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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这种带有触电似的效果的机智的谐谑,吕西安观察过几十次之后得出的结论是:“我如果把心里想的如实地讲给这批乡下的喜剧演员听,那就一定要上当;这些人即使笑,也在装腔作势;他们在最开心的时刻,心里想的仍然是九三年。”

这一观察的结果对我们这位英雄的成功来说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他开始成了一个红人,但如果讲出几句真心话来,他已取得的成功就会化为乌有。所以他遇到机会就说谎,就好比蝉在枝头唱歌,越是这样人家越是入迷;如果拿出真情实意,恢复自然面貌,快乐就会不翼而飞,就完了。可是不管吕西安怎样谨慎小心,厌恶之感又开始向他袭来,这是一项让人感到伤心的回报。他只要一看到德·高麦西伯爵夫人任何一位高贵的朋友,事先就已经知道他们讲出的话将是怎样,接下去的回答又是怎样。这些先生当中最可爱的人物手头现有的玩笑不过那么八九个,德·桑累阿侯爵可以说是他们当中最愉快最风趣的一位,只消听他一开口,他们的意趣何在也就不难断定是怎么一回事了。

其实即使是外省最最令人生厌的人们自己,他们也感到厌烦,被折磨得十分痛苦。所以南锡这些极爱虚荣的贵族绅士都喜欢找吕西安交谈,在街上遇到他也要停下来扯上一阵。吕西安这个布尔乔亚, 思想 可以说还是相当不错的,何况他的父亲家资有几百万,所以在这里他一跃而成为一个时兴的人物。另一方面,德·毕洛朗夫人又到处宣扬说他人很有才智,富于思想。这是吕西安初步取得的成功。实际上,他现在已不像当初离开巴黎时那样幼稚不知世事了。

在和他关系比较密切的人当中,他认为上校德·瓦西尼伯爵是最出众、谁都比不上的一位。德·瓦西尼伯爵个子高大,金发,虽然满脸的皱纹,但年纪还不大,他的样子显得明达和善,人也不死板冷漠。他在一八三〇年七月受过伤,但也并不过分利用这件对他很有利的事情。他回到南锡以后,不幸看中娇小的德·维尔贝勒夫人,发生了热烈的爱情,德·维尔贝勒夫人很有才智,这是后天学习得来的,还有一对很美的眼睛,不过眼睛流露出来的热情叫人感到不舒服,她的交往名声也不好。她居然把德·瓦西尼先生抓到手心里,弄得他非常苦恼,不许他去巴黎,巴黎本是他急切想再去看看的,主要的原因是她想让他和吕西安结为亲密的朋友。德·瓦西尼常到吕西安寓所来找他。吕西安心想:“真是不胜荣幸之至,连在家里也得不到安静,在这个地方有没有安静之处啊?”后来吕西安发现这位伯爵 甜言蜜语 奉承恭维之后向他提出一连串的问题。吕西安因此在他来访时说话总是含糊其词、模棱两可,借以取乐;因为,这些外省人即使是讲究礼节的也没有时间观念,好像时间停止不动了似的,他们来了一坐就是两个小时,一贯是这样。

“杜伊勒里王宫和花园之间那条沟到底有多深?”德·瓦西尼伯爵有一天这样问他。

吕西安回答说:“我也不大清楚,不过我觉得手持武器要跳过去,是很困难的。”

“怎么!难道会有一丈二尺或一丈五尺深?塞纳河的水还不渗透到沟里去?”

“你让我想一想……好像那沟里面一直是湿漉漉的;不过,只有三四尺深也说不定。我从来没有想到去看一看;我曾经听人说起过,那好像是一道军事防线。”

吕西安用了整整二十分钟想方设法讲出这一类含糊不清的话来消磨时间。

有一天,吕西安看见德·欧甘古夫人被德·昂丹先生纠缠得很不耐烦。德·昂丹这个青年人,是一个道地的法国人,总是无忧无虑,从不想到将来,一心只想讨人欢心,无时不在追求欢乐,但在那一天,他爱她简直爱得发了疯,充满了甜蜜的忧郁;那天他确实有点忘乎所以,想要比平日显得更可爱一些。德·欧甘古夫人本来想邀他出去走走散散心,然后再回来,可是他不肯去,只顾在客厅里来来去去踱方步。

吕西安对德·欧甘古夫人说:“夫人,我非常想送给你一件礼物,一幅小小的英国版画,装在一架精美的古式镜框里;请允许我把它挂在你的客厅里,如果有一天我在原来挂画的地方不见它挂出来,那就表示你对我某一次可憎的行为生气了,那么,我从此就再也不到你府上来。”

“你呀,你真是一个聪明人,”她含笑回答说,“你就是真正在恋爱,也绝不会变蠢……伟大的上帝啊!还有什么比爱情更叫人厌烦的呢?……”

但是,就是这样一些话,可怜的吕西安也难得听到;他的生活过得十分暗淡,很是单调。南锡上等人家的客厅他都去过了,他自己也有了穿号衣的仆从;他的双轮轻便马车和敞篷四轮马车是他母亲特地给他从伦敦买来的,簇新,完全可以和德·桑累阿先生以及本地最阔气的财主的马车随从相媲美;他还把南锡豪门巨族有关的趣闻轶事写信告诉他的父亲。尽管这样,他还是和从前一个人在南锡大街上闲逛打发每天傍晚的时间一样,总是感到烦闷无聊,难以排遣。

他常常来到某家门前,一想到又要听那种刺耳的尖叫,又要忍受那样的苦刑,他就在马路上犹豫不决、裹足不前,自问:“我要不要上去?”有几次,他甚至在马路上就听到那种叫声。外省人争论到了紧张的时刻真是吓人,他们没有话可说,只是一味直着喉咙尖叫;他们以此自豪也是有理由的,因为用这种手段往往使对方哑口无言,把他压倒。

“巴黎的极端保王党是平易近人的,”吕西安想,“可是我发现这里的极端保王党还处在原始状态:是非常可怕的一类人,粗声粗气, 专好骂人 ,容不得一点不同的意见,翻来覆去三刻钟老是讲那么一句话。巴黎最叫人忍受不了的极端保王党把葛朗代夫人客厅里的客人都吓跑了,他们到这里来倒可以成为很受欢迎、态度温和、说起话来十分动听的朋友了。”

高声谈话是吕西安最难忍受的事,他简直受不了。“我应当好好研究研究这些人,好比人家研究博物学那样。居维叶先生 告诉我们在植物园中按照一定的方法进行研究,把各种相似的情况和不同的情况都详细记录下来,这是医治蠕虫、昆虫、令人厌恶的海蟹等引起的我们厌恶的感觉的最好方法……”

吕西安交了这些新朋友,在街上遇到其中某一位,就不得不在路上停下来,站在那里,又无话可说,只好彼此对视,说些今天天气热、天气冷之类的话;外省人除报纸以外什么都不阅读,他们只是拿争论来混时间,争的也就是报纸上讲的那些事,可谈的也不过是这些。吕西安想:“确实,在这里,有财产同样是大不幸,有钱人更是无所事事,非常无聊,因此从外表看去,他们更显得恶劣。他们拿着显微镜专门研究他们的邻人,这样度过他们的一生;他们医治烦闷无聊的唯一药方就是彼此侦察,搜寻人家的隐私,由一个陌生的人看来,在开初几个月中,正因为这一点倒把他们的精神空虚给掩盖起来,叫你看不真切。做丈夫的要对一位新到的客人讲一件什么事,而这事又是他老婆、孩子都知道的,你看好了:老婆孩子也要讲这个故事,急不可耐地要开口抢过他们的父亲的话头;往往借口补充一条什么漏掉的新的情节,他们就从头开始把那个故事再讲一遍。”

有时,吕西安骑马回来,人累了,不想梳洗打扮,也不想到贵族人家去做客,那他就留下和他的房东博纳尔先生一起喝一杯啤酒。

有一天,这位正直的工厂主、对当权者颇为不敬的博纳尔先生对吕西安说:“我要送给省长先生一百路易;我送这一百路易,为的是搞一个外国进口两千袋小麦的许可证;他老子的薪水也不过两万法郎。”

博纳尔对本地的贵族不见得比对行政长官更敬重一些。

他对吕西安说:“如果没有这个杜波列博士,这帮人……还不至于这么恶劣;你经常接待杜波列,先生,这个人要提防!这个地方的贵族,”博纳尔又补充说,“见巴黎邮件迟到四个钟头,就吓得心惊肉跳;他们就跑来找我,预售他们即将收割的小麦,他们跪下来求我拿金币付款;可是第二天,邮件收到了,放心了,在马路上见到我,连头也不肯点一点。他们每一次失礼,我嘛,我就都把它记录下来,非叫他们为此付出一个路易的代价不可,我认为这完全是光明正大、合情合理的。这是我和他们派来送交麦子的仆役一起办理的;他们又贪又吝,可是先生,你以为他们会有心思亲自跑来看他们的麦子过秤吗?大胖子德·桑累阿先生等不到量过八斗十斗,就叫嚷灰尘伤了他的肺了。这个 家伙 真有意思,专门搞出一套劳役制、一批耶稣会的教士,还有旧制度,都是用来对付我们的!”

有一天傍晚,军官在操场上操练完毕,正在散步,马莱尔·德·圣梅格兰上校满腹怨恨,对我们这位英雄发作起来了。

“你叫四五个仆人穿上花花绿绿的号衣,戴着大肩章,在马路上招摇,究竟想干什么?这对军团影响很不好。”

“上校,根本没有哪一条规定不许有钱的人花钱。”

吕西安的朋友费欧图忙把他拉到一旁,低声对他说:“你疯啦,为什么对上校这样讲话?他自有办法对付你。”

“你要他怎么对付我?我看他恨我,恨一个不常见面的人;但是恨得毫无道理,对这样的人,我寸步不让。 现在这一刻钟,我的想法 就是要那种号衣,为了同样的目的,我还从巴黎买来了二十四把花剑。”

“啊!死脑筋!”

“我的上校,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凭我的荣誉保证,你找不到比我更规矩、更不自负的军官。我希望人家不要找我的麻烦,我也不找别人的麻烦。对任何人,我都客客气气,以礼相待,有人要找岔子,就请他找我来吧。”

两天后,马莱尔上校派人把吕西安找了去,下令说他的仆人不得超过两个,可是说话的神态又尴尬又虚伪。吕西安反其道而行之,偏偏要他的下人都穿起最新式的资产阶级服装;这样一来,他的那些仆役变得一个个笨头笨脑、俗气无比。为了缝制这些新的服装,他专门雇了本地一个裁缝。出乎意料,他这个玩笑开得非常成功,他在上流社会出了名,德·高麦西夫人大大恭维了他一番。至于德·欧甘古夫人、德·毕洛朗夫人,简直都为他发疯了。

吕西安把这个仆人号衣的事,详详细细地写了封信告诉他母亲。上校那方面也写信向内政部告状,这在吕西安倒是在意料之中的。在这段时间里,他看到南锡上流社会社交界对他的人品价值是十分认真看待的;因为杜波列已经写信给他巴黎的朋友探询凡·彼得斯-勒万银行的资财状况和社会信誉,巴黎的回信他已经拿出去给人们看了。巴黎来信对吕西安是再有利也没有了。有人告诉杜波列:“银行利用某种时机可以向内阁政府收买情报,借此搞投机活动,然后和他们对半平分,这只有少数几家银行才办得到,这少数几家银行里面就包括勒万银行在内。”

吕西安的父亲勒万先生,是专搞这类不光彩的买卖的,搞这种买卖迟早要毁掉,不过可以拉上一些令人满意的重要关系。他和某些部门关系极好,所以马莱尔上校告他儿子状的事他准时得到了消息。

关于儿子的仆人这件事,他觉得十分有趣;这件事他亲自过问了一下;一个月以后马莱尔·德·圣梅格兰上校收到部里关于这件事的专函,弄得他相当难堪。

上校本来很想把吕西安派到另一个工业城市的分遣队去,那地方的工人正在组织 互助会 。作为部队首长,最后他也必须懂得忍下这一口气,所以上校后来遇到吕西安,就像一个耍手腕的老百姓一样,虚情假意地笑着对他说:

“年轻人,人家已经向我报告,关于仆人的事,你是服从命令的,我表示满意;那么,你想用几个仆人就随你的便吧;不过,爸爸的钱袋还是得注意一点哟。”

“上校,我很荣幸,我向你表示感谢。”吕西安故意慢条斯理地回答,“关于这个问题, 我爸爸 已经给我来信了;我可以打赌,他见过部长了。”

随着这最后一句话出现在吕西安脸上的笑容,深深刺伤了这位上校。“哎呀!如果我不是上校,不是还想当准将的话,就凭你这最后一句话,就值得给你一剑,该死的傲慢的人!”上校心里这么说;接着,他以一个老兵那种坦率、粗野的派头给少尉敬了一个礼,径自走掉。

就像这样,凭着力量和谨慎这两条,像某些严肃的著作所说的那样,吕西安在骑兵团使得人们对他更加恨之入骨;不过凶言恶语他倒还没有正式听到过。同事中有许多人还是很好的,但他的坏脾气已经养成,他对他的同伴除严格控制在礼貌许可的范围内之外总是尽量少说话,尽量不苟言笑。即使局限于这种循规蹈矩的生活范围内,他也感到厌烦得难以忍受,像他这样年纪的青年军官的玩乐他一律摈弃;这个世纪所有的缺陷,在他已无不具备了。

在这一段时间内,南锡上流社会的新奇特点对我们这位英雄的内心生活并没有发生什么影响。吕西安对南锡各种人物,实在太熟悉了。他不能不经常进行哲学思考。他认为南锡比巴黎更原始一些;不过,南锡的傻瓜更让人讨厌,这是理所当然的。“这些人,即使其中的佼佼者,他们所缺少的也恰恰就是那么一点出乎意料的新奇。”吕西安想。而这种新奇,在杜波列博士和德·毕洛朗夫人身上,吕西安倒是偶尔可以隐约看到一鳞半爪的。 3R2vzSUgiWYiaOLhu6vSpPfx5RxanVVn2thMy1hLW9TkeE8IPe4dLD2xPfwKUMF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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