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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苦心维系的“湘军之母”

正如这两次争执所反映出的,在联合指挥期间,曾、胡二人虽然经常有不同意见,但是彼此都能坦诚相待,不恃客气,顾全大局。“两人间都不乏争议,甚至有时还比较激烈,但这不仅没有妨碍彼此间关系,反而更加深了相互间的理解,在争议之中使得各自意见的正误优劣更加明晰,利于择善而从,统一认识和步调。”

|一|

理学理念相同,“经世”之术互异,曾国藩与胡林翼两人在事业上既相知又互补,两人的关系因此成为传统时代人际关系中一个难得的典范。

胡林翼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他永远不能忘记,当初自己离开九江赴湖北作战时,手下的兵将除了六百贵州勇外,都是曾国藩送给他的。他后来攻克武汉,靠的也主要是曾国藩所派的罗泽南部和杨载福(即杨岳斌)部。胡林翼一直感恩戴德,发迹后仍然念念不忘,他在给曾国藩的信中说自己的“皮匠小店”,“昔年本钱出于老板”。因此在成为巡抚后,他对曾国藩也全力帮助,不遗余力。

胡林翼自觉地将湖北定位为“湘军大本营”。他在给咸丰的奏折中说:

夫善斗者必扼其吭,善兵者必审其势。今于武、汉设立重镇,则水陆东征之师,恃武、汉为根本。大营有据险之势,军士无反顾之虞。军火米粮委输不绝,伤痍疾病休养得所。……且东征之师,孤军下剿,善战者必伤,久役者必疲,伤病之人留于军中,不仅误战,亦且误饷。若以武、汉之防兵,更番替代,弥缝其阙,则士气常新,军行必利。至水师以炮为利器,炮声震迭,无半年不小修之船,亦无一年不大修之船。更番迭战,以武、汉为归宿,则我兵常处其安,而不处其危矣。

也就是说,战争必须审势,进行整体布局。如果把武汉建设为大本营,则东征的军队有一个可以依靠的根本之地,没有后顾之忧。湖北不光可以成为东征湘军的军饷、军械供应地,也可以成为伤兵治疗休养所,还是水师舰船的维修处。这样,湘军就可以保持永续的战斗力。

胡林翼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胡林翼接手湖北时,“武昌城中,民物凋耗,官场尽如乞丐……六十州县,失陷四十七八处,公私皆搜括一空” 。凭着过人的才智与权术,胡林翼把湖北治理得井井有条,当时湖南岁入不过二百五六十万两,而湖北在胡林翼的治理下岁入达到四百万两。在这四百万两中,他最大限度地投放军需。曾国藩在江西带兵,饷源极其紧张,各省中只有胡林翼竭尽全力,把协济曾军作为自己不可推卸的义务,“馈饷源源不绝”,使湖北成了湘军的大后方、大本营、大血库。

咸丰九年年初,因为湖北财政困难,有部下建议将每月协济曾国藩的饷银由三万两减至二万两,胡林翼坚决不同意。他说:“此万不可行之事。涤公忠义冠时,斧柯未具,专恃湘、鄂之饷,无论如何亏欠,此三万者,必不可丝毫欠缺。” 也就是说,曾国藩忠义无双,对大局特别重要,现在没有别的饷源,主要依靠湖南、湖北,所以无论财政怎么困难,这三万两都不能不供给他。

事实上,胡林翼不仅保证了湖北的饷银,还利用自己的人际资源,经常出面替曾国藩向四川、陕西、山西等省催要军饷,在关键时刻多次帮了曾国藩的大忙。

就在胡林翼在湖北呼风唤雨之时,曾国藩却陷入了人生最困难的阶段。他在江西因为没有地方实权,“不管吏事,权轻饷绌”,“列郡多陷者”,到处被人排挤,实在是干不下去了,于是借父丧的机会回到湘乡,居家期间伸手向咸丰要官。没想到咸丰认为此时太平军因内讧实力已经衰落,不用曾国藩也可以平定,所以干脆解除了他的兵权,让他在家守孝。

这一尴尬的境地,让曾国藩感觉非常痛苦。

在这种情况下,左宗棠对曾国藩的态度是板起面孔,厉声批评,搬出君臣大义,指责他不应该和皇帝讲条件。胡林翼的反应却完全不同,他完全理解曾国藩的苦衷,并且一再为曾国藩鸣冤叫屈。他在书信中说:“此老有武侯之勋名,而尚未得位;有丙吉之阴德,而尚未即报。” 也就是说,曾国藩有诸葛亮那样的功劳,却没有相应的地位;有汉名臣丙吉那样保护皇室的大德,却没有得到皇帝的认可。“频年做客,仰食于人,金石孤忠,可敬可念。” 长年替各省卖命,吃各省的粮饷,半饥半饱,却不改孤忠,实在可敬。

他说出了曾国藩自己无法说的心里话。这样的人,才是曾国藩的知音。

曾国藩回籍蛰居期间,丧失了对湘军的直接指挥权。原在他手下的不少重要将领,陆陆续续改归胡林翼指挥。从那时起,胡林翼就临时接替了曾国藩湘军领袖的地位,成了维系湘系势力的核心。正是因为他的苦心调护,湘系势力才没有四分五裂。所以李续宾当时说,“时事大艰”,他与杨载福、彭玉麟等人“共事一方,水陆士卒幸皆联成一心,和衷共济,赖润公(指胡林翼)维持其间” 。否则湘军可能已经被和春、胜保等统帅的国家正规军分块吞并,不再成为一个整体。

曾国藩因此也放下心来,对胡林翼感激万分。他说:“江、楚、皖、豫诸将帅,惟润帅能调和一气,联合一家。”江西、湖南、安徽、河南四省的军队,全是因为胡林翼协调,才能消泯矛盾,团结一致。“万一有它,四省大局,实虞其散”

胡林翼致曾国藩信

虽然实力上早已经成为湘军集团的一把手,但是胡林翼在湘军中始终把握一个定位,那就是自居于二把手的位置,“名位既与曾公并(其实其位已在曾国藩之上),且握兵饷权,所以事曾公弥谨” ,从来不想挑战曾国藩的领袖地位,凡有重大举动,必和曾国藩商量而后行。这不仅仅是私人关系上的谦让,更重要的是因为曾国藩在湘系中的影响无人可以代替。胡林翼主动居于次席,既是对曾国藩这个恩主的尊重,也是基于自知之明,因为维护曾国藩这面大旗,对湘系集团的团结,对自己的协调指挥更有好处。

曾国藩居乡期间,心灰意冷,一度以为平定太平天国的战事与自己没什么关系了。胡林翼却千方百计、绞尽脑汁,为曾国藩创造再次出山的机会。早在咸丰七年秋,他就曾上奏咸丰,借口浙江形势危急,请他起用曾国藩,“以一事权”。结果咸丰拒不同意。天京内讧之后,石达开率二十万大军从南京出走杀入浙江。浙江是清朝重要的财赋基地,皇帝非常重视。于是胡林翼抓住这个机会,奏请由曾国藩带兵去救援浙江。

咸丰环顾四周,确实没有其他合适人选,只好同意了胡林翼的请求,再次起用曾国藩。

|二|

曾国藩再度出山之后,仍然处于困境中。因为皇帝仍然不想给他督抚之权,只是让他当游击之师,当救火队长。一开始是命他援浙,等浙江形势不再紧张后,又命他入闽、入川、援皖,命令朝三暮四,让曾国藩左右为难。连江西巡抚耆龄也自不量力,想调动指挥曾国藩,要他驻守九江。曾国藩“倏而入川,倏而援闽,毫不能自主”。真是四顾茫茫,无所适从。

幸好有胡林翼苦心替他筹划出处。

咸丰九年秋,石达开部在浙江、福建等地施展不开,又试图进军四川,开辟新局面。咸丰皇帝见状大惊,仓皇议防。胡林翼感觉这是给曾国藩谋得督抚地位的大好机会,于是计划与官文合作,“频说官文合奏,请诏曾国藩援蜀,冀朝命以授总督”,为曾国藩取得四川总督一职。

胡林翼给官文写了一封长达三千字的密信,摆出八条理由,诱说官文向朝廷密荐曾国藩当总督。在这封信的结尾,胡林翼甚至吹捧官文之“心术德量”可与陶澍、林则徐相比,要求他的密折必须“精心结撰”,“尤以必得总督为要着”。

官文倒也听话,真的精心措辞,写了一封奏折,内容说:

奴才不揣愚昧,伏求皇上天恩,饬令曾国藩酌带江西、湖北、湖南、四川水陆精锐将士,由楚江驶入蜀中,限五十日到夔州,责以守蜀之任……抑奴才更有请者,凡客兵之人,他省非有统辖之权,不能与本省兵勇联为一气;又军行饷糈为重,未有封圻之责,即无筹饷之方。……曾国藩廉介性成,于财赋兵农素所深究,若得假以尺寸之柄,必能通筹全局,以浚饷源而裕天储。

带兵打仗没有行政权,就无法与当地官场结为一体。没有财权,就不能保障军饷。理由说得非常充分。可是咸丰皇帝实在太固执了,亲信的意见竟然也不起作用。疏入之后,咸丰仍施故技,只令曾国藩入川带军,不给他总督之职。这样一来,曾国藩入川之后,就会重复他在江西被当地官员排挤敌视的经历。何况曾国藩和胡林翼都知道,石达开这次西进,表面上声势浩大,实际上已经是强弩之末,在军事上并不足为虑。于是胡林翼转而怂恿官文再次上奏,不让曾国藩入蜀,而是留下来与胡林翼合军一处,共同收复安徽。

官文确实与胡林翼“团结如一人”,马上又老老实实按胡林翼的口径写了一封奏折。于是,皇帝同意曾国藩留下来与胡林翼合军一处。曾国藩终于摆脱了西上四川、客军虚寄之苦。

朋友如胡林翼者,方可称“为人谋而忠”。

曾国藩后来回忆这段经历说:“(咸丰)八年起复后,倏而入川,倏而援闽,毫不能自主。到九年与鄂合军,胡咏芝事事相顾,彼此一家,始得稍自展布以有今日,诚令人念之不忘。”

|三|

皇帝之所以同意曾国藩留下来与胡林翼进兵安徽,是因为曾国藩出山不久,就发生了轰动一时的“三河惨败”事件。

天京事变之后,朝廷本以为太平军指日可平,没想到濒死的太平天国活力居然又渐渐恢复。

石达开出走之后,洪秀全放手起用陈玉成、李秀成等一批年轻有为的天才将领,解决了失去杨秀清、石达开导致的人才危机。清军江南、江北大营在天京内讧后加紧进攻,想在咸丰八年内就攻陷天京。李秀成、陈玉成为解天京之围,施围魏救赵之计,进军安徽庐州(今合肥),把江北大营的清军调动出来,连战连胜之,遂破江北大营。

庐州的战略地位非常重要,安庆失陷后,这里是安徽省府。所以咸丰皇帝非常着急,命令湘军名将李续宾立即夺回庐州,并且在数天之内,连下严命。李续宾连年苦战未得休整,进入安徽后又孤军深入,屡犯兵家大忌。于是他派人回武昌报告,请求派兵援助。

不料这一年七月十一日,胡林翼因母亲去世,已经丁忧返乡。湖北全权,归官文一人掌握。官文一直以来对湘军诸将并无好感,之所以没有掣肘湘军,只是因为有胡林翼调护。胡林翼一回老家,湘军集团就事事不顺。

《藤花馆掌故笔记》中说,李续宾向湖北请求救兵之时,“胡文忠亦守制,居益阳故里,鄂中军务由官文恭主持。文恭颇不嫌于忠武(指李续宾)”

也就是说,此时胡林翼在湖南益阳老家守孝,军务由官文主持,官文一向不喜欢李续宾。

当时湖北有李续宜所率四千人、唐训方所率三千人,是完全有兵可派的。然而,官文收到李续宾的告急书后,一不发兵增援,二不令其退兵,让他陷于进退维谷的困境。《湘军志》中称:“林翼已持丧还葬,官文得书,笑曰:‘李九所向无前,今军威已振,何攻之不克,岂少我哉!’遍示司道,皆以续宾用兵如神,无所用援。续宾虽请援,亦不肯留军示怯懦,则进三河。”

官文说,李老九一向勇敢无敌,如今为什么突然懦弱不前,难道是看不起我吗?他的属下也都说不用救援。

李续宾遂陷于死地,太平军发起进攻,不过几天的时间,湘军六千精锐即被全歼,李续宾及曾国藩的亲弟弟曾国华皆死于军中。三河一败,安徽全省糜烂,太平军乘胜连续拿下舒城、桐城、潜山、太湖。

李续宾是罗泽南的接班人,是罗泽南之后湘军中最重要的骨干,陈玉成歼此一军,不仅使太平军重振军威,也使整个战局发生重大扭转。曾国藩一年之内消灭太平天国的乐观预想彻底破灭了。他在给曾纪泽的信中说:“军情变幻不测,春夏间方冀此贼指日可平,不图……有三河之大变,全局破坏,与咸丰四年冬间相似,情怀难堪。” 也就是说,三河之战引起双方攻守形势的变化,与当年湖口、九江之战差不多,足见此败影响之大。胡林翼闻讯更是痛心疾首,“大恸仆地,呕血不能起”,“彻日彻夜彷徨惊惧”。

通过三河之败,我们更可以看出胡林翼在当时天下军事大局中的重要性。如果不是他回家奔丧,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惨剧。可见湘军与朝廷特别是满洲亲贵之间,离不开胡林翼这样一个双方都信任的人居中调护。曾国藩在给左宗棠的信中这样说:“自润公去位,全局皆呆。” 所以曾国藩再三写信,力劝胡林翼夺情出山。胡林翼事母至孝,本以“丁忧复起,名教攸关”,想守完三年孝期再说,但曾国藩苦苦劝说,指出如果朝廷另简他人出任湖北巡抚,湖北就不再是湘军大本营,天下事将越发不可收拾。胡林翼不得不再度出山,受印治事。

胡林翼和曾国藩至此进一步并肩战斗,谋划共同收复安徽,湘军从此进入双峰并峙的双头领导时期。

|四|

曾国藩和胡林翼都对并肩指挥充满期待。他们都认为,二人合军,集二人智力之所长,思虑能更周密。

曾国藩与胡林翼这对组合确实称得上珠联璧合。这两个人都以理学为信仰,价值理念高度一致,同时性格和作风上又有明显差异。曾国藩为人持重儒缓,胡林翼则大胆急进。曾国藩包容大度,但是又有些书生气;胡林翼“聪敏豁达,事至应机立断……不以例文拘束” 。原来构成二人初期交往障碍的性格反差,此时却成为难得的互补因素,有助于战略思考和决策的全面性。要收复安徽,首先要拿下安庆。要拿下安庆,首先要拿下由湖北进军安庆的要道太湖(安徽太湖,非江苏太湖)。曾、胡二人经过会商,迅速拟定了进攻路线。

但是,有合作就会有冲突。双头领导肯定会出现意见不一致的时候,关于任命谁为前敌总指挥,曾国藩和胡林翼展开了激烈争论。

进攻太湖的军队,由多隆阿、鲍超、蒋凝学、唐训方四部组成,这四部组合完成后,四个将军中,谁成为前敌总指挥就成了一个关键问题。

这四部中,鲍超、蒋凝学、唐训方都是湘系人马,只有多隆阿一个是旗人。多隆阿隶属满洲正白旗,擅长指挥马队。咸丰六年,他被湖广总督官文调至湖北,归胡林翼统领,经胡林翼按湘军的营规改编,成为湘军中的一员。通过一系列战斗,多隆阿逐渐与湘军第一名将鲍超齐名,有“多龙鲍虎”之誉。

曾国藩认为,四人当中,湘军出身的将领占三人,因此理所应当重用湘军将领,特别是以名望最高的鲍超为统帅。但是胡林翼打算让多隆阿出任总指挥。理由有二,一是多隆阿的智谋高于鲍超。虽然多隆阿为人“意忌情深,忮心尤胜”,但“其临阵料贼,明决如神,骁果冠伦,实有可凭” 。相比之下,鲍超有勇无谋,没有当总指挥的素质。

二则是多隆阿的旗人身份。

胡林翼一贯重视“调和满汉”。咸丰皇帝之所以一再防范曾国藩,主要是因为心中那条绷得极紧的“满汉之防”的防线。胡林翼因此特别注意笼络、结交旗人,除了官文外,他与文庆、肃顺、僧格林沁等人的关系都处理得不错。在与曾国藩合军收复安徽的过程中,胡林翼也处处注意调和满汉。他重视多隆阿,正如曾国藩当初重用塔齐布,是为了向朝廷表示湘军并无满汉之分,以赢得朝廷的信任。因此他明确地说,多隆阿是“天子之使”,以满族将领的身份总统前敌乃是“名正言顺”。

胡林翼的意见一出,不但曾国藩不同意,其他湘军将领也纷纷反对,以“多隆阿新贵重,诸将不乐出其下”。

这段时间,胡、曾两人频繁联系,“一日一书”,甚至一日两书或更多。曾国藩连日写信给胡林翼,坚持反对意见。他主要担心鲍超在多隆阿的指挥下能否用命。他认为“近年鲍之战功比多更伟”,况且鲍超本来就“不服多之为人,深恐归其节制”。

然而,胡林翼仍然认为多隆阿是最优人选。他说,鲍超是他胡林翼久用之将,自己待他如兄弟,让他委屈一些,他也无话可说。

董丛林评价说:

多隆阿当时领兵较多,颇有实力,若激其不满而借故退离战线,对战事的影响将是全局性的。而出自胡林翼麾下的嫡系湘将鲍超,即使产生不满,也较易于被说服和掌控。胡林翼甚至做了最坏打算,“如因此而鲍请退,则留其兵与多”。总之,胡林翼力主条件更合适的多隆阿任前敌统领,事实证明他最后如此拍板决断,诚有必要。

此时军情非常紧张,胡林翼结营山阿,风雪漫天,“独居深念,恒用隐忧,以谓事权不一,兵家所忌”,熟计之下,不待曾国藩同意,“一夕,忽蹶起”,径自拍板,以所统诸军悉隶多隆阿调遣。

此举令“诸军大惊”,“曾公得咨文,忧疑终日”。但事已至此,曾国藩没有过分固执己见,看到胡林翼对此已有“确见”,曾国藩从“勿必、勿固”的原则出发,表示他初到安徽“情形较生”,于前面之说“不敢固执”。他在给胡林翼的信中说:

钧意如有确见,即可早定。侍情形较生,不敢固执……

这样,多隆阿正式总统前敌各军。从事后的发展来看,胡氏此举对应对事权不一、多头涣散的安徽战局至关重要。事情定下来后,其他各将也就各从其分,听从指挥,特别是鲍超在胡林翼的劝说下也能积极用命。咸丰九年十月,湘军对太湖发动进攻。多隆阿在战争中能“统筹大局”,“会商诸军”,“谋勇兼优”,指挥合理,取得了太湖、潜山大胜,击毙太平军两万余人。“皖事大定,楚边始得稍息,文正亦甚服焉。”

曾、胡合作期间,另一次比较大的争执是关于围攻安庆期间是否救援武汉。

打通了湖北通往安徽的道路后,湘军顺利进军,不久便将安庆团团围住。陈玉成多次救援,都无法突破多隆阿的防线。咸丰十一年春天,太平军为了解安庆之围,再一次发动西征,威胁武汉。胡林翼身为湖北巡抚,手足无措,急得吐血,以至于有“笨人下棋,死不顾家”之叹,多次要求曾国藩派鲍超或多隆阿救援武汉。

曾国藩看出这是陈玉成的调虎离山之计,判断此举不过是为解安庆之围,因此不为所动。他说“去年之弃浙江而解金陵之围,乃贼中得意之笔。今年抄写前文无疑也” ,“吾但求力破安庆一关,此外皆不遽与之争得失”

曾国藩说,太平军并不是真的要拿下武汉。即使拿下武汉,对整个战局的影响也并不是特别大。“无论武汉之或保或否,总以狗逆回扑安庆时,官军之能守不能守以定乾坤之能转不能转。” 所以他咬定青山不放松,坚持留住多隆阿和鲍超,继续围困安庆。他恐曾国荃壕墙不守,将胡林翼希望调去援鄂的鲍超霆营留在宿松以备救援,实际上是将鲍军当成了他的战役总预备队。

战略上有一条基本原则,就是致人而不致于人,也就是要迫使对方按照自己的战略安排行动,迫使对方跟着自己的步调走。从这个角度看,曾国藩做的是对的。但是曾国藩做出这个决策,也承受着很大的压力。因为陈玉成的太平军在湖北势如破竹,取得了很多胜利,让身为湖北巡抚的胡林翼日夜不能安枕。如果武昌真的失守,不但胡林翼要面临重责,曾国藩也会背上背信弃义的骂名。幸好陈玉成最后没能拿下武汉,免去了一场虚惊。而湘军对安庆的围困没有受到干扰,后来终于按计划将这座至关重要的城市拿下,让整个局势彻底明朗。事后胡林翼对曾国藩的决定表示充分理解,没有发出丝毫怨言。

正如这两次争执所反映出的,在联合指挥期间,曾、胡二人虽然经常有不同意见,但是彼此都能坦诚相待,不恃客气,顾全大局。“两人间都不乏争议,甚至有时还比较激烈,但这不仅没有妨碍彼此间关系,反而更加深了相互间的理解,在争议之中使得各自意见的正误优劣更加明晰,利于择善而从,统一认识和步调。”

在越来越深入的合作中,两个人的友谊也日渐加深。他们相互信任,相互欣赏。胡林翼对曾国藩尊重有加,对别人说:“吾于当世贤者,可谓倾心以事矣。而人终乐从曾公,其至诚出于天性,感人深故也。” 而曾国藩则评价胡氏“忧国之诚,进德之猛,好贤之笃,驭将之厚,察吏之严,理财之精,微特同时辈流不逮,即求之古人,亦岂多得?”

两个人更相互砥砺,达到了孔子所谓“友直,友谅”的层次。曾国藩曾写信给胡林翼说:“此后侍(自称)与老前辈(指胡林翼)当谨守准绳,互相规劝,不可互相奖饰,互相包荒。” 也就是说,我们两个人约定,从此以后要以圣贤的准则相互给对方挑毛病,而不能相互戴高帽,相互包容过错。

|五|

就在曾、胡二人合兵安徽之时,长江下游起了变故。原来,太平军彻底摧毁了江南大营。原两江总督何桂清出逃,总督位置出缺。

咸丰皇帝不得不进一步重用曾国藩,任命他为两江总督。

得知曾国藩终于得到了督抚之位,胡林翼喜出望外。他深知曾国藩对这一头衔的渴望。得到这一任命,曾国藩终于有了募兵筹饷的实权,不像之前以一空头侍郎带兵,寄人篱下,处处要看他人脸色行事。胡林翼高兴地说:“涤帅诚得督符兵符则否极而泰,剥极而复。天下士气为之一振,二三年后,吴患当少纾耳。”

其实这个江督之位,按资历本来应该是他胡林翼的。两江总督出现空缺时,咸丰皇帝的第一反应是把胡林翼调往两江,只因为肃顺提醒他“胡林翼在湖北措注尽善,未可挪动”,他才改了主意。

巡抚和总督毕竟不同,如果能成为总督,则胡林翼个人的功名就达到顶点了。

但是胡林翼并无此想,因为他此时已经身患重病。

胡林翼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中年以后更因为过度劳累,积劳成疾。自咸丰四年起,他就开始患上失眠症,此症“五、六、七年每年加增”,年年加重,到后来“其不寐之状,遇夜尤甚,必俟黎明乃得安枕”。此外,还有经常性腹泻,“每间一二月即犯三五日”。到了咸丰六年,这种症状加重,“无三五日不病者”。再后来他又得了肺病,根据病状分析,应该是肺结核。曾、胡合兵之后,他的病状日益加重。他曾悲观地说:“林翼精力殆将不支,然无法可避,只合干去。譬之大海遭风,不行亦未必活命也。”

此时的他早已消尽身世功名之念,一思一虑,皆从天下大局出发。因此听说曾国藩获得江督之位的消息,胡林翼心情大好,病情也有了起色,“弟本孱弱奄奄,近日因涤丈之督吴,又冀幸正气可申,元气可转,精神气象亦且增旺”

高兴之余,他对曾国藩也不免有担心。因为在他看来,曾国藩的性格过于保守持重,有时还有点固执己见,这会影响他充分用好这个两江总督的权力,迅速平定太平天国。

因此,当曾国藩来信请教这个两江总督怎么个当法之时,胡林翼针对曾国藩的个性,为曾国藩拟定了一个大胆的进取方略:“奉初一日手教,思拟再四,竟须放胆放手乃可有济。”

他建议曾国藩,一要大胆起用湘系人马,比如李元度、李鸿章、沈葆桢、李瀚章等人,分任地方巡抚,迅速拿定地方大权。当此苏浙沦陷、官员或死或逃之际,正是破除旧官场中盘根错节的人事关系之羁绊,放开手脚用人的大好时机,不能顾虑他人议论,缩手缩脚。

二要迅速扩军,加大募兵数量,在数量上压倒太平军。“加募四万人”,“破格请将,放胆添兵”,并且强拉刘蓉等将才前来带兵,“办此等事,非强拉人不为功,莫过于慈和也”。在军事上,按照朝廷“兼程前进,收复失地”的旨意,分兵奇袭,一出杭州,一出淮扬,迅速在长江下游与太平军展开全面争夺。

针对曾国藩过于谦谨退让的性格弱点,胡林翼更激劝他要包揽把持,“长驾远驱”。他告诫曾国藩“放胆放手大踏步”,“毋专取丞相谨慎为也” ,也就是告诫曾国藩不要像诸葛亮一样,只求谨慎,而错过了进兵的大好时机。

这些建议,充分体现出曾、胡二人的个性差异。曾国藩持重,作战总要算到十分才行,难免就有黏滞、拘泥之处。相反,胡林翼认为,军事“本无万全之策”,“约不过五六分可靠,便应放手放胆” ,更愿意冒风险。譬如下围棋,曾国藩不论和谁下棋,总是以厚势为主,以防守为上,有十足把握才敢进攻。而胡林翼则是先大致判断一下对手,如果明显弱于自己,不妨一上来就如砍瓜切菜,大开杀戒,杀个痛快淋漓。因此胡林翼总是忍不住催曾国藩“毋专取丞相谨慎为也”。

果不出胡林翼所料,曾国藩出任两江总督后,战略布局一开始确实表现得过于保守。胡林翼建议他大踏步进军,他却不敢以区区万人径赴太平军密集之地,不管朝廷如何督责,胡林翼如何激将,他总是以不变应万变:牢守方,先清安徽,次及吴越。胡林翼非常着急,认为这是“急脉缓受,大题小做,或恐不济”,甚至向曾国藩发火说:“有此一副大本领,而迟迟不肯放手,吾且怨丈矣。”

胡林翼在写给阎敬铭的信中更这样说:

涤帅于徽、宁之事,处处棘手。其治兵也,防患过深,如豳人塞向瑾户之法。窃恐德足以入文庙,功必不足入太庙,吴人渐怨。异日稗官野史,将蒙千古之忧。此一代苦节名臣也,心甚念之。

豳人塞向瑾户,是指天气要冷了,农民就把朝北的窗户堵上,把门抹上泥巴,在黑洞洞的房间里忍着。这是批评曾国藩过分谨慎。

不过曾国藩还是吸收了胡林翼的部分建议,在人事安排上大胆以自己的嫡系掌握地方实权,破格推荐沈葆桢为江西巡抚,李鸿章为江苏巡抚,左宗棠为浙江巡抚,李续宜为安徽巡抚。在兵力上则以左宗棠一支率先攻入浙江,这一布置相当于胡氏规划的三支中的南支。

老成持重再进一步就是贻误战机,明快进取也容易一着不慎,得不偿失。曾国藩的迂缓在胡林翼的促动下没有坚持到底,胡林翼的操切也在曾国藩的中和下没有形成风险。正如这次的意见交锋一样,两个人性格的互补对事业发展形成了良好助力。

|六|

胡林翼劝曾国藩“包揽把持”,也就意味着他主动把手中的湘系核心地位转回给曾国藩。胡林翼非常乐于这样做。为了增强曾国藩的权势,胡林翼全面配合,无所顾惜。

曾国藩出任两江总督后,与胡林翼的分工有所调整。他自己离开安庆,跨江进驻皖南。胡林翼则留下来,与曾国荃一起继续围困安庆。为了增强自己的实力,曾国藩请胡林冀把最精锐的部下鲍超一部六千人划给他指挥。如同当初曾国藩同意罗泽南支援武汉一样,胡林翼也毫不犹豫,慨然应允。

鲍超是湘军中的一员猛将。他本是四川人,家世极贫,流落湖南,一度沦落到了形同乞丐的地步。投入湘军之后,因为作战勇猛,很快从一个普通士兵升为军官。鲍超出身行伍,目不识丁,是一个纯粹的武人,虽“英鸷无比,而天资太钝”。但是胡林翼对他绝无歧视,“不以行伍之人视之,亦不以部曲待之矣”,“深相器重,约为昆弟之交” ,居然与之结为异姓兄弟。在胡林翼的培养下,鲍超成为后期湘军中第一猛将,作战最为得力。能慨然以此军相赠,足可见胡林翼待曾国藩之诚。

不光慷慨地把鲍超送给曾国藩,在协调曾、鲍的关系上,胡林翼也费了不少心思。

鲍超刚刚从胡林翼麾下转归入曾国藩手下时,一时不能适应。

鲍超是个好财喜货之人,胡林翼因此在金钱上对他非常大方,“治军以整纲纪为先务,不在小费” 。开始时,鲍部军纪很差,获胜后常纵兵大掠。“或告公。公曰:‘春霆,豪杰也,吾自有法待之。’翌日忠壮(鲍超谥忠壮)来谒公,自其为偏裨时已爱之,呼为弟。至是劳苦良久,细询其家,月须用金若干,为之筹划周挚。且曰:‘吾弟尽瘁王事,岂可使有后顾忧哉!’因按月如数代寄归,由是忠壮感激,不复如前所为。”

也就是说,鲍超贪财,胡林翼说,鲍超是豪杰之士,我自有办法对待他。于是胡林翼细问鲍超家里需要多少钱,为他筹划周详,按月寄钱。从此,鲍超部的军纪多少好了些。

但是,曾国藩对部下就没有这样的权术手段。曾国藩用人强调“慎用”“严绳”,原则性过强,连他自己有时都感觉“失之过严”。刚刚归入曾国藩麾下时,鲍超正回川省亲,迟迟未归。曾国藩见大战即将开始,“以檄促之”。鲍超在路上“禀请曾相借发二千金寄家。曾相斥之,谓时事孔亟,毋得迟迟其行。今且未立一功,而先谋家室,将何以服前敌军心?”

鲍超要两千两银子才肯动身,曾国藩却不给他这笔钱,而是责以大义。胡林翼一听,“即自寄三千金赠之。春霆深感激,致死力焉”。

咸丰十年秋,安庆之围正处在关键时刻,第二次鸦片战争也进行到最激烈的关头,英法联军进抵北京城下。胜保奉命勤王,向皇帝指名要奏调鲍超一军北上归他指挥。胜保在政治上一直是湘军的敌人,这显然是旗人将领想削弱湘军的一个计策。

此时鲍超对曾国藩的严格管束仍然心有不惬,于是跃跃欲试,曾国藩当然不同意。鲍超遂派人征询胡林翼的意见。胡林翼得知后十分生气,当即写信给鲍超,把他臭骂了一顿。

胡林翼说,你鲍超真是个糊涂人,枉费了曾国藩培养你的一片苦心,为小人胜保所愚弄而不自知:“涤帅(指曾国藩)与兄(指胡自己)深知其(指胜保)为人忮忌贪诈,专意磨折好人,收拾良将。弟(指鲍超)若北援,无论南北风气异宜,长途饷项军火,无人主持,且必为磨死,而又不能得功名也。”

胡林翼说,如果是我胡林翼或者曾国藩亲自带兵北上,则能保证你不会受别人的气。所以,曾国藩不让你北上,是爱护你。“以兄与涤帅若能北行,则所带将士或不致十分饥困,亦不致受人磨折也。弟若知涤帅此次之恩,弟且感激流涕之不暇。涤帅待弟之恩,是天地父母之恩也……吾弟尚不知涤帅苦心婆心,救全弟命之诚,故不惜反复言之。”

他对鲍超说,你是个笨人,要老老实实听曾国藩的话;还以古人韩信、张苍的故事,讽劝他不要有什么二心。“弟于世事太愚,当一心敬事涤帅,毋得稍有怠玩。自来义士忠臣,于曾经受恩之人,必终身奉事惟谨。韩信为王,而不忘漂母一饭之恩;张苍作相,而退朝即奉事王陵,及王陵之妻如父母,终身不改。此其存心正大仁厚,可师可法。弟以一协标兵,受涤帅之知遇,一年拔至守备加都司,此次以旧率归旧部,岂忍萌妄念哉!”

信尾,他又说:“手此缕缕训弟,皆一片良心之言。千古药石之言,弟可熟读莫忘。”

鲍超见到这封信,才恍然大悟,从此老老实实听曾国藩的话,不再起异心。

|七|

就像在协调曾、鲍关系的过程中体现出来的那样,如果说曾国藩是湘军之严父,那么胡林翼就是湘军之慈母。

胡林翼认为,湘军事业能否成功,关键在于内部是否和谐:“事之成败,不争贼之强弱多寡,而在我辈之和与不和、慎与不慎耳。”他说,“军中之事,不患兵力之不勇,而患兵心之不齐” 。因此,他一直有意识地充分发挥自己在整个湘系集团中的联系人、调解者的作用。

我们来看看他在左宗棠的一生事业中所发挥的协调、帮助作用。

开头我们提到,胡、左二人在道光十三年相识并定交。三年后,陶澍唯一的儿子又娶了左宗棠的女儿。这样一来,左宗棠和胡林翼又成了亲戚,不过左宗棠长了胡林翼一辈,成了“季丈”。

此后二人交往自然更加亲密。左宗棠常年居住在陶澍家里,替陶澍理家课子,长达八年。胡林翼也多次前往陶家,住在岳父家里。“林翼与先生风雨联床,彻夜谈古今大政。” 彼此的了解越来越深,两个人在政局、人事、古今人物品评等方面的观点高度一致。左宗棠在给朋友的信中说:“(两人)古今大政,以及古来圣贤、豪杰、大儒、名臣之用心行事,无所不谈,无所不合。”

左宗棠性格刚直,为人自大,他自己也承认“我刚而偏”,一般人很难和他合得来,连湘军集团中的很多人都看不惯他。曾国藩的好友刘蓉痛恨左宗棠,说左氏“立功一时,而流毒于十数年之后” ;另一位好友郭嵩焘后来也和左宗棠成了死对头;李鸿章和左宗棠晚年也一直面和心不和。湘系之外的人,很多对左氏更是深恶痛绝。比如曾任江西布政使的张集馨,在回忆录中满怀怨愤地骂左宗棠“存心阴险,极不易交”

能和这样的人保持一生的朋友关系是不容易的。好在胡林翼情商极高,知道如何捋这样的“顺毛驴”,所以两个人相交越来越深,甚至达到了无话不说、相互攻错的程度。在朋友中,只有胡林翼敢于毫不客气地指出左宗棠的缺点。左宗棠在写给朋友的信中说:“润之前在此会葬,盘桓十日而别,深信宗棠相与之诚,而以虑事太密、论事太尽为宗棠戒,切中弊病,为之欣服不已。”

胡林翼说左宗棠的毛病是考虑事情太过严密,论断事情话说得不留余地。这话如果是别人说出来,左宗棠肯定会当场翻脸;胡林翼说出来,左宗棠居然能痛快接受,并且还表示欣悦佩服。

左宗棠虽然一身臭毛病,但毕竟才华出众,无人能比。为了让只有举人身份的左宗棠不埋没在深山中,胡林翼不遗余力,反复向他所认识的封疆大吏们进行推荐。他最早曾向林则徐推荐过,林则徐已经首肯,左宗棠却因为家事牵绊,没能出山。后来胡林翼又多次向湖广总督程矞采推荐左宗棠,称左氏“有异才,品学为湘中士类第一”,“品高学博,性至廉洁”,“读本朝宪章最多,其识议亦绝异。其体察人情,通晓治略,当为近日楚材第一”,“才学识力,冠绝一时”云云,极尽揄扬之能事。 可惜程氏没有识人之才,没有被胡林翼热情洋溢的推荐打动。

到了咸丰二年,张亮基出任湖南巡抚,胡林翼正在贵州知府任上,又多次向张亮基全力推荐。胡林翼在给张亮基的信中这样说:

……左子季高,则深知其才品超冠等伦,曾三次荐呈夹袋中,未蒙招致。此人廉介刚方,秉性良实,忠肝义胆,与时俗迥异。其胸罗古今地图兵法、本朝国章,切实讲求,精通时务。访问之余,定蒙赏鉴。即使所谋有成,必不受赏,更无论世俗之利欲矣。

时事孔棘,得人为先。……计惟有举贤才以赞幕府,方为忠爱之至。计野人葵藿之诚,盖为此也。

他反复四次向张亮基推荐,终于让张亮基动了心,决定礼聘左氏。然而,推动左氏出山工程至此才算完成一半,剩下的一半是要做左宗棠的工作。因为左宗棠虽然满怀用世之志,但是架子一直端得很高,总是摆出一副不屑出山的姿态,胡林翼全力举荐,他却“屡加诮让”。张亮基两次派人去请,左宗棠也坚拒不出。张亮基只好请胡林翼想想办法。胡林翼殚精竭虑,巧妙措辞,写信给左宗棠,劝他“屈己救人”。胡林翼说:

张中丞两次专人备礼,走请先生。一阻于兵,其一计已登青览。

……(张中丞)言思君如饥渴。中丞才智英武,肝胆血性,一时无两。……默计楚祸方烈,天下之祸方始,非才不济,而大勋必成于张中丞……

……林翼之意,非欲溷公于非地,惟桑梓之祸,见之甚明,而忍而不言,非林翼所以居心。设先生屈己以救楚人,较唐荆州之出山,所补尤大,所失尤小。设程制军听余言而坚求先生,楚祸何至如是之亟!区区爱国爱乡里愚诚,未蒙深察,且加诮让,且入山从此日深。异哉,先生之自为计则得矣!须知自古圣贤仙佛、英雄豪杰,无不以济人济物为本,无不以损己利人为正道。先生高则高矣,先代积累二百年,虚生此独善之身,谅亦心所不忍出也。

胡林翼把左宗棠捧到圣贤仙佛的高度,还说左氏如不出山,对不起两百年历代祖宗积累的德业。这样的高帽送上去,左宗棠才半推半就地出山,开始了他那非同寻常的幕僚生涯。

左宗棠出身仅为举人,门第不过中农。如果没有掌握广泛人际资源的胡林翼如此全力举荐,他绝不可能一跃而成为一省巡抚的主要幕宾,一出山就左右全省事务。可以说,左宗棠的一生事业都是胡林翼为他打下的基础。

而在左宗棠遇到危难时,胡林翼更是全力相救。

咸丰九年,永州镇总兵樊燮控告左宗棠劣幕不法。咸丰诏命官文查办,说如果左氏确有不法情事,可就地正法。

曾国藩、郭嵩焘等一干朋友都积极设法营救,其中胡林翼尤其“焦灼急切”。从胡林翼写给官文的一件密函中,可以见到胡林翼为此事所做的努力:

湖南左生季高,性气刚烈矫强,历年与鄂省交涉之事,其失礼处久在山海包容之中。涤帅所谓宰相之度量,亦深服中堂(指官文)之德大,冠绝中外百僚也。来谕言“湖南之案,并无成见。从公而断,从实而问,无甚牵连者免提,有关紧要者亦不能不指名提取,不能令罪人幸免”一节,读之再四,心以为惧。……左生,实系林翼私亲,自幼相处。其近年脾气不好,林翼无如之何。……如此案有牵连左生之处,敬求中堂老兄格外垂念,免提左生之名。此系林翼一人私情,并无道理可说,惟有烧香拜佛,一意诚求,必望老兄俯允而已。

也就是说,左宗棠这个人性格刚介,多年来与湖北官方来往中肯定有很多失礼之处,一直得到您老的海量包容。曾国藩经常说您有宰相的度量,非常佩服您的德行。您来信说对此案并无成见,一切秉公而断,没什么关联的人当然能放就放,但是关键人物一定要追究罪责,这让我读了之后非常惶恐。左宗棠是我的亲戚,我和他打小就认识,这些年他脾气不好,我拿他也没什么办法。这个案子如果牵连到他,敬求您老人家格外关照。这是我出自个人的私情,也没什么道理可讲,只有一个劲地烧香拜佛,请您老兄一定同意。

为了营救左宗棠,胡林翼四处求人,其中有些内情连左宗棠本人都未必尽知。正如刘坤一日后所说,如果不是胡林翼低三下四,四处求人,左氏“几乎殆矣”!虽然在给官文的信中,胡林翼说他只是因为左是私亲,“并无道理可说”,但是实际上,胡林翼此举主要是为天下惜人才。

就像这次的樊、左冲突一样,左宗棠一生动辄与人发生矛盾,每当重大冲突发生,胡林翼都要跑前跑后,为左宗棠和稀泥、擦屁股、解危局。在曾国藩和左宗棠的复杂关系中,胡林翼也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左宗棠虽然只是举人出身的幕友,但是一直瞧不起二品大员曾国藩,平时书信来往“不肯稍自谦抑”,“词旨亢厉,令人难堪”。曾国藩曾经向胡林翼诉苦,说左宗棠“遇事掣肘,哆口谩骂,有欲效王小二过年,永不说话之语”。咸丰七年,曾国藩乡居期间向皇帝要官,左宗棠更是破口大骂,令曾国藩非常气愤,两人一度“不通音问”。

胡林翼深知曾、左二人的关系对维系湘系团结的重要性,因此千方百计地调和他们。樊案之后,左宗棠没法再在湖南待下去了,胡林翼于是建议他到曾国藩大营,帮助曾国藩处理军务。

曾国藩对左宗棠的到来感到非常欣喜,但也有隐忧。喜的是左氏才大,如能为自己所用,则如虎添翼。忧的是左宗棠这个人确实难以相处,他怕自己对付不了。适此时四川兵事紧急,咸丰上谕垂询曾国藩和胡林翼,问左宗棠是否可以带领一支军队入川。曾国藩感觉这对左宗棠来说倒也不失为一条很好的晋升之途,因为显然“督办军务”比在自己身边“襄办军务”责任更重,品级更高,于是致书胡林翼,表示“季公之才,必须独步一方,始展垂天之翼”。也就是说,左宗棠的性格,适合独当一面。而且“在吴仅为襄办,入蜀则为督办”,就是说,如果在我幕中,只能做我的助手,而入蜀地位更高,因此建议让左宗棠入川。

胡林翼接信之后,非常清楚曾国藩的心理。左宗棠也心知自己此时在官场还没有根基,离开胡林翼和曾国藩的卵翼单独入川,根本无法成事,因此向胡林翼表示愿意入曾幕效力。于是胡林翼致书曾国藩,为左宗棠说项。他以曾国藩经常要求部下直言进谏为切入口,以“朝有争臣”“室有烈妇”为喻,担保左宗棠“临事决疑定策,必大忠于主人”。信中说:

左季高不愿入蜀,……愿依丈(指曾国藩)而行。……季高谋人忠,用情挚而专一,其性情偏激处,如朝有争臣,室有烈妇。平时当小拂意,临危难乃知其可靠。且依丈则季公之功可成,分任皖南,分谋淮扬,不出仁人之疆域。临事决疑定策,必大忠于主人。

他又写信给左宗棠,说:“涤帅奉命已久,吴人喜极生怨……涤公之德,吾楚一人。名太高,望太切,则异日之怨谤,亦且不测。公其善为保全,毋使蒙千秋之诬也。”

曾国藩于是奏留左宗棠襄办军务。在胡林翼的劝告周旋下,左宗棠对待曾国藩的态度也比较驯顺,二人这个阶段的合作非常顺利。据曾国藩的机要幕僚赵烈文说,左宗棠“其时颇知感戴(曾国藩),凡事情理相商,辞气亦甚卑约” 。后来,胡林翼又向曾国藩建议由左宗棠自募一军,独当一面。这支军队从营伍编组到军官的选择,都由胡林翼一手策划。楚军成军后战功卓著,在曾国藩的推荐下,左宗棠不久就成了浙江巡抚。

可以说,如果不是胡林翼一再苦心调停,如果没有曾国藩的虚怀大度,左宗棠不可能一飞冲天,“遂跻疆帅。开府闽浙,摅其所蓄,恢恢而敷布之”。然而即便如此,左宗棠对胡林翼也常有轻慢举动。他经常说胡氏不及自己,批评胡林翼“谋欠深、断太速”,不能识人用人。在文才方面,左也自以为横绝一世,不把胡林翼放在眼里。吴汝纶所作《左文襄公神道碑》中说:

公性刚行峻,不为曲谨小让。始未出时,与曾公、胡公交,气陵二公,出其上。二公皆绝重公。公每语人曰:“曾胡知我不尽。”三人者相与会语,公辄题目二公,亦撰语自赞,务压二公,用相嘲谑。又尝言:“当今善章奏者三人,我第一。”

后来他甚至连受到胡林翼提携引荐的事实都“不肯自承”。

对于这一切,胡林翼都不予计较,不与左氏争辩。但是,对左宗棠经常惹事的臭脾气,对他“面折人过,不少宽假”的说话做事方式,胡林翼倒时常进行直言规劝,告诫他“此时此世,惟让美可以免祸” 。左宗棠因此也不无反省与改进。

胡林翼去世后,左宗棠回顾自己与胡相交始末,才痛感胡林翼对自己的重要性,痛悔自己的一些言行:“咏公逝去,人之云亡,悲恸何既!……回思平生辩驳之谈,深自悔恨。” 他在祭胡氏文中云,“我刚而褊,公通且介”,道出了他和胡氏性格上的长短;而“我尝戏公:吾岂妄耶?”,则表现出他对胡氏失礼之处的反悔。最后他感叹:“自公云亡,无与为善,孰拯我穷,孰救我褊?” 更提挈了胡氏与他关系中的纲领。左宗棠这一生,确实有赖于胡林翼“救其褊”而“拯其穷”。

胡林翼的去世,不仅是左宗棠的损失,更是整个湘军集团的巨大损失。在胡林翼去世后不久,曾国藩和左宗棠的关系又一次紧张起来。已任巡抚的左宗棠故态复萌,对曾国藩毫不尊重,因用人用兵经常发生争执,终因幼天王事件再次失和。此时已经没有胡林翼居中调停,二人终生不通音问。我们有理由推测,如果胡林翼没有早死,曾、左和曾、沈断交之事也许不会发生。

|八|

不仅在曾、左关系之间,在湘军系统中其他人发生矛盾之时,胡林翼也凭着他出众的情商,有效地发挥着润滑剂、黏结剂的作用。

曾国藩后来在胪陈胡林翼的功绩时,曾说过这样一段话:

大凡良将相聚则意见纷歧,或道义自高而不免气矜之过,或功能自负而不免器识之偏,一言不合,动成水火。……外省盛传楚师协和,亲如骨肉,而于胡林翼之苦心调护,或不尽知。

确实,相轻者岂止文人,各个领域凡才能出众者,多有恃才傲物、互不相下的毛病。“名业相侔、势位相埒”之人,很难处得好。因此,一个集团内部出现矛盾和争执是非常常见的。

比如湘军水师将领杨岳斌、彭玉麟名位相当,分掌长江和内湖水师,曾经一起出援湖北。刚到湖北之时,二人关系不和,“往往违言”,甚至闹到彼此反目的地步。

胡林翼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分别写信邀请二人前来商量军情。杨岳斌捷足先至,宾主握手言欢。不久彭玉麟也驾到,杨岳斌一见便起身要走,胡林翼强行将他摁在座位上。彭一见这情形,也打算掉头而去,胡林翼又起身强行拉住,将他也摁在座位上。彭、杨二人相对无语,情形很是尴尬。胡林翼于是令手下设席开宴:

时彭雪琴侍郎、杨厚庵提督分带长江内湖水师,偶因事不和,文忠知之……乃命设席,酌酒三斗,自捧一斗,跪而请曰:“天下糜烂至此,实赖公等协力支搘,公等今自生隙,又何能佐治中兴之业邪?”因泣下沾襟。于是,彭、杨二公皆相呼谓,曰:“吾辈负宫保矣,如再有参差,上无以对皇上,下无以对宫保。”遂和好如初。

也就是说,胡林翼酌酒三斗,杨、彭二人一人一斗,自己则捧一斗,跪在二人中间说:现在天下糜烂到这等地步,全赖各位和衷共济,支撑危局;你们两人如今闹别扭,又如何佐助中兴大业?说完,泣下沾襟。彭玉麟和杨岳斌大为感动,赶紧扶起胡氏,向他谢罪,从此遂捐弃前嫌,和衷共济。

可见胡林翼维系众将,确实费尽心力。所以,曾国藩和左宗棠都一致认为他一生“赤心以忧国家,小心以事友生,苦心以护诸将”。

曾国藩说:

近世将才,推湖北为最多,如塔齐布、罗泽南、李续宾、都兴阿、多隆阿、李续宜、杨载福、彭玉麟、鲍超等,胡林翼均以国士相待,倾身结纳,人人皆有布衣昆弟之欢。或分私财以惠其室家,寄珍药以慰其父母。前敌诸军,求饷求援,竭蹶经营,夜以继日,书问馈遗,不绝于道。自(咸丰)七年以来,每遇捷报之折,胡林翼皆不具奏,恒推官文与臣处主稿。偶一出奏,则盛称诸将之功,而己不与焉。其心兢兢以推让僚友、扶植忠良为务。……此臣所自愧昔时之不逮,而又忧后此之难继者也。 s/7kqmY3/S/xGJp1Hq6kL8ZjaHKMvtVlQRlTgowhnC3JEOrMKawss+iRStYNKwy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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