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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民国二十二年初冬,晨,微光。

严大川在奉天大南门外天主会慈善堂的停尸房睡了一整夜,醒来后决定和莲花坊的小玉宝结婚。

严大川今年二十四岁,苍白,偏瘦,眼睛不算大,时而聚焦时而迷茫,透着与年纪不符的消沉。在旁人看来,可心生怜悯,觉得他承载了许多,所以偶尔冷漠也便能原谅。鼻梁挺拔,下面是紧抿在一处近乎肉色的唇,看起来颇有些忧伤,也是因了年轻,忧伤就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思。忧伤和冷漠加起来,是个被宠坏的叛逆青年了。他从不解释,默然够了,嘴唇轻轻弹开,露出一线白牙,心事退潮,眉清目秀,还是一个寻常青年。

寻常人想寻常事,比如结婚。他大学肄业,父母双亡,给自己成一个家,在乱世中建一个避风港,说得过去。

2

严大川是慈善堂的看尸人,用安神父慈悲的话说是上帝在凡间的使者,把罪恶的可怜的灵魂送往天堂。无上荣光,所以薪水少得可怜。严大川不信神父的上帝,但他喜欢天主堂高耸的黑色塔尖和斑驳的彩色玻璃,混合了刺破苍穹的锋利和旖旎多情的浪漫。也喜欢礼拜日坐在角落,听神父踩着风琴,信徒们的浅吟低唱。那声音总让他平静。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平静成为一种奢侈。人都贱,一旦一种东西变得难以获得,人便马上觉得它可贵且想尽办法要得到。严大川几乎忘记了几年前他还是个追逐热闹喧哗的青年,总是扎在人群里,血是热的,每天都要吼几嗓子沸腾出来才舒服,再不然就跟同学在操场上练拳,大汗淋漓加上鼻青脸肿,让崇尚武风治校的校长欣喜宽慰。谁能想到呢,那样一个人,短短几年间,变成了眼前的样子——缩在信徒身后的角落,面前是支撑穹顶的石柱,他看着柱子上棱角渐平的罗马花纹,内心沉静如深潭。他什么都不去想,放任自己沉入潭底。只有在这儿,他才能记得他是谁,这个世界是什么样。

神父叫安德福,大家都叫他老安,皮肤白皙眼珠深蓝,高耸的鼻梁中间有一块凹陷,让整张脸有了起伏。他来自西班牙某个海滨小镇,父亲经营一家旅馆,母亲和妹妹分别做厨娘和招待,满面春风裙裾飞扬,忙碌在阳光海浪和客人中间。假日里她们会一起驾驶小帆船出海,父亲热衷钓鱼,每次都有收获,所以假日的晚餐总有鱼肉吃鱼汤喝。所以安神父当了神父之后再不吃鱼,他也教导教民们不吃鱼,他说的是大家不要杀生,要爱惜每一种生命。严大川听了觉得好好的教堂蹿了味儿,有点慈恩寺方丈讲佛法的意思了。安神父倒不狭隘,不管是神仙还是佛祖乃至上帝,只要与人为善就好。

老安从小聪慧,会踩风琴,会写拉丁文,还会用烤炉做披萨,带到小镇教堂分发给穷苦人。那会儿他的雄心壮志便是服务上帝怜惜世人。一家人为此深感荣耀。如今他离家三十年,记忆中小镇的海风已经淡去,他更习惯北中国泠冽的寒与凉,习惯了冬天吃酸菜,夏天吃高粱米水饭,并能一口道出大南门郑家酱园的大酱比怀远门外沈家的香醇。安神父边吃黄瓜蘸酱玉米面饼子边想念家乡和母亲烤的蛋糕,就是不想鱼。他已经昏花的双眼因为思念泛出一层水色,双手合十说上帝保佑你们,我遥远的亲人。他现在最大的愿望是生前回老家,死后见上帝。从现实角度考虑,后者更容易实现。

严大川空了的时候会帮安神父喂乌鸦,教堂门口两棵大杨树每天都会落满了乌鸦,黑压压一片。安神父特别喜欢这种叫声凄惨的鸟,他认为这种不种不收不讨喜的鸟的存在就是上帝普爱的象征。可有些教徒嫌它们烦,甚至想要砍倒大树以绝后患。严大川发现了,报告给神父。鲜少动怒的神父大大发了一次脾气,他警告所有人,如果心无善念,死后一定会落入地狱。

安神父认为严大川有资格上天堂,只要他愿意入教会。严大川几次拒绝了老头儿的好意,逼急了才说,他不信天堂地狱,也不信神明菩萨。那信什么?安神父有些紧张,瞳孔跳了一下,好像不忍看见一个大好青年坠入歧途。到处都是歧途,门派党派纷争杀戮。

我信,信。严大川想了半晌才吐出一句话,信人,信心,信善。有点傻,但只有这样,日子才好过下去。

要到很久很久以后,安神父才能明白这话里真正的含义。

严大川一大早跟在安神父身后帮着递抹布,铲蜡油,期期艾艾半晌才说,安神父,我要结婚了。安神父露出惊喜,太好了我的孩子,你需要一个女人,这样你的人生会更完整。严大川松了一口气,接下来的话便容易出口,我没有房子,可能还是要住在后面。安神父眨眨眼,只要你的妻子不害怕什么鬼魂,你想住多久都可以。如果你想再整理一下房子,我还有点钱,可以借给你。严大川连忙摆手,现在就很好了,已经很好了。

3

平日严大川睡在停尸房后面搭出的偏厦里,屋子不大,一道棉门帘隔出了里外间,里间有张木床,外间摆着桌椅。屋后原本是块一米见方的空地,严大川弄了点木头砖块,盖了一间厨房,灶火点起来的时候,炊烟缥缈,能够到教堂的塔尖。

昨夜来了几个不速之客,里外间连厨房地下都挤满了人。他只能抱起被褥和死人同屋。停尸房凉气蚀骨,倒是能让人清醒地想起以为忘却的全部前尘过往。困急了也能入梦,梦里有渐行渐远的笑容和再不回头的背影。他知道有些事只能放下,想放下最好的办法是往前走。

严大川对谁都不出尔反尔,对自己更是如此。主意拿定了,压在心上的石块儿轻了一些,左腿还在隐隐作痛,天冷风寒的时候疼得更分明些。所以有些事也不是心里想忘就能忘的,身子帮你记得呢。

左腿是两年前日本人打北大营那晚中的流弹。那天是他22岁生日,和冯庸大学里几个要好的同学拼着受罚偷溜出来喝酒庆生,半醉半醒回学校,路过南满铁路的时候,忽然听见枪声,来不及回头看,小腿像被狗咬了一口,趔趄了一下,整个人趴在了地上,人事不知了。

三天后醒来,日月都变了。学校没了,沈阳城飘起来太阳旗,现在叫了奉天。

同学们不知所踪,耀武扬威的东北军烟消云散。佐藤诊所的护士金子说,你真是幸运。严大川看着她眉清目秀的脸,胸口一阵刺痛。金子说,佐藤君是日本最优秀的外科医生,才能在简陋地处置室拿出射进你右胸的子弹。按照金子的说法,佐藤是严大川的恩人。

严大川转过头,看见左边病床上躺着的日本兵。金子说,他可是英雄,第一个冲进了北大营,打死了东北军的营长。可惜不走运,冲得太快,被同僚的炮弹误伤了,好在伤得不重,脑震荡,休息几天就可以回去领奖。日本兵对着金子笑了,他说中国军人还不如蚂蚁,蚂蚁遇到洪水还会抱团反抗,他们只会弃械逃亡。金子也笑,满脸扬眉吐气的灿烂。严大川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轻轻吐出一口气。金子说够了闲话,才想起登记姓名完善病例的本职。严大川顺口胡诌出一个名字,瞎编了一个住址,他知道很快会露馅,但是他不怕。

夜里,金子和衣而眠,严大川用枕头闷死了熟睡中不走运的英雄,踉跄着逃离了佐藤诊所。

严大川的哥哥严大海在东北军当营长,驻守长春。严大川知道,严大海决不会逃亡。

4

奉天城冬日苦寒漫长,太阳缩在云层里,偶尔露出一丝天光,又被风里的冰气顶了回去,老天爷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和安神父告了假,严大川裹着厚厚的棉长衫,顶着北风走到莲花坊。

街上行人稀少,卖冻梨的老汉蜷缩在坊口墙角,像是对买卖已经不抱任何幻想,又不是彻底绝望,毕竟破车上两筐梨担着全家的肚皮。严大川走过去,又转头走回来,约了两斤,扔下散钱,老汉沟壑纵横的脸上生挤出一丝感激讨好的笑纹,像是要拉拢一个主顾。严大川目光低垂,伤过的肺猛地缩紧,针刺一样疼。

小玉宝刚起,没来得及描眉打鬓,用冷水胡乱激了一下脸,赶紧把在外屋看妈妈脸色的严大川拉进来。刚想关门说话,妈妈一脚把门踹开,扔进几个黑乎乎的东西,冰凉梆硬滚了一地,小玉宝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日本人的手雷呢。妈妈捏着嗓子说,没见过拿冻梨提亲的,活了大半辈子,我也算是开了眼!说完打落门帘,留下一串不满的脚步声。严大川愁眉苦脸地笑,呼吸短促面色潮红,小玉宝知道这种天他难熬,又替不了,只能用热水捂了手,伸进他的长衫里头,一下下抚摸着。半晌,两人同时长出了一口气。

明媒正娶是小玉宝提的,她已经二十岁了,得给自己琢磨个归宿。莲花坊本就是低等妓女的聚居地,她又是低等中的最末层,伺候妓女们衣服鞋袜的小丫鬟。妈妈有心“抬举”,偏她死也不从,硬是用碎瓷自眉尾到脸颊划出一道疤。疤不深,血流得狰狞。这是她给自己搭建的阶梯,早晚有日她会爬出这个泥沼。

妈妈到底也没拗过她,除了骂她是个天生的下贱坯子丫鬟命,又知道她有一手裁剪缝补的好手艺,干脆遂了她的愿,做个烧火丫头,烧饭洗衣缝补,一个人干了三个人的活。光是这样还不行,有阵子妈妈想效仿北平上海的堂子风光,也清楚手下几个女儿装闺秀是难,但弄个弹唱的技艺也能多赚钱。巴巴地请了先生来,教姐妹奉天鼓书。没人愿意下功夫学,妈妈不想浪费了束脩,拘了小玉宝当学生。小玉宝倒是有天分,学得有模有样。后来有了好客人,妈妈便让小玉宝在帘子后头唱一曲,多了些打赏,小玉宝碗里有了干的,妈妈脸上也有了点笑模样。

小玉宝命不好,打小就不好,娘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爹一半伤心一半怨怼,看都不愿意看她一眼便一去不回头。住在姥姥家,看舅舅舅妈的脸色吃饭。姥姥年纪大了,有心无力,只在小玉宝被舅妈指着额头骂扫把星之后偷偷说,以后长大了,有个自己的家就好了。没几年姥姥病死了,舅妈拿着扫帚把小玉宝扫出门。舅舅蹲在门口抽旱烟,他还没丧尽天良,没把亲外甥女卖进火坑,只是也不打算再扛一张吃饭的嘴。哪怕这嘴的主人也能洗衣做饭干活。他觉得对得起死去的姐姐和自个儿的良心了。

流浪到城里,还不到十岁,想给人当丫鬟,没人介绍,没有铺保,光会干活也没正经人家敢收留。小玉宝白天要饭,夜里睡在别人家的屋檐下,早上门开了,窜出一条看家狗,要不是被捡煤核的大爷救下,恐怕小命就没了。

想活着,再怎么样也想活着。姥姥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姥姥说,死不用急,人来杀,天来收。自个儿就琢磨怎么能活下去。小玉宝琢磨了,赶在天寒地冻飘雪之前,她在自己头上插了草签。先活下去,再想办法活好。怎么算好,那就是有个自己的家,最好再有个疼爱自己的男人。然后踏踏实实把家守住了,安安稳稳过日子。

小玉宝知道自己斤两,别说富贵人家,就一般中等的男人,恐怕都不会娶她这样一个烟花地蒲柳姿的女人,她倒是洁身自好了,可谁信出淤泥而不染呢。

可巧遇见了严大川。

那日严大川来,安安静静地坐着,脸上带着一丝羞涩,院子里姑娘们挨个凑上去,挨个给推开,实在躲不过了,偏就指了帘子后面的她。说说话就好。他这么说。

小玉宝一开始是不信的,也不打算去陪着“说话”。妈妈虎了脸,这可是贵客,要么老老实实出去,要么滚进柴房。小玉宝掂量了半晌,点了头。

还真就是说话,说些外头街上的新鲜事,他用的词都文雅,像戏文里的话,又比那些话容易入耳,没有半点拿腔拿调。小玉宝被逗笑了两回,好久没这样舒心地笑过了。

后来他常来,一来二去成了熟客。存了心打听,知道这个文雅男人有份不算体面但足够糊口的看尸房工作,又是父母双亡没有家小。一番交道下来,觉得他虽然话不多,脾气冷,但心里却是软的,每次伸出手搭在她身上,手指轻灵温润,透出一份体贴和心疼。何况他年轻,不用怎么捯饬,也透着知书达理的俊俏。偶尔展颜,目光如水。小玉宝知道这样的男人不会打老婆更不会作践女人,安心踏实才能舒展笑颜呢。

好久后的夜半,两人坐在灯下,那天有微风和月影,有远处小孩的哭闹和淡淡香气,小玉宝说了少年时候的点滴痛苦,她说这辈子没别的,能有个家就好了。就这么点奢望,也不知能不能得老天爷的眷顾,让她心想事成。严大川的叹息钻进了她耳中,有一点点绕进了她心底。他说会的,一切都会好的。这算承诺吗?若信了就算。于是小玉宝开出一个笑颜,从那一刻开始,她索性收起心里那点隐隐的不甘,全部心思都花在了他身上,绣鞋垫,熬雪梨,缝补拆洗,软语温存,不值什么钱,也是她的罄其所有。就像一个赌徒,在桌面上押下了全部身家,期待一朝赢出满堂彩。严大川算是没辜负,常来,只找她。偶尔留宿,把头放在她的肚皮上,手指轻轻划过,最亲密也就如此了,足够在她心里掀起了波澜。

谁说风月无情,只是她们更知道情该归何处。哪怕她清楚这里头还有一点阴谋,而她也只是一个棋子。

是的,她是老龚的人,虽然没上了花名册,但也帮老龚做了不少外围的琐事。就连接近严大川,也是老龚的安排,头次见了严大川后,老龚便叮嘱,这是要紧的人,得好好照应。妈妈说若不听话,以后便不让她去见他。她稀里糊涂便应了。她想不出他们有什么谋划和盘算,她想就算有又怎样呢,她并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没骗他什么。后来亲近了,这是她的心愿意去亲近,可能这就叫歪打正着吧。

小火慢熬了两年,到了摊牌的时候,得了老龚的同意,小玉宝拿出积攒多年的体己,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私藏,那些姐姐们高兴满意时候的恩赏,她从没花费过半分,仔仔细细存下,当做自己的赎身钱,这会儿都摆在他面前,看着寒酸又郑重。就一句话,娶了我,我伺候你一辈子。严大川沉默半晌说,我怕坑害了你。小玉宝眼圈红了。严大川紧着往外走,生怕慢一步,就被那些泪珠儿缠上,再也走不脱。小玉宝多少有些伤心,又没有太伤心,心里不知怎么另有一份笃定——他不会一去不回头。

女人的直觉敏锐又准确。他来了,不用开口,脸上的神气就让她知道如愿以偿。小玉宝为了即将到来的幸福激动的手指微微颤抖。妈妈从来都是阴晴不定的,气恼过后,立马也能转上一副笑脸,本着职业操守,再度掀开门帘进来,亲自送上一份茶点。

妈妈也才三十出头,风韵犹存世情通透,眼光流转一圈,就知道眼前这个还有多少油水可榨。严大川把手放在膝盖上,因为囊中羞涩而垂首不语。妈妈叹口气,好歹也是灯塔镇上首富的少东家,破船也有三斤钉,莫不是想白吃白玩?严大川认真回,两年前爹娘就为了留下点家业,得罪了日本人,被抓到了宪兵队,安了一个通匪的罪名,活活被折磨死。好大的院子和家产被日本人占了。三斤钉或者十斤钉,现在都与他无关。

妈妈脸色又开始难看了,目光针尖一样刺向小玉宝。人家养女儿我也养女儿,人家女儿知道照应娘家,我女儿胳膊肘只会往外拐。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小玉宝知道话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善了的可能,她打开已经整理好藏在床头柜上的包裹,拿出红木首饰盒,把最后一点体己都摆在了桌面上。

两个成色普通的玉镯。一枚镶嵌着小钻石的戒指。玉镯是个关里来的商人送的,听她唱曲,手指头颤动,他漂泊多年,也尝过不少春色,图她清新干净,说要娶她做填房,说完给她套上了镯子,拉着她进房,她一躲三丈远,商人恼火,怪她不识抬举。妈妈自然向着客人,打了她好一顿板子,客人走了,镯子倒留下了。妈妈在牌桌上赢了钱,大方说自个儿留着吧,当个彩头,日后好赚更多。戒指是内蒙贩马的客人亲自给她戴上的,也说了要娶她,是看中了她的勤俭和灵巧,说信她还是完璧,说将来让她当正妻。可惜,也未必是真信吧,因为后来,再没有后来了。许不是负心,只是命不由己。她还真的想过,若是他回来,要不要跟了他走。可终究是没有缘分。现在想来,成了老天爷的成全。

妈妈盯着辛苦养出的细长指甲,红色指甲油有些斑驳了,空白处正好迎上窗玻璃漏进来的光,倒有了故意为之的美。妈妈叹口气,老了,再厚的脂粉也盖不住皱纹,再好的绫罗也裹不住腰上的肉,眼睛生了锈,撑不起心劲儿,能美的也只细枝末节了,不指望女儿们,还能指望什么呢?

小玉宝含着泪,从包裹里拿出三件苏绣锦缎旗袍。这是相好的姐妹私下送的布料,她给自己准备的嫁衣,也是日后逢年过节走亲访友的体面。

再没了。谢妈妈成全。

小玉宝看着妈妈漫不经心地把她全部珍宝扔进一个破包袱皮里,肥硕的屁股从椅子里拔出来,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这可是为你好,要清白过日子,眼皮子就别盯着这些腌渍物,断了念想,才好修心养性,你说是不是?最后这话是冲着严大川说的,话里有些揶揄之意,严大川只当没听出来。

妈妈走了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从包袱皮里抽出一件旗袍,回身递给了小玉宝。别说娘不疼你,嫁女是喜事,陪嫁该有就有。

小玉宝手指捏着旗袍,转过身盯着严大川,目光惶恐决绝,因为日后她只剩了他,若出半点差错,她再无回头路。严大川接住了这份目光,既然说了娶,也没有回头的打算了。

5

严大川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喜欢小玉宝,单身男人总要有个牵绊,才不会引人怀疑。这是两年前他的上级也是慈善堂上一任看尸人老龚说的。严大川杀了日本兵,沈阳城四处贴了通缉令,名字是假的,画像倒有几分相似。满大街想要在新主子面前立功的汉奸,总愁找不到功劳,在他们看来,只要能牵扯到半分,便要抓去换个前程。于是那些日子,街面上乱纷纷,多少也有几分相似的倒了霉,平白无故被人抓走,挨打,受罚,不管是不是真凶,都要家中花了大钱来赎。这是严大川未曾预料的后果。抱歉,但也只能躲在暗处抱歉了。

严大川走投无路的时候,闯进了慈善堂。老龚见过通缉令,上下打眼一看,心里有了谱。随便问上几句,又知道严大川有学问且恨日本人,于是便把他收留下来。老龚告诉安神父,他老了,腿受不得寒,需要一个接班人。安神父跪在上帝面前祈祷,希望老龚健康,希望天主堂平安。那是严大川头次见到安神父,老头儿的背影让他想起父亲,虽然两人从身量到穿着全然不同,但就是觉得像。

那些日子严大川白天躲在屋里,夜里才敢出来看看月亮,偶尔听听教友的吟唱,偶尔和安神父一起喂喂乌鸦。

后来奉天城总有枪声,那些不甘做亡国奴的东北军散兵游勇,锦州城的警察,胡子组成的山林队,一次次冲击日本人的兵营哨所,通缉令天天有新人,旧的成了谁都想不起的陈年往事,严大川才慢慢冒出头。辗转托人打听老家的消息,严家是灯塔镇大户,不难打听到,可消息是坏透了的,爹娘因为不想交出家产,被日本人抓走拷打致死。哥哥严大海跟了马占山参加江桥抗战,受了伤下落不明。一句话,没家了。严大川暗夜里走进教堂,跪在上帝面前,他想问问他们是不是到了天堂?上帝不说话,他被钉在十字架上,也一样受苦。

爹总说人活着就是要受的,没有尽头。受完这一辈子,还有下一辈子。娘说做人可以穷可以富,绝不可亏了心,想不亏心就要不亏嘴,吃咸淡的嘴,说到就要做到。这样的男人才让人信服,才可以顶天立地。

爹小时穷,爷爷死得早,奶奶拉扯独生儿子乞讨过活。爹没念过书,凭着机灵胆子大,跟着村人当了胡子,后来归顺了张家,这才挣下一份家业。他不亏嘴,不编瞎话哄人,知道自己做过的事缺德,有了钱便张罗着开粥棚开药厂,造福乡里。娘是殷实人家出身,眼里有过钱,也不太在乎钱,极力支持,粥是稠的,药是四时皆备的,冬天还有棉衣和柴火送到庙上,让栖身于此的乞丐也能熬过漫长寒冷。爹和娘在四里八乡博了好名声。两人结婚多年膝下无子,爹没娶小,从远亲中挑了一个男孩寄养在家,便是严大川的哥哥严大海。娘和爹都把孩子视如己出,许是因为这样,感动了老天,几年后娘居然有了身孕,不少人好心劝娘,到底是年纪大了,这个时候生育九死一生,娘不听,咬着牙十月怀胎,生下了严大川。一家人和和美美,衣食无忧。

严大川小时调皮,不怕闯祸,反正有哥哥护着,打架也是兄弟俩一起上。人家爹娘找上门,自家爹娘紧着赔不是,把兄弟俩锁进柴房饿饭,娘偷偷送来吃的,哥哥怕他冷,把衣服脱下来给他当被子盖。爹知道,耳朵灵着呢,装不知道。到底是自家骨血,吓唬吓唬也就行了。他算是自小被惯大的。

爹想,可不能让俩孩子再满大街胡闹,干脆送去上了学。严大海读书脑仁疼,倒是喜欢当兵打仗,后来考上了东北讲武堂,穿一身军装给爹敬礼,喜得爹放了十几挂鞭炮。严大川脑子活,过目不忘,一路念到了冯庸大学,成了灯塔县城头一个大学生。爹娘更高兴,摆了三天流水席,不管是谁,来了坐下吃,吃了抹嘴走。

严大川记得离家前的那一夜,娘说了一车话,爹坐在一边喝酒,临了塞给他一根金条和一封信。爹说到了沈阳,万一有什么是非,这两样能保命。后来严大川把金条给了吴瞎子,当了党费。锁在行李箱底下的信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了。听说吴瞎子用金条从警察局救了一个被捕的同志。这些事想来也不算远,历历在目,恍如昨日。又真的很远,恍如隔世。

如今爹和娘都不在了,坏消息里头还藏着一点好消息,爹娘行善积德,乡里不忍心他们暴尸荒野,街坊邻居凑钱买了两口上好的棺材,好好安葬了。没得善终,也算善了。

严大川跪了一夜,当做尽了孝。心里拼命劝慰自己,这样也好,孤家寡人,做什么都不怕连累别个,少了多少牵绊呢。

天亮了,老龚说,你得干活,现在哪有人吃闲饭?老龚安排的活不重,有时候需要去棺材铺寿衣店订货,说是慈善堂的生意,老板都会出来亲自接待,并可以收很少的定金,还会老老实实写上一张收条,交给严大川让他务必带给老龚。严大川每次都把收条塞进手套夹层,就算有贼人来抢,也不用担心丢失。老龚看着那副精心改制的手套,满意地点点头,说,你小子,到底是大学生,不错不错。

老龚是蓝衣社在沈阳的领头人,他用了一年时间观察考察,严大川沉默,机灵,缜密,难得是真正有文化有本事。一年后,在正式成为老龚的下线前,老龚说,干咱们这行,同流合污很重要,不然没人信你。

老龚把严大川带到了莲花坊,说,去,选一个合适的,开了你这个生瓜蛋子的苞。老龚五十几岁,该是德高望重的年纪,摆出一脸轻浮诡异笑容,严大川瞬间惊觉,这又是一场考验,如果失败了,他将被驱逐出局。他不能出局,他真正的上级吴瞎子告诉他,留在蓝衣社才能更好地帮到组织帮到那些坚持抗日的人。

老龚说的没错,想要留下,就得同流合污,不然谁信你?

就是那天遇见了小玉宝,因为还是含了不想堕落到底的心,偏找个卖艺不卖身的为难一下。谁知道妈妈真把人叫了出来,小玉宝拿着一柄半旧团扇,遮住半张脸。身段是苗条的,手指纤长,微微颤抖。门口滚进来的阳光把几个人包裹在一处,严大川慌乱点头,没看清模样,人已经被推进了门里。

老老实实坐着说话,等够半个钟头出去交差,两人有了第一个默契,谁也没向外头供出实情。

老龚笑到打跌,嚷着他好本事,居然办了多少男人办不成的事。女人不金贵,可偏有端着卖的,这才勾人。老龚说的琐碎,天上盘旋的乌鸦跟着一起聒噪,满人供奉乌鸦为神鸟,汉人只觉得晦气,但也拦不住奉天城里乌鸦满天飞。严大川急急走在前头,腿疼得厉害,露出一拐一弯的瘸像。老龚见了,又添了一层笑。

成了小玉宝的常客,老龚把慈善堂的停尸房交给了严大川,算升职吗?不知道,终归是多了几分信任。这是蓝衣社在沈阳的联络站。安神父不知道,也许知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安神父不会出卖任何人,他的上帝不许,他看了太多杀戮和死亡,满心只有悲悯。

送尸的认尸的领尸的都是跟着老龚出关一心报国的干员,他们把情报藏在尸体里,还会把义勇军需要的药物和经费塞进尸体里。尸体多是路倒饿殍,没人在乎他们是不是被挖肠破肚死无全尸。严大川不再跑棺材铺取送情报,专门负责看守尸体,有时候也会干些切割缝补尸体的活儿。开始不适应,一刀下去,腐烂的尸臭味喷出来,他吐出了绿色的胆汁。可活儿照样要干,用布条塞鼻子干,后来不用布条塞鼻子也能干。看来人总归是贱的,不管什么样的日子境遇,过久了,都能甘之如饴。

严大川拿着手术刀剪刀的时候想,在大学学的工科,修理机器,练就了平稳的双手和如尺的目光,现在算不算另一种方式的学有所用。再后来更多时候,严大川用老龚和他的同志们不知从哪弄来的刨钻锯斧修理同样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烂枪坏炮,还试着挖出火药自制炸弹,威力不比手榴弹差。冯庸大学工学院的高才生,一下显出了与众不同。真正的学有所用。这事儿凶险,严大川埋头专研的时候,老龚总在屋子外头转圈。严大川边干边想,一枚炸弹在有效杀伤半径里能杀死四个日本兵。一把修复好了的捷克式轻机枪能让拿着汉阳造的山林队成为日军的眼中钉。严大川有次还拼凑了一个80毫米迫击炮,为了能运送出城,老龚天天盼望慈善堂能捡回个大块头儿的路倒弃尸。

严大川的手艺让老龚边看边点头,老龚说我会上报,给你申请立功勋章。

两年过去,勋章没见到,好多见过的干员再也见不到。严大川知道日本人抓得严,那些人说不定已经为国殉命。严大川弄了一些香烛纸宝,夜里悄悄焚化,他不信什么天堂地狱,略表人心罢了。不管信仰为何,总是为国捐躯,值得被人纪念。

春秋冬夏日月流转,严大川知道,义勇军被打散了,现在外头坚持和日本人斗的是抗联。老龚和他所剩无几的同志们不想拿命帮抗联,枪炮和药物都少了,多是日军的情报动态,老龚知道严大川有文化,着意让他锻炼,情报都是散碎的,安神父订了报纸,严大川把两样拼在一处,便能看出一些端倪,又经过事后印证,有些判断错了的,琢磨出为什么错,错在了哪儿,很快便成了不错的情报分析员。就算有时候没人送情报来,他光看报纸,也能猜出些日军行动路线和目的。

老龚偶尔来,现在他是中街一间估衣铺的东家,悄悄来,连安神父都躲着。安神父老了,想回家,但是他的教会说没人能接你的班,你的上帝需要你继续留在他乡。出来进去,次数多了,就算是偶尔,也难免有人看见。老龚对外的说辞是要扒点还成形的旧衣好卖钱。多少有些缺德,人都厌弃,也毫不怀疑了。

老龚说,你该成个家了。又说,给你说个媳妇儿,南边来的,投亲无靠,流落街头。严大川掐着手指,脸色有些发白,半晌说,她有了,我得娶她。老龚脸色沉下来,严大川抬起眼睛看着他,说,我家就我一个了,我得给家里留个种。老龚喝干了凉茶,走之前说,你好自为之。对了,晚上那屋有人来,你别进去。

这一夜严大川睡得不踏实,小玉宝是说要嫁给他。可来了以后呢,万一知道了他干的事儿呢,能保证她不去日本人那儿告密吗?又想不如干脆进山,现在山上苦死,缺人缺药缺枪缺弹。刚想到这儿,北风从窗框挤了进来,一阵撕心的咳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揉碎了。

进山?跑不得动不得,有时候风一吹就喘不上气,就算子弹没要了他的命,这身子也会自取灭亡。说不定还会连累别人。那不是别人,是一个个撇家舍业抗日的好男儿。他忍心?天蒙蒙亮了,娶了小玉宝的主意拿定了。总比让老龚在他身边最近处安插一个眼线的好。说不定老龚已经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应该是怀疑,拿不准,才想安排人来试探。是哪次露了马脚出来?

上上个月,严大川从送来的情报里分析出日本人有一次针对抗联的清剿行动。老龚按下了,他现在只管那些改编的胡子和东北军残部,抗联属红,生死存亡与他何干。严大川偷偷寻到北市场算命的吴瞎子,把信儿送了出去。抗联顺利突围,老龚的脸色不太好看。

上个月,严大川又拼凑出日本人有一辆军需车过境的消息,车里都是山炮半自动机枪。这是硬且肥的货,老龚想送给刚接受改编的胡子头过江龙当人情。严大川扒着地图琢磨了半宿,硬是找到了一处让抗联提前下手的山坳。又去寻吴瞎子,把情报传递出去,抗联满载而归。老龚觉得自己身边有鬼,挨个去试,办法不同,到了严大川这儿,便有了结婚这一说。

严大川琢磨,都怀疑到这个地步,还不滥杀,还要查,老龚不算坏人。

严大川知道自己不爱小玉宝,在深不可测的心底泥沼,他还埋着一个人的影子。但他也清楚,他能和小玉宝一起生活,她给不了惊喜,但他是她唯一且坚定的选择。在这个乱世,叵测人心和迷离日月,他需要这份坚定,让他觉得一点堪称奢侈的踏实。

6

婚礼中西合璧。穿着素色旗袍鬓角插了一朵红绢花的小玉宝站在教堂高耸的穹顶下,阳光从五彩玻璃投射进来,均匀地洒在她脸上。她低垂眼眉,双唇轻抿,淡淡妆容遮盖了风尘疲惫,她抬起眼角看着安神父,脸上洋溢着纯洁的圣光。

安神父尤其欣慰,许是想到了抹大拉。安神父没通神,不知道小玉宝其实更应该是玛丽亚。他感动于自己可以度化所有迷途的羔羊,这让他觉得生命并没白白虚度在这陌生的土地上。他愿上帝保佑这对新人,不管贫穷富贵健康疾病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小玉宝睁着泪眼,内心纯净如同受洗。

严大川把准备好的喜糖红枣送给赶来帮忙的教徒,她们这会儿忘记了上帝的话,想起了骨子里浸淫多年的老礼儿,她们祝新人白头偕老早生贵子,还低声叮嘱小玉宝在睡觉前把自己的衣服压在严大川的衣服上,这样能保证日后她当家作主,一辈子男人不生外心也不会受欺负。

老龚夜里来喝喜酒。小玉宝露了一面,随后转身躲进了里屋,像是个羞答答的小媳妇。严大川送老龚出门,眼泪汪汪,妈的,花轿出门,抬不回去了。她骗了我,她没怀上,她讹人。老龚眨眨眼,又是那副轻浮诡异的笑容,怕啥,早晚的事儿。百年好合啦。

老龚走了,严大川盯着里屋房门,脑海中忽然钻出一道电光,觉得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错误,天大的错误。莲花坊,小玉宝,真是自己选的,还是老龚早就铺排的?小玉宝前脚逼婚,后脚老龚就提出要给他安排妻子,那眼下这个刚刚娶进门的妻子,泪眼汪汪地可怜后头是不是还藏着点不为人知的秘密?严大川吸了一口凉气,胸口针扎一样疼了一下。

北风冷且硬,像刀割在脸上,棉门帘遮挡出了两个世界,里面有明亮的炉火和温热的女人身,还有看不见的阴谋和处处需要提防的陷阱。躲不得避不开,严大川掀开门帘走了进去,像走进黑暗中的未来,一路扑朔迷离。

小玉宝坐在如豆的灯火下,墙上摇荡着她的侧影。她如一个真正的新娘般忐忑羞涩,两人的外衣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头柜顶,严大川的衣服在上,她愿意一切都以他为尊。

严大川走出了更严重的跛足,肩膀跟着一高一低,于是嘲讽也有了一层自卑的含义,让人看不通透。小玉宝慢慢贴近,一颗颗解开严大川白色衬衣上的纽扣,严大川后退了一步,扣子掉了一颗,滚落在斑驳砖地上。小玉宝弯下身子寻找的时候,听见严大川说,累了,先睡了。

小玉宝在灯下缝纽扣,严大川面对着墙壁发出均匀呼吸。这不是她想要的洞房夜,也许日后也盼不来她想要的恩爱日子。心中酸涩,针尖扎进了手指,红色的血珠儿沿着指尖滴落,在白色衬衫上开出一朵花。等到花干涸,小玉宝扒光了自己,赤条条挤上了床,身子紧紧贴着严大川的脊梁,她听见他的呼吸开始急促,她慢慢把手指插进他的衣服里,他的身子慢慢僵硬起来。他心里多少也有点她吧,小玉宝咬紧了牙关,她想天长日久,总有天一切都会好起来。她不怕冷落也不在乎一时一刻的绝望,只要活下去,谁能认定不翻盘?都是乱世畸零人,没这个本事,也活不到现在了。

洞房仓促,本该风花雪月的柔情因心里多了一线狐疑,只剩下敷衍和潦草。可那抹血是真的,刺痛了严大川的眼,瞬间感动后更加了怀疑,这到底该是多大的局,到底藏着多少不可见光的谋划?

转天天将明未明,严大川醒来,抱了一床被褥往外走,外屋地灶台边搭个铺,他说以后他睡外头,不为别的,只是睡觉不踏实,翻身打鼾偶尔说梦话,怕惊了她的梦。小玉宝裹着棉被咬着嘴唇,颤巍巍挤出一句话,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都是明白人,日子总要继续过,何必要说破。严大川站在门边,依旧用脊梁对着小玉宝,她也能看到他脸上的嘲讽来。

天快要亮了吧,黑暗如深海,人淹没在里头无边无际的惶恐。

你别怪我。小玉宝用话绊住严大川的脚步,别怪我。有年我病了,要死了。他搞来了药。救命之恩呢。何况他只是让我伺候你,他把你送来,开始也没找我,是你选了我,天大的运气砸中了我,我想是报恩也是又一层恩,所以才听了他的。其实你们,不,是我们,干的都是有良心的事。我问他为什么要防着你,他说这是纪律,每个人都有人防。小玉宝说的凌乱,如同她此时乱如麻的思绪。其实我想,你们是一条心,我跟你们也是一条心。我和你总归是一条心。

严大川叹口气,就怕这样的夹缠不清,因为她说得乱,但是没有错。错的是他的盘算。他自己算错了账,还要怪在她头上。

所以严大川只能说,我不怪你,这是你的任务。只是我不想我老婆睡在我旁边,是为了完成任务。

小玉宝苦笑,这话诛心,因为他知道,不是这样的。

到底是聪明人,不然也不会被老龚选中。到底也是女人,最后逃不过一个情字上去。小玉宝问,是因为她吗?小玉宝说打从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心里有个人。后来有次你在我那儿睡着了,我听见你叫她的名字,看见你流下眼泪……我没提过,不想你难受,免得伤了自己。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分开,这世道,生离和死别一样,转个身,这辈子可能就无缘再见。

小玉宝说我是你妻子,我会好好伺候你。这不是任务,是我的命呢。

严大川心头被狠狠撞了一下,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要放弃。他毕竟娶了她,她毕竟是他的妻。他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只是他还有他的使命达成。小玉宝怎么可能知道,他的疏离,是因为要防着她,而不是怕她的防。

严大川说,你睡吧,天还黑着呢。

严大川快睡着的时候想,从来没那个南方来的女人,从来都是她。老龚说得对,他到底是年轻,看一步当成了十步,而老龚则走一步就已经安排了后面百步。严大川轻叹一声,以后到底要如何才好?

严大川在半梦半醒时候听见了轻盈的脚步声,她去了厨房,烧火做饭,她开始整理房间,扫地扫尘。粥的香气热气慢慢灌满了屋子,他睡得沉了些。 K9IE/Ho8U/JfQSQT8LjqSaNyJjkNJsdoWY1Sacep/zbIUhcTucGRVHBOhP70mlV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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