籍尚未明确断定系文王所为。《易》之筮符的发明,始为“数卦”(数字卦),继而阴阳爻(九、六),再而八卦(乾、坤、震、巽、坎、离、艮、兑),终而六十四卦(重卦)系统,经历了漫长的历史、人文时期。数卦,又可能始于更为古悠的数占,与历数相系。殷末西伯(文王)可能有贡献于演《易》六十四,却并非今本《周易》六十四卦的确切作者。
其三,孔子撰《易传》诸篇,恐亦为疑案。
首先,孔子是否《易传》诸篇的作者,《史记·孔子世家》《汉书·艺文志》与《易纬·乾坤凿度》等,都作了肯定性回答。孔颖达《周易正义序》云:“其《彖》《象》等‘十翼’之辞,以为孔子所作,先儒更无异论。”
然而孔子自称“信而好古”,“述而不作”,这在《论语》中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倘孔子撰作《易传》,岂非与《论语》中夫子自道矛盾?
经笔者粗略统计,《易传》载孔子语录凡三十一条(《文言》八、《系辞》二十三),语前标以“子曰”二字,这一文本现象类于《论语》。《论语》体现了孔子的仁学之思,而非孔子所撰,故有诸多“子曰”之语,推而可知《易传》亦非孔子所作。欧阳修《易童子问》曾云:“何谓‘子曰’者?讲师之言也。”岂有自称“师言”的?欧阳修据此提出《易传》非孔子所撰,成为疑孔第一人。
迄今仍有学者认为,仅凭“子曰”有关语录,不足以推翻孔子撰《易传》这一先儒旧说。贾连翔《出土数字卦文献辑释》说“孔子作十翼称‘子曰’,犹司马迁作《史记》称‘太史公曰’,此古人著书通例”,且引李学勤所言“孔子不仅是《易》的读者,也是一定意义上的作者,这正是因为他作了《易传》”为其佐证。(中西书局,2020年,第2页)
问题是,似不宜将“子曰”与“太史公曰”作简单类比。《史记》凡一百三十卷,卷末一般有“太史公曰”一段文字,以作说明或全卷综论,可能是司马迁撰毕全书、逐卷通览时所增写。而《易传》三十一“子曰”之言,显然是作为先师孔子言述的引用而存在,以示尊显与重要。其实《易传》只是引用了孔子之言,而其另有作者,只是今人难以确考姓甚名谁罢了。
原始儒学为孔子的礼仁之学。子贡云:“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可见,“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的“道”,指礼仁意义之人道而非哲学意义之天道。而《易传》尤其是《系辞》与《文言》等篇,却多有思想意蕴深厚、关乎天道的哲学命题,如“一阴一阳之谓道”“生生之谓易”“天地之大(引者按:太之本字)德曰生”“形而上者谓之道”“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这种天人合一的哲学之思,其思性底蕴与致思方式,显然与孔子礼仁之学的总体人文特质不符。假设《易传》的作者确系孔子,则须承认历史上除了《论语》的孔子,似乎还有另一个《易传》的孔子,无疑,这是不可能的。
再如关于八卦起源,《易传》共存四说:“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伏羲“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观变于阴阳而立卦”;“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凡此不一、抵牾之处,显然是《易传》非孔圣一人所为的又一证明。
《易传》的基本思想无疑是属儒的,但这不等于说孔子是《易传》的作者。《易传》诸篇,为儒门后学所撰,可以肯定作者并非一人。孔子生前“读《易》,韦编三绝”,必然对易学发表过诸多重要见解,“子曰”之辞,应为儒门后学记忆、传承中的孔子的话,一般难以排除后学对于先师之言的采辑与发挥。
其次,《易传》的成篇年代也是一个颇为烦难的问题。假如《易传》的作者确为孔子,孔子生当春秋末年,则《易传》成篇的年代清楚明白,无需稽考。然而由于《易传》并非孔子所作,所以关于这一问题的看法甚多。
仅就今人而言,李镜池认为,“《彖》《象》二传当著于战国末年至秦汉之间;至《系辞传》恐怕是从汉初直到西汉末”,“《系辞》(包括《文言》——原注)实是西汉时代一班易学家说《易》的遗著的汇录”。(《古史辨》第三册,1931年)
郭沫若称,“‘十翼’不作于孔子,是不待论的”,从《荀子·大略》“《易》之咸,见夫妇”与《彖辞下》“咸,感也”一语判断,《彖辞》作于战国末的荀子之后,《说卦传》以下的《说卦》《序卦》《杂卦》三篇,“出于汉宣帝时”。(《〈周易〉之制作时代》)
张岱年说,“《系辞》的基本部分是战国中期的作品”,“《彖传》应在荀子以前”,“《文言》与《系辞》相类,《象传》与《彖传》相类,应当是战国中后期的作品”。(《论〈易大传〉的著作年代与哲学思想》)
严灵峰指出,《象辞》文字简朴,“是解说爻辞的”,在《易传》诸篇中应为最早成篇,“《大象》(引者按:《象辞》有大、小二篇)多采《论语》《中庸》《大学》各书文字为之,疑系秦政焚书以后”。(《〈易经〉小象成立的年代及其内容》)
高亨说,“《易传》七种大都作于战国时代”,“《彖传》作于《象传》之前”,“《彖传》《象传》《文言》《系辞》当写于魏襄王(引者按:时在战国中期)之前,《说卦》《序卦》《杂卦》可能写于魏襄王之后”。(《周易大传今注·卷首》,齐鲁书社,1979年)
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种种见解,录以备考。有一点可以肯定,《易传》的成篇必经过数代儒生的构思、采辑、撰述、订正、增删与润色,历时颇久。
今本《周易》直接传自汉费直古文本。西汉今文《易》兴,“田何传之,讫于宣、元,有施、孟、梁丘、京氏,列于学官。而民间有费、高二家之说”(《汉书·艺文志》)。民间所传古《易》,居古文经之首,为费氏《易》。据《后汉书·儒林传》,陈元(东汉建武年间博士)与郑众(郑司农,郑兴之子,史称“先郑”)皆传费氏《易》,继而马融、郑玄(史称“后郑”)与荀爽亦为之传。由是,大兴费氏《易》,而京(房)氏《易》衰。今本《周易》体例,原本《易传》十篇附于本经之后,这一编制始于东汉郑玄(《三国志·魏书·高贵乡公髦纪》)。自魏王弼《周易注》始,将《彖辞》《象辞》有关文辞系于相应卦爻辞之后,将《文言》有关文辞系于相应的乾、坤二卦卦爻辞之后,将《系辞》上下、《说卦》、《序卦》与《杂卦》依然系于本经之后,这一体例迄今未变。
研习易学,应以通读今本《周易》入门,亦须掌握诸如“数卦”(数字卦)、战国楚竹书《周易》、帛书《周易》、王家台秦简《归藏》易与清华简《筮法》等相关文史、考古知识与易理,探赜索隐,钩深致远。
本书认为,今本《周易》作为一部典型的从原始巫筮向人文哲学提升的中国古代经典,从本经至《易传》,确是一个以原巫为历史人文之根因、根性而向“史”发展的“综合思想库”,可谓大哉《周易》,天下独步。作为中国文化“巫史传统”的代表作,不乏中华智慧的“现代性资源”,亦难免具有过时、迷信的文化糟粕。读《易》,尤需坚强而冷峻的理性批判。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曾提出“以复古为解放”这一著名的治学命题,即对于“清学”而言,“第一步,复宋之古,对于王学而得解放。第二步,复汉唐之古,对于程、朱而得解放。第三步,复西汉之古,对于许、郑而得解放。第四步,复先秦之古,对于一切传注而得解放”。研习《周易》,须先习象数(基本的,为爻位、爻时与变卦说等),以经解传而非以《易传》道德说教之类误读本经,尔后知《易传》哲学、仁学与美学之根由,识《易传》之重要,乃可谓“以复古为解放”。以习得象数之学为基础,努力运用文化人类学关于巫学的理念读《易》,汲取、引用古贤笺注、文字训诂的见解,同时纠正其可能的缺失之处,我愿称之为“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