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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

那一天的天气，刘耳还记得十分清楚，先是天晴，后来下了一点雨，再后来，天又晴了。吃过晌午的时候天是晴的。瓦村有两个青年，顶着烈日走在前往人民公社的山道上。那时候的公社就是现在的瓦镇，当时叫作瓦镇人民公社。这两个青年，一个叫作明通，一个叫作刘耳。明通比刘耳大一点，也就早吃了半年的奶吧，但明通的母亲比刘耳的母亲瘦，所以明通长得比刘耳要弱小一些，看上去比刘耳小了两岁三岁，但并不影响刘耳一直叫他通哥。他们俩几乎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他们一起上的小学，一起上的中学，而且总在一个班，读完了中学又一起回到了村里。那天不是街日。不是街日而能出门到街上去，这是需要生产队队长批准的，好在生产队队长的二女儿正在跟明通谈恋爱，这就变得不是什么难事了。

刘耳和明通的身上，都分别放着四个鸡蛋。也就是每个裤袋放着两个。为了避免走路的时候鸡蛋相互打架，每个人的两只手，都一直牢牢地插在裤兜里，牢牢地分隔着手里的两个鸡蛋，如果需要伸出手来，那只手就会随手拿出一个。

刘耳上街的目的，是去公社文化站借一本书。书的名字叫作《剑》，那是一部长篇小说，写的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朝鲜战场的故事，这是上次他去文化站找书的时候，文化站的李站长跟他说的。李站长说这本书写得相当相当好看，好看到你只要看两眼就怎么也放不下，就是吃饭喝粥的时候，你也不想放手。他跟他这么说的时候，嘴里竟然吞了下口水，好像是刚刚吃了一块肥肉。那个年代的肥肉比瘦肉好吃，又油又香，吃完了嘴都不想擦。刘耳就想也咬一口，他就问他那本书放在哪里，他要借回去好好地看一看。李站长却告诉他，已经被人借走了。他说你过几天再来借吧。刘耳说那我下一个街日来吧。李站长却摇摇头，他说街日不行，街日肯定有人比你先拿走了，而且是一个瓦城来的插队女青年，她长得比镇上的任何一个女青年都要好看。

“你说我要不要先借给她？”

李站长跟刘耳这么说的时候，眼光里得意得很，好像黄豆汤上漂着的一层油，好像他只要把那本书先借给了那个瓦城来的插队女青年，他就可以比别人更多地享受到那个插队女青年的美貌。刘耳就不再多话了。可是，他刚刚走出文化站的时候，李站长又把他叫住了。

李站长说：

“你要是真的想看，你就街日的前一天来吧。”

刘耳马上回过头来，他说：

“你不是说要给谁留的吗？”

李站长色眯眯地笑了笑，他说：

“我让她多跑几趟不是更好吗。”

刘耳就连连地说了好几个谢谢。他说那我到时来吧，我一定来，你一定要给我留着。李站长说的那个前一天，就是刘耳他们上街的这一天。

明通的目的却不一样。

他要去的是新华书店。他要去买一本字典和一本方格稿纸。他有事没事的时候，喜欢写些通讯报道。他在当年的《瓦城日报》上，曾发过一篇156个字的乡村新闻，本来他写得蛮长的，一页300个字的方格稿纸，他写了差不多两页。是《瓦城日报》的编辑把他的稿子给删了。准确地说，是重写了。除了内容，连标题都不再是他明通原来的了，但通讯员的名字还是留给了他。明通觉得也挺好的，反正又没有人知道，就连刘耳他都没有告诉过他。他知道，他能和队长的二女儿谈恋爱，靠的就是这个，因为队长的女儿比他高了差不多一个头。队长的二女儿叫作二妹，是村里长得最高的一个女孩，主要是腿长，而且长得好看。每次跟她一起并排插秧种田，他都因为多看了两眼她的长腿，最后不是落后就是把秧插得歪歪扭扭的。他真的是爱死了她的大长腿。但他也没有把报社删稿的事告诉她。他如果告诉了她，她会不会告诉给她的父亲呢？她要是告诉了她的父亲，他们会不会怀疑他的写作水平？这种事是完全有可能的，而且结果会很让人伤心。所以，他一个人也不说。在那之前，明通曾读过一个叫作《牛虻》的小说，那是爱尔兰的一个女作家写的，作家的名字好像叫作艾捷尔·丽莲·伏尼契。小说里有句话，明通一直记在心里，记得无比牢靠。

那句话说：

“一个人总是有些事情是他对任何人都不能说的。”

明通觉得，这句话真是说得太好太好了。所以，他就一直告诉自己，《瓦城日报》上的那篇文章也是不能把真相告诉任何人的。

走到半路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俩人都光着头，又不愿意让雨淋湿了身子，就跑往路边不远的一块岩石下躲一躲，不想脚下一滑，明通在岩石边把一个鸡蛋给碰碎了。

俩人的八个鸡蛋，只剩了七个了。

明通算了算剩下的三个鸡蛋，已经买不起一本字典和一本方格稿纸了，身上带的钱，是要加上四个鸡蛋才够的，那两张散钱还是队长的女儿二妹塞给他的。明通就看着刘耳说：

“你能不能先借给我一个，回头我家母鸡下蛋了就还给你。”

刘耳拿出了一个鸡蛋，看了看，递给了明通。刘耳说：“不用你还，送给你。”

明通说：“真的？”

刘耳说：“真的。”

可随口又说：“你要是还，我也不会反对。”

明通就说：“不行，要么送要么还，话得先说清楚。”

刘耳就说：“那你到底要不要，你要是不要，现在就还给我。”

明通说：“我现在肯定是要啊，回去了你要不要还，你得先说清楚。”

刘耳笑笑地从岩石下走开了。

他没有给明通回话。

雨转眼就停了。夏天的雨很多时候都是赶山雨，就是从那边赶过来，又从这边赶过去，转眼就赶到别的地方去了。赶山雨赶到的地方正在阳光下划出一条弯弯的彩虹，好看极了。明通跟在刘耳的身后，也不再追问。后来，也不再追问，因为那七个鸡蛋来到街上的时候，它们的目的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了，最最要命的是，它们同时改变了这两个青年人的一生。这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的。 /EV8xkZ6PfzHBF+0VgPKsAbqxgYzbO+1PRpD2EHa+9yjurmhDIkKM/6Mh1UG1B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