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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上了四轮马车以后,梅努埃并没有用同情可怜的语气说什么话,而是讲了一些有趣的事,他这么讲用意倒不在其中有什么含义,而在他那种说话的声调。

“我的同志,我要你用名誉保证,看到的事情一句也不能说出去。”

“我完全保证,不过,最好还是先生您自己想一想我会不会想让费欧图中校的便雅悯 不开心。”

梅努埃出去找骑兵团的军医,没有找到;他就留下来自己照料伤员,不过这个伤员现在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痛苦……梅努埃的纯朴自然让吕西安很感动。梅努埃是一个穷汉,不论对什么事,总是一片欢乐愉快的情绪。这一晚,他就住在我们的英雄家里。吕西安一个时期以来,心情总是非常烦闷,而且又处在许多装腔作势的人物的包围之中,梅努埃不过是一个普通士兵,也没有什么使人兴奋的特点,只好听他讲了许多故事,暂且把他那许多阴暗的思想放开。

骑兵团外科军医,自称毕拉尔骑士,其实这位先生是一个类似江湖医生那样的人物,是上阿尔卑斯 人。他第二天一大早赶来了。原来对手刺过来的一剑是从靠近主动脉的地方穿过去的。毕拉尔骑士张大其词,说是很危险,其实并没有什么。一天之内他来了两三次。正如这位骑士所说,少尉书橱里的书籍都是极好的版本,如一八一〇年的樱桃酒、十二年的科涅克白兰地陈酒、玛丽·布里扎尔的波尔多茴香酒、包着金箔的但泽烧酒 ,等等,等等。毕拉尔骑士十分爱好“阅读”,因此整天留在伤员家里不走,吕西安非常心烦;幸好有梅努埃在,梅努埃对这位英雄的藏书也评价很高,他也在这里安居乐业了。吕西安要求费欧图中校同意把梅努埃派给他做他的护士。

梅努埃给我们这位负伤的英雄讲了他自己一生中某几方面的事迹 ,有些地方他有意避而不谈。作为插曲,我们顺便在这里把这样一个普通士兵的生平也讲一讲。如果说骑兵团花名册上登记的往往都是平淡无奇、千篇一律的人物,那么在士兵简单的制服下面有时却也隐藏着一些有自己血泪经历的心灵。

梅努埃的故乡在圣马洛 ,原是圣马洛的书籍装订工。有一个四处流荡演戏的剧团到圣马洛来演出,剧团里有一个专演丫鬟角色的女演员,梅努埃一见钟情爱上了她。他就从他老板的装订作坊偷偷逃了出来,也当上了演员。他后来到了巴荣讷。他来到巴荣讷已经有几个月了,那位女演员也爱上了他,他于是另外收学生教剑术,赚了一些钱。有一天,城里一个小伙子跑来逼他还债,他过去凭交情向那小伙子借过一百五十法郎。他的积蓄其实比欠下的这笔债务多不了多少,他不情愿动用存款,或者说,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钱一还债也就搞光了,他不甘心。因此他动起脑筋弄虚作假。也就是说,他搞了一张写有两句话的收据:“今收到壹佰伍拾法郎,此据。小佩雷。”债权人就是这位佩雷先生,他后来因事去了波城 ,他的朋友替佩雷前来找他讨债,这时梅努埃大胆地说他动身前就已经把欠款送还。等佩雷出门回来,又亲自前来索债。梅努埃不意恶语相加,佩雷只好向梅努埃提出挑战,因为梅努埃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位剑术教师。

梅努埃已经十分懊恼,有点后悔了,他担心会不会出什么祸事,不要为了骗一百五十法郎又丧了一条人命!他提出他要还钱。佩雷骂他是怕死鬼。这一骂不要紧,反而激起了梅努埃的勇气,让他觉得理直气壮了。尽管吵吵闹闹,他仍然打定主意不能对佩雷胡来,要慎重。梅努埃跟着佩雷往约定的决斗地点走去,在路上他还对他说:

“你只能往后退呀,千万不要 挺身劈刺 ,我不会杀死你的。”

他说这话是认真的,也是以一个剑师身份说的。不幸,佩雷认为他这人性情阴险难测,不听他的,其实梅努埃并不是这样的人。

当两人交手斗了两三个回合之后,佩雷进而采取与他的对手所说的相反的手法;他对准梅努埃,一剑冲刺过来,正在这时,对手反回一剑将他刺中。伤势是危险的。梅努埃非常失望。他被看成是虚伪与卑鄙的,更使他痛苦。全城都在唾骂他,耻笑他,他受到佩雷的父亲的追究,说他伪造证据。这件事在整个巴荣讷地区引起了公愤,按照法国当时的风气,审判官也公开发表了宣言,梅努埃终于被判成终身苦役犯。

梅努埃被关在狱中,让人给他买酒,几乎一直是快活的;但在心里却深深懊悔,认为他这一生算完了,留给他的日子也不多了,他想就快快活活度过这些日子吧。

监狱看守、管牢房钥匙的狱卒,所有的人都喜欢他。有一天,他见有人抬进八到十捆麻绳,放到守门狱卒的小房间里去,是用来准备给监狱所有百叶窗调换绳子的。他突然起了一个念头;他马上动手偷来一捆麻绳。幸好没有被人看见。当夜翻过两道很高的墙头,居然给他逃掉了。逃出去以后,他先去找佩雷的一个朋友,把他欠的一百五十法郎交到他手中;这个人就是帮助佩雷的父亲判他罪的人当中最出力的一个 。不过这时巴荣讷的风向已经有了变化,人们开始感到梅努埃判刑过重。佩雷的这位朋友见到梅努埃,也很可怜他,立刻带他到一条船上,这条船天明之前就要出海捕鱼的。

第二天夜里海上起了大风,巴荣讷的这条船被大风吹到圣塞瓦斯提安 。梅努埃叫了一条西班牙船,就在夜里在圣塞瓦斯提安上岸,正当他在口岸上徘徊不知怎么办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招募新兵的人,这人劝他去当兵,参加“王位合法继承”派唐卡洛斯的军队 ;梅努埃只好去当兵,几天以后他就进了西班牙争夺王位者的军队。他骑马骑得不错,又 能说会道 ;于是派他当了骑兵。

一个月后,梅努埃随骑兵队出发,任务是护送辎重队;遭遇到“克里斯蒂娜”派的攻击,梅努埃怕得不得了。他开了几枪,纵马就朝着山中逃去。马在半山腰陡峭岩石中间实在无法前进;梅努埃用绳子把马的两条前腿捆起来,把马丢在干涸的山涧里,继续徒步逃跑。最后,枪声听不见了。这时,他想到了一些事情。

“这样一来,怎么再回部队呀?难道再搞三次决斗,捞到一个 胆大无畏 的名誉?

“我真是倒霉呀!”梅努埃心里这么想,“伪造证据的骗子手、苦役犯、怕死鬼,最后竟落个这样的下场!”他真想一死了之,可是一想到该怎么一个死法,不禁又怕起来。这时,天已经黑下来,他饿得要命,他想:也许有哪一个随军卖吃食的女人的驴子受伤或者给杀死,真是这样,那驴子驮着的筐子也许还留在战场上。他蹑手蹑脚、战战兢兢转身折回。走一会儿,他就停下来,停了很久;他趴在地上,把耳朵贴在地皮上听;他什么声音也没有听见,只有夜晚的冷风飕飕吹着,吹得…… 荆棘丛和小橡树摇摇摆摆。

最后他来到刚才交火的战场,一看之下,他大吃一惊,交火六个小时,是一场大战,战场上只留下死尸两具。他心里想:“这么说,我真是太倒霉了,那么一点点危险,竟怕得那样厉害!”他非常难受。这时,他找到了一个酒装得半满的羊皮袋,再过去一点,地上还有整整一个面包。为谨慎起见,离开战场两百步远,他才吃这顿饭;后来他又折回来,两只耳朵始终竖起来听个不停。

一个死人,是一个法国青年,名叫梅努埃,还有一个皮包,里面装满了文件,还装着一份清清爽爽的护照。我们这位英雄灵机一动,想出一个了不起的主意:改名换姓。他拿起护照、文件、皮包、衬衣,看看都比自己的东西好,最后,还有这个姓梅努埃,他的姓到此为止一直都是另一个样的。

既然他已经有了这个姓名,“那我为什么不回法国去?”他这样问自己,“我现在既不是判了刑的苦役犯,也不是宪兵缉拿的对象;在巴荣讷,我很不光彩,声名远扬,只要避开它,就没事儿,这个可怜的梅努埃出生于蒙彼利埃 ,所以我在法国完全是自由的。”天快要亮了;他在两个死人的衣袋里找到大约有一百法郎,他还想再搜下去,这时他看见有两个农民走来。他想说他负伤,要去找他的马,因此遇到他们两人;可是他发现这两个农民以为他伤势很重动弹不得,不想他们也像他对付死人那样准备对他下手。他霍地一下站起身来,一点伤也没有,这才使两个农民恢复常态。一个农民答应送他到比达索阿河,大家都知道,那是法国边界上的一条湍流,要价是上午付一个皮阿斯特,晚上再付一个皮阿斯特。

梅努埃很高兴。一进到法国境内,他就想象(这是一个富有想象力的人)他遇到的宪兵会用怎样奇怪的眼光看他。他骑在马上,一直走到贝济埃;在这地方他把马卖掉,搭上去里昂的驿车;他身上带的钱很快要用尽了。后来又改乘小轮船,又徒步赶路,到达第戎,接着又赶了几天路程,抵达科耳马尔 。到达这个美丽的城市以后,他身上只剩五个法郎。他左思右想该怎么办。他想:“使用武器,我能行,我这个人不怎么喜欢发怒光火,打仗还很行;马我骑得;报纸上都说不会发生战争;其实真正打起仗来,我可以开小差。就进骑兵团 吧,兵站就在科耳马尔。我要把我的护照交给司令官,以后再设法偷回来。要是这个叫人不放心的证件我能毁掉的话,我说我里昂出生也可以,里昂这地方不久前我仔细地研究过;反正我姓梅努埃,有人发现这是一个罪犯,那才见鬼呢!”

这件事在他进兵站六个月后才办成功。梅努埃是一个标准士兵,真是机巧灵活,在募兵站长官办公室里偷出护照亲自烧掉了。他成了一位深受爱戴、十分出名的剑术教师;日子也过得快活如意。他为消愁解闷,忘掉不幸的遭遇,靠他那支教授击剑用的无锋花剑挣到的钱全部在小酒馆里喝光。他给自己规定了两条:一是在骑兵团多交朋友,决不单独喝酒;二是不许喝到十成醉,不要把不该讲的话讲出来。

梅努埃进骑兵团已有两年,他的生活表面上看来是舒心满意的。他那一连的军官见他人干干净净也很满意,加上他又巴结他们,总为他们出力效劳,他如果不是把自己也能写写弄弄一节瞒得很紧,说不定他早已升为队长了。梅努埃可说是全团一个 喜爱说说笑笑的有趣人物 。他曾经和另外一位剑术教师发生过一次决斗,很幸运这次决斗他胜了,因此他的勇敢,至少他的机智,在整个骑兵团驻地十分出名。可是只要遇到一个宪兵,他就身不由己地吓得发抖。一遇到这号人他的生活就被搞得一团糟。对付这种倒霉事儿,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就近一头钻进小酒店。

机缘凑巧,和吕西安结交以后,他的命运发生了变化。他想:“一个人这么有钱,只要他愿意,他就能救我,万一我被识破的话。他花钱就像疯了一样,一千埃居在他也算不得什么,只要机会到来,找主管部门的长官把我赎出来,能行!”

吕西安在毕拉尔骑士这里了解到南锡有一位名医,不仅医道高明罕见,而且在社会上也很有地位;他这人出口成章,很有口才,他的正统主义政治主张极为坚决。人们称他杜波列先生。照毕拉尔骑士所说的情况看来,吕西安认为这位医生对本城任何事务都可以过问,神通广大,总之是一个很值得见一见的大阴谋家。

“我的好医生,明天你无论如何把这位杜波列先生带来;对他说我的伤势危险。”

“但是你并没有什么危险!”

“我和这位阴谋家的关系从一句谎话开始不是非常好吗?只要他来我这里一次,请你不要不同意我,你让我说嘛,我们会听他谈谈亨利五世、路易十九,说不定我们都会很开心的。”

“你的伤口完全是外科的病,我看不出请一位医学博士来……”

毕拉尔骑士终于同意去找这位杜波列博士,他知道自己不去,吕西安也会自己写信去把他请来的。

大名鼎鼎的医学博士第二天果然来了。“这人一脸狂热分子的晦气。”吕西安一见到他就这样想。这位博士和我们这位英雄见面还不到五分钟,说起话来就亲热得直拍他的肚皮。这位杜波列先生是一个庸俗不堪的人物,他对自己这种亲昵、不拘礼、鄙俗的作风很是扬扬自得,好比猪在人们面前只顾其乐无穷地在污泥中打滚一样。吕西安几乎还没有来得及注意这极其可笑的情况;杜波列对他随随便便表示亲昵,不是出于什么虚套,也不是为了与他平等相待或者把他贬下去,这是显然可见的。吕西安甚至认为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他这人很想热烈地把自己的思想说出来,他的思想太多,又那么富有活力,简直压得他喘不出气来,说出来才舒服。比吕西安年长的人肯定会注意到杜波列的狂热劲头必定要他夸示他的这种不拘形迹、广交朋友的作风,他自己也必然明白这么做好处很多。但是他一旦说话就不是那样兴高采烈了,那么,同任何一个法国人一样,表明他也一样是有那么一点虚荣心的。不过毕拉尔骑士对这些情况是视而不见的,他总觉得杜波列作风恶劣,即使在小咖啡馆里凭这样的作风也难免要被人家赶出来。

吕西安一度把他看作是一个热情的天才人物,这样想过一阵之后,他觉得:“恐怕不对,他是一个伪君子;他多么精明,决不会听人摆布的;不经过深思熟虑,他就什么也不动;尽管那么庸俗,那么恶劣,调子越唱越高的思想,都是有目的的。”吕西安开始警觉起来了。这位博士无所不谈,主要是谈政治,他吹嘘说不论什么事他手里都掌握着秘密证据。

“不过,先生啊,”杜波列博士突然把他关于法兰西幸福问题的长篇大论打断,“你大概把我当成巴黎的一个医生了,你看他只顾和他的病人讲道理,无所不谈,唯独不谈他的病症。”

博士看了看吕西安的臂膀,劝告吕西安一个星期内绝对保持静止不动。

“不论什么外敷药,都不必用,任何药物都不需要,如果没有什么新情况,打针也用不着。”

吕西安注意到杜波列博士检查伤口和察看动脉跳动情况的时候,他那眼睛非常奇妙,令人叹赏。杜波列检查过伤口,马上又谈起那个重大问题:路易-菲力浦政府不可能再维持下去。 [1]

我们的英雄轻松愉快地设想如果利用外省这么个很有才智的人、一个职业吹牛家来消遣倒也不坏;他发现外省的一套逻辑比他的小诗要有价值得多。他并不想愚弄杜波列,他为使自己不致陷到某种可笑的处境之中本来已经非常吃力,可以肯定的是欣赏这么一种奇怪的动物他的烦恼病看来可以治好。杜波列大概有五十岁的年纪;他的面貌是粗线条的,刻画得清清楚楚,在头颅上面深深陷进去的两个灰绿色的小眼睛,总是在不安地激动着,总在活跃地转动,令人感到惊奇,而且像是往外喷射着火焰似的。这一对眼睛使得那个把两眼分隔开来长得惊人的鼻子变得不那么难看了。在多数情况下,这个不幸的鼻子把博士的尊容弄得和惊疑不定的狐狸脸不相上下:对于像他这样的使徒来说,这是很不利的。如果有谁不幸把他注意一看,看到丛丛近似于红棕色、又浓又密的金发竖立在博士的额头和两鬓之上,那么酷似狐狸面貌的那种情景也就完成了。总而言之,他这个脑袋只要见过一次就叫人永远不会忘记;在巴黎,这个脑袋说不定会把傻瓜吓得退避三舍的;在外省,因为人们感到厌烦无聊,任何能够提起兴趣的东西一律欣然接受,因此博士在这里成为十分时髦的人物。

他的举止风度俗不可耐,可是他的面貌毕竟非同一般,而且引人注目。这位博士只要同什么人谈话,那个人就成为他要说服的一个对象,一个有待于争取的同党,当他认为他的对象已被说服,他那两条眉毛就要超过限度地高高挑起,他那灰色的小眼大大地张开,就像鬣狗的眼睛从头上弹出来那样。吕西安想:“即使在巴黎,这副野猪似的嘴脸,这疯狂的热情,这粗俗无礼可又不乏优美和力量的举动,也使他不会成为可笑的人物。是的,这正是一名使徒,一个耶稣会教士,是这样。”他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注意看着他。

吕西安这么思索着,这时博士的谈论进入最高级的政治领域了;可以看得出他是情不自禁谈起来的。什么一个家庭的父亲死后分家产的制度必须废除呀,什么耶稣会教士必须首先一律召回呀。至于长系继承权问题,他说只有在法国完全恢复原状才符合法统,也就是说,恢复杜伊勒里王室的长系,等等,等等。杜波列所说,用意绝不是要削弱伟大真理的光辉,当然也不是要缓和他这个信徒的偏见。

“怎么!”博士突然说道,“你出身这么好,品行教养这么高尚,又有财产,又有非常体面的社会地位,又受过卓越的教育,居然自甘堕落到这种下贱的 稳健派 中去!你给它去当兵,你为它去打仗,不是为真正的战争而去作战,对于高贵的心灵,不论真正的战争有多少艰难险阻,那终究是多么高贵、多么壮丽哟!可是保安团马队拿起武器去对付快要饿死的工人,那算是什么战争!特朗斯诺南路上的讨伐 ,那大概算是你的马伦哥战役吧……”

军医毕拉尔听了博士这一席话很不高兴,认为应该为 稳健派 辩护一下;所以吕西安开口对毕拉尔医生说:“我亲爱的骑士,我亲爱的骑士,我无意之间想到这么一个奇怪的念头,和这位博士讲了青年人容易犯的一些小小过失,完全是从医学上联想起来的,改天我把秘密告诉你;有些事情人家只能对一个人讲那么一次……”

尽管吕西安急急忙忙讲了这些话,仍然不能劝住毕拉尔不开口;毕拉尔心痒难熬,也要谈谈政治,吕西安怀疑他是密探,不过是错看他了。

杜波列雄辩的谈锋丝毫不受这位外科医生突然爆发的激动情绪的影响,照旧指手画脚、滔滔不绝、拉大喉咙继续讲下去。

“怎么!下贱无聊的兵营你还要待下去?像你这样的人难道要扮演这么一个角色?赶快离开,越快越好。大炮总有一天要轰起来,不是安特卫普 那种蹩脚大炮,是法国大炮,所有法国人的心都要被震得跳起来;我的心,先生,你的心,都要为它猛跳。这样的一天迟早要来,你只要到某些公署缴出几个路易,就照样是少尉。像你这样的人,打起仗来,管他上尉少尉,有什么相干?让那些傻瓜羡慕什么肩章去吧。像你这样的人,主要是如何崇高地为祖国效命,主要是如何卓有成效地指挥二十五个无比英勇的农民,主要是在这昏暗不明的世纪,你如何能够自尊地表现出你特有的价值而不让别人指责为虚伪。一个面对普鲁士大炮连眉头也不皱一皱的人绝不是假勇士;但是让骑兵举起马刀去屠杀用猎枪自卫的工人,拉出一万人的军队去对付四百个工人,这只能说明这种人灵魂卑下,只想升官发财。请看这对舆论发生了什么影响:在这样一场卑鄙的生死搏斗中,唯独没有枪炮的一方才英勇可敬,例如里昂发生的事件就是这样。让我们像巴莱姆 搞计算表那样仔细算一算;少尉先生,尽管屠杀工人很多,但你要把这倒运的‘少’字去掉,就非有六年时间不可 ……”

吕西安听他这样说,暗自想道:“这个畜生,人家也许会说他跟我交朋友已经交了半年了。”谈这一类事情,按理属于私人性质,这样讲会使对方不快,形诸笔墨,那就可以毁掉一切。真有必要好好看看这个充满狂劲儿的狂热分子这种话如何说得出口,而且讲得头头是道,十分动听,如果需要他甚至不惜对一个出身好的青年的自尊心曲意尊重,确实值得看一看。这位博士真会说话,即使谈到私事,完全个人的私事,未经人家要求他也提出一些建议,甚至最体己的劝告——这在别人可能认为失礼,可是由他讲来却讲得那么委婉动听,那么亲切有趣,简直一点也没有居高临下的口吻,一点也不让你感到有什么不舒服,以致非听他讲完不可。其实他讲这些奇谈怪论时采取的手法是非常可笑的,指手画脚俗不可耐的样子也非常滑稽,吕西安虽说是巴黎人,居然没有勇气叫这位博士恢复到正常状态,别来这一套。杜波列恰恰利用他这一点。我想,就是叫他恢复本来面目,他大概也不会感到怎么难堪,因为这一类冒险家脸皮实在太厚了。

吕西安两个月来被烦恼的情绪压得喘不过气来,倒叫外省这么个老医生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完全解放出来。要让吕西安抛开这样一幅有趣的图画,怕他也没有这个勇气。吕西安心中要笑却不能笑,憋得流出了眼泪,他对自己说:“如果我指出这个鼓吹十字军东征的小丑初次来访就这样表演很不得体,我自己也不免太可笑;再说,吓唬他一下,对我有什么好处?”

吕西安现在能做的事就是让这位耶稣修会和亨利五世的狂热党徒不要再拖延观望。其实他也很想坦白说出来,可是弄到最后还是对吕西安讲了一大堆不得体的废话。吕西安当然不肯打断他的话,也没有反驳他。杜波列不愧是一位热烈的传道士,向来不顾人家答不答话,只顾自己讲,这早已是他的老脾气,对此他是毫无难色的。

吕西安只是在关于他的健康问题上才可以骗得过这位医学专家。他认为博士不会想到他的病无非是由烦恼而来,他说“游走性风湿痛”把他折磨得好苦,其实他父亲有这种病,这种病的种种病症他知道得清清楚楚。博士很仔细地问了他的病情,并且认真提出治疗的意见。

这是杜波列第二次出诊,他看好病站起身来,却站在那里不走;他又含含糊糊讲了好多莫名其妙的讨好的话;这里必须听听吕西安是怎么说的。我们的英雄这时突然鼓起了勇气,一点也没有笑出来,只是想:“这次他来看我,要不是我胸有成竹,这个告密者那一套把戏在我面前就玩不成了,这家伙也就毫无趣味了。”接着他说:

“先生,这个嘛,我没有否认的意思。不错,我并没有把我看成是出身‘下贱’;不错,我是带着优越条件走进生活的;我发现法国有两三家大公司正在互相争夺社会利益垄断权;我应当参加亨利五世公司呢,还是参加《国民报》公司?在我还没有做出选择之前,我想先参加路易-菲力浦公司捞他一点好处再说,只有这家公司才可以提供现实的、实实在在的货色;我嘛,我坦白对你说,我只相信实实在在的东西:同样,在有关利害得失的问题上,我一向认为与我对话的人不拿出实实在在的东西给我,那他就是企图欺骗我。我有了一个我选中的国王,对于学习我这一行职业,大有裨益。不论共和党多么值得敬重,多么重要,不论亨利五世党或路易十九党怎样不可忽视,但任何一个党都无法教会我指挥一个中队的骑兵在平原上作战。一旦军人这一行的本领我学到手,我也许就能充分赢得人们对我的敬重,不论在精神上还是在优越的社会地位上,就如同我目前所处的地位这样。不过,对我来说,为能达到极好的社会地位这个目标,我决心参加这三家公司中能够提供最有利条件的那一家。仓促决定、草率选择,可能铸成大错,先生,这你一定是同意的;所以暂时我还没有什么打算;如果有什么人想到我,我很荣幸,那也只有等待将来了。”

吕西安一口气激昂慷慨讲了这么一大篇话之后,他担心极了,唯恐笑出声来。医学博士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才用一种为难的口气和乡村教士的语调回答说:

“先生,看到你对一切应该尊重的事都表示尊重,我非常高兴。”

他方才谈话语气既放肆又穷凶极恶,现在一变而为道貌岸然的长辈口气,这让吕西安高兴得脸都涨得通红。“我对待这个家伙可真够坏的,”他想,“我迫使他不得不放开政治说教,转到感情方面来。”吕西安现在感到自己精力旺盛,占了上风。

“我亲爱的博士,我什么都尊重也好。什么都不尊重也好。”吕西安以一种轻快的语气反驳说。看到博士听了这话现出吃惊的样子,他又说:“凡是我的朋友尊重的,我也就尊重。”接着,仿佛是解释说这话的意思,他又说下去:“不过,究竟谁是我的朋友?谁?”

博士一听提到这么一个尖锐的问题,一下变成了一个蹩脚货,什么本领也没有了,只好讲讲存在于意识中的什么先验的观念,基督徒的内心启示,献身于上帝的信仰等等。

“你讲的这一切,是真是假,在我并不重要,”吕西安从容地继续说,“神学我没有研究过;不过我们现在谈的仅限于实际利益范围之内;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可以一起把德国哲学深入研究一下,德国哲学在特权阶级人士看来,是非常令人满意的,也是明白清楚的。我有一位很有学问的朋友,他对我说:德国哲学已经走到极端,走不通了,于是抬出‘信仰’来,把一切都解释得头头是道,十全十美。关于这一点,根据简单的理性,又什么都讲不通。先生,我很荣幸,我已经对你说过,究竟到哪一家把‘信仰’也作为必要的投资的公司里去任职,我还没有决定。”

“先生,再见吧;我看你要不了多久就是我们的人,”博士满意地说道,“我们的看法完全一致。”他一面拍一拍吕西安的胸脯,一面又说:“现在,你那 游走性风湿痛 又发作了,我给你治一治,会好一段时候的。”

他开了一个方子,走了。

“他并不比那些小巴黎人糊涂,”博士走出去的时候这样想,“这些小巴黎人每年都要到这里来看看吕内维尔 的营盘,再去看看莱茵河河谷。他把在巴黎某个学院从无神论者那里听来的课程,很聪明地背诵了一遍。幸而他讲的那一套美妙的马基雅弗利主义 不过是嘴巴上吹吹的,他的长篇大论里冷嘲热讽都有,幸好这种冷嘲还没有侵入他的灵魂;我们是要干到底的,走着瞧吧。很有必要让他跟我们的一个女人谈谈恋爱,德·欧甘古夫人看来应当下决心甩开那个德·昂丹,那简直是一个废物,这个人已经垮了……”等等,等等。

吕西安感到自己又有了活力,又有了巴黎那种欢快的情绪。自从他在南锡受到可怕的空虚和对任何事物都 索然无趣 的这种感情袭击以后,现在他又开始向往这些美好事物了。

这天夜里,已经很晚,戈提埃先生上楼来到吕西安的住处。

吕西安对他说:“你看这位博士叫我多么高兴;在这个世界上简直再也找不出一个更有趣的江湖郎中了。”

“远不止一个江湖郎中,”共和派戈提埃答话说,“在他年轻的时候,没有几个病人上门,他搞出一种药剂的配方,到药剂师那里亲自动手配起来,两个小时以后,拿到病家去看看这药吃过以后效果怎样。现在他搞政治,和他以往行医做生意一模一样;他本应当上省长。这人虽然已经有五十岁,他的性格从基本上说还是好动的,并且像小孩子那样生气勃勃,定不下来。总之一句话,一般人感到为难不愿干的事,他偏偏爱得要命,这就是做工作。他感到需要说话,需要去说服人,需要制造出一些事件来,需要去战胜困难,知难而进,他有这个需要。他可以一口气跑上五层楼给一个雨伞制造商的家务事提出什么忠告建议。如果 正统派 王党在法国有两百个像他这样的人,而且知人善任的话,我们这些共和派的人,政府对付起来就会更加得心应手了。你还不知道,杜波列确实能言善辩;如果不是胆小怕事,像一个小孩那样什么都怕,胆小如鼠,他可真是一个危险人物,即使对于我们,也是很危险的。地方上整个贵族阶级都由他支配,由他玩弄在股掌之间;我们的主教的副手,耶稣会教士雷伊先生的信贷是他在那里操纵;一个星期前,有一宗投机买卖,这我以后再讲给你听,他就从副主教雷伊那里得到不少好处。我给你详细说说他的手法,因为他是我们那份《黎明报》十分凶恶的敌人。对即将到来的选举,这个不知疲倦的人物早就全神贯注在那里准备,他可以让政府提名的候选人有一两个获得通过,只要省长弗莱隆愿意让他搞垮我们的《黎明报》,并且把我投入监狱。因为他知道我厉害,就像我也知道他厉害一样,我们曾经有机会在一起辩论过。他比我多两个有利条件:他有口才,人又有风趣,在他这一行,他算是第一流人物,这是没话说的;他可以说是法国东部地区最高明的医生,这是有根据的,人们常常指斯特拉斯堡、梅斯、里尔这一带是法国东部;他三天前刚刚从布鲁塞尔回来 。”

“这么说,你曾经问过他你病得是否危险啰?”

“我当然不会去问;良药服用不当,也会把《黎明报》仅有的一个主编夺走,何况他说过,这个主编也许真让魔鬼附了身。”

“你是说人人都有勇气?”

“毫无疑问;甚至比我更有才智的人都不知有多少;但是对法兰西的幸福,对共和国满怀着始终如一的热爱之情,却并非人人如此。”

吕西安从善良的戈提埃这里终于也尝到巴黎青年叫作“涂上果酱的面包”的那种味道,也就是关于美国、民主、省长由中央政府从议会成员中挑选这类乏味的说教,如此等等。

吕西安听了这种印在所有出版物上的议论,想道:“杜波列和戈提埃之间,在精神上是多么不同!后者的正直与前者的狡诈,也许恰好旗鼓相当。我虽然深深敬重他,不过我困极了,真想睡觉。从此以后还能说我是共和派吗?对我来说,这正好证明我是不能生活在一个共和国里的人;任何一种平庸,对我也是暴政,即使是最值得尊重的平庸,我也不能态度冷静地去忍受。对我来说,一个阴险狡猾而有风趣的首相,如沃尔浦尔 或德·塔列朗先生,是需要的。”

这时,戈提埃讲了下面一句话就结束了他这篇演说:“ 但我们法国缺少的恰恰是美国人 。”

“到鲁昂 或里昂去找一个小商人,贪鄙而且缺乏想象力,那就是你所需要的美国人。”

“啊!你真叫我伤心!”戈提埃叫了起来。他站起来,怏怏而去。这当儿时钟敲了一点。

掷弹兵,掷弹兵,你真叫我伤心!

戈提埃走出去以后,吕西安就这样唱起来,“不过,我还是真心敬重你的。”后来他又想:“博士来访,正好是我父亲来信的注解……既然狼嗥了,就得有狼跟着一起嗥叫。杜波列先生显然想叫我改变信仰。好吧,好吧,就改变信仰,让他们高兴高兴……我刚才已经找到一个简单的办法,可以把这批坏蛋逼到墙角:对他们的神圣教义,对他们向良心发出的伪善的号召,我用这么一句谦逊的话作为回答:请问你用什么来回报我?”


[1] 这是一个 正统王朝派 在说话;前面是共和派在说话。(司汤达原注)

译者按:路易-菲力浦(1773—1850),法国国王,生于波旁王室一支:奥尔良家族。1830年七月革命后登位,建立七月王朝,代表金融资产阶级利益,镇压工人和民主运动,1848年二月革命后逃亡英国。 Nh5hpC5Bdq+RMxg78Ep4ghobsPWEYx6Oig7bqchCVSc5S2FvxssWdO2nDFTvQ5f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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