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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色的海

又快到七月了,中国作家协会大概又安排作家们到北戴河去疗养了。日子过得真快,我记得这一年中的每一天,它充满奇异的故事……间或也有快乐的时辰,就像去年七月里的那些日子。

在原来的计划里,我准备九月到北戴河去。别人到北戴河是去消夏,我呢,只想利用那个机会看看海,同时狠狠地吃几顿螃蟹,据说那时螃蟹就肥了。住在北京,吃活螃蟹的机会实在太稀罕了。

可是,临了,不知怎么心血来潮,七月一日那天,我稀里糊涂地跳上了开往北戴河的列车。好像早年那些美国人带着黄金梦到西部去开金矿似的。因为有人对我说,我必须去疗养,必须休息,必须离开北京,十万火急……好像一离开北京就可以一了百了,万事如意。人有时会在认真得不能再认真的情况下,接受许多也是认真得不能再认真的、牵强附会的解释和推理。

直到开车,我仍然处在懵懵懂懂的状况之中,像背诵咒语似的不断想着,对,我应该到北戴河去,应该到北戴河去,到北戴河去……仿佛隆隆作响的火车轮子也在说着这几个字。然而,我觉得我丢下了什么。这感觉又分明,又朦胧。那是什么呢?我想不出。好像有一只鸟儿,总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飞飞停停,仿佛伸手就可以捉到它。可是等我一伸手,它又飞走了。我心烦、恍惚,像是丢了魂。

一转眼,我好像看见王蒙站在车厢的通道上,定睛再看,果然是他,继而又看见了吴泰昌、理由、徐刚……五个多小时的旅程,便在饱享王蒙的机智和诙谐中度过了。我望着几乎是和我同龄的,然而却远远走在我前面的这个人,再一次为他的才华所折服。我不可能不全神贯注于他说出来的,具有非凡的魅力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我不由得想,只消把这些话记录下来,甚至无需整理,就是一篇绝妙的文章。他写起来一定非常容易,非常轻松,我真羡慕他。于是我不再固执地想要理清我那扑朔迷离的情绪。事情简单得就像在房门上锁了一把锁。

到北戴河的当天下午,我们就下海去了。泰昌说他不会游泳,只在海滩上坐坐,晒晒太阳便可。

我朝海里走去。水凉,我感到肌肉的收缩。已经开始涨潮。一切声音都变得含混而遥远,耳边只剩下了海的呼吸——那一层层海浪互相冲击的,有节奏的哗哗声。我闭上眼睛,摊平四肢,随着涨潮的浪头上上下下,像海面上漂浮着的泡沫。哦,原来我不过是漂浮在海上的一个泡沫,一个既不懂得别人的语言,别人也不懂得我的语言的泡沫。我终于有点开了窍……

突然我听见人的惨叫。人只有在灭顶的时候才有那样的惨叫。这声音把我从关于泡沫的幻觉中惊醒,我张大眼睛四望,原来是王蒙在叫。只见他在海里扑腾着,两只手在空中没着落地乱抓乱挠,马上就要沉下海底的样子……我吓得魂飞魄散……但他突然不叫了,站定了身子,脸上露出小孩子才有的那种顽皮而得意的笑,没事儿人似的、笑嘻嘻地往自己的身上撩着水。

我问他:“你干吗这样叫,吓死我了。”

他说:“水凉,这样叫一叫,分散一下注意力,水就不显得那么凉了。”

他显然是在恶作剧。他高兴。由于海,由于风,由于水凉,由于自由自在,由于海阔天长……

他在海水里扭来扭去,学美国人“跳迪斯科”,惹得我们捧腹大笑。他不再是大作家王蒙,而变成了一个顽童。以后,他每次下海都要这样“啊啊”地大叫。若是有一次偶然不叫,我反倒觉得奇怪,总是问他:“王蒙,你怎么不叫了?”

我不但习以为常,而且也非常想这样没命地大叫几声才好。可是我叫不出来,试了几次都不行。即使远离人群,周围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也叫不出来。可我真想叫,我想,那一定是非常痛快的事。

在海里得到的乐趣,显然吸引着只坐在沙滩上晒太阳的泰昌。他决定去百货商店买件游泳衣。

售货员递给他一条游泳裤,他看了看,收下了。也不付钱,也不走。问:“还有小褂呢?”

售货员不解地反问:“什么小褂?”

“裤衩有了,上身还应该有个小褂儿呀。”

“男同志就是游泳裤。”

泰昌将信将疑地回来了,直至穿上游泳裤还在疑疑惑惑地左瞻右顾。

听了他买游泳衣的故事,谁也不能不说泰昌憨得可爱,由此可以想见,他的《艺文轶话》何以会写得那样地扎实、朴素。

我说:“你怎么连买游泳衣都不知道?”

他说:“我没游过泳嘛。”

我说:“没游过还没看过吗?哪怕电影里,照片上也有嘛。”

有人开他的玩笑:“也许泰昌想买件最时髦的三点式游冰衣。”

他也不说什么,只是一味地摇头,一味地笑。

以后,他便套着一个汽车轮内胎做的大救生圈,在水里漂着,自得其乐地唱着。他那个救生圈,像海里的一个小岛,我们大家游累了便会攀在那个救生圈的周围休息、聊天、唱歌——那些五十年代的歌曲。

由于体力活动的增加,我们深感宾馆的伙食不能补充我们的消耗。就连我,都觉得那碗饭吃下去离“饱”字还差着好大一截。

有人说:“与其这样,食堂的盘底儿不如做成凸形,只消摆上三根扁豆便可成为满满的一盘。”

据说宾馆一年之中,就靠这几个月旅游旺季的收入支付一年的开支。

我们只好想办法来填充肚子。小街上有一家西餐馆,是天津“起士林”的分店。开始我们只在它的点心部买些点心。我们花了好长时间研究那些点心的名字。那些名字全都带着一种高傲的贵族派头,挺吓人。比如一种夹了葡萄干的蛋糕,却偏偏叫“布丁”。这和我们吃过的布丁大相径庭,可是我们谁也不好将自己的疑惑表示出来。因为那两个字,是带着那样一种不容置疑的果决态度写在一张考究的卡片上。还有一种照我看来不过是螺丝卷一样的东西,却叫什么顿,好像是嘉顿?那应该是一种传统的英国面包饼干。我忘记了,反正不是马其顿或是条顿。以致后来我们老是带着一种庄重而虔敬的口气彼此相问:“您那个什么顿吃完了吗?”好像在问:“某某公爵别来无恙?”

徐刚是诗人,会喝酒,也会吃肉。有诗为证:“李白斗酒诗百篇。”在友谊商店,他看见有三元多钱一斤的风干肠出售。开始不供内销,但售货员是通情达理的,在众人的游说下,终于卖给徐刚一斤。他回到宾馆立刻吃掉一半。由于来之不易,他舍不得一下吃光,可是到了下午,还是忍不住吃掉了。

泰昌还老是笑嘻嘻地重复着:“三元多钱一斤的风干肠,完啦!”

“完啦!”

老用点心充饥不是办法。我们采取轮流坐庄的办法,时不时去“起士林”加一次油。

北戴河那个小镇,那条小街,那些个小店,只要去过两次就会被人记住。

餐厅里有个像是领班的同志,显然记住了我们,看见我们总是客客气气地点头招呼。

那里的菜,价钱贵得吓人。我每次进那个餐厅之前,都要小声嘀嘀咕咕:“人家会不会以为咱们是个盗窃集团,不知刚在哪儿弄了一大笔赃款?”心里总是有些惴惴的,真像“做贼心虚”似的。

不是么,有那么一种人就是喜欢干涉别人的生活琐事,喜欢把人往歪处想。诸如:你为什么喜欢穿灰色而不穿红色?你这个人思想灰暗。你为什么不一个月洗一次澡而是每天洗一次澡?你这个人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你为什么不把衬衣顶上面一粒扣子扣严?你准是个作风不严肃的人……有谁敢不谨小慎微,有谁敢不战战兢兢,有谁敢不屈服于这样的压力企图较量一番,准叫你一败涂地,头破血流,不得翻身。这力量无人可以匹敌。

哦,那些虚伪的、极左的、假仁假义的东西,却偏偏罩上那些立刻可以得到喝彩的、诱惑人的假面:道义啦,革命啦……说到底,谁知道他是为了革命,还是为了自己的什么?而我们的屈服也恰恰说明了我们在道德力量上的软弱和卑微。

不是么,从北戴河刚回北京不久,就听到了这样耸人听闻的话:“有些人躺在海滩上晒太阳,连衣服都不穿。”

好像游泳衣不是衣服,好像人们应该穿着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小帽,后脑勺上留着赵举人的长辫子再跳进水里游泳才是。可是,就连赵举人在革命军进城的时候,还把辫子藏进帽盔里去。可见赵举人还懂得在必要时,适应一下革命潮流。

我忽然异想天开,要是国际上举行游泳衣的赛会,不妨穿上长袍马褂,戴上瓜皮小帽,后脑勺上留个长辫子去赛一赛。没准出奇制胜,真能评上一个头奖。谁知道呢,洋人的口味很难说,再说,这本是咱们的“国粹”。

下午,我们基本上是在海里度过。吃过晚饭,我们便会沿着海边散步,聊天,开玩笑。比如王蒙会说:“张洁的游泳姿势非常标准,游了三十分钟,睁眼一看,却还在原来的地方。”王蒙不愧是才子,就连玩笑里,也透着深邃的哲理。

等到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们就会坐在那个高高地悬在海岸上的亭子里看月光照耀下的海。夜是严肃的,我们也不再开玩笑,谈的大多是严肃的话题。谈创作,谈自己要写到的东西,谈我们的责任,谈对祖国、对民族的爱,还谈到在活动频繁,并且往往是二三人,甚至是一个人的出访活动中,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现哪个作家背弃自己的祖国和人民。这令我们感到安慰和自豪……

但是,到了北京,当我们在站台上握手言别之后,我再也看不到那个在海里大喊大叫的王蒙,买“小褂”的泰昌,买“风干肠”的徐刚。大家重又变成了原来的王蒙,原来的泰昌,原来的徐刚……我感到微微的惆怅。我们将回到各自运行的轨道上,周而复始。

我曾对王蒙说,我要写一写我们在北戴河的日子,但我不知做个什么样的题目,他说,叫“五色的海”吧。现在我在这篇文章前面,写下了这几个字。

1982年5月于羊城 Q4HXLT9vP68qqPmIlcmPOmzVKwBg8LSWA7E9vMNfywpPA8ia6uvEXqhjkOzm3zf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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