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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二天清晨,吕西安在城内大广场,经营小麦生意的巨商博纳尔先生家里租下一套房间。就在当天晚上,他从博纳尔先生那里听说费欧图上校已经宣布说他是吕西安的保护人,扬言保护吕西安,对付马莱尔·德·圣梅格兰上校某些隐隐约约的恶意中伤。这个消息是博纳尔先生从给下级军官供应烧酒的随军小卖部老板娘那里听来的。

吕西安真是被搞得心怨意丧;在这里不论什么都弄得他心绪恶劣:城市丑恶不堪,咖啡馆不洁净,面目可憎,里面坐满和他穿同样制服的下级军官;这许多人的面孔上,且不说看到殷勤可喜的面色,就连巴黎到处可以看到的礼貌这里一个也挑不出来。他去看望费欧图先生,如今他也不是以前和他一起从巴黎出来旅行的那个人了。不错,费欧图保护过他,为了让他感觉到这一层,也摆出了傲慢的神气,而且这种保护粗俗无礼,更叫我们这位英雄心绪坏到了极点。

“一个月赚九十九法郎薪饷 ,就必须忍受这一切,”他心里这样说,“赚几百万的人,又当怎样!”他怒气冲冲地想,“保护!叫他保护,叫他做我的仆人我都不愿意!”由于这种可恼的事,他心情实在太坏了。如果吕西安的房东此时也像他这般模样,生硬,痛苦,发脾气,也自以为是 当之无愧的 巴黎人,那么他们两个人一年中未必能说上十句话。不过胖胖的博纳尔先生只对金钱事务有兴趣,兴趣极深;其次只要对他在小麦生意上赚四分利不加妨碍,他人倒是随和可亲、喜欢交际、很殷勤而且又很能 笼络人 的。博纳尔先生经营的是谷物生意。他叫人在他的新房客的房间里摆了许多小巧的家具,他预计再过两个小时他们就可以在一起愉快地聊聊了。

博纳尔先生劝吕西安到贝尔序太太商店买一批利口酒 贮存起来。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如不是这位可敬的小麦商提醒他,他就不会想到一个算是有钱的少尉准备在兵团打开局面必须备有利口酒才算光彩。

“先生,这位贝尔序太太还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儿,西尔维亚娜小姐;德·毕桑上校也在她这里买酒。她那家漂亮的商店在那边不远,走过几家咖啡馆就到了;在咱们资产者看来,她是我们的美女,”他用一种和他的胖脸不相称的严肃态度说,“从她具备而别的女人缺少的人品贞操来看,她是能够和德·欧甘古夫人、德·夏斯特莱夫人、德·毕洛朗夫人等人相媲美的。”

这位好心的博纳尔是地方上共和派的领袖,戈提埃先生 的娘舅,否则他是不会讲出这样一些恶意的看法来的。《黎明报》是洛林省一份美国式的报纸,它的几个年轻编辑经常到他家里来聊天,喝喝潘趣酒,他们说服他让他相信卖给他小麦的那些贵族地主的某些行为是蓄意对他侮慢。这些年轻人口头上是共和派,或者自命为严肃的共和派,而在内心深处,对于与贵族年轻女人之间阻隔一道铜墙铁壁很为伤心,因此他们只有在散步时或在教堂内才能瞻仰年轻贵族女人的美貌和迷人的风韵;凡是不利于这些贵妇人的流言蜚语他们都收集起来,以此作为报复;这些诽谤的出处一直可以追溯到她们的仆人那里,因为在外省敌对阶级之间即使间接联系也都根本不存在了。

现在再说我们这位英雄。他在博纳尔先生的启发下,立刻挎起马刀,戴上科巴克帽 ,直奔贝尔序太太商店而来。他买了一箱樱桃酒,又买了一箱科涅克白兰地,还买了一箱标明一八一〇年份的朗姆酒;付钱的时候,现出一副若无其事、无动于衷的神气,意在引动西尔维亚娜小姐。他高兴地看到他的风度确实配得上 练兵场 上的一位上校,动人的效果是一点不差的。品德极好的西尔维亚娜·贝尔序本来在房间楼板上开的气窗居高临下正好看到店堂,看见这位惊动整个商店的顾客不是别人,正是昨天骑了省长先生那匹名马 拉拉 的青年军官,就急急忙忙跑了出来。资产阶级美女中的皇后高兴地听着吕西安对她讲话。吕西安想:“她的确很美,但不是我所希望的那种美。这是现代艺术家仿照古代雕像雕出来的朱诺 像:缺少纤细和单纯,轮廓也嫌滞重,但并不缺乏德国女人的那种青春气息;双手粗大,脚也嫌大,面部的线条过于工整,显得娇媚作态,所有这一切掩饰不住过于显著的骄矜傲慢。有些人就因为上等人家女人这种自负而无法容忍!”吕西安特别注意她头部向后一扬的动作,俗气之中带有高贵气派,做出这样一些动作来无非告诉人家陪嫁有两万埃居之多。吕西安想起回到自己的住处反正是烦闷难熬,索性就把拜访商店的时间延长。西尔维亚娜小姐见她已经取得了胜利,于是在他的赞同下婉转地讲了关于军官先生以及他们献殷勤所包含的危险这样一些一般性的看法。吕西安说,危险是双方都有的,他说他此刻就感到有危险,等等,等等。他暗想:“这一点这位小姐应该心知肚明,不必讲出来,虽说讲出来也不足为奇,可是这样的事就把她这一席日常谈话给带上缺陷了。”他在南锡美女西尔维亚娜身上所欣赏的大致如此。等他从这位小姐那里走出来,南锡这个小城更加让他觉得讨厌。他默默地随着那三箱如西尔维亚娜小姐说的 含酒精饮料 走着,心中想道:“我应该找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给费欧图中校送两箱去。”

这个青年人这一夜过得真是糟透了,尽管最光辉最愉快的生活由此开始。他的仆人奥伯里,在他父亲家中做事已有多年,这人总是冒充有学问,喜欢出主意、提意见。吕西安叫他明天一早就回巴黎,给他母亲送一箱蜜渍水果去。

第二天吕西安把仆人打发走了以后,就出门去了。天上乌云密布,刮着一阵阵北风,凛冽刺骨。我们的少尉整整齐齐穿着制服去军营巡视,他是应当穿这么一身制服的。此外,他听说许多必须遵守的规则当中有一条:没有得到上校特许,资产者穿的燕尾服不能乱穿。按他的收入,他只能在这个设防的城市肮脏的街道上安步当车,而且每隔两百步还要听到岗哨叫出无礼的呵斥声:“口令?”他雪茄烟抽得不少;这样闲荡了两个小时以后,他想找一家书店去看看,没有找到。这里只有一家什么店铺,他见有一些书陈列在那里,他连忙推门进去,原来这是一家靠近城门卖干酪的商店代售的《基督徒日课》。

他走过许多家咖啡馆;咖啡馆的玻璃窗被室内浊气熏得黯然无光,他下不了决心,一家也没有进去;他想里面的气味一定难以忍受。在这些咖啡馆,他听到里面发出笑声,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某种又羡又嫉的心情。

这天晚上,他对政府的组织形式、生活中值得追求的利益等问题,深入地思考了很久。“如果这里有剧院,我要设法找一位歌唱演员去谈情说爱;也许我发现她的爱情不像西尔维亚娜小姐那样负担太重,至少她不一定非嫁给我不可。”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把未来看得这么阴暗。“我只好像现在这样生活下去,至少要一两年,不管能不能搞出什么花样来,目前是这样,日后怕也是这样。”对于这一篇道理他是无法反驳的,这样一来就使他没有可能去设想一些比较不那么阴暗伤神的景象了。

那次出操以后,有一天,费欧图中校路过我们这位英雄的住处,在门前见到他派来替吕西安专管马的那个骑兵尼古拉·弗拉梅。(吕西安那匹英国种的马需要一个骑兵专门洗刷侍候!同样,吕西安每天也要到马圈跑上十次。)

“喂,你看少尉怎么样?”

“很好一个小伙子,很大方,不过,中校,他总是不开心。”

费欧图走上楼去。

“我的好兄弟,你那一部分刚才我已经给你视察过了;因为我现在当上了你的‘大叔’,人们在贝尔希尼部队都是这么说的,我在那里当过骑兵队长,确实啊,那是在去埃及之前,因为我是在缪拉 指挥下,在阿布基尔才当上骑兵中士的,而且半个月后,我就升了少尉。”

在吕西安看来,这些英雄事迹的详情细节毫无意义;一听到“大叔”二字他就觉得身上一颤;不过,他立刻就恢复了常态。

“哎,好!我亲爱的大叔,”他打起精神来高兴地说,“非常荣幸,我特别为你带来三位可敬的婶娘,我希望有幸给你介绍介绍。就是这三位:第一箱是 黑森林樱桃寡妇 ……”

“她嘛,我留下,留下。”费欧图大笑着说。他走近已经打开来的一箱,拿出一瓶装在瓷瓶里的酒来。

吕西安想:“哪里还要找什么托词,根本不需要。”

“中校,这位婶娘已经发了誓,不肯和她妹妹 科涅克小姐 分离,一八一〇年的科涅克白兰地,听到了吧?”

“真是,你真行,想得真好!你真是一个好小伙子!”费欧图连声叫道,“我的朋友戴维鲁瓦,把你介绍给我,我真该多多谢他。”

这位可敬的中校为人并不小气;花钱买两箱利口酒,在他是不会去想的,这许多好酒从天而降,他自是心花怒放。他尝过樱桃酒,又品一品白兰地,两种好酒互相比较了半天,很受感动。

“咱们还要谈谈正经事:我也是为此而来的。”他装出一副神秘的样子,沉重地靠在躺椅上说,“你花了不少钱:三天买了三匹马,这我没有意见,好!好!很好!不过,你那些只有一匹马的同志会怎么说,何况他们经常又只有三条腿?”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你知道他们说了一些什么话吗?他们说你是共和派;所以,马背上驮的重负就把 咱们 给压伤了。”他狡黠地说,“你知道怎么回答吗?去搞一幅路易-菲力浦肖像,要骑在马上的,再配上贵重的金边镜框,挂在五斗橱上面正中那个突出的地位上;这么办,大家欢喜,表示敬意嘛!”他吃力地从躺椅上站起身来,“明理的人,一句话就解决问题。我看你不笨。敬礼吧!这是校级军官致敬的一种方式嘛。”

“尼古拉!尼古拉!你给我到街上叫一个没事干的老百姓来;你当心跟他把这两箱酒给我送到我的住处,你知道,梅斯路4号,路上小心,不要跑来说酒瓶碰破了;同志,这可不行!我想起来了,”费欧图回过头来对吕西安说,“这是上帝恩赐的好东西,一瓶酒砸碎就永远没有了;我还是自己走一趟,不是闹着玩的。我亲爱的同志,回头见。”他拿他那戴上手套的拳头对着五斗橱上面的地方说:

“你听好,挂上一幅漂亮的路易-菲力浦像。”

吕西安以为这个人已经走了,不想费欧图又在门口出现:

“还有!你的皮箱里可不能藏着……书,不好的报纸,特别是小册子,一本也不能有啊。任何 不良读物 一律禁止,马尔坎说过。”说到这里,费欧图往房间里走进四步,低声说,“马尔坎,就是那个大个子麻皮中尉,已经从巴黎来到咱这里。”他又把五个手指并拢再把手放到嘴边上说,“上校本人也怕他;好了,就这样吧。这些小事人家都不注意!对不对?”

吕西安想:这人心还是好的,很像西尔维亚娜·贝尔序小姐。如果不是让我感到心里不舒服,我是能和他处得来的。这一箱樱桃酒对我很有用。他走出门去,准备去买一幅尽可能大的国王路易-菲力浦的挂像。

一刻钟以后,吕西安带着一个工人扛着镶了镜框的巨幅画像回来,这幅画像本来是弗莱隆先生信任的新上任的警察专员定做的。吕西安站在一旁,若有所思地望着工人把钉子钉好,把画像挂上去。

“我父亲常常对我说,可是我到现在才真正懂得他这话的意思,这话讲得确实有见识,他说: 人家一定会说 ,处在这样一群人当中, 你并不是在巴黎出生的孩子 。因为这些人精明透顶,他们总是要把自己保持在注意实际利益这样一个水准线上。可是你呢,你总以为各种事务和各种人都比实际状况伟大,你把所有同你交谈的人,不管是好是坏,一律把他们看作是英雄。彼俄提亚人修昔底德 说过:‘你把你的网张得太高了。’”吕西安接着反复背诵了几句希腊文,反正我听不懂。

“我父亲还说:巴黎公众如果听到有人在谈卑鄙无耻和背信弃义的事,他们反要拍手叫好,说:好极了,塔列朗 式的好手段,好!他们极为赞赏。

“我总算也想出一些奥妙的做法,我总算想出一些精巧的行动,下功夫才办得成的或其他什么手段,目的是把共和主义这一层发光的外表磨去,一定要把这顶命中注定的帽子摘掉: 巴黎综合工科学校开除的学生 。镜框不过五十四法郎,石版画一张才五法郎,五十几个法郎就把事情办妥了。对待这些人,非这么办不可。费欧图就比我高明得多。天才人物胜过庸人的地方就在这里。琐琐碎碎搞上许多步骤,全不需要,只要干净利索、简单明确、单刀直入,有这样的行动就行,全有了。到我当上中校那一天,恐怕我已是老态龙钟了。”……想到这里,他不禁为之久久叹息。

吕西安正在这里想他处处不如人,街角上号声吹响了,他必须赶快去兵营,他担心长官又要训斥他一顿,他已经变得十分谨慎小心。

晚上回到住处来,博纳尔先生的女仆给他送来两封信。一封是用小学生用的那种粗糙的横格纸写的,封口也是胡乱封上的。吕西安拆开信封,信上写道:

默尔特省南锡市
一八三×年三月×日

白嘴少尉先生:

英勇的骑兵,身经二十余次战役,决不能接受巴黎一个公子哥儿的指挥:让倒霉的事去等着你吧;你将处处遇到手持大棍打你的先生;奉劝你尽早卷起铺盖走路,这是为你着想,我们向你提出这样的劝告。发抖去吧!

落款是三个人的花笔签名:

夏斯博代,杜尔拉姆,富马勒冈

吕西安气得脸血红,直发抖。他打开第二封信看。他想:这封信可能出于女人手笔,字迹写得工整,信笺也很漂亮。

先生:

正直的人不愿采取这种方式来表达思想,对此他们感到惭愧。因此请你给予谅解和同情。我们的姓名在这里秘而不宣不是针对心灵高尚的人的,因为,在骑兵团告密者、密探比比皆是。从事战争这一高尚职业,现在已经降低为训练特务密探的学校了!只要一次背誓叛卖,随之而来的就必然是无数卑劣无耻行径,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先生,我们要求你以你的亲自观察来证实这样一个事实,即D.,R.,Bl.,V.,还有Bi.这五位中尉或少尉先生,他们无不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表面上看来都出身于上等社会阶级,但我们深感忧虑,他们可能正对你施展诱骗伎俩。先生,他们难道不是到处搜求持共和派观点的密探?这种神圣的观点,我们正在全心全意地宣传贯彻;我们要为它献出我们的鲜血,我们深信:在必要之时和需要之地你也会为它献出你的一切。为不幸的法兰西怀有深切悲痛情感的人,他们和你一样,他们是你的朋友,伟大的觉醒之日到来的那一天,先生,你是完全可以信托他们的。

马尔蒂乌斯,布勃里乌斯,朱里乌斯,
马尔库斯,范代克斯 ——他将杀死马
尔坎——为上述这些先生代签

第一封信激起的情绪是对 卑鄙 丑恶 的强烈反感,这第二封信把前面这种情绪一扫而光。吕西安想:“把辱骂写在破烂纸头上,这是一七八〇年代的匿名信,那时士兵是从巴黎沿河两岸招募来的劣民和流离失所的奴隶;只有这第二封信才称得上是一八三×年的匿名信。

布勃里乌斯!范代克斯! 不幸的朋友啊!如果你们拥有十万人之众,那么你们就是有理的了;如果你们只有两千人,也许还是散布在法国各地的,只要你们一露头,那么费欧图们、马莱尔们、戴维鲁瓦们就把你们合法地枪毙掉,而且还会得到绝大多数人的拥护。”

吕西安自从到南锡以后,一直闷闷不乐、心绪很坏,所以他对共和派写来的这封信非常注意。“最好是大家一道乘船去美国……我是不是跟着他们一同上船?”吕西安心神极为激动,踱来踱去把这个问题考虑了很久。

最后他说:“不……骗自己有什么用?那是傻瓜!像 范代克斯 那样,我可没有那么多的美德。在美国,人人都公正、有理性,十全十美,不过也很粗俗,而且念念不忘的就是 金元 ,与这样的人相处,我感到讨厌。他们和我谈什么养了十头母牛,第二年春天生出十条牛犊,但是我只愿意谈德·拉莫奈先生 的演说词,我只喜欢把马利布兰夫人和帕斯塔夫人 的歌唱才华比较比较;不论他道德是多么高尚,如果对细腻精深的思想不能理会,我也无法和这种人生活在一起;我宁可喜欢腐朽的宫廷文雅动人的风尚。华盛顿只叫我觉得厌烦得要死,我宁可坐在德·塔列朗先生的客厅里,那倒觉得舒服。所以受到尊敬这种感受并不能代替一切。古老文明提供的乐趣在我是不可缺少的,必需的……

“但是可怜的畜生啊,负担起这样一届届腐败的政府吧,这就是古老文明的产物;只有傻子或者小孩才会同意把这互相矛盾的愿望原封不动保持下去。美国人枯燥乏味的良知,我忍受不了。年轻的将军波拿巴的生活趣闻,阿尔科勒桥大捷,使我心驰神往;对我来说,这无疑就是我的荷马,我的塔索 ,甚至还不止于此。美国的道德精神我觉得庸俗可厌,阅读他们杰出人物的著作,只会叫我生出一个要求,但愿在这个世界上不要遇到这样的人。这个样板国家仿佛意味着愚蠢自私的平庸的一次胜利,对这样一个国家你还必须不顾一切地去歌颂它。如果我是一个农民,有四百路易的资本,又有五个孩子,我一定到辛辛那提 一带买进两百阿尔邦 土地去耕种。但是,在这个农民和我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呢?买一支雪茄烟的钱我现在能赚得来吗?

“帕斯塔夫人演唱中的唱法我们这些正直的下级军官是不会喜欢的,德·塔列朗先生谈话的妙处他们欣赏不了。他们一心指望当上上尉,他们心目中的幸福就是这样。事实上,如果问题仅仅涉及为祖国服务这一项,那么他们却比当今占着上尉职位的人也许要高出一百倍也还不止,他们当中很多人就像我一样投奔军队,他们有理由相信:只有共和国才能使他们当上上尉,他们也知道,只有通过英雄行动才能证明他们应当有这样的晋升。我是不是也希望当上上尉?说实在的,我不想。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只知道我这一辈子每一天都生活在像我母亲那样的客厅里才有乐趣。

“所以我不是共和派;马莱尔、马尔坎这类人的卑鄙下流,我受不了。我是什么人?我觉得我是无所谓的,一文不值。戴维鲁瓦一定会冲着我大声疾呼:‘你是一个非常幸福的人,你的父亲早把汇款在默尔特省总税务官那里安排好了。’从经济上比较的话,我比我的仆人地位高得多,这是事实;可是自从我每个月自己赚到九十九法郎收入之日起,我反而苦不堪言了。

“但是在这个我初初看到一点的世界上,人们看重珍惜的是什么呢?最看重的是一个人积聚几百万钱财,收买一家报纸,连续八年十年在那上面鼓吹自己。(德·夏多布里昂先生 的功业不就是这样吗?)一个人一旦像我这样有了财产,最大的幸福不就是想办法去做一个有才智的人物,身边还要有几个同样有才智的女人?这样,就不得不和女人周旋谈情说爱,可是我最讨厌谈情说爱,尤其讨厌一个自作多情的男人。

“德·塔列朗先生不是讲过一句什么‘福至心灵’的话压倒了德·葛拉蒙公爵夫人的狂傲自负并由此开始他的生涯的吗?只怕我们这些不幸的共和派真得了疯病,我可怎么也看不出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值得看重的东西;我所看到的种种价值,其中没有不带欺骗性的。这些共和派的人可能是疯子:不过至少不卑鄙。”

吕西安这篇推理得出的结论也只能到此止步。一位贤明的人士也许会对他说:“在生活中,向前再走一步,你就会看到事物的另一种面貌;就当前而言,不妨就满足于以不恶意伤人为准的这种庸俗状态,就到此为止吧。对于人生,你看到的的确还太少,对这样一些重大问题你还不能做出判断;要耐心等待,不能心急。”

吕西安缺少的正是这样的规劝。正因为听不到贤明的忠告,所以他在迷雾中徘徊不定。

“……这么说,我的价值以后只有听凭一个女人或一百个正派女人去判断去决定了。再可笑也没有了!一个产生了爱情的男人,就像我的表哥埃德加,我笑过他多少次,我对他多么瞧不起!可是他竟把自己的幸福,甚至对自己的评价,完全寄托在一个年轻女人的意见上;她每天都要到维多林娜 那里去,和她一起研究一件裙衫做什么样式才算有价值,或者同她一起嘲笑一个很有价值的男人,例如蒙热 ,仅仅因为他这人平平庸庸!

“另一方面,要我去奉承讨好平民出身的人士,这是我不能胜任的,我办不到,这在美国却是必要的。我感到需要的是风雅时尚,路易十五腐败政府的恶果;怎样一些人可以作为这种社会状况的表征?德·黎塞留公爵、劳赞 这样的人物可以做这样的代表,他们留下来的回忆录对那种生活有淋漓尽致的描写。”

吕西安这些思考使他内心极为激动。这是有关他的信仰的问题:道德和荣誉。按照这种信仰,没有道德,也就谈不上幸福。“伟大的上帝啊!我能去找谁请教请教呢?在一个人的真实价值上,我的位置应该摆在哪里?是排在一长串名单的中间,还是放在最后?……尽管我鄙夷费欧图,费欧图可有一个显赫的地位;他在埃及挥舞军刀,大砍大杀,拿破仑给了他奖赏,作为军人他的价值得到了确认。不管费欧图今后怎样,这一点是不会变的,他的光荣地位是夺不走的:‘拿破仑在埃及把勇士变成了统帅。’”

这一篇关于谦逊质朴的道德教训,严肃,深刻,也很艰深。吕西安也有他的虚荣,这虚荣又不断地受到一种 良好 教育的激励。

匿名信收到已经几天了,有一天吕西安走过一条僻静的街道,遇到两个下级军官。这两位军官长得身材修长,匀称好看;他们的衣着也十分整洁,引人注目;他们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向他致意。吕西安远远看他们走过,没有走多远,又看到他们故意转过身来往回走。“是不是我搞错了,否则,这两位先生怕就是朱里乌斯和范代克斯吧。他们对自己所处的地位感到光荣,好像就是为了好在匿名信上签名似的。今天,我深深感到惭愧,因为我居然企图劝说他们迷途知返。他们的意见,我非常尊重,他们的抱负也是高尚无瑕。但是我不能爱美国而不爱法国,我办不到;对我来说,金钱并不是一切,对我的感受方式来说民主也太强烈了。”


译者按:沙普斯卡帽系法国第二帝国枪骑兵戴的波兰式军帽,而科巴克帽系高顶长毛军帽。 S60dlQ0VSbPD/Kr9GPxkT3FCA3iiArjKlsbcsduIrmC2h11/X2mn1tZutVUrDa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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