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很快地离开礼拜堂散去。吕西安见他的裤子已经弄脏,无可挽回,只好朝寓所走去。“这么一件小小的不幸也许立了一功。”他想。在这偏僻无人、青草丛生的长街上,他故意把脚步放慢,不去超过正走在前面的一队圣洁的女士。
“我真想知道,上校知道这件事以后会有什么想法?”吕西安正这么想着,博士赶到他的身边。要让吕西安隐瞒自己的心思那是办不到的,所以他对这位新朋友讲了讲他的这些想法。
“你那位上校不过是一个乏味的 稳健派 ,我们非常清楚。”杜波列以一种权威的神态高声说,“他不过是一个可怜的穷鬼,一直战战兢兢,只怕在《通报》上看到他被免职的消息;不过那个断掉一只胳膊的军官倒要注意,刚才我并没有看到他,就是那个在布里埃纳战役 得过勋章的 自由派分子 ,他是上校手下的一个密探。”
他们已经走到这条街的尽头。吕西安是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过这条街的,非常注意听人家在怎样议论他,唯恐做出什么不慎的举动泄露他心头那份高兴。当她们正好并排走过高声谈话的时候,他竟郑重其事地向三位太太鞠躬敬礼。后来,他和博士热情握手告辞,自己就走了。他骑上马。憋了一个多小时都不敢笑出来,现在尽可以放声大笑了。他在马上从施密特阅览室门前经过,心里想:“在这里做一个学者倒也其乐无穷。”他看见那个独臂的自由派军官正坐在阅览室发绿的玻璃窗后面,手里拿着一份《论坛报》,吕西安经过的时候,他还睨视着他。第二天,关于一个军人光临苦修会礼拜堂,而且军装右面袖子破裂,还扎着绷带的事就在整个南锡的上等社会里流传开了。这样一个年轻人出现在上帝面前,适逢其会,真是恰到好处。这的确是吕西安一个胜利的日子。他当然不敢去参加上午八点半举行的那种次等的弥撒。“这事会引出某些后果的,”他想,“团里若没有公务,礼拜堂我一定每次都去。”
到十点钟,他大模大样去买了一部祈祷书,十分华丽的缪勒精装本。他不要人家用绸纸给他把这部书包起来,他觉得就那么夹在左臂下才神气。他心里想:“就是在 复辟时期 人们也没这样做,那么就让我学学我们的陆军部长某某元帅吧。”
他一面笑着一面想:“和外省人在一起,什么都不妨去试一试,因为在这里谁也不肯拿自己的姓氏来开玩笑。”他臂下夹着那部祈祷书,亲自给杜波列先生送来四十法郎,杜波列先生同意让他看看捐款人花名册。那花名册上,每页上面部分写的都是冠有“德”字的姓名 ,吕西安·勒万是其中仅有的一个例外,紧靠在德·马尔希夫人一页后面的一页上。
杜波列先生送吕西安出来的时候,意味深长地对他说:
“亲爱的先生,你放心吧,你的那位上校先生如果再找你谈话,就不会让你站着不坐;至少他要客气一些;至于能不能有交情,那是另外一回事。”
预言从来没有这么快就应验的。几个小时之后,吕西安远远看到上校从那边遛马回来,竟示意要他走上前去,还邀请他第二天晚上吃饭。吕西安觉得他那种资产阶级派头,格调实在不高。“这人尽管穿了一身神气的军装,尽管也十分勇敢,毕竟脱不掉商会监督人请他的邻居大检察官吃饭那种气味。”当吕西安要走开的时候,上校对他说:
“你这匹马肩胛真漂亮,这马的小腿跑两里路简直不算一回事;我批准你今后遛马可以一直到达尔奈去遛。”
达尔奈是距南锡六里路远的一个市镇。
“骗子的本领真大!”吕西安这样想,不禁笑了起来,就朝着达尔奈一侧策马驰去。
这天下午,吕西安还要得到一次更大的胜利。杜波列博士一定要把吕西安介绍给德·高麦西伯爵夫人,就是昨天把祈祷书借给吕西安的那位贵妇人。
高麦西公馆坐落在一处大院落的深处,庭院地上有一部分铺着石板,周围有修剪成围墙形状的菩提树;初初一眼望去,这庭院给人一种荒凉抑郁的印象;但是在庭院的对面,吕西安看到有一座英国式的花园,葱翠悦目,到那里面去散步,一定让人感到心旷神怡。吕西安被引进大客厅,大客厅沿墙镀金的横档上悬挂着红织锦缎帷幕。织锦缎显得有些陈旧,不过这一缺陷让几幅家族先祖挂像给掩饰过去了。这几幅肖像画人物面貌倒是很好看的。画上的人物都戴着敷了粉的假发,穿着钢制的胸甲。一些庞大的扶手靠椅金碧辉煌,雕饰有十分复杂的花纹,使吕西安不禁为之愕然。这时,德·高麦西伯爵夫人对仆人凛然吩咐说:“给先生搬椅子来。”这些看来令人肃然起敬的家具摆设在这个人家通常是从不挪动的,于是仆人另推过一张制作得很好的时式靠椅。
伯爵夫人是一个高大瘦削的女人,尽管年事已高,却站得笔挺。吕西安注意到她身上穿戴的花边一点也没有旧得发黄;他最怕那种黄兮兮的旧花边,至于这位贵妇人的面容,却看不出有什么特点来。“她面孔上的线条并不高贵,却显出高贵的样子。”吕西安心里这样想。
谈话,就像这里的家具一样,也是高贵的,单调的,悠悠缓缓,不过也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可笑之处。整个看来,吕西安可能感到就像是在巴黎圣日耳曼区那些上了年纪的人物的家里一样。德·高麦西夫人讲话音调不太高,并不过分地拿腔作势、咬文嚼字,像吕西安在马路上见到上等人家出身的青年那样。吕西安想:“这可以说是贵族时代风尚的残余吧。”
德·高麦西夫人高兴地注意到吕西安用惊羡的眼光直看她那个花园。她告诉他说:她儿子曾经在哈特维尔(路易十八在英国的住宅)住了十二年,这个花园嘛,就是仿照哈特维尔样子营建的,只是规模略小一些,作为个人久居长住的寓所的花园也挺相宜。德·高麦西夫人邀请他有暇就到花园来散散步。
“有很多人经常到这里来的,因此,也无须非来见它的老主人不可:我的门房知道来散步的客人的姓名。”
吕西安对这样的亲切关注很是感动,吕西安自己也是出身很好的,简直可以说是太好了,所以他的回答很好地表达了他的谢意。主人既然用单纯诚挚的方式表示好意,在他来说,对谁嘲弄讥笑的问题也就不存在了;他只觉自己又恢复了信心和力量。吕西安这几个月以来,一直没有能接触这类上流社会的环境和气氛。
当他起身告辞的时候,德·高麦西夫人终于讲出了这样一些话来,当然始终保持着起初谈话时的那种声调:
“先生,我要向你承认,在我的客厅里见到像你所戴的这样的帽徽,这还是第一次;不过,我希望你经常光临。你风度这样高雅,思想又这么高尚正派,虽然还处在青年时期刚刚开始之际,但我能够接待像你这样的客人,在我永远是非常愉快的。”
“这完全是因为去过 苦修会礼拜堂 的缘故!”吕西安非常想笑,甚至几乎不能控制自己;当他走过前厅,看见仆人排成一道人墙,他真想拿出许多五法郎的钱币赏给他们,他因此费了好大劲才把这个发疯的想法打消掉。
从这一长排仆人他又想到他自己,有一件事是必办的:“像我这样一个开始走在正派思想的道路上的人,居然连一个仆人都没有,真是自相矛盾,荒谬之至。”所以他又请杜波列先生设法替他物色三名 仆人 ,要 靠得住的 ,必须是思想正派的。
吕西安回到寓所,简直有点像国王米达斯的理发师 :不讲一讲他的幸福,真会把他憋死。他给他母亲写了一封长达八到十页的长信,还要他母亲代他去定做五六套考究的仆人号衣。“我父亲替我付款的时候,一定会看到我现在已经不是道地的圣西门派了。”
过了几天,德·高麦西夫人请吕西安赴晚宴;吕西安注意在三点半准时前往;到了以后,他见到德·塞尔庇埃尔先生和夫人,还有他们六个女儿中的一位,又见到了杜波列先生,还有两三位年纪较大的夫人和她们的丈夫,他们大多是圣路易骑士团的骑士。大家显然还在等一位客人;没有多久,仆人通报德·索弗-德·欧甘古先生和夫人到了;吕西安一看,大为惊奇。“真是再美也没有了,”他对自己说,“果然名不虚传,传闻不是假的这还是第一次。”德·欧甘古夫人的眼睛像天鹅绒那样柔媚,充满了欢乐和天然的神韵,看看这一对眼睛就让人感到幸福欢愉。他经过研究,发现在这妩媚动人的女子身上也存在一点缺陷。她虽然刚刚二十五六岁,日趋丰腴的迹象已经显然可见。她身边走着一位身材高高的金发青年,留着仿佛半透明的小胡子,面色苍白,态度傲岸,沉默寡言,这是她的丈夫。她的情人德·昂丹先生也一起来了。在筵席上,人家把德·昂丹先生的位子安排在她的右首;她常常和他低声说话,还要发笑。吕西安想:“这种坦率、愉快的笑,和周围人们那种郁郁寡欢而古板的神情恰恰成了鲜明的对照。这就是我们在巴黎所说的难得一遇的欢乐。这个美丽的妇人难道会没有仇敌!贤明人士甚至还要责备她对诽谤带来的极其讨厌的麻烦置之不顾,毫不在意。在外省,想必是既有所失又有所得吧!在这么多生来就叫人讨厌的人的包围下,爱情剧中的 女主角 必须非常可爱恐怕也不一定是至关重要的事;我的天,这不就是美丽动人的一位吗?为了吃这顿晚饭,就是去 苦修会礼拜堂 二十次我也情愿。”
吕西安是十分谨慎的人,对待德·索弗-德·欧甘古先生他尽力注意不要失礼,因为,他坚持要用这个双重姓氏,这两个姓氏,前面一个在查理九世 在位时是赫赫有名的,后面一个,在路易十四时期也曾经显赫一时。
吕西安一面听着德·欧甘古先生不慌不忙、高雅但索然无味的谈话,一面仔细研究他的女人。德·欧甘古夫人可能有二十四五岁。金发,一对大大的蓝眼睛,在那里面慵倦萎靡的意味是一丝一毫也找不到的,相反,只有蛊惑人的活泼机敏,可是别人要是让她感到厌倦,眼睛有时就显得憔悴无神了;只要她心里有一个愉快的、仅仅是一个什么奇怪的念头刚刚冒头,那眼睛里立刻就现出幸福狂喜的光芒。一张鲜美无比的嘴,嘴唇的轮廓又秀气又高贵,线条分明,使她整个头部都显出惊人的高贵气派。鼻子略略翘起,使那神态高贵的头部更加富有魅力,而且随着德·欧甘古夫人激动的感情的变化,那头部的表情更是瞬息万变。她是不会弄虚作假的;这种品德似乎和这样的容貌配合不上。
德·欧甘古夫人即使在巴黎也称得上是第一等美人;在南锡,当然更是这样,如果人们承认她美的话。首先,她并没有外省人推崇的那种矫揉造作,她举止风度自然随便,亲切愉快,一点也不矜持,就像一位公主随意玩乐那样从容自若,因此惹得所有的女人发狂似的嫌恶她、忌恨她,尤其是那些虔信宗教的女人,不谈则已,谈起来简直怒不可遏。她们到处暗示她长得丑,故意这样气她。德·欧甘古夫人也知道,她不但不生气,反而高兴。吕西安也看出人家忌恨她,从德·塞尔庇埃尔夫人谈到她的话中就不难听出其中消息。他发现笃信宗教的女人对她的仇恨简直是不加掩饰的,同时这位少妇 无所谓 的态度也是显然可见的。这位年轻的侯爵夫人一点没有架子,娇媚俏皮,有点狂,兴致勃勃,但这一切在她又是自然而然的。所以她的声名不大好,其实她倒也并非如此。德·欧甘古夫人对于哪怕是一点点虚伪也决不曲意相从,这在外省确实难得。这也让吕西安深深感到惊奇。她那一对眼睛明眸巧笑,摄魂动魄,分明是卖弄风情,但又那么自然,所以卖弄也就不成其为卖弄了。她和她的情人、她的丈夫乘坐四轮马车在那条巴黎大道上兜风,这在南锡是时髦的事儿。上等社会某一位青年骑马从车旁经过,总要让他的马做出一些优美奇特的动作来;或者讲出一句什么话,借以引得德·欧甘古夫人开心动容;这时她就转过眼来望着他。德·昂丹先生如果敢在她忘掉骑马经过的人的优美风度之前开口说话,他一定会发现她那美丽的双眼中闪动的神奇光芒立即就被厌烦、反感所代替。吕西安在德·欧甘古夫人身上还发现另一种罕见的品质:昨天说过做过的事今天就忘得无影无踪。她是一个随遇而安无忧无虑的人。吕西安认为她天生就是一位因野心而忧虑、为驾驭无数女宠情妇而烦恼的伟大君主的情人。吕西安一直梦想和这样一位可爱的妇人接近。他说:“到那个时候,我也许就会觉得南锡不那么讨厌了。”但得到一个情妇,却也不是小事。和巴黎比起来,在外省尤其是这样:开始的时候,必须千方百计和对方的丈夫交朋友。倒霉的德·欧甘古先生,又总是凄凄惨惨的,一讲起九三年的历史就讲个不停,而且总是把历史讲得面目全非,他也许是吕西安最讨厌的南锡居民中的一个。
“看嘛,这里的人的主要动机就是这件事情,”他想,“他们展望未来,只看见一个罗伯斯庇尔,对于夺走他们财产地位的人,他们又是恨又是嫉妒。所有这些青年见了我就转身躲开,就因为我每个月夺去他们九十三个法郎。”仇恨资产阶级的情绪,吕西安每天都可以看到;资产阶级在商业上确实在拼命搜刮,大发其财。不过,等宴会快要结束的时候,吕西安真的觉得他已经得到德·昂丹侯爵和他可爱的情妇的好意看待了。至于她的丈夫德·索弗-德·欧甘古先生,也是一个非常和气、非常好的青年,长着一头金发,个子高高的,蓄着几乎是透明的胡髭。
在喝咖啡的时候,杜波列先生谨慎而亲切地回答着吕西安向他提出的许多关于德·欧甘古夫人的问题。
“她倒是真心喜欢她这个朋友的,为他甚至做出很不谨慎的事情来。她的不幸,或者不如说她的光辉所在,就是她欣赏他两三年之后,发现他处处可笑,不久,他也就惹得她非常讨厌他,连补救的办法也没有。当然要付出代价呀。看得出来,一讨厌起来,即使好心也变成了痛苦;因为好心绝对不能容忍自己成为别人的痛苦的原因。最有趣的是,她这最后一位朋友这时偏偏爱她爱到发疯的地步,偏偏又是在这样的时候:他开始让她觉得讨厌;我以后再详细讲给你听;她呢,也很痛苦,怎样才能把他摆脱掉而又不失人情,有半年时间不知怎么办才好。她找我来看病,问我这个问题怎么办,这我是全看到的;她跑来看我,她真是很有头脑的人啊。”
“德·昂丹先生这样持续了多久?”吕西安天真地问,他这个天真总算是很好地报答了博士对他的许多关怀。
“整整两年半;大家也感到奇怪;不过他的个性和她一样,也 有一点狂劲儿 ;正是这东西在支持着他。”
“做丈夫的呢?我见城里资产阶级那些做丈夫的人个个都在疑神疑鬼。”
“贵族阶级的人也完全失去了欢乐,失去了生活的老谱,你没有注意到?”杜波列先生说,他那天真的样子十分滑稽可笑,“德·欧甘古夫人让她的丈夫爱她爱得发疯;她让他爱她爱到不会达到嫉妒的程度。别人给他写匿名信,都是她亲手拆开来看的。”
博士还说:“他抱定决心准备做殉难者。”
“殉什么难?”
“路易-菲力浦一倒台,九三年就要重演。”
“你主张推翻他嘛!真有意思。”
这位未来的殉难者曾经是查理十世近卫军上尉,曾转战西班牙等地,在战争中表现英勇。可是他那没有血色的双颊只有讲到他的家族源远流长时才会现出一点血色,他的家族确实曾经与沃德蒙、夏斯太吕克斯、利勒博纳等家族,以及所有外省豪门世家有过婚姻关系。吕西安还发现这位豪绅有一个奇怪的想法。他认为他的姓氏在巴黎人所尽知,但由于某种发自本能的妒忌,对于因写作而闻名于世的人,他又非常气愤。有人提到贝朗瑞 ,竟说他是颠覆查理十世的极有威力的恶魔。
“这人一定非常傲慢。”有人这样说。
“他的祖先如果也跟着圣路易参加十字军东征,他大概就不会那么骄傲了,我这样想。”德·欧甘古先生带着某种力量这么说。
这样的谈话,吕西安听得入迷,他感到双重的乐趣,一方面,知道了一些趣事,另一方面,不会受到讲这些事情的人的愚弄。这时突然有人打断他听人谈话;德·高麦西夫人请他;她郑重其事地把吕西安介绍给德·塞尔庇埃尔夫人。德·塞尔庇埃尔夫人是一个干巴巴的高大的女人,一位女信士,财产有限,又有六个女儿待嫁。坐在她身边的那个女儿,长着金发,不过看起来又不像是金发,身高差不多有五尺四,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衫,一条六寸阔的绿色腰带把她那又板又瘦的腰身很动人地表现出来。这绿色配上这白色,吕西安觉得不堪入目,很丑。不过,这和政治家不能容忍 外国人 的恶俗趣味完全不是一回事。
“另外五个姐妹也是这么迷人吧?”后来他回到博士身边时这样问他。
博士一听这话,就把脸一沉;一听到少尉开这样的玩笑,就好似听到一声命令一样,他的脸色突然就变了。可是这位少尉,心里只顾反复念这么两个动作的口令: 倒霉的-骗子 !
这时,杜波列开始不厌其烦地讲这几位小姐的高贵出身和高尚品德,这当然是令人肃然起敬的,对这一点吕西安并没有什么不同的意见。博士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最后才接触到一个精明透顶的人所要讲的真正的话题:
“讲不漂亮的女人的坏话有什么意思?”
“啊!博士先生!我可抓到你的小辫子了。这句话不妥当;德·塞尔庇埃尔小姐不漂亮可是你说的,是你刚刚讲的,我可以做证。”
接着他又以一种意味深长的严肃口气说:
“如果我果真愿意不论对什么事、不论在什么时候都不说真话,那我完全可以到部长府上去吃饭了;至少他们拿得出钱、拿得出职位让我当一个官儿,不过钱我自己有,什么官职我也不想要,我的野心只是看中了我现在这个地位。一开口就谎话连篇,何况这又是在外省,何况这宴会上又只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女人,我何苦来!对你的仆人——我来说,也未免太过分、太逞能了。”
自此以后,我们这位英雄真正亦步亦趋完全遵照博士的指点行事。他下功夫向德·塞尔庇埃尔夫人和她的女儿献殷勤,对那位明艳动人的德·欧甘古夫人公然置之不顾。
德·塞尔庇埃尔小姐那样的头发虽说是预兆不吉,可是她人倒是单纯而有理智,也没有什么坏心思。这让吕西安感到很奇怪。吕西安陪这母女俩谈话谈了有半小时之久,最后不无遗憾地暂时离开她们,因为德·塞尔庇埃尔夫人给他提出一项忠告,要他照着这意思去做。这样,他来到德·高麦西夫人面前,请求她把他介绍给客厅里其他几位上了年纪的夫人。他一面忍着不耐烦的情绪和这几位夫人谈话,一面远远地张望着德·塞尔庇埃尔小姐,反觉得她很讨人欢喜。他想:“太好了,我将要扮演的角色不难;博士随他去,不过,他讲的这一条必须相信:在这个地狱里要想有出头之日,就必须讨好老人,逢迎丑恶,奉承可笑的一切。时不时和德·欧甘古夫人谈话吗?可叹呀!那我就太贪心不足了,因为,我处于这里这样的社交环境,我是一个无名之辈,又不是贵族。今天人家接待我,已是出奇的好意;背后恐怕还有什么计谋。”
随后吕西安就坐在人家玩波士顿的牌桌的一旁。德·塞尔庇埃尔夫人见这位少尉彬彬有礼,感到很满意,她非但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雅各宾分子和“七月英雄”的气味(这本来是她对他要说的第一句话),反而说他的仪态礼节都十分出色。
“正确地说他的姓名到底该怎么说呀?”德·塞尔庇埃尔夫人问德·高麦西夫人。当回答说他的姓氏不幸确是布尔乔亚姓氏,她真感到十分伤心。
“为什么不用他出生的那个村庄的名称做他姓氏上封地的标志?像他这样的人不都是这样办的吗?如果希望上流社会接受他们,就应当想到这个呀。”
最后这一句话是说给善良的戴奥德兰特·德·塞尔庇埃尔听的,戴奥德兰特·德·塞尔庇埃尔从宴会一开始就只得忍受吕西安的举动不便,因为他的右臂不能动弹。
又有一位有身份的夫人刚刚才到。德·塞尔庇埃尔夫人对吕西安说等一下她来给他介绍,也不等他回答,就给他讲起伏罗尼埃尔家族古老的来历,刚刚来到的这位夫人就出自这个古老世家;伏罗尼埃尔夫人本人听到别人在谈她,听得清清楚楚。
吕西安心里想:“这真是滑稽;她对我讲这些话,意思非常清楚,我又不是贵族,又是第一次见面,对我竟这么客气!这种事,在巴黎我们说它不成体统;在外省倒显得理所当然,见怪不怪。”
德·高麦西夫人把吕西安介绍给德·伏罗尼埃尔夫人。刚刚介绍完了,她随即叫人请吕西安过去,又把他介绍给另一位刚刚来到的夫人。“来客真不少,”每一次介绍之后,吕西安都要这么想,“我得把这么多的姓氏一个一个记下来,有关的纹章和历史细节也要详细记下来,否则就会忘记,就会搞错,做出可怕的蠢事来。所有这些新认识的人,在和她们谈话时,特别是她们谈到自己的时候,我应该设法多问一问我不知道的有关她们家世的详细情况。”
第二天,吕西安坐着双轮马车,由两名马夫跟着,到前一天晚上有幸认识的夫人的府上,一一递进名片去。出乎意料,所到之处,都受到殷勤的接待;人家都想就近一睹其风貌,其实所有这些夫人都已知道他很有财产,对他受的伤又是同情,又是痛心;在德·塞尔庇埃尔府上,更是优礼有加,不过也让他觉得很厌烦。他想到又可以见到戴奥德兰特小姐,就是昨晚开头觉得很丑的那位大姑娘,这时他不禁感到一点安慰。
一个仆人,穿着一身比通常尺码长出六寸的明绿色号衣,出来把他引进一间大客厅。客厅里家具摆设都很讲究,但光线不明。他一走进去,一家人都站了起来。“这是他们爱摆样子的癖好。”他想;他的身材本来很魁梧,可是一来到这一家人中间,就显得不那么高大了。“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需要这么大一间客厅,”他想,“普通的房间,这一家人是容纳不下的。”
一家之主,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一见之下,吕西安觉得惊奇。从衣着和风度来看,这人活像外省剧团放到舞台上的 贵族人家老父 这样的角色。他佩戴长丝带挂着的圣路易十字勋章,身上还镶着宽宽的白丝绦,一望可知,这是代表白百合花勋级的。他说起话来十分动听,也带有某种优雅的韵味,与七十二岁高龄的贵人身份十分相称。一切都谈得很投机。后来,谈起过去的生活,他告诉吕西安说他在科耳马尔曾经担任过国王的中尉。
吕西安一听这话,简直无法忍受,很可能他单纯善良的面容无意把他这种情绪流露出来了,所以这个老军官连忙表白,而且非常诚恳,仿佛没发生过什么似的说卡隆上校事件 发生时他恰好不在那里。
吕西安此行本想来打趣一下这几个姐妹,这几个长着红头发、身材如同卫兵那样高大的姐妹的,也想来奚落一下她们的母亲,总是赌气挑眼、生气骂人、脾气那么坏还想嫁出所有女儿的这位母亲。此刻一激动,这些也就忘掉了。
老军官讲的关于科耳马尔事件的正经事,同时也使这一家立刻变得严肃起来。吕西安一看情况变成这样,也就没有什么可以嘲笑的了。
请善意的读者注意,我们这位英雄毕竟年轻,初见世面,处世的经验一点也没有;我们虽然不得不写到他对于政治上的事仍不免轻易发怒动气,但毕竟觉得很过意不去。在这个时期,他的心灵还是单纯的,不了解自己,缺乏自知之明,意志也还没有锻炼得坚强有力,更谈不上是个有思想、有胆识、遇事能够做出明确判断的人。过去在他母亲的客厅里,那是什么顾忌也没有的,什么都可以任意嘲笑,怎么识破虚伪,怎么讥笑虚假,他早已懂得;可是他自己将是怎样一个人,却一点也不知道。
十五岁了,他开始看报,以卡隆上校处死而告终的那场大骗局是当时政府最新采取的一次重大行动;当时所有反对派报纸连篇累牍的文字写的都是这个内容,这件轰动一时的丑闻即便是对一个小孩来说,也是不难理解的,一看就懂,所以吕西安对这件事的细节记得清清楚楚,好比是他曾经做过的一道几何证明题一般。
所以,一提到 科耳马尔 ,这四个字立刻就在吕西安心头引起震动。等他心绪平静下来,他的注意力也就转移了,他注意观察德·塞尔庇埃尔先生。塞尔庇埃尔先生是一个很神气的老头,个头儿有五尺八寸高,站起来挺得笔直;满头白发,也很好看,给他增添了族长的气派。日常居家,他总是穿一身王室军队那种蓝料子的旧衣服,直领的,完全照军服式样裁剪的。“这显然是要把这身衣服穿旧了。”吕西安想。这样一想,他深深觉得受到了感动。巴黎的俏皮老头儿,他看得多了。德·塞尔庇埃尔先生和他们不同,在他身上一点看不到矫揉造作,谈话有情有理,讲的都是事实,这简直把吕西安也给征服了;特别是他在言谈中一点没有装腔作势,在吕西安看来,在外省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这位正直的军人详详细细把他在国外亡命时期参加的几次战役,奥地利的将军又怎样背信弃义企图消灭王室流亡军团,都讲给吕西安听。吕西安在这次拜访中虽然把大部分时间用在陪这位军人,但他更注意的是坐在他四周的六个高高大大的女儿。“对她们必须多加注意。”他这样想。这几位小姐就着唯一的一盏灯在那儿做针线女红。这一年,油价腾贵。
她们的谈话方式是简单朴素的。吕西安心里想:“也许有人会说,她们因为长得不美自己感到很惭愧了。”
她们说话声调不很高;她们谈话讲到得意时,也并不把头往肩上侧一侧表示得意;可以看得出,她们对在座的人会产生什么印象也并不在意;她们身上穿的裙衫料子怎样珍贵或是什么地方出品,她们也不愿意多谈;讲到一幅画,她们也不说什么 伟大历史的一页 之类的话;如此等等。总而言之,今晚如果没有看到她们的母亲德·塞尔庇埃尔夫人那副枯槁而带有恶意的面孔的话,吕西安可以说是很幸福很和善可亲的,而且的确很快就把他这些想法忘掉了;特别是和戴奥德兰特小姐谈话,的确是非常愉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