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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关于共和国问题的这番探讨把吕西安搞得颠三倒四,简直把他的内心生活也给毒化了。这种情况持续了几个星期之久。上等人家子弟受到的教育结出的恶果——虚荣,就是折磨他的刽子手。他年轻,富有,表面上看似乎很幸福,偏偏就是不能意兴热烈地去享受那欢乐,人们也许会说他是一个年轻的新教教徒。对他来说割舍也难,他认为他应当多加小心,必须谨慎。“如果你在一个女人面前俯首投降,她就不会再看重你。”这是他父亲对他讲过的话。总而言之,社会给十九世纪提供的欢乐微乎其微,这个社会时时刻刻都让他感到害怕。就和他那坐在 滑稽歌舞剧院 楼厅里的大多数同时代的人一样,他作为一个法国青年,在查理十世的统治下,应该为那难以抑制的艺术乐趣所激动,但是实际上,莫名其妙的虚荣心,一种唯恐忽视文明所规定的千百种细小规则的持续不断的极端恐惧心理代替了一切。他是一个富翁的独生子,人人都对他羡慕得不得了,但这种不利的处境在他要经过许多年才会逐渐消失。

我们不能不看到吕西安的这种虚荣心不停地受到挑动。他的生活环境要求他每天有八到十个小时必须在这样一些人中间周旋应付,而他和这些人交谈的只是他们所知道的事,他所知道的事是无从谈起的。吕西安的同级军官时时又以一种圆滑、伤害别人自尊心的方式让他感到他们比他优越,这优越感就在向他进行报复。这些先生又怀疑吕西安把他们都看成傻瓜,因此他们也憋着一肚子气。所以,当吕西安把穿马裤或戴军便帽所规定的时间搞错,这时就只有看脸色了,准会看到他们那副傲慢的神态。

吕西安在这故意做出的举动和有礼貌的讽刺嘲笑面前,只有不动声色,冷然相对。他却不知道所有这些表现无非是针对他舍得花钱的一种报复行为罢了。他心里想:“不管我怎么说、怎么做,这些先生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克制,是我的 口号 ;我的 作战计划 ,就是尽量少动。”他故意用上了军人惯用的这两个字眼,禁不住自己也笑了起来。因为他下定决心不论对什么人都不讲真心话,所以他不得不笑着自己和自己谈心。

薪饷九十九个法郎,在生活中每天要占去八到十个小时去工作,而且在工作中除去谈这一类事之外,别的是不能谈的。比如兵团采购马匹这样重大的问题,是向 养马的人 直接去买呢,还是由政府在军马供应站进行初步训练;按照后一种办法购进马匹,付款高达九百零二个法郎,而且马匹死亡概率很大,诸如此类。

费欧图中校给他吕西安指派了一个获得过荣誉军团军官勋位的老中尉,来教他有关作战的学问。这个老军人以为教学生就必须讲出一套文辞不可。但对他的这一套文辞,吕西安实在是无法领教,只好和他一起念一本题目叫作《法军战功记》的叙事诗。后来戈提埃先生又介绍一本顾维雍-圣西尔元帅撰写的出色的回忆录叫他读。吕西安挑选了其中叙述这位英勇的中尉曾经参加过的战役的有关章节来读,老中尉就给他讲自己亲眼看到的一些事迹,每当老中尉听到书上写到他青年时期亲身经历的种种场面,往往感动得老泪纵横、唏嘘不已。那个英雄时代由老中尉讲来,讲得十分朴素,他崇高的精神境界有时也表现得十分清楚。过去那个时代,假仁假义是不存在的!这个老农民讲到一些战斗场面,讲到许许多多很有特点的细节,像我们这些人,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凭他那真情实感的声调语气讲起来,真使吕西安热爱共和国军队达到狂热的地步。老中尉讲到意料不到的进军等等之后,又讲到革命如何在军团里展开,讲到会心处,眉飞色舞,兴高采烈。

吕西安每次上课听讲回来,总是目光炯炯,胸中有一团火。可是吕西安的同伴觉得这完全是笑话,任意嘲弄。一个二十岁的人,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天天跑去认真上课,郑重其事地跟一个字都 拼写 不出的老兵学习,真是怪事!但吕西安有自己的看法,他态度严肃,冷冷地看着他们,不为之所动。因此使得那些开玩笑的人狼狈不堪。这样,这些人的一般看法在他面前就不敢直接公开讲出来了。

吕西安觉得他的行为是无可非议的,不过也必须承认,要他不再有什么考虑不周的举动也是不可能的。像选定住所这件事就是一个例子,也可以说是一个错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尉,竟住进一处中校住过的寓所!这件事人人都在议论,不能不提一提。博纳尔先生的那套房间,在吕西安之前,托玛·德·毕桑·德·西西里侯爵先生在这里住过,德·西西里侯爵是轻骑兵团的中校,骑兵二十七团调来就是接替轻骑兵团的。

这一类事吕西安一向是注意不到的,他受到冷遇,他认为不讲礼貌的粗人对上流人士一贯如此,总是排斥他们的,不足为奇。他对任何好意的表示也都当作是骗人的诱饵一概拒绝,而且别人看他也一律认为他这个人心怀怨恨,这也使他伤心难受。我们要求读者,千万不要以为他是一个糊涂虫,他的心灵是单纯的,幼稚的。他在巴黎综合工科学校时,勤奋紧张的学习,对科学的热爱,对自由的向往,青年人与生俱来的宽广胸襟,这一切都使怨恨与嫉妒无所施其力。到了骑兵团,情况变了,这里空闲无事、闷得无聊,半年之后,军事训练结束,不知更要怎么样了。

骑兵团有四五个青年军官,行为举止算是最好的了,匿名信上开出来的告密者名单里没有他们,我们的英雄有意和他们接近交朋友;不过他们对他却总是尽可能敬而远之,或者故意装出要避开他的样子;他只是在几个下级军官中感到态度比较接近,对他殷勤,和他打招呼,不过他们举动也异乎寻常,特别是当他们在偏僻街道相遇时尤其如此。

费欧图中校除了派老中尉儒贝尔给他讲课外,又给他派了一名骑兵中士,专门来给他讲解骑兵排、连、团调动要领的。

费欧图说:“你每个月给这个勇敢的军人的钱可不能少于四十法郎。”

吕西安觉得这话是对他的污辱,不过他思量下来,决定尽力和费欧图先生搞好关系,交朋友,不论怎么说费欧图毕竟见到过德载、克莱贝尔 、米绶,是见过桑布尔-默兹战争大场面的人物。吕西安发现:正直的费欧图,过去固然英勇善战、风光得很,如今在中士的四十法郎中也克扣一半塞进自己的腰包。

吕西安叫人定做了一张冷杉木大方桌,还用胡桃木做成一些两个骰子大小的小木块,在方桌上一个木块代表一个骑兵团的骑兵。他每天由中士指导在桌面上演习骑兵操练两个小时;可以说,这是他最愉快的时间。

这样的生活渐渐也就习惯了。一个年轻少尉所有的这样那样的不习惯和感觉逐渐变淡,不论对什么事渐渐也就不再觉得有什么难堪或高兴,除此以外也别无办法可想;可是,吕西安对那些人仍然深感厌恶,对他自己也几乎感到可厌。他的房东小麦商博纳尔先生长时间以来逢到星期日就邀请他一同下乡吃饭,他一直拒而不往。有一次,他接受了房东先生的邀请,后来,他和戈提埃先生结伴一路回到城里。读者已经知道,戈提埃先生是共和派的首领,《黎明报》的主编。这位戈提埃先生也是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强健的青年人,长得像大力士;他的金发很美,但留得未免太长了一些,不过这正是他的喜好所在。戈提埃先生举止落落大方,做起事来精力充沛,坚强有力,他显然是一个有信仰的人,这就使他的俗气的一面得到了一定的补救。这种庸俗气相反在他的同党身上却显得放肆、更加恶俗。他为人是严肃的,从来不讲什么假话;他是一个有顽强信念的人。透过他关于建立一个法国式政府的强烈热情,人们可以看到他胸中怀着优美的心灵。吕西安在回来的路上把这个人同他的敌党的头头弗莱隆先生做了一番比较。吕西安认为戈提埃先生一不偷二不盗,凭一名地籍丈量员的职业谋生。至于他的报纸《黎明报》,他每年还要贴进五六百法郎,甚至为它坐牢几个月,这还没有计算在内。

没有过去几天,这个人在吕西安心目中,就成了他对南锡所持的偏见中的一个例外了。戈提埃和他的舅父博纳尔一样,身材魁梧,有着天才人物那样的脑袋,长着一头美丽好看金黄的卷发。他说起话来有时的确雄辩有力,很有口才,讲到法国未来的幸福和理想时代更是滔滔不绝,他认为到了理想的时代,人们执行任何公共职务都是无偿的,得到的只是荣誉。

他的言论很能打动吕西安,但吕西安对共和国最大的不满——必须谄媚民众这一点戈提埃始终没有办法把他驳倒。

他们交往了六个星期,吕西安不意又发现戈提埃确实是一位第一流的几何测量学家,这个发现使他深深感动:这个地方,和巴黎相比确实有它不相同的地方啊!吕西安对高等数学原是非常喜爱的,自此以后,他常常整个夜晚和戈提埃在一起讨论数学上一些问题,或者讨论傅里叶 关于地热、安培 发现的许多事实,当然也要讨论对事物进行分析这样的习惯是否妨碍考察经验条件这样带根本性的问题,如此等等。

戈提埃对他说:“请你注意,我不仅仅是几何学家,我主要是一个共和派,《黎明报》的一个编者。如果戴朗斯将军,或者你们那位马莱尔·德·圣梅格兰上校发现你和我谈话,他们对我是拿不出什么新花样来了,他们对我所能搞的都已经搞过,但是对于你,他们就可以开除,或者把你作为一个坏分子遣送到阿尔及尔去。”

“说真话,这对我也许倒是一件幸事,”吕西安回答说,“或者,用我们喜欢的精确数学语言来说,对我施加更重的惩罚也不过如此;我相信,我现在就已经厌烦透顶,一点也不夸大。”

戈提埃试图说服吕西安,要他相信美国民主,讲得头头是道;吕西安耐心听他长篇大论讲完,然后直率地对他说:

“我亲爱的朋友,你的确使我感到安慰;不过,我想我如果不是在南锡当这个少尉,而是在美国辛辛那提或匹兹堡 ,那我只有更加厌烦更加苦恼,你知道,面临可能遭到的更大的不幸,对我来说,这说不定倒是绝无仅有的安慰。我只为自食其力,每个月赚到九十九个法郎,才离开我本来过得很愉快的大城市的。”

“有什么人强制你吗?”

“我下到这个地狱来完全出自自己的意愿。”

“那好嘛!走出地狱,逃之夭夭。”

“对我来说,巴黎算是完了;即使我回去,也不能恢复到我没有穿上这身命中注定的绿军装之前的那个样子了;那时,我可能还是一个有所作为的青年。从此以后,人们将会看到我是一个一无所能的人,即使当一名少尉,也不是我能胜任的。”

“别人怎么看随他去,既然实质上你不过是为有趣好玩才穿上这身军装。”

“一言难尽啊,我贤明的朋友!我有一种你不能理解的虚荣;我的处境也许是难以忍受的;有一些嘲笑,我也许就对付不了。我已经陷入绝境,难以自拔,我看只有战争爆发,我才能摆脱出来。”

吕西安把这些心事以及交上这位新朋友的经过都写信告诉了他的母亲;他要求母亲看过信以后原封退回给他;他们母子之间一向有默契,互相以最坦率的友情来对待。他在信上写道:“我的不幸这里我就不讲了,我若是成为父亲和我离开就会感到生活黯然无光的人的嘲笑对象,那我就会加倍痛苦。”

那天夜晚在博纳尔先生家中遇到戈提埃先生并和他交了朋友这件事幸好马莱尔上校不知道。这真可说是吕西安的幸运。这位长官的存心不善、心怀恶意在骑兵团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也许这位体面人物早已打定主意要搞出一次决斗来,好把这个年轻的共和派从他这里给搞掉。他认为这个共和派太放肆,有恃无恐,竟敢公然 犯上顶撞

有一天早晨,上校派人来找吕西安,而吕西安整整给拖延了三刻钟才见到这位长官。他被引进一间很脏的接待室,那里正好有三个骑兵在擦二十双皮靴,他只好站在中间等。他想:“这明明是故意制造事端,只当没这一回事,对他这种坏心思只能用这个办法对付。”

上校紧紧咬着嘴唇,拿着酸溜溜的腔调,对他说道:“先生,有人向我报告,报告说你在你的住处大吃大喝,阔气得很,这种事,是不能容忍的。随你多么有钱,你都应该和你的同志各位尉官先生一样吃四十五法郎的伙食。我的话完了,先生,你可以走了。”

吕西安气得心怦怦直跳。从来还没有人用这种腔调和他说话。“照这么说,就是在吃饭时间,我也非得和这些可爱的同志混在一起不可了,这些人唯一的乐趣就是在我面前用他们超人一等的优越感活活把我压垮。博马舍 说过: 我的生活就是战斗 。我的天,这话应该轮到我说了。”他笑着对自己这样说,“好吧!我顶得住,受得了。戴维鲁瓦以后就没机会反复说我只是费力出生了;我要回答他,我也在费力生活。”吕西安立刻就去缴了一个月的伙食费;当天晚上,就到食堂去吃晚饭,并且摆出一副令人惊奇的鄙夷态度和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态。

两天后,清晨六点钟,骑兵团士官长之一、上校的心腹和狗腿子跑到他的住处来找他。这个人摆出和颜悦色的样子对他说:

“没有经过上校批准,中尉和少尉先生禁止离开兵团驻地方圆两里的范围。”

吕西安不说话。士官长生气了,板起面孔,傲慢地拿出一份书面的地形标志图留给吕西安。这上面各条不同的道路两里范围的界线都写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要知道,沃邦的工程兵团修建南锡城,就是布置在这样一片恶劣而干裂、寸草不生的平原上的。出城三里就进入勉强可以通行的丘陵地带了。吕西安这时真恨不得举起手来把这个士官长从窗口扔出去。

他冷冷地问:“请问,各位少尉先生遛马,是跑呢,还是只许一步一步地走?”

“先生,你的问题,我回去报告给上校。”士官长气得满面通红,回答说。

一刻钟以后,一匹快马给吕西安送来一份书面命令,上面写着:

勒万少尉,无端侮慢上校的命令,着即禁闭二十四小时,以示惩戒。

此令。

马莱尔·德·圣梅格兰

“天啊!你压不倒我!”吕西安吼叫着。

这次挨整,反而使他精神大为振奋。南锡这个该死的地方,真叫人无法忍受,干军人这一行在他看来早已成了弗勒吕斯 和马伦哥传来的遥远的回声了;但是,吕西安一定要让他父亲、戴维鲁瓦看到:不论什么挫折他都是经受得住的。

就在吕西安关禁闭的那一天,骑兵团的高级军官异想天开居然试图前去拜访德·欧甘古夫人、德·夏斯特莱夫人、德·毕洛朗夫人、德·马尔希夫人、德·高麦西夫人等等。他们来到这几位贵妇人府上,发现轻骑兵二十团有些军官也在座。促成他们搞出这样一次活动的许多理由这里不想多话,以免惹起读者的气愤,他们这次活动实在蠢得令人难以置信,不过那个巴黎最年轻的青年倒是与此无关的。

这些军官,正因为他们属于 稳健派 掌握的军团,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一次无礼的接待,这一点让我们这位给关了禁闭的英雄非常高兴。在他看来,这些贵妇人即便是在一些细枝末节上也都在精神上增添了不少光彩。

德·马尔希夫人与德·高麦西夫人年事已高,她们看到这些先生光临她们的客厅,就装出惊恐万状的样子,仿佛是看到了一七九三年恐怖时期的巡逻警卫那样。德·毕洛朗夫人和德·欧甘古夫人府上接待这些客人,情况有所不同,她们那里的人显然已经接到命令要嘲弄一下二十七团的高级军官,因为他们走过前厅,迈出大门,仿佛是发出了信号一样,接着就传来了一阵狂笑。德·欧甘古夫人和德·毕洛朗夫人话也少得出奇,可是她们精心选出的几句话,恰恰使无礼达到粗野的地步,甚至讲这种话的人连一般处世之道也触犯了。在德·夏斯特莱夫人那里,下人处理得更妙,索性大门紧闭,挡驾了。

“哎呀,上校是苦水只好往肚里咽。”费欧图说,他是在夜晚他的活动不被人家注意的时候来看望吕西安,特地为他关禁闭来慰问他的,“上校从那个德·欧甘古夫人家里出来,那个太太望着我们,一味笑个不停,就是上校本人也不愿意叫我们相信我们真是受到好意和愉快的招待,什么像朋友一般,什么不拘礼节地谈了话……活见鬼!回想过去,我们从美因兹到巴荣讷 ,穿过整个法国,向西班牙挺进,像这么一个太太,早把她那个玻璃窗砸个稀巴烂!德·马尔希伯爵夫人,该死的老太婆,我相信她至少已经有九十岁,等我们起身要走,她才拿出酒来招待客人,就像对待马车夫一样。”

吕西安关禁闭出来以后,又了解许多其他的细节。我们忘记交代:博纳尔先生已经把吕西安介绍给五六家资产阶级人家。他在这些人家里,就像在西尔维亚娜·贝尔序小姐家里一样,所见所闻仍然是那不变的装腔作势以及故意做出来的和蔼善意。使他最感头痛的是他发现这些做丈夫的资产者跟他们的女人彼此戒备森严,当然不是事先互有约定,而主要是出于嫉妒和坏心肠。 他们当中 有那么两三位 太太 ,因为自己似乎有话要说,于是美目流盼,若有所语,她们也拿这样的眼风看吕西安;怎么和她们接近呢?在她们四周,甚至就在她们自己身上,又是怎样的矫揉造作、故作多情啊!同这些做丈夫的先生一起玩波士顿 ,不知要打多少盘,简直是无休无止,特别是要想赢他们,比登天还难!吕西安缺乏经验,总是一败涂地,大输特输,弄得他很是沮丧,他说他宁可晚上一人坐在家里发闷,也不愿和这些做丈夫的先生一起玩牌,而且每次这些先生总是谨慎地叫他背对着客厅里最漂亮的女人。他情愿坐在牌桌一边当一个看客。而这些可怜的女人的无知也是难以想象的。由于财产有限,这些做丈夫的人喜欢凑在一起看报纸,他们的 太太 从来不看报。她们扮演的角色就是生孩子,孩子病了,照料孩子,就是这么一回事。只有到了星期天,手挎在丈夫的胳臂上到外面去散步,把她们五彩缤纷的衣裙和披肩拿出来炫耀一番,这些做丈夫的男人适时地评论评论,算是酬谢她们忠实地尽到了做母亲做妻子的职责。

吕西安经常接近西尔维亚娜·贝尔序小姐是因为这样的交往比较方便,只需走进她那家店铺就成,不费什么事。我们这位英雄最后也只好赞同省长先生的主张,因为省长先生本人每天傍晚满面春风地前来敲开这家卖酒的店铺的后门,本省最高首长也不需要在店堂里停留,登堂入室,直接走进里间就成了。他一来到里间,也就到了本省纳税最多的一位业主家里,如同他曾经在写给内政部长的信中所说的情形那样。

吕西安每隔一个星期到西尔维亚娜小姐家去做客一次,而且每次告辞出来总是说他这个月内不想再去了。有一些时候,他天天都去。费欧图讲的故事和他的气愤不满,还有上层军官们在贵族太太方面的失意,他们的态度作风让他感到他与他们之间存在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这又使吕西安思想中发生了矛盾。“这里的社会环境对于穿我这身制服的人是拒绝的,但无论如何都要打进去才行。他们同许多资产阶级一样,也叫人讨厌;不过应该去看一看;至少战胜这种困难在我也是一件愉快的事;我必须让我父亲给我搞几封介绍信来。”

郑重其事地给这样一位父亲写信也是不容易的。勒万先生除了银行信件外,其他没意思的信件按他的脾气,看也没有看完就丢到字纸篓里去了。吕西安想:“越是容易办的事,反而越容易让人家开玩笑,捉弄我。贵族区公证人彭班先生,贵族党在外省捐款和发往西班牙的货物这类事都是他一手经办的,他在钱的事情上又要靠我父亲帮忙。所以只要彭班先生能在信上写上三言两语,我一定会在洛林省贵族人家受到出色的接待。”吕西安就是按照这个想法给他父亲写了信。

他焦急地等待回音,可是他父亲寄来的并不是什么大邮包,而仅仅是一张小得不能再小的便条。

亲爱的少尉:

你年纪还轻,可以说是很富有的,无疑也自信仪表堂堂,至少你现在已经有了一匹好马,价值一百五十路易之多。在你现在所在的地方,一匹良马等于一个人的一半。南锡地方那些 小贵族 的领地如果还不能为你门户洞开的话,那么你就连一个普通的圣西门派也够不上了,这是势所必然的事。我敢打赌,连梅力奈(吕西安的一个仆人)也比你强得多,他感到手足无措的只是不知夜晚选择什么消遣才好。我亲爱的吕西安,studiate la matematica(要努力研究数学),还要变得更为深沉一些。你的母亲身体康好,你的忠诚仆人我也一切均好,勿念。

弗朗索瓦·勒万

收到父亲写来的这样一封信,真把吕西安气死了。后来,到了晚上,他骑马在两里限制范围内兜了一圈回来,看见他的仆人梅力奈在一家商店门前的街道上,坐在一圈女人中间,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他想:“我父亲确实贤明。你看,我是一个大傻瓜。”

几乎就在同时,他发现这里有一家图书阅览室,里面点着一盏很亮的煤油灯;他叫仆人把马送回,走进阅览室,想换换脑筋、散散心。不料第二天一早七点钟,马莱尔上校就打发人来把他叫了去。

这位长官凛然不可侵犯地开口对他说道:“先生,共和派确有人在,这真是法兰西的不幸。不过,在国王陛下委托给我的兵团里面,我可不愿意看到共和派。”

吕西安吃惊地看着他。他又说:

“先生,否认也没有用;你在抽水机路彭乐威公馆对面,在施密特阅览室待了一天。我已经奉到指示:这个地方是无政府党的巢穴,是南锡城最无耻的 雅各宾党 不良分子经常出入的地方,你真不知羞耻,同每天夜晚到这里来碰头的那些穷光蛋勾勾搭搭。有人看到你在这家铺子前面不停地转来转去,还同那些人交换暗号。人们甚至认为南锡那个匿名给《国民报》捐款的人就是你,内政部已经有指示给将军戴朗斯男爵,说这个捐款人已经汇出了八十法郎作为偿付报纸的罚款……”

吕西安似乎要开口说话,这时上校勃然大怒,大声叫道:“用不着你说话,先生,你要是不幸承认你做出这种蠢事,我就非把你送到梅斯司令部去不可。不过,我不希望一个青年就此毁掉,尽管他已经犯过一次错误。”

吕西安也愤怒到了极点。上校在说话的时候,他不止一次想从这宽大的杉木桌上拿起笔来当场写辞职书不干了。这张杉木桌是很脏的,上面染满了墨水,这个专横粗暴、不怀好意的家伙就坐在这张桌子的后面。可是,一想到他父亲将会怎样取笑他,吕西安就不动了;又过了几分钟,他想作为一个正直的人,他应该让这个上校知道他是受骗了,要么就是他想要欺骗别人。

“上校,”他说,因为生气,声音也在发抖,不过他控制得不错,“是这样,巴黎综合工科学校曾经把我开除,是有这么一回事;有人说我是共和派,其实我不过是一个冒失鬼。除开数学和化学以外,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研究过政治,那些极端严重的攻击言论,不论对什么形式的政府,我不过是浏览过一下,因此,究竟怎样的政府适合法国情况,我还没有能够形成什么意见……”

“怎么,先生,你居然敢承认你不理解国王的唯一的政府……”

这位可敬的上校把几天前他在政府出钱办的报纸上读到的一篇言论,一口气讲了足足有这里三页篇幅这么长的一篇训斥,这里只好从略了。

“我把这个凶恶的告密者估计得太高了。”吕西安一边听着长篇训话,一边这样想;他暗自琢磨着要讲出一句什么用字少而含义丰富的话来。

最后他高声说道:“走进这家阅览室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谁能证明事实不是这样,我就输给他五十个路易。”

上校含着一股酸苦味反驳他说:“不关金钱的事,你有钱,大家都知道,好像你比别人知道得更清楚似的。先生,昨天在施密特阅览室,你不看《巴黎日报》,也不看《辩论报》,这两种报纸都是摆在桌子正当中的,可是你偏偏去看《国民报》。”

“那个地方倒真是有一个观察准确的观察员。”吕西安想。接着他就详细讲了他在那个地方做了些什么,鸡毛蒜皮的细节也详详细细说了一通,迫使上校不得不对以下几点表示同意:

第一,他吕西安,在前一天晚上,确实看了一份报纸,这是他到兵团以后第一次在公共场所看报;

第二,他在施密特阅览室仅仅逗留四十分钟;

第三,在这四十分钟时间内,他全部在阅读一份关于莫扎特《唐璜》的六栏文章,他把这篇文章的要点复述了一遍,作为证明。

就像这样,上校盘问了两个小时,吹毛求疵地审查了事实经过,最后,吕西安走出来,气得脸色惨白;上校居心不良,那是显而易见的,不过,我们的这位少尉倒也感到高兴,他把人家对他的控告逐条驳回,弄得上校也是哑口无言。

吕西安走到马车出入的大门口,这才算喘出了一口大气,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宁可和我父亲的那些仆人一起生活。”这一天,他骂“浑蛋!”骂了有二十多次。“我现在是二十岁,我骑的马是全城最漂亮的一匹马,在这个 稳健派 掌握的军队里,在这个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军团里,如果我竟 栽了跟头 ,那样的话,在我朋友眼中,我这一辈子就只好是一个大傻瓜了。我必须干他一下子,因为,我真的被革职的话,人们在巴黎说起我来,至少也会说到我还是采取了行动的,讲出去也好听一些。凡是进了军团,一向是有这样的惯例的;至少,在我们那些客厅里,人家也是这么看的。我的天,如果我为此送了命,那我也一无所失。”

晚饭以后,洗刷马匹的任务做好以后,在军营的院子里,他对几个和他一同走出来的军官说:

“这里到处都是密探,他们到上校那里告我,什么罪过也没有,只抓住一些最最无聊的琐事;他们希望我是一个共和派。好像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地位财产可以丢掉似的。我很想认识认识这位控告者:第一我想请他证明我有没有犯过什么过错,第二我要请他尝一尝我这条马鞭的味道。”

开始,没有一个人出声,后来他们就岔开讲别的事情了。

这天晚上,吕西安散步回来,在路上,他的仆人交给他一封信,这封信折得很好看;他打开信一看,上面只写了三个字: 变节者 。在这一刹那吕西安也许是全军骑兵当中最不幸的一个了。

“你看他们这是在怎样处理他们的事情的!”后来他想道,“这些可怜的青年人,谁对他们说过我是和他们有同样的想法的?难道我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只有变成一个大傻瓜才会想到去治理国家,我连我自己的生活都治理不好。”吕西安想到要自杀,这还是第一次;极度的苦恼,使他变得心情不好,满怀恶意,使他不能按照事物的本来面貌去看待它们。比如说,骑兵团本来也有八到十位很好的军官,他视而不见,一点也看不到他们的优点。

第二天,吕西安又和两三位军官大谈共和主义。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对他说:

“我亲爱的朋友,你天天总是唱一个调调,听也听腻了;你进过巴黎综合工科学校,叫人开除了,因为有人诽谤你,如此这般,可是这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嘛,我也有倒霉的事,六年前,我也受到过冤屈迫害,可是我决不拿它去叫我的朋友厌烦。”

说他是讨厌的人这种指摘,他也许并不想去反驳。他到军队来,当初曾经跟自己说过:“我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给军团某些可能缺乏教养的人进行教育的;他们有谁赏光对我撒野,我当然要抗议。”所以,听到这样对他非难,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说:

“我是担心我使人感到厌烦,很可能是这样,先生,你说的话我相信。不过,诬指我是什么共和主义,这是我坚决不能接受的。这一点我要用我的剑来公开宣布。如果你愿意用你的剑和我较量较量,先生,我将十分感谢你。”

这话一出口,那几个青年人精神立即为之一振;吕西安看到大约有二十几个军官也立刻团团把他围住。这次决斗在全骑兵团成了一次空前的轰动事件。决斗决定在当天晚上举行,地点选在靠近城墙某个荒凉污秽的角落。双方拔剑相击,结果都受了伤,幸好两人都没有丧命,国家没有损失一个人。吕西安右臂上有一处受伤很重。他对这一处伤口无意讲了一句俏皮话,话肯定讲得并不高明,因为没有人听得懂。他的证人很不高兴,问他要不要帮忙送他回去,他说不要,证人就丢下吕西安径自走掉了。

吕西安坐在一块石头上;当他要站起来的时候,只觉浑身无力,人也觉得不好;这时天已经黑下来了。一阵轻轻的响声把吕西安从麻痹状态中惊醒;他张开眼来一看,看到一个骑兵站在他面前,对着他笑。

“瞧,我们的老爷喝得都醉死过去了。”骑兵说,“好呀,说也是白说,我也把钱喝了个精光,可也没有见过醉得像老爷您这样的。该死!比我 有钱 ;拼命地喝,您比骑兵耶罗姆·梅努埃厉害多了。”

吕西安只好看着这个骑兵,就是没有力气说话。

“我的少尉,您走路怕是很困难吧;您是不是愿意让我扶您站起来?”

如不是看到军官真喝醉了,梅努埃是不会这么说的;可是看到老爷(士兵都是这样叫老爷的)醉得站也站不起来了,他打心里觉得好笑,他就像真正的法国人那样,能够这样和长官说话,也确实打心里感到高兴。吕西安望着他,用了很大气力才说出:

“求你帮帮我。”

梅努埃把手伸到少尉的胳膊下面,帮他站起来。梅努埃觉得左手给沾湿了;他抽出手一看,沾满一手血。

“坐下,坐下。”他对吕西安说。

他声音里充满着敬意和热忱。“见鬼!不是喝醉的,”他对自己说,“是中了一剑。”

“少尉,要不要我送您回家?我有力气。不过,最好让我给您脱下衣服来;让我把伤口扎上。”

吕西安没有答话。梅努埃转眼之间就把制服脱了下来,撕开衬衣,用衬衣的一条袖子做成一块垫布敷到靠近腋下的伤口上,然后用他的手帕使劲把伤口扎紧;他跑到邻近一家小酒店端来一杯烧酒,浇在绷带上把它弄湿。烧酒还剩下一点,他让吕西安喝了。

“你等一等。”吕西安对他说。

停了一停,他才讲第二句:

“这是一个秘密。你到我住处走一趟,叫人驾上四轮马车,你跟着来接我。你要帮我的忙,这件事千万不能叫人起疑心,特别是上校。”

“老爷终究不是笨蛋。”梅努埃走去找马车,心里这样想。这位骑兵很感自豪。“我去给那些穿着阔气的号衣的仆役下命令。”梅努埃本来并不把吕西安放在眼里,但是看到他受伤,对这意外事故他倒挺得住,因此正像一刻钟之前他看不起他,既是十分激烈而且自恃有理一样,现在却变得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样也是热烈而且有道理的了。 ZSekwJvkSU3ApyggMwnIcwivrnPkSmpCwChnfDzbbeVgrYwMyiqhhiEXjzO3GFz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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