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做客本来二十分钟尽够了,实际上却持续了两个小时。除了德·塞尔庇埃尔夫人讲了几句怨愤之词外,吕西安没有听到什么使他不愉快的话。塞尔庇埃尔夫人形容憔悴,表情呆滞,但十分威严。她的两个眼睛很大,黯然无光,冷漠无情,总是盯着吕西安的一举一动看,把吕西安看得森森发冷。“上帝呀!这是怎么一个人呀!”他想。
吕西安出于礼貌,不时丢下围坐在灯下的几位德·塞尔庇埃尔小姐,转身和从前国王的这位中尉谈话。这位军官总是大发议论,说什么法兰西的根基除非再恢复到一七八六年,否则国无宁日,国家也得不到休养生息。
“这是我们没落的开始啊,inde mali labes 。”这位可爱的老人反复这么说。
在吕西安看来,这是再可笑也没有了。他认为法国从野蛮状态挣脱出来恰恰应该从一七八六年算起,而且法国至今还处在半野蛮状态下。
有四五个青年,无疑都是贵族,陆续在客厅里出现。吕西安注意到他们总是摆出某种特殊的姿态来,如用手臂俏皮地支在黑色大理石壁炉架上,或靠在两扇窗口中间顺墙摆着的泥金小方台上。他们从一种漂亮姿势换成另一种同样潇洒的姿势的时候,动作很快,几乎是猛烈地那么一动,好像听到哪里发出一声口令立即照口令动作一般。
吕西安心里想:“这样的动作方式大概是取悦于外省小姐所不可少的吧。”他这种分析性的考虑正巧在这个时候被打断了,他发现这几位摆出学院派头的漂亮绅士正在竭力向他表示他们彼此之间有一条鸿沟,有着天差地别,不屑于与他为伍,因此他也不能不对他们表示他与他们更是百倍地疏远。
“你在生气?”正好戴奥德兰特小姐从他身边走过,这样问他。
她这句话问得这样单纯,又这样自然,吕西安不由得也一片诚心地回答说:
“有那么一点,没什么,所以我想请你把这几位先生的大名告诉我,如果我没有弄错,这几位先生是很想讨你喜欢的。也许我不该多看你那美丽的眼睛,远远避开才是,现在他们就是远远地避开我,这就是向我表示敬意嘛。”
“正在和我母亲谈话的那一位,是德·朗弗尔先生。”
“他很好嘛,他那样子是很有教养的;那位靠在壁炉上神气看来那么可怕的先生是谁?”
“那是卢德维格·罗莱尔先生,他是前骑兵军官。在他旁边的两位,是他的弟弟,都是一八三〇年革命以后退役的军官。这三位先生都没有家产;他们靠薪饷过活,薪饷他们是需要的。现在他们三人只有一匹马;另一方面,他们谈起话来也不知怎么回事总是空空洞洞的。什么马具呀,大批的被单和皮鞋呀,还有别的什么有趣的事,别的在军队里服务的先生都要谈的,他们没什么好说的了。当法国元帅,就像拉纳克元帅那样,他们是没指望的了,拉纳克元帅原来还是他们外祖母一辈的一位高祖呢。”
“经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他们很可爱了。还有这位,又肥又矮、又厚又实的,时不时总是睥睨我一眼,好像野猪鼓着腮帮子喘气,他是谁?”
“怎么!你不认识他?他就是德·桑累阿侯爵先生,本省最有钱的地主。”
吕西安和戴奥德兰特小姐两人在一起谈得十分高兴,因此戴奥德兰特小姐的话被德·桑累阿先生从中打断;看见吕西安又是那么愉快,他老大地不高兴,走近戴奥德兰特小姐低声对她说了些什么,全不把吕西安看在眼里。
在外省,一个有钱的未婚男人是可以毫无顾忌、任意而为的。
这带有敌意的举动,让吕西安想到待人礼节问题。一架挂在壁上八尺高地方的古老式样的挂钟,钟面是锡制的,上面的刻字叫人看不清钟点,时针指在哪里也看不见;挂钟一敲过,吕西安发现他在塞尔庇埃尔家里已坐了两个钟头了,他就站起来告辞走了。
走出门去,他心里在想:“你看,我认识了这么一些偏见极深的贵族,他们正是我父亲每天嘲笑的对象。”随后,他到了贝尔序太太家里;在这里他遇到省长,省长这时刚好打完一局波士顿牌。
贝尔序先生见吕西安来了,就对他太太——一个五六十岁的大块头妇人说:
“我的小宝贝儿,给勒万先生端一杯茶来。”
贝尔序太太没有听见,这句带有“我的小宝贝儿”的话贝尔序先生重复了两遍。
吕西安不禁心里想:“这些人真是好笑,怎么怪得了我?”喝过茶以后,他转过身来欣赏西尔维亚娜小姐今晚穿的裙衫,的确漂亮。“这是一种阿尔及尔料子,印着栗色的宽条纹,我看是暗黄色的;在强光下,色彩很好看。”
美丽的西尔维亚娜为了回报吕西安的赞美,就把这件有特色的裙衫的来历讲了一讲。这件衣服原来是阿尔及尔货色,西尔维亚娜小姐把它往 五斗橱 里放了很久一直没有穿过,等等。西尔维亚娜小姐忘了自己身材很高,讲这段故事讲到得意处还不时把头往一边侧一侧。“多么美的姿势!”吕西安心里这么说,只好再耐心听下去,“毫无疑问,西尔维亚娜小姐完全可以自命为一七九三年的 理性女神 ,刚才德·塞尔庇埃尔先生长篇大论给我讲的就是这一段历史,八或十个男子汉把西尔维亚娜小姐抬起来在城里大街上游行,她一直觉得十分自豪。”
关于条子裙衫的故事讲完,吕西安便也没有勇气再说什么了。他就转过来听省长得意地复述他昨天在《辩论报》 上读到的一篇文章。“这些人只知说教,从来不懂得交谈,”吕西安想,“如果我坐下来,我真要睡着了;趁着我还有余力,赶快走吧。”他在客堂间掏出表来看了看;他在贝尔序太太家里待了不过二十分钟。
为了不至于忘记这些新结识的朋友,特别是不要把他们弄得混淆不清,这是有关外省人的自尊心的问题,吕西安决定趁着记忆犹新,赶快写出一份朋友名单。他在名单上按照他们不同的地位分别开列,就像英国报纸为 阿尔玛克舞会 公布的名单那样。他记下的名次如下:
德·高麦西伯爵夫人,洛林的世家。
德·毕洛朗侯爵先生和侯爵夫人。
德·朗弗尔先生,曾引述伏尔泰 ,杜波列关于民法和析产的言论,他也曾经重复讲过。
德·索弗-德·欧甘古侯爵先生和侯爵夫人;德·昂丹先生,侯爵夫人的男友。侯爵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但担惊受怕,习以为常。
德·桑累阿侯爵,矮小,肥肚,自命不凡,简直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每年收入十万利弗尔。
德·彭乐威侯爵,他的女儿德·夏斯特莱夫人,本省最理想的婚姻对象,家资数百万,德·勃朗塞、德·葛埃洛等先生追求的目标。有人告诉我:因为我戴了这种帽章,德·夏斯特莱夫人不愿接待我,必须穿资产者正规服装才准许到她府上去。
德·马尔希伯爵夫人,佩戴红绶带的显贵未亡人;曾祖一辈有人曾任法兰西元帅。
三位罗莱尔伯爵:卢德维格,西吉斯蒙,安德烈,均为正直的军官,英勇果敢的轻骑兵,但在目前心怀不满、满腹牢骚。兄弟三人异口同声讲同样的语言。卢德维格神态令人可畏,对我总是侧目而视。
德·瓦西尼伯爵,前中校军官,有见解,有头脑;应设法与此人结交。对于室内陈设,趣味不俗,仆役衣着也都很好。
热内弗雷伯爵,十九岁的小家伙,肥胖,衣着窄小绷紧,黑胡髭,每晚都要重复讲“没有 正统王位继承权法 兰西就不会幸福”两遍;实际上是一个很能适应环境的人;有很美的头发。
下列一类人,我虽然已经认识了,但应避免和他们个别交谈,与一人交谈一次就难免和其他人交谈二十次,他们谈话就如同隔日报纸一样:
德·卢瓦勒先生和夫人;德·圣西朗夫人;德·伯恩海姆先生,德·儒雷先生,德·沃普瓦先生,德·塞尔当先生,德·普利先生,德·圣樊桑先生,德·佩勒介-吕济先生,德·维纳埃尔先生,德·沙勒蒙先生,等等,等等。
吕西安现在的生活环境就是这样。他几乎每天都和杜波列博士见面。即使在上流社会活动中,这位令人可畏可敬的博士也常常是满腔热情地向他宣讲一大篇一大篇的大道理。
南锡上流社会(年轻人除外)对他另眼看待,给他优异的接待,杜波列又忠心耿耿地栽培他、保护他,对于这一切吕西安虽然是个新手,但并不感到意外。
杜波列这人说起话来尽管热情洋溢而且不免专断,其实却是一个异常胆小的人;他并不了解巴黎,以为巴黎过的都是妖魔鬼怪的生活;他是急切想到巴黎去的。他在巴黎有几个朋友与他有书信往来,关于吕西安父亲勒万先生的许多事情早已写信告诉他了。他考虑:“我在这一家不需什么破费就可以吃上极好的晚餐,会见许多重要人物,我也可以和他们交谈交谈,遇有不如意的事,他们也能给我庇护。靠着勒万一家,我在那个巴比伦不至于孤零零无依无靠。这个小青年什么事都会写信对他父亲讲的;也许他们已经知道我在这里照看他。”
德·马尔希夫人和德·高麦西夫人是两位六十开外的贵妇人,吕西安很聪明,经常应邀到这两位夫人府上去吃晚饭,两位夫人就把他介绍给全城的上等人物。戴奥德兰特小姐也常给他一些劝告,吕西安也一一遵照办理。
他踏进上流社会不到一个星期,就发现这里存在某种尖锐的意见分歧,因而也是四分五裂的。
起初,人们还对这种分裂感到惭愧,总想在外人面前掩饰;还是怨恨和激情占了上风;这确是外省人的幸事:在这里人们居然还有 激情 。
德·瓦西尼先生以及其他富有理智的人认为在亨利五世统治下也是可以生活下去的;可是桑累阿、卢德维格·罗莱尔以及其他态度激烈的贵族拒不接受朗布依埃宫廷 逊位,要求路易十九继查理十世统治国家。
据人们说,吕西安经常到毕洛朗公馆去。毕洛朗公馆是一处大宅邸,坐落在许多皮革商聚居的近郊城区,附近有一条河,河身宽一丈二尺,这条河的那股气味非常厉害。
一些库房和马厩开着一排小方窗借以引光,在这上面就可以看到这座大宅第的那一排十字形大玻璃窗,每一扇窗口上方都伸出铺瓦的窗檐,这瓦檐是用来保护窗上波希米亚玻璃的。瓦檐可以给这些玻璃挡雨,但二十年来,这玻璃就没有刷洗过也说不定,因此照进室内的光线昏黄暗淡。
就在一间由这肮脏的玻璃窗照明的阴郁的房间里,在一张布勒 手制的老式书桌前面,坐着一个枯槁高大的人,根据政治原则,他头上依旧戴着敷粉的带辫子的假发;不过他也不加隐讳地愉快地说,不敷粉的短发其实更舒适便利。这位为原则而自我牺牲的殉道者如今已到了风烛残年。这就是德·毕洛朗侯爵。亡命国外时期,他曾经是那位至尊人物的忠实伙伴;这位至尊人物在权势极盛之时,竟没有对他的许多宠臣称之为 三十年的老友 的这样一个人给以提携关注,人们认为这应该是他感到惭愧的事情。经过多次请求,又多次为之受屈忍辱,德·毕洛朗先生最后才被任命为某地一名财政税务官。
为求得一官半职,经过多少难堪的事,一直未能如愿,最后才弄到这么一个 财政 官儿,德·毕洛朗先生对他毕生为之效忠的王族愤愤不平,从此也就万念俱灰了。但是他对他的原则却一如既往,始终坚守不渝,视为他终生都要信守的原则。他常常说:“并非查理十世人好才是我们的国王。不管好不好,他终究是路易十五的儿子法国王储之子:问题就在这里。”在小范围的聚会中他还要说:“王位合法继承人如果是一个傻瓜,难道也是 王位合法继承权 的错?我是一个笨蛋或者一个坏蛋,难道就是我的佃农不给我缴租子的理由?”德·毕洛朗先生对路易十八深恶痛绝,他常常这样说:“这个 头号 自私自利者也赋予革命某种 合法性 。凭他,叛乱似乎也有值得称道的根据了。”他还说,“对于我们来说,叛乱是荒谬可笑的;不过它也能把弱者卷进去。”在吕西安被介绍给他后的第二天,他就对吕西安说:“不错,先生,王冠是一宗财产,是终身享受不尽的幸福,但是不论在位的王位持有人做什么都不能使王位继承人承担义务,即使宣过誓也没有用;因为在他设誓的时候他还是臣民,他这时不能拒绝他的国王。”
就像一般年轻人一样,吕西安非常注意,甚至是满怀敬意地听他讲这类事情以及别的事情,不过他也十分小心不要让他有礼貌的态度逾分以致变成赞成同意。“我嘛,我是平民、自由派,面对这种种虚荣偏见,除非我站出来反抗,或许我能算一个什么,否则我什么都不是。”
这时杜波列走了过来,他就老实不客气地接过侯爵的话头说话,他说:“经过像上面讲过的那些情况,人家就要把某一个聚居区域所有的财产平均分配给每一个居民。这就是所有 自由派 的最终目标。在目标没有达到之前,民法承担的任务就是把 我们的孩子 一律造就成小资产所有者。有哪一家贵族在族长死后能经受得了持续不断的析产?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我们的孩子还有出路,因为民法鼓吹财产平等——我呀,我真想说这民法简直像地狱一样叫人活受罪——所以征兵制度就把平等原则也带到军队里面去;在军队里升级也要根据法律;君主政权的恩赐不起作用了,不算数了;何必取悦于国君?所以,先生,这个问题提出之时,也就是君主制度灭亡之日。再从另一个方面看一看,那又怎么样呢?伟大的遗产继承制度被取消,君权从此也就宣告完结。什么也没有给我们留下来,留下来的只有存在于农民中间的宗教;因为,没有宗教,根本谈不上对富人和贵族的尊重,没有宗教,剩下来的只有怀疑一切、重新审查一切那种可怕的精神;丢掉了尊重, 嫉妒 就代之而起;这样一来,只要有一点不公平,好,那就造反。”德·毕洛朗侯爵这时开口说道:“所以嘛,唯一的出路就是把耶稣会教士召回嘛,再花上四十年工夫根据一项法律把教育垄断权统统交给耶稣会教士去掌管。”
有趣的是这位侯爵一面坚持他这个主张,一面又自命为爱国者;在这一点上,比之于老浑蛋杜波列,他不免逊色多了。杜波列那天从德·毕洛朗先生公馆出来,曾经对吕西安说过这样的话:
“一个人生下来就是公爵,百万富翁,宫廷贵族,他就根本用不着考虑他的地位是不是合乎道德、普遍幸福这一类好听的名目。他的地位、立场永远是好的;所以应该尽力保持他的地位,并不断地改善加强,否则舆论反而看不起他,说他是懦夫或傻瓜。”
用认真而有礼貌的态度去听这一类说教,不论这种说教多么冗长也不许打呵欠,这就是吕西安sine qua non(唯一的)义务,也是南锡上流社会赏赐给他大恩大德、容许他到他们中间去而必须付出的代价。那天夜晚,在回家的途中,他差一点站在马路上就睡着了,当时他是这样想的:“必须承认这些人比我身价高贵百倍,居然肯赏光用最高贵的讨好方式来同我谈话,这的确是好事,可是这些狠心的家伙,把我真折磨得快死了!真受不了啊!不错,回到我的住处,我可以上到三楼我的房东博纳尔先生家里去坐一坐;说不定我在他家还能见到他的外甥戈提埃。戈提埃是一个正直的人,他一见到你,就要抬上种种无可辩驳的真理来炫耀一番,不过涉及的问题都有点枯燥乏味,讲到激昂慷慨处,问题的单纯性要求的表达方式就不免生硬粗暴。粗暴又能把我怎么样?真理也得允许人家打呵欠呀。
“难道我真是命中注定非在自私却又彬彬有礼的顽固的正统派王党和高尚却又令人生厌的顽固的共和派之间度过我这一生不可?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懂得我父亲‘为什么我不生在一七一〇年,拿五万利弗尔年金?’这句话的含义。”
吕西安每天晚上非得硬着头皮去听的这些言论,只是把南锡和外省贵族阶级根据《每日新闻》《法兰西报》等报纸的言论略加提高再无聊地加以复述,不过如此而已。这在读者当然只听一次也就够了。但吕西安耐心地这样熬过一个月之后,他得到的结论是:贵族大地主社会实在叫人无法忍受,这些人士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好像这个世界除他们存在以外别无他人,而且不谈则已,一谈起来就是高级政治问题和燕麦的售价问题。
在这厌烦透顶的环境里唯一的例外是吕西安在毕洛朗公馆只有侯爵夫人出来接待他,这才让他感到愉快。侯爵夫人身材高高大大的,年纪有三十四五岁,或者更大一些,她的眼睛非常漂亮,皮肤光艳,尤其是她那种神情态度,随你什么大道理她都要拿来讥诮一番。什么事经她一说就能让人心动神驰,她的笑话俯拾即是,不管是哪一党派的都有笑话可谈,而且总是击中要害,所以只要她在,那里就笑声不绝。吕西安心里很喜欢她;不过现在还没有他插足的余地,德·毕洛朗夫人现在专心注意的是和一个很可爱的青年人德·朗弗尔先生开玩笑。他们的戏谑谈笑亲密多情;不过谁也没有因此而感到不高兴。“这是外省地方的又一长处。”吕西安想。其实他也很喜欢和德·朗弗尔先生见面,德·朗弗尔先生几乎是 本地人 中唯一不喜欢高谈阔论的人。
吕西安盯住侯爵夫人不放,半个月过去后,他觉得她美丽动人。在侯爵夫人家中,人们可以发现外省的活泼情绪与巴黎的文雅多礼混合为一,很吸引人。她实际上是在查理十世宫廷熏陶教养出来的,那时她的丈夫正在边远省份总税务官任上。
德·毕洛朗夫人为讨好她的丈夫和他那一党派,每天都要去教堂两三次;可是只要她一走进教堂,天主的圣殿就变成了客厅;吕西安总是把他的椅子尽可能挪近德·毕洛朗夫人,他由此找到了如何以最不讨厌的方式来迎合女友种种要求的窍门儿。
有一天侯爵夫人在教堂里和她近旁的人高声谈笑了十分钟之久,神父于是走过来,不顾一切地试图劝阻一下。
“侯爵夫人,我以为在上帝的处所……”
“这个 夫人 ,可正是冲着我说的呀?我的小教士,我倒觉得你真有趣!你们的本分是拯救我们的灵魂,你们这些人个个能说会道,照理我们要是不来你们这里,你们这里怕连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你在讲台上,随你怎么说都行;可是你忘了不成,你的职责是回答我的提问;令尊是我婆母的仆人,他也该好好教一教你才是。”
这一番慈悲为怀的劝告,引起了哄堂大笑,虽然笑声还是克制的。这是很有意思的,吕西安把这个场面点滴不漏地全看在眼里。而且作为补充,他听到她讲这件事至少讲了有一百遍。
后来德·毕洛朗夫人和德·朗弗尔先生之间发生了不和。吕西安更加殷勤了。争执的双方各有一派拥护者,这两派人也争吵不休,可他们又每天见面,再有趣不过了;两派人遇到一起共处的情况往往成为全南锡城的一条新闻。
吕西安和德·朗弗尔先生经常一同从毕洛朗公馆走出来;他们两人之间建立了某种亲密的关系。德·朗弗尔先生可说是得天独厚,出生在上等人家,他是没有什么可抱憾的了。一八三〇年革命,当时他是骑兵上尉军官,有机会摆脱掉这个讨厌的军职他很高兴。
有一天上午他和吕西安一同从毕洛朗公馆出来,刚才在毕洛朗府上,在大庭广众之中他受到十分无礼的对待。
他对吕西安说:“我决不因一点芝麻绿豆的小事就去屠杀纺织工人和制革工人,到那个时候那是你们的事儿。”
吕西安回答说:“拿破仑以后,再干军队这一行真没意思,应当承认,在查理十世治理之下,你不得不去干特务的勾当,就像科耳马尔的卡隆事件一样,要不然就去西班牙,抓里埃戈将军 ,好让国王斐迪南把他吊死。应当说,这种好差事对于像你我这样的人都不合适。”
“生活在路易十四 统治时期那就好了;那时人们在路易十四宫廷里日子好过,有最好的朋友和你在一起,比如德·塞维涅夫人、德·维勒鲁瓦公爵、德·圣西蒙公爵 ,而且还带兵打仗,如果有仗好打的话,那就带他们上战场,那就是去争取荣誉啊。”
“是的,侯爵先生,那对你非常合适,不过对我嘛,在路易十四统治之下,我或者照旧是一个商人,至多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萨缪埃尔·贝尔纳 。”
正说着,他们在路上遇到德·桑累阿侯爵,很遗憾,谈话只好转换话题。他们谈到天气干旱,牧场灌溉缺水,地主们要遭殃;于是他们就开掘一条从巴卡拉森林中引水的运河的必要性问题展开了争论。
吕西安唯一可以告慰的是可以就近观察一下桑累阿这个人。在吕西安看来,这人可说真正是外省大地主的活标本。桑累阿个子矮小,身强力壮,三十三岁,黑色的头发,显得龌里龌龊。不论什么事他都要加以利用,同时又装模作样,喜欢装出一派善良天真和沉稳冷静的样子,所以他不能不总是玩滑头、耍手腕。由于他很有钱又很自信(他的财富在外省来说确实很不小了),因此他这互相矛盾的意向在他身上混合为一就更加显得突出,把他弄得成了一个很有特色的蠢货。说得确切些,他这人并不是没有思想,只是浅薄空虚,而且狂妄自负,特别是当他有意要表示自己很有才智的时候,更是如此,真恨不得叫你想把他从窗口给丢出去才痛快。
这人和你握手,为了向你表示殷勤好意,他往往狠劲地捏得你手痛得直想叫出来,这他才罢休;他自己无话可说,又要跟你开开玩笑,于是就拼命地大嚷大叫。他还要穿上种种时髦衣裳别出心裁地把自己打扮得奇形怪状,表示他天真可爱而又不修边幅:“我是本省最大的地主,所以我应当与众不同。”这话他每天都要重复一百遍。
如果有一个脚夫在街上同他的一个下人找麻烦发生了争吵,他就不顾一切地急忙跑去干预,甚至真会把那个脚夫杀掉才称心。他曾经在波旁王朝通缉密谋叛乱分子时亲手抓住一个不幸的农民,交给官方,那农民就被不问情由地枪毙了。因此他成了有权势、 思想正派 的一派人的首领,这也成了他最光荣的一个头衔。吕西安了解这些详情当然是很久以后的事。不过,即使德·桑累阿侯爵的保王党也因这一点替他深深感到抱愧,即使德·桑累阿侯爵本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不禁也感到惊骇,也不敢相信一个绅士竟去干宪兵干的那种事,更不像话的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而且抓住的不过是一个无告的农民,不经审讯程序,仅仅在宪兵处由他出庭,随后就活活把他处决,真是太糟了。
侯爵几乎每天中午或下午一点钟开始就完全沉溺在昏天黑地的醉酒状态之下,在这方面,他们像摄政时期那些可爱的大贵族。所以这天下午两点钟在路上遇到德·朗弗尔先生,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说话说个不停,而且所讲的许多故事,其中的英雄人物就是他自己。吕西安想:“他这人还是坚强有力的,他大概不会乖乖地把脖子伸到九三年 的斧头下面去,他不像德·欧甘古那些人,他们是一些虔信宗教的绵羊。”
德·桑累阿侯爵很好客,不论晚宴午餐,总是宾朋满座;谈起政治来,高谈阔论,强劲有力,调子从来不肯放低。在他这是有道理的;德·夏多布里昂的名言,他记住有二十来句,能够倒背如流;特别是关于行刑的刽子手以及统治一省必须有六名长官这一句名言,他尤其津津乐道。
为使自己的雄辩口才保持在这样的水准上,他在家里,在常坐的靠背椅一旁总要放上一个桃花心木小茶几,上面摆一瓶 科涅克 白兰地酒,几封莱茵河彼岸 的来信,一份《法兰西报》,这是一份专门反对一八三〇年朗布依埃宫廷逊位的报纸。凡是到桑累阿府上来喝酒的人,没有不为国王陛下的健康、王位合法继承人路易十九殿下的健康干杯的。
桑累阿现在转过身来对吕西安大声说道:“真的,先生,也许总有一天, 伟大的正统派王党 决心在巴黎推翻律师们 的统治,你我要在一起拿起步枪来大干一场啦。”
吕西安回答的方法很好,使这位已经不止半醉的侯爵心花怒放。这一天,他们最后又在本城 极端保王党 的咖啡馆喝了糖烧酒,桑累阿和吕西安从此也就混熟了。
不过,这位好样儿的侯爵仍然有他叫人无法忍受的地方;他听不得路易-菲力浦这几个字,一听谁说出这个名字来他就尖声怪叫,大喊“贼,贼,贼”。这也是他的一个特征。南锡大多数贵族太太每次听到他这样惊呼怪叫都要笑个不止,而且一个晚上常常要笑上十次。吕西安对这种没完没了的大笑和胡闹十分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