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泽南开赴武汉,使得湘军的重心从江西转到湖北,曾国藩不但在政治上处于湘军集团的第二位,军事上也是第二号人物了。从此他坐困江西,一筹莫展,惊险万状。而胡林翼得此精兵,局面一下子大为改观。其后胡林翼能夺武汉、取九江、谋安徽,屡建大功,都是得益于他掌握了湘军最精锐的罗泽南部。曾国藩关键时刻的自我牺牲,成为曾、胡一生交往中的又一个关键点。
咸丰二年,太平军纵横两湖,为母亲守孝的曾国藩墨绖出山,创办湘军。而胡林翼仍然在贵州忙于剿匪。
此时两人时变位易。在北京时,胡林翼是曾国藩的“前辈”,资历和级别都高于曾国藩。而现在曾国藩已是正二品的大员,胡林翼则不过是从四品的小小知府。不过胡林翼自幼见惯了高官显宦,这种地位上的差距对他来说不会构成交往上的障碍。所以,在咸丰二年得知曾国藩母亲去世的消息后,胡林翼就立刻去信吊唁,并且致送了很厚的赙金,希望借此与曾国藩建立联系。
曾国藩赴长沙后,给胡林翼回了这样一封信:
(腊月)二十一日驰赴省垣,日与张石卿中丞(张亮基)、江岷樵(江忠源)、左季高(左宗棠)三君子感慨深谈,思欲负山驰河,拯吾乡枯瘠于万一。盖无日不共以振刷相勖,亦无日不屡称台端鸿才伟抱,足以救今日之滔滔。而恨不得会合,以并纾桑梓兵后之余虑。
也就是说,我到了长沙,日日与巡抚张亮基以及江忠源、左宗棠三人深谈,商量拯救乡梓的办法。我们在一起,经常聊起你,大家都说,救今日之危局,正需你这样的大才,真恨不得能让你马上回湖南,我们一起做事。
之所以重点提左宗棠,是因为曾国藩知道胡林翼与左宗棠是至友 。曾国藩的意思是湖南可以为胡林翼提供更好的人际环境,因此希望胡林翼以后有机会能回湖南建功立业,“并纾桑梓兵后之余虑”。
这封信想必对胡林翼有所触动,因为他此时在贵州官场的处境并不太好。
除了捕盗有为外,胡林翼还是一个罕见的清官。其他人做知府,都很快腰缠万贯,只有他,要靠借钱过日子。在致友人的信中,他说:“林翼久无利心,黎平二年,私计久绌,家丁清苦尤甚,散去者五六人,尚有二三廉谨者亦将引去。在黔八年,……交情绝少。去秋至今所赖以借贷者,潕中行店耳。刻下已计一千八百,市卖皆穷,借贷亦难,此私计之不可以言状者,集郁集枯,自有命焉。弟之不求财,是本心也。”
因为他不捞钱,所以家丁都不愿意跟着他干,已经有五六个人辞职,还有两三个也要走了。在贵州待了八年,欠了一千八百两的外债。现在再借钱都已经很困难了。
然而,贵州虽是边朴之地,亦与天下官场道理相通,那就是行高于众,人必非之。胡林翼在地方上政绩越突出,操守越出众,处境就越难受。他在贵州剿匪几年之后,招来很多流言,“公连月奔驰,蒙犯瘴疠,囚神瘁形,迄不得息。而官场流言,至有讥公为贪功擅杀者” 。也就是说,他连月奔驰,四出捕盗,身心俱疲,但是官场上纷纷传说,胡林翼急着升官,拼命杀人,甚至滥杀无辜以冒功。胡林翼闻听,自然愤怒非常,以至于上司提拔他做贵东道,他都愤然辞谢了,因为这正坐实了他急于升官的指控。他说:“八年黔中,险阻备尝。……然终以小人目我,又何乐久为此小人哉?” 已经流露出想离开贵州官场之意。
所以,接到曾国藩的信后,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胡林翼毅然向朝廷请缨,要回老家杀敌效命。确实,在边疆地区剿剿土匪,算不上什么大事业。乱世之中,两湖这样对抗太平军的主战场,才是他更大的舞台。
此时的湖广总督是曾国藩的座师吴文镕,曾国藩曾向吴推荐过胡林翼,因此吴文镕一到任,就奏报皇帝调胡林翼赴援湖北。
咸丰三年年底,胡林翼带所募练勇六百人,离开奋斗了八年的贵州,奔赴烽烟遍地的湖北,希望大展身手。
不料这六百人的队伍还没有开到省城,就传来吴文镕在黄州殒命的消息。胡林翼一下子没了上级,湖北形势又极度混乱,这六百人不可能独立与数万太平军抗衡,一下子落入了进退失据的困境,军饷无着,亟须接济。
正在训练湘军准备出师的曾国藩迅速向胡林翼伸出了援手。他派人给胡林翼送来了大批军用物资和两千两白银,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同时还商请湖南巡抚骆秉章,把胡林翼留在湖南,又上奏朝廷,推荐胡林翼之才可以大用。“以公军无所属,……遂乞骆公资以饷械,请暂驻岳州会师。寻密疏论荐,谓其才胜臣十倍,可倚平寇。” 在奏折中,曾国藩称胡林翼“胆识绝人,威望夙著”,“屡著战功”,“所至皆惬民望”,“才大心细,为军中万不可少之员”。
这是曾国藩素来的做事风格,奖掖帮助他人不遗余力。这种雪中送炭,令胡林翼感激不已。从此,胡林翼在军事上进入了曾国藩的调用支配范围。
两人在京城一别,再见面已经是十三年后,咸丰四年四月初九日的妙高峰下。此时曾国藩正当靖港初败和湘潭大胜后进行长沙整军之时。
京城送别之时,曾国藩三十岁,胡林翼二十九岁。如今,曾国藩四十三岁,胡林翼四十二岁,都已步入中年。终年劳瘁之下尘满面、鬓如霜,不复京华时的风华正茂。相见之下,想必感慨不已。
历史上没有留下关于这次会面的只言片语。但是可以想象,这次见面,两人都会对彼此变化之大深感惊讶。胡林翼会看到,早年那个拘谨谦退的曾国藩,此时已经成了湘军“大帅”,由中央到地方的历练,让他的性格在原来的沉稳踏实之外,又加入了干练和自信,正当湘潭大胜之后,意气风发。而胡林翼的变化似乎更大。“文忠公少年有公子、才子之目,颇豪宕不羁。改官黔中,始励志政事。军兴而后,益以名节励世。”经数年边远地区政务磨炼,胡林翼原来举止中的睥睨一切、轻扬浮躁已经被磨得差不多了,“待人一秉大公,推诚相与,无粉饰周旋” 。其沉毅之气、经世之识与曾国藩一拍即合。天下滔滔之际,两个人更明确地意识到,只有他们这样的人携手并肩、齐心合力,才能挽回天命人心。
不久,曾国藩大军围攻九江,奏调胡林翼前来帮忙,从此胡林翼成为曾国藩的直接部下。
正式成为湘军一部,对胡林翼意义重大。首先,他对曾国藩创建的湘军军制非常钦佩,说“此军颇强,颇知耻”。他以湘军营制改编了自己从贵州带来的六百兵勇,按湘军战法作战,战斗力大为提高。在九江、梅家洲之战中,胡林翼与曾国藩部下的配合良好,屡立战功。
胡林翼书信
其次,他和曾国藩二人的互相了解更加深入。他后来说,“入湘以后,默察丈(指曾国藩)之鉴赏,乃自信益坚矣” 。
再次,他在这里结识了湘军名将罗泽南。
罗泽南是一位奇人。他身世之悲苦、运数之奇,只有今天韩剧里的主角可以相比。他比曾国藩大四岁,比胡林翼大五岁,出身极穷,“少好学,家贫,夜无灯,读书月下”,又命运极惨。成年之前,母亲与三个兄长就先后饥病而死,十九岁开始教书挣钱养家,刚欲尽尽孝心,竭力供他读书的祖父和嫂子又得病死了。二十九岁那年,他更是遭遇生命中最严重的一次打击。那年,他又一次从县城考秀才回来,徒步赶路,半夜才回到家,还没进家门,就听到妻子的哭声。原来因为大旱无粮,三个儿子都饿死了。“十年之间,迭遭期功之丧十有一。至二十九岁,而长子、次子、三子连殇。” 他考了七次,年过三十,才考上一个秀才,四十岁以后,仍然以教书为生,遇有灾年,仍然无米为炊。如果没有太平天国运动,他肯定会以一个老秀才之身老死牖下,默默无闻。
但是,此人不论多穷多苦,从不以个人之穷达为忧,而是专心理学,以经世致用为志。虽然只是个老秀才、教书匠,但是由于学术素养久已为乡里所知,很多人都慕名前来拜他为师。太平军起,他率弟子王錱带头办理团练。曾国藩出山后,他就成了曾国藩的嫡系。虽然以前从来没摸过兵器,但是他带兵作战,居然卓有成效,征战四年,克城数十,历经二百余战,几无败绩,屡屡以少胜多,堪称湘军中的“战神”。
此人之所以如此能战,第一原因是勇敢。因为学养深厚,早把生死置之度外,所以打起仗来,从不怕死。胡林翼评价“每战必先,忠勇冠时”,在他的带领下,湘军树立起“踔厉敢死”的风气。第二是经世致用,一直致力于有用之学。比如他对地形勘察与军事地图的绘制甚为重视,在从戎之前,他就撰写了地理专著《皇舆要览》,“穷阴阳之变,旁及州域形势” 。入军后,他注意实地考察地形,绘制地图,选择有利地势来作战。第三就是因为理学功夫深,在极乱的战场上,能做到不动心,所以头脑冷静,分析战况,分毫不差。曾国藩说他“行军有伸有缩,有开有合”,可以说是一个军事天才。
罗泽南带兵,极有特点。他在营中亦不忘老塾师故技,“朝出鏖兵,暮归讲道”,每天白天打仗,晚上他把部下召到一起,教他们读书,给他们讲理学道理。“所部壮丁,习刀矛火器之暇,以《孝经》《四书》转相传诵,每营门夜扃,书声琅琅出壕外,不知者疑为村塾也。” 故有人说:“湘军自讲学起,修道为教。”曾国藩也说:“吾湖南近日风气蒸蒸日上。凡在行间,人人讲求将略,讲求品行,并讲求学术。” 湘军后起名将李续宾、李续宜等就是他的学生。
胡林翼中年以后,对理学的兴趣越来越浓。我们细读胡林翼留下的文字,再考究其行状,会发现从中年起,理学理念已经沦其肌而浃其骨。 支撑着胡林翼在贵州艰苦奋斗的,正是理学的“尽心”理念。胡林翼在贵州的表现,已经说明他在官场上,确实克去了利心。 他后来回忆说,“克去利心,故有黎平至近年之薄效” 。
因此,一见到罗泽南,胡林翼就为罗泽南的见识和气度所折服,这样的人正是他心目中以理学经世的典范。
罗泽南是极端的唯意志论者,特别强调“心”也就是“意志”的作用。他说:“立一身之主宰,而提万事之纲者,其维心乎?心也者,理之舆也。事物未至,理具于心;事物既至,心即运此理以应之。其静也,动之理所由存;其动也,静之理所由发。……心之为物,灵变不测。出入无定时也,因应无定在也。放而纵之,茫然莫知其所至也,苦以拘之,又急迫而不能久也。御之以理,而居之以敬,动静交修,内外夹持,庶能保之而不失耳。”
有人问他制胜之道,他说:“无他,熟读《大学》‘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数语,尽之矣。”
罗泽南认为,治世先要治心:“幸诸生克自奋发……拔本塞源,共正天下之学术。学术正,则祸乱有不难削平者,非徒恃乎征战已也。” 也就是如果“学术正”,则天下的祸乱自然会平息,不一定要靠战争来消弭。胡林翼也完全认同这一点,认为弘扬理学是挽救世事的根本。他说,“人心于邪,缘学术不趋于正”,“世自乱我心自治”,“天下事……祸不在盗贼而在人心” 。因此,他在建立事功的同时,还“欲正人心,引为己任”。
因此,胡林翼与罗泽南一拍即合,对罗氏钦佩不已。胡林翼情商极高,善居人下,虽然他官位高于罗泽南,功名更是与这个老秀才不可同日而语,却主动拜罗泽南为老师,“执弟子礼甚恭”,在军中成天与罗泽南讲道学,“穷义理之精微”,理学修养大大增长,治“心”本领突飞猛进。
正是在九江城下,湘军遭遇了成军以来的最大挫折:九江久攻不下,湘军水师又在湖口大败,被分割成内外两部分,失去了战斗力。失去水师配合的湘军陆师就如同没了脚的螃蟹,泥兵江西动弹不得。太平军军势由此复盛,挥兵湖北,武汉再度告急。胡林翼此时身上挂着湖北按察使的头衔,因此自请回援武汉。
虽然江西局势非常紧张,但曾国藩还是慷慨地放胡林翼西上,以助他成就功名。胡林翼手中嫡系不过是六百贵州勇,曾国藩为了保证他回援成功,在兵力非常紧张之际,还是拨出石清吉部与王国才部数千精兵交给胡林翼,让他凑成了一支六千人的队伍。
这六千精兵,成了胡林翼起家的重要资本。
胡林翼拥有的另一项重要资本,则是他日益精进的理学修养,也就是在任何环境下都能做到“不动心”的本领。
胡林翼回到湖北时,汉口、汉阳已经落入太平军之手,只有武昌一地还在勉强支撑。以六千人当数万太平军劲旅,胡林翼下定了必死之决心。他写信给妻子说:
正月十八日,到省城中,一无所有,兄只宜尽力一战耳。胜亦佳,败亦佳,胜则成一时之功,败则成千古之名。不足念,不必悲也。兄已升苏藩,又调北藩。一迂腐书生耳,官至二品,年逾四十,只合如此。所望夫人为我善自排遣,善养高堂,实为义分之当然。
可见此时胡林翼确实做到了以生许国,生死置之度外。他说,“人生在世,只有安心法。安心做一忠义人,则亦无他念矣” ,“心中无一毫私欲家室之念”。
武昌一城,太平军与清军激烈争夺,易手多次,战局胶着,并无进展。激烈的战事、复杂的战局,让胡林翼“一夜白头”,不过他的“心”坚定不摇。他在家书中说:
平生自谓才大……而今年之才力竭矣,今年之难之苦则竭力尽心万难支撑矣,心中未尝不愁。却喜性情开展,不甚怕死,故如此磨折、如此艰难,形状如昔,惟须发稍白耳。
战争磨去了胡林翼身上最后一点早年遗留下来的狂傲,也锻造了他更为冷静的头脑,更为坚忍的意志。
就在胡林翼竭尽全力在战场上指挥战士厮杀的时候,咸丰五年三月,一个意外的消息传来:
原湖北巡抚因为城破自杀,朝廷任命胡林翼为湖北巡抚,使他成了独当一面的封疆大吏。
湖北巡抚这个位置,在太平天国运动的背景下非常重要。因为湖北据长江中游,幅员广大,占有此地,才有可能以中游的物资兵力源源不断顺江而下,节次平定下游。
去年八月,咸丰曾经一时激动,让曾国藩署理此职,但是仅仅九天之后,就收回了成命。没想到现在,却给了资历远比曾国藩浅的胡林翼。自咸丰四年二月至今,胡林翼由知府而道员而按察使而布政使而巡抚,由从四品而至正二品,连升五级,速度令人咋舌。
这就是咸丰的用人术。
曾国藩练成湘军以来,这支生猛的汉人队伍一直是咸丰心头的隐忧。他“以国藩一人兼统水陆军,心忧之”而选择胡林翼,主要是因为胡的实力远逊于曾国藩,没有尾大不掉之忧。胡林翼的能力,屡经曾国藩等保奏,早已经简在帝心。皇帝如此破格提拔,胡林翼一定会感恩戴德。
曾国藩对此当然感觉很意外,自己梦想多年而不得的职位,部下胡林翼却如此轻松地得到了。胡林翼成了湖北巡抚后,胡、曾二人虽然名义上是平级,但是曾国藩以在籍身份带兵,胡林翼则获得一省实权,曾国藩的地位已经处于胡林翼之下了。曾国藩心头也许会在第一时间掠过一丝嫉妒,但是这丝嫉妒应该能一扫即去,剩下更多的是高兴。因为有胡林翼这样的湘系人马出镇湖北,湖北就可能成为湘军的战略后方,有利于整个战局。
而胡林翼可能比曾国藩还要意外。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在战乱中飞黄腾达如此之快。就是当初他红翰林的势头不被打断,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成为一方诸侯,更何况后来仕途跌蹉。原以为此生可能无望主政一省,没想到加入湘军麾下才一年多,就获得了此项任命。
在受宠若惊的同时,他感受到更多的是一位主角即将登场的兴奋和跃跃欲试。是的,湖北是他经世之学、致用之才的再理想不过的试验场。
然而,在上场之前,他还面临着一个问题:舞台还被他人占用着。湖北还在太平军手中,这个巡抚一时还是空头之职。只有尽快拿下武汉,他才能在湖北立足。
胡林翼想到了向曾国藩请求援兵,并且最好是湘军最有名的战将罗泽南。
此时的曾国藩,正泥兵九江城下,进退不得,处于极度困难中。咸丰五年七月,塔齐布因为九江久攻不下,吐血而亡。三天后,内湖水师统领萧捷三在会攻湖口时阵亡。曾国藩手下能征之将、可用之兵,只剩下罗泽南一部。恰在此时,太平军又大举进入江西,曾国藩的处境非常困难。
所以此时胡林翼来信请求罗泽南赴援,确实给曾国藩出了个难题。不放罗泽南,武汉确实一时难以拿下来;放走罗泽南,曾国藩自身安危难保。
就在曾国藩左右为难的关头,罗泽南找到曾国藩,主动表示愿意赴援湖北。虽然与胡林翼共事时间不长,但是两人已经结下深厚的情谊,他决心迅速前去帮助胡林翼。罗泽南对曾国藩说,相比之下,湖北战场关系天下大局更重。如果湖北不能扫清,曾国藩在江西也会无所作为。如果拿下湖北,江西则如同建瓴而下,更容易争夺。
罗泽南在最困难的时刻要离开自己去投奔新晋巡抚,曾国藩心中难免有些不舒服。后来他在回忆这段经历时说:“咸丰五年,余率水陆驻扎南康,志在攻破湖口一关。……罗罗山于五年八月至南康、湖口一看,知其不足以图功,即决然舍我而去,另剿湖北。其时有识者,皆佩服罗山用兵能识时务,能取远势。余虽私怨罗山之弃余而他往,而亦未尝不服其行军有伸有缩,有开有合也。” 认为罗泽南只顾自己建功,不顾他的安危,语中仍有怨意。
但是,一番犹豫之后,曾国藩还是同意了罗泽南的请求。他同意罗泽南的分析:从天下大局看,武汉确实更为重要,自己的安危则次之。
因此,想通之后的曾国藩不但同意派出罗泽南军,而且还从塔齐布军中抽调彭三元、普承尧部,编入罗军,以增强其实力。曾国藩在关键时刻顾全大局的胸怀,确实为一般人所不及。
罗泽南部加派一营之后,人数达到五千之众,全为湘军骨干。他这一走,曾国藩在江西显然就安危难卜了。因此听说曾国藩要派走罗泽南,曾国藩的手下纷纷反对,连曾国藩的朋友刘蓉都坐不住了。“幕府刘公蓉谏曰:‘公所赖以转战者塔、罗两军,今塔将军亡,诸将可恃独罗公,又令远行,脱有急,谁堪使者?’”
曾国藩回答说:“吾极知其然,计东南大局宜如是。今俱困于此无益,此军幸克武昌,天下大势可为,吾虽困犹荣也。” “罗公遂行”。
罗泽南开赴武汉,使得湘军的重心从江西转到湖北,曾国藩不但在政治上处于湘军集团的第二位,军事上也是第二号人物了。从此他坐困江西,一筹莫展,惊险万状。而胡林翼得此精兵,局面一下子大为改观。其后胡林翼能夺武汉、取九江、谋安徽,屡建大功,都是得益于他掌握了湘军最精锐的罗泽南部。曾国藩关键时刻的自我牺牲,成为曾、胡一生交往中的又一个关键点。
罗泽南一部的到来,帮了胡林翼的大忙。此时胡林翼虽然已经成了巡抚,但是对罗泽南益发仰若天神,执弟子礼,毕恭毕敬,“虽与僚属语,必称罗山先生,事无巨细,咨而后行” 。以疆臣而为统将晚辈,史所罕见,胡林翼的“会来事儿”可见一斑。罗泽南也出死力,战局迅速改观。
但是,放走得力干将的曾国藩不久就收到恶果。太平军回师江西,把曾国藩围困在省城弹丸之地,文报不通,一夕数惊。曾国藩的处境极为危急,时刻有被杀的危险,如果石达开再加上最后一把劲,曾国藩可能就在江西殉国了。后来王闿运在写《湘军志》时,连夜阅读当时的文件,朦胧中好像见到曾国藩当年的窘迫之态。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夜览涤公奏,其在江西时,实悲苦,令人泣下。……‘闻春风之怒号,则寸心欲碎;见贼船之上驶,则绕屋彷徨。’《出师表》无此沉痛。” 曾国藩也讲他在江西之时,“久困彭蠡之内,盖几几不能自克”。由此可见曾国藩当年的处境是何等狼狈!
半年之后,曾国藩实在没有办法,致信胡林翼,商量能否让罗泽南回援。罗泽南一方面不舍得放弃即将到手的武昌,另一方面又感觉不回救曾国藩,道义上说不过去,以“武汉未克,江西复危,力薄兵单,不能两顾”急火攻心,不顾兵家大忌,带领部下冒死猛攻 ,结果被炮弹弹片击中额头,“伤深二寸,子入脑不出”,重伤死于武昌城下。临终之时,胡林翼赶到战场,见了最后一面。此时罗泽南已经“神散气喘,汗出如洗”,但仍然一语不及私事,只谈军政学术,特别是嘱咐胡林翼说:“危急时站得定,才算有用之学。”还说:“死何足惜!事未了耳。其与李续宾好为撑持……”
胡林翼也不得不感叹“其心术学术不愧名儒”。
从罗泽南的例子中,我们更清楚地看到理学信仰的力量。
罗泽南已经殒命,曾国藩仍然身处危险之中。曾国藩的弟弟曾国华闻讯,赶赴湖北请缨,要去救援兄长。尽管武汉现在正处于胶着之际,回援江西会让湖北兵力单薄,但胡林翼还是慷慨拨出四千军队,交给曾国藩统领,开赴江西。这四千人“均系久经战阵,骁果精卒”。
危急时刻能全力支援对方,曾国藩与胡林翼二人的相知在急难之时日渐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