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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尽节效命

在曾国藩心目中,家族的分量不亚于朝廷的兴亡。毕竟没有了大清王朝,曾氏家族还要继续生存下去。而在胡林翼心中,国重于家。他一生立身行事很少虑及家族和亲人,为朝廷做到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所以有如此差别,一个重要原因也许是曾国藩和胡林翼身处不同的家族中:曾国藩兄弟五人,姊妹四人,上有父母,下有二子;而胡林翼是独生子,又膝下无儿,领兵之时父亲也已经去世,没有太多的直系亲属可以挂念。

|一|

咸丰十年,胡林翼病情加重,经常高烧吐血,从病状看,很可能是肺结核晚期。

胡林翼知道自己的病是积劳而成,本来应该长期静养,让自己处于无事、心平气和的状态:“贱恙是伤劳,即俗所谓痨病名也。有事则病,无事则安;心忧则病,心悦则安,大约是做不得官的病。” “贱恙桐城王医与作梅均言心肺脉模糊,此是最重之症,用一分心即增一分病,用一日心即增十日病。”

但是军中哪有这样的环境,此时内忧外患交集,太平天国运动和第二次鸦片战争交织在一起,他没有一日不处于操劳、焦灼之中,病情只能越来越重。咸丰十年四月,他开始每天吐血一二百口。“吐血每日二百余口,又兼咳嗽甚重。” 他知道自己已经余生不多。

咸丰十年五月,卧病中的胡林翼突然上了一道《敬举贤才力图补救疏》,向皇帝举荐了一大批人才。

说突然,是因为皇帝并没有命他举荐什么贤才,他的这道奏折并非应命而上。

他在奏折的开头就如同作论文一样地说:

臣闻戡乱必在仁贤,理财必先政事。古今无不平之贼,而在先求平贼之人。萧何荐韩信,即拜大将,一军皆惊。光武帻坐,迎见马援,恢廓大度,坦然不疑。是盖深知非常之才,不可以拘牵资格,修节边幅为用也。

接着,他向皇帝举荐了十二个人。其中有道员沈葆桢、李元度二人。胡林翼请皇帝任命他们为巡抚,或者至少是藩臬之任。还有没有进士身份的举人左宗棠和秀才刘蓉,请皇帝令他们各练兵六千,出当大任。此外又推荐八人,“均未曾识面,亦无文字往来”,但是因访闻既确,据实附陈,以备圣明采择。

在传统官场,用人是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高级大员的任命权为皇帝专有,除非皇帝主动咨询,否则是不容许臣下随便发表意见的。否则,很容易被怀疑为朋党或者僭越。

胡林冀当然很清楚这一点,因此他在奏折的末尾解释他此举的动机:

夫用人行政,朝廷自有大权,举尔所知,刍荛不嫌下问。臣力疾从军,不敢自逸,惟恐先犬马填沟壑。若目睹时局艰危,避忌模棱,知而不言,负恩实大。

原来是因为他估计自己可能活不长了,人之将死,抛开一切顾虑,对皇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因此举荐完贤才后,他又一不做二不休,另上一折,弹劾了一批不称职的大员。他“以捻匪剽掠河南祥符三十州县,祸且延五省,疏劾胜保(以钦差大臣督办安徽军务者)欺谩” ,又举报即将赴任四川总督的曹澍钟夸诈不实,不宜升官:“曹澍钟之巧滑,众皆知之,但无人肯直陈耳。”“查曹澍钟夸诈不实,本不知兵,亦未曾亲历戎行。在广西时,于分内之事一无展布,屡陈川省军情,自谓官民信服,不过欲脱离残破之广西,而莅完善之川省。”荐举新任成都将军东纯负责督办四川军务。

河南、四川等地都非胡林翼管辖,以如此尖刻激烈的语言弹劾与他平级的总督巡抚和统兵大员,在官场上极为犯忌。胡林翼说“臣极知所言为越分”,但是如果不这样做,对国家大局来说非常危险,因此“狂愚之见,伏乞圣明鉴察”。

曾国藩一直苦于不能上结主知,而胡林翼却与咸丰心有灵犀。他的这两道看起来干犯政治纪律的莫名其妙的奏荐和弹劾,性本多疑的咸丰还真听进去了。不但听进去了,并且深为感动,从善如流。五月十一日,他即批复道:

本日据胡林翼陈奏各情,业经降旨,令东纯兼程前往,署理四川总督,并令暂时接办军务,曹澍钟已令回籍终制矣。该抚所保之左宗棠一员,前已有旨,赏给四品京堂,令其襄办曾国藩军务。若令督办川省军务,能否独当一面,于大局有无裨益,即着妥速筹商。如可胜任,即一面令该员迅赴川省,一面奏闻,再降谕旨。其沈葆桢一员,已谕庆端等饬令前赴江西。俟李元度募勇到时,即可驻防一处。刘蓉一员,并谕知骆秉章饬令募勇六千,前赴江浙、皖南等省。

胡林翼推荐的这些人,后来大部分都得到了重用;而曹澍钟则被责令回籍终制,四川总督改用骆秉章。

|二|

正如这道奏折所体现的,胡林翼晚年心术达到了“纯忠”无二的程度。

胡林翼对大清王朝的忠诚,不但远过一般官僚,甚至也高于曾国藩。相比胡林翼,曾国藩心中的“杂念”显然要多一些。

曾国藩虽然自诩治军严明,对诸将一视同仁,但是谁都能看出来,曾国藩对自己的兄弟们一直明显偏向。湘军中,曾国荃、曾国葆的势力扩充得非常迅速,军饷、器械比其他人要充足得多。安庆之战和天京之战中,他都安排自己的兄弟曾国荃围城,城下之后可以获得头功,却安排其他人担负更为艰苦也更不易建功的打援任务。结果安庆功成之后,曾国荃所获独丰,多隆阿却怀恨离开湘军集团。

虽然自身非常清廉,但是曾国藩对弟弟曾国荃在战争中的劫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知道,曾国荃并不是为自己一人贪,而是为了“照顾”整个曾氏家族。正是在他的放纵下,曾国荃积累起了数万身家。

曾国藩在家书中不停地讨论自己家族的兴衰,“我家气运太盛,不可不格外小心,以为持盈保泰之道”。他自己的出处进退考虑,很多时候都是和家族命运的考虑联系在一起的。“此次安庆之得失,关系吾家之气运,即关系天下之安危。”

总之,曾国藩一生有两个核心焦虑:一个是自己能不能做到圣贤,挽救国家;另一个是曾氏家族能不能光大和永久。在曾国藩心目中,家族的分量不亚于朝廷的兴亡。毕竟没有了大清王朝,曾氏家族还要继续生存下去。

而在胡林翼心中,国重于家。他一生立身行事很少虑及家族和亲人,为朝廷做到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之所以有如此差别,一个重要原因也许是曾国藩和胡林翼身处不同的家族中:曾国藩兄弟五人,姊妹四人,上有父母,下有二子;而胡林翼是独生子,又膝下无儿,领兵之时父亲也已经去世,没有太多的直系亲属可以挂念。他可以一心一意,赤心许国。

|三|

咸丰十一年二月,胡林翼肺病加重,他在写给官文的信中说:“近来五心烧热如火炙,夜间尤甚。二十六日以后,添咳嗽,吐浓紫色血。……病势危笃,一日不如一日。”

然而在这个时候,胡林翼仍然修学不辍,每日攻读经史。“治经史有常课,仿顾亭林读书法,使人雒诵而己听之,日讲《通鉴》二十页,四子书十页,事繁则半之。而于《论语》尤十反不厌,敦请耆儒……与之上下其议论,旁征列史,兼及时务,虽病至废食,犹于风雪中张幄听讲,不少休。”

每天研习《通鉴》二十页,四书十页。办法是让别人反复诵读,请来老儒名宿一起讨论。特别喜欢温习《论语》。病得吃不下饭,还在风雪呼号的大营中学习不辍。

他还每日自省,“每问:‘吾今日接某人,治某事,颇不悖于斯义否?’其痛自绳削如此”

胡林翼专门聘请儒士姚绍崇等人,待以“宾友之礼”,兢兢于“讲学修德”。他说:“自今一言一动不中理道,君等争之。争之不得,至于襆被求去,则我必从。”

也就是说,自今天以后,我的一言一行有任何地方不符合道义,你们都要和我力争。如果力争不成,你们可以以辞职威胁我,那样我肯定会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曾国藩是在为官之初痛自磨砺,要求自己的一举一动无不合乎圣人之道,猛火熬炼数年,奠定了一生事业的基础。胡林翼则是在生命走向结束之际,愈加自我淬炼。此时读书悟道,已经不是因为什么实际需要,而纯粹是因为内心的皈依。他“立定志向,在‘理’路上做人,不做不休”,他要求别人劝谏自己,理由是“盖人生晚节末路,不可一毫失著,君等其念之”。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越到生命的终点,他越走得战战兢兢,生怕晚节不保。

胡林翼书法

越是病重之时,理学越成为他分秒不可少的精神支柱,“行军所至,日夕支帐为邸,烧烛席地以讲”。据说有一天胡氏病得厉害,连饭都吃不下,人们劝他稍稍休息一下,可他笑曰:“是口不能食而犹能语言,耳亦犹有闻,岂以病而废学哉!”

胡林翼在晚年达到了中国人所说的圣贤境界。李瀚章说:“公(指胡林翼)生长华胄,少时解衣怒马为跅弛之游。中年折节读书,有心儒先理学。”郭嵩焘说胡氏少负才气,晚年“维德日新,几于哲圣” 。曾国藩的机要幕僚赵烈文言其“始犹英雄举动,继遂渐入道域” 。曾国藩更是有这样的评论:“润公聪明,本可移入霸术一路。近来一味讲求平实朴质,从日行俗事中看出至理来。开口便是正大的话,举笔便是正大之文,不意朋辈中进德之猛有如此者。”

|四|

咸丰十一年五月十五日,为了协调军事,曾国藩、胡林翼于东流附近的香口镇见面,这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其时,曾国藩癣症复发,“疮痒异常,直无生人之乐”;而胡林翼肺病晚期,吐血不止,神形委顿,不到五十,望之几乎近八十之人。二人为了镇压太平天国,皆已付出全副身心。

与曾国藩会面后不久,胡林翼的病情日趋恶化,每日咳嗽不止,晚上无法睡觉。“贱病血稍止而咳有加,恹恹一榻。偶阅文书一二行,气即上冲,咳即大作。夜间稍合眼辄咳,欲耽半夜之美睡亦不可得,而百年之美睡又不即至,吾命穷矣。”

对胡林翼的病情,曾国藩关心备至,军务缠身,离得又远,无法亲至,但是他经常派人探视病情,频繁去信询问。胡林翼在写给曾国藩的信中坦率地说:“然愿即军中以毕此生,无他念也。”

他对曾国藩故作轻松地说:

生死之际,如倦极思得一睡,睡着便安,即“没吾宁也”之义。

“没吾宁也”出自宋代张载《西铭》的最后两句:“存吾顺事,没吾宁也。”人活着的时候应努力尽自己的责任,那么他离开人世的时候,就是安宁的,问心无愧。

八月初一日,湘军终于攻克了安庆,这是镇压太平天国运动中非常关键的一次胜利,“捷书至,公忧稍释”。胡林翼自度大限将临,仍力疾从公,为历年在安徽战死与殉难的官绅士庶请求旌恤。他还不知道,咸丰皇帝已于七月十七日崩逝于热河行宫。

不久“旋闻文宗晏驾”。咸丰去世,曾国藩内心可能并无太多悲痛之情,胡林翼却非常伤感。“文宗凶问至。公自以受主知深,追慕沉挚,拊心悲泣。”他想到咸丰对自己的知遇之恩,又担心咸丰去世之时,八大臣与两宫矛盾重重,国家前途莫测。“旋闻文宗晏驾承德,哀诏久未下。公忧思彷徨,中宵起立,仰视曰:‘京师必有事。’故病遂加笃。”

他在写给曾国藩的信中说,“惟七月十七之事,主少国危,又鲜哲辅,殊堪忧惧” ,咸丰之死所造成的阽危的国势,终于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八月二十六日,胡林翼走到了生命的终点。濒危时分,胡林翼“喘息仅属”,僚友亲属们来探望时,面对人们的问候与祝愿,他嘴唇翕张,但已说不出话了。左宗棠描述胡氏临终之时的情景说:“公卧射堂,屏退妇稚。血尽嗽急,肤削骨峙,频闻吉语,笑仅见齿。” 八月二十六日亥刻(晚九时),胡林翼病逝,时年五十岁。

胡林翼去世之前,曾国藩还请两位懂医的幕友欧阳小岑与赵烈文,专程前往武昌为胡诊病。到九月初三日,胡林翼的幕僚来信,曾国藩方得知胡林翼病逝,伤痛不能自已,彻夜难眠,“惘惘若有所失”。

回顾他与胡林翼相互理解、相互支持、相互钦佩又相互批评的交往史,曾国藩叹息说:“从此共事之人,无极合心者矣。”“胡宫保……忧国之诚,进德之猛,好贤之笃,驭将之厚,察吏之严,理财之精,何美不备?何日不新?天下宁复有逮斯人者耶?”

(本文重点参考了董丛林的《胡林翼政迹与人生》一书,以及欧德良的论文《胡林翼理学经世思想研究》中的相关内容,特此致谢。) Va+oMRbDVEOP99gMjw8CBTYL1ALzOo41s1qsq8QV/M4yj08wvkCCs/UZt5hZ6MD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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