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楼二十三层,其中三间是方晓棠开的民宿。楼下还有四间,分别在七、九、十二和二十楼。全部看江景,吹江风,落地玻璃窗,外面高楼林立,照片打上四个字——重庆森林。有电影感,用港式滤镜,学王家卫,网红最爱打卡地。重庆旅游旺季,几乎爆满。本地人看不上,外地人却特别喜欢,国际楼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一般人不见得上来。当初方晓棠看到商机,用最便宜的价格租了这七间,花了点钱装修,欧式、法式、日式、地中海、性冷淡,全部做成高端模样,大多时间预约不到。
程斐然和钟盼扬刚出电梯,就有两个警察站在门口,远远听见一个女人在叫嚣,走过去,方晓棠站在大门口一脸惆怅,女人喊:“啷个不可以调监控啊,现在是人口失踪,你们管不管嘛?”
见两人来,方晓棠如见救星。只见方晓棠头发裹成丸子头,戴着黑框大眼镜,衣服松垮,水洗牛仔裤,但也得体不突兀。
程斐然问怎么回事,方晓棠绕过来,说:“她老公前两天订了这间房,结果他老婆说他失踪了,找不到人,不晓得怎么有我电话,要我开门。我当然要保护顾客隐私吧,不肯,她就报警了,叫警察来开门,一大早把我喊醒,神经病吧。”程斐然看那女人气势汹汹,不像好惹的,又问一句:“那人找到了吗?”方晓棠摇头,“找不到啊,开了门,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一个人都没有,见鬼了。”钟盼扬说:“那和你有啥关系啊,没人就说明不在呗。”
这时那女的又闹起来,指着警察说:“调监控啊,我老公无故失踪,我没资格调查?”
“女同志,你还是要冷静一点,这个房子太老了,不是每层楼都有监控哦,而且,你这个属于家事,我们也没有权力来管。一般没有发生重大事件,我们也不能擅自调监控。”其中一位稍胖的警察说道。
“我现在报失踪,你管不管嘛,不要和我说这些哦。”女人死皮赖脸指着警察吼,转身又冲着方晓棠说,“你也是,喊你开门也拖拖拉拉的,鬼晓得你是不是故意的,我都怀疑你和我老公有问题。”
这下把方晓棠激怒了,说:“关我什么事啊,自己管不住老公,还要怪到别个身上。我打开门做生意,未必还要把每个客人祖坟挖一遍调查清楚唛?”
钟盼扬站出来,横在中间,冷静地说:“楼道监控查不到,电梯监控总有,你也不要在这里闹,报失踪,必须满足24小时,从你老公住进来到现在都没有超过一天,你报也报不上。你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你诽谤我们一样可以告的,警察同志不一定要应和你无礼的要求,但是正好可以给我们当人证,大不了法庭上见呗。”
钟盼扬倒是把女人威慑住了,她一下转了口风,开始哭闹:“哎呀,我不管,我现在就要找人,我未必担心我老公也有错嘛,找不到人,我反正不得走。”
程斐然伸手拿起手机,对着女人录视频,女人一慌,跳起来,说:“你在录啥子?给我关了!”程斐然才不理会,自顾自地录,说:“录下来发网上大家帮你一起找老公啊,好可怜嘛。”女人过来抢手机,彻底撒泼,指着喊:“你们欺负我嘛,我就是不走了!”
方晓棠也不管她,说:“你不走啷个得行啊,你老公只订了一个晚上,我下午还要找孃孃过来做清洁,晚上还有其他客人来,哪个管你哦。”
双方僵持,警察为难,后来高个儿警察说还是去调监控嘛,然后带着女人去,查了半天,才在模糊影像里找到一个人头,她说是她老公。只是身边跟的倒不是别的女人,是个男的,女人又仔细看了看,是她老公新带的徒弟,进了电梯,后来就没看见出了。第二天一大早,两人下楼去了,再没有回来过。女人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黑,最后电话打通了,老公接的。女人破口大骂,老公在那头又挂了,挂前最后一句,说是心烦,工作压力大,家里压力也大,索性关机一天,找徒弟娃儿来喝酒,不问世事。女人不信,男人说,爱信不信。最后女人大哭收场。
忙活完,三人进屋,方晓棠忍不住吐槽一句:“现在真的啥子人都有。”她一边检查房间里的东西,一边对着二人说:“不过,这还算好,我遇到过更奇葩的客人,退房走后,家具全部给我移了位置,床单被套扯得乱七八糟,像在做法,后来喊孃孃全部给我换了,花了不少钱。”
“喊你开这么多家,累吧。”程斐然吸了一口电子烟,看了下手表时间,说,“我也要走了,侯一帆还在下面等到的。”方晓棠问:“又去哪儿约会嘛?”程斐然说:“约个鬼,我妈相亲啊,五十多了要追求真爱,我不去,又要哭天抢地的,见过这种妈不嘛?”方晓棠立马笑了:“孃孃真的是,好羡慕哦,真想和她一样五十岁了还能相信爱情。”
从江北往渝中走,过了渝澳大桥往上清寺拐,老城区,路不好走,程斐然偏要自己开车,原本是要先去接老妈,突然换了主意,侯一帆看风景不对,问:“往哪儿开哦?”这时儿子涛涛打视频过来,程斐然把手机丢给侯一帆,侯一帆接通视频,把手机镜头调转到程斐然那边,程斐然不看镜头说:“妈妈在开车,你先和一帆叔叔聊。”侯一帆笑着接话:“干啥子啊涛涛,吃饭没有嘛?”涛涛把脸贴在镜头上,问:“妈妈,我要的那个乐高,你帮我买了没有嘛?”程斐然看红灯,说:“买了买了,回头我喊你爸爸给你带过来,或者这周你过来的时候给你。”涛涛笑了,说:“妈妈最好了,奶奶喊我睡午觉了,我不和你说了。”
挂了电话,侯一帆盯了程斐然一眼,问:“你啥时候给涛涛买的?”程斐然面色平静,“我现在就是开车去买啊。”侯一帆不信,“你这个临时抱佛脚也是厉害。”程斐然踩了油门,往右一拐,上坡,左转,一下停了,然后说:“我妈那天闻到我身上味道,死活要我这瓶香水,叫我今天给她拿过去,那瓶是限量版的,我怎么可能给她,进去买瓶差不多味道的得了。顺道把乐高买了。”侯一帆下车,嘟哝了一句:“看来你儿子还是没你妈重要。”
“谁说的,都重要,但是都不如我自己重要。”程斐然锁了车,径直走了进去。
服务员拿了两瓶香水,一瓶240,一瓶380,程斐然左右闻了下,240的味道更像,但还是买了380的。侯一帆搞不懂,程斐然说:“香水还是买贵一点的好,便宜的,像是工业酒精兑的,吸到鼻子里不好。”
付完款,程斐然让侯一帆拎着,刚走两步,要往乐高店去,突然刹了脚,一把拉过侯一帆往电梯那边躲。侯一帆问:“又啷个了嘛?”程斐然指了指对面那家日料店,说:“那不是李叔叔的嘛。”侯一帆看过去,确实是程斐然妈妈喜欢的那个李叔叔,只是他旁边多了一个女人,看起来比斐然妈年轻不止十岁,挽着李叔叔的手在聊天。侯一帆问:“是不是李叔叔的女儿回来了?”程斐然反驳道:“他没得女儿,只有一个儿。”程斐然也不敢妄下定论,伸手要用手机拍下来,那女人就贴到了李叔叔身上,刚好拍下这一幕。侯一帆问:“等下还要去和他吃饭,好尴尬。”说着李叔叔又要朝他们这边走过来,侯一帆和程斐然只好立马背过身去,手里的香水晃荡了两下,服务员正好从柜台拿着单据过来,叫了两人一声,好在李叔叔注意力全在那个女人身上,没有看到他们,才躲过一劫。
“你打算怎么办啊?”回程的路上换了侯一帆开车,程斐然望着那瓶香水沉思了半天,想到还专程让侯一帆跑去上海买那块怀表,简直亏到唐家沱。但是直接和老妈说,她会听吗?这女人是典型的不疯魔不成活,可能知道了小三的存在,更是要奋发图强把李叔叔抢过来。
十年前,父母离婚,老妈不服气,声声冲着老爸说,看到嘛,和你分开了,我才会越来越精彩!为了和老爸赌气,十年来,见人,相亲,谈朋友,攀高枝,就算分手,也非要占个上风。在保养这件事上,用钱越来越多,像是要让那些放弃了她的男人个个后悔,但话说回来,以老妈的年龄和手段,不指定能压对方一筹,说不定到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事,不能直说,但又不能不说,总不能吃了哑巴亏,把自己妈往火坑里推,到时候东窗事发,老妈那颗玻璃心,指不定又一哭二闹三上吊了。之前有两次被分手,她就这样闹过,最后警车、救护车、消防车都来了,就差新闻头条没有她刘女士的脸了。
思来想去,找不到办法,眼看车就要开到老妈楼下了,程斐然打开手机,把那张照片发到了闺蜜群里。钟盼扬冷静,方晓棠勇猛,只能托她们出出主意。程斐然长话短说,大致讲了情况,群里却沉默不语,不知道两个人是不是现在手头正有事。
“上去吗?”侯一帆一停车,已经到老妈楼下了。
程斐然看着群里还是死水一摊,无奈道:“走嘛。”她只好拎着那瓶香水往楼上去,刚开门,就见刘女士一身金黄,头发刚刚烫过了,还故意没有烫中年妇女的那种翻卷,只有前额和发尾做了处理,看起来十足年轻。眉毛修得美,口红也是淡雅的颜色,别致,不夸张,要是和女儿站在镜子前一比,确实像姐妹。
看见程斐然和侯一帆站在门口,她却先招呼了侯一帆,声音嘤嘤呀呀,不像一般的重庆女人说话,“小侯来了啊!”程斐然瞥了老妈一眼,老妈却像没看到似的,只顾着给侯一帆拿拖鞋。侯一帆冲着程斐然露出一个得意笑容,接过那双鞋。程斐然只得自己开了柜子,从里面拿了一双穿上,走进去,把纸袋递给老妈,老妈才像是回过神来注意到女儿来了,问了句:“买的啥子啊?”程斐然说:“香水。”老妈坐在沙发上拆了盒子,随便喷了两下,轻轻嗅了嗅,微微皱眉道:“不是上次你那个味的嘛?”
程斐然指示侯一帆坐过去一点,然后说:“这个贵些。”
“好多钱啊?”老妈问。
“680一瓶。”程斐然在老妈面前说谎说惯了,眼睛也不眨一下。
“你那瓶啊?”老妈一边左右看了看包装,一边问道。
“我那瓶没得卖的了啊,断货了。”
“那是好多钱嘛?不说,肯定比这瓶贵啊,你把你那瓶给我就是了啊,还要单独买一瓶,浪费钱。”老妈扭扭捏捏地起来,把香水拿到卧室去,出来的时候,对着侯一帆笑了笑,然后假装生气地指着程斐然说:“看嘛,小气得很,我养她,从小到大花了好多钱哦,老了讨瓶香水都讨不到。”侯一帆不好说啥,程斐然却有点不耐烦了:“我那瓶要用完了啊,给你你又要嫌弃,反正正反都是你说。”
老妈不理会,对着镜子稍微整理了下衣服,说:“走嘛,你李叔叔刚刚都发了两道信息来了。”程斐然正要开口,手机突然震动起来,群里钟盼扬先是发了个省略号,再然后单独把挽着李叔叔手的那个女的放大截图下来,说:“这个女的我认得到啊。”程斐然怕老妈看见,起身说:“我上个厕所。”老妈忍不住牢骚:“尽是这样,出门前过场多。”
程斐然躲进洗手间,快速打字,“你认识?”很快钟盼扬就回道:“她就是那个女教练啊!”程斐然一惊,方晓棠也像“活过来”一样,追问了一句:“啥子女教练,你们在讲啥子哦?”钟盼扬来不及和方晓棠赘述陈松的那段香艳情事,只说:“是她,你等下。”
说着,一张照片发过来,陈松和那个女人的合照,跟李叔叔这位果然是同一个人。
程斐然一方面不得不感叹世界之小,一方面又忍不住吐槽这些一丘之貉的男人,最后全都化为了对女教练的佩服。程斐然忍不住问:“陈松那天撞见的,不会就是李叔叔吧?”钟盼扬说:“不晓得啊。”程斐然不觉脑补了那天晚上发生的那出大戏,大概是各色人物都找到了具体的形象,一下子比钟盼扬讲述的时候更震撼了一些。
方晓棠才理顺人物关系,惊叹道:“这李叔叔身体好嘛,这个岁数了还要去健身,今夜不设防啊!那你打算告诉孃孃不啊?”
程斐然瞬间心里有了主意,收起手机,按键冲水,开门出去。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笑话,逗得侯一帆哈哈大笑。老妈也跟着捂嘴笑起来,瞧见程斐然出来了,轻轻拍了下侯一帆,说:“走了走了,上个厕所上这么久,少喝点水嘛。”程斐然心想,这个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到时候看你哭都来不及,但终究一句话都没说。口袋里的手机还在震动,程斐然按着不动,跟着老妈下楼。侯一帆自觉坐到驾驶位,老妈偏偏把程斐然坐的副驾驶抢了,还直说:“大小姐你坐后排嘛,让你妈我兜兜风感受一下。”程斐然不好说什么,只能往后排坐下。
车开起来,老妈把车窗降下来,然后朝着侯一帆笑道:“刚刚说到哪里了啊?”侯一帆想了想,说:“说到那个外卖小哥要加你微信。”老妈笑盈盈接道:“对头,那个外卖小哥说我长得像他姐姐。那个死娃儿,我说我女儿都比他大了,怎么可能像他姐姐。他说,真的啊,简直就是他姐姐,后来说要请我吃饭,我啷个可能和他吃饭啊,简直不像话。”程斐然不觉插了一句:“现在这种诈骗犯最喜欢瞄准你这种孤寡空房老太太了,你最好小心点。”老妈假装没听见,继续说:“最后你们肯定都想不到,他说了啥子。”
侯一帆好奇地问:“说了啥子?”
老妈欲盖弥彰地笑了笑,说:“他说看到我点了份麻婆豆腐,平时最喜欢吃,特别是这家。我听他这么一说,立马把门关了,回头给了他一个差评。大小姐你以为我不懂啊,麻婆豆腐是用老豆腐做的。怎么,老豆腐也是他能吃的啊。”
老妈说完,侯一帆立马笑癫了,程斐然只觉害臊,老妈过了今年就五十五了,一点当妈子的样子都没有,平时她怎么疯也就算了,在女儿男朋友面前也一点不收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