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朗斯男爵在这里把南锡城描绘成一幅凄凄惨惨的图画,这时骑兵第二十七团穿越世界上最凄惨的一片平原正向南锡方向进发。这里的土地干燥而多沙砾,什么也长不出来。吕西安正巧注意到离城约有一里路某一处地方,光秃秃的只生长着三株树;其中有一株长在大路边上,高不及两丈 ,整个枯萎了。再往靠近这里的远处望去,是一条起伏的冈峦;在一些溪谷入口处,可以看到种植着葡萄,也长得瘦弱零落。在离城约四分之一里的地方,两排凄凄惨惨长得不好的榆树标志出那里是大路经过的地方。人们遇到的农民,神色凄苦,惊慌不安。吕西安想:“这就是所谓 美好的法兰西 !”骑兵团走近城郊,从许多厂房前面经过,这些巨大厂房设施是不可缺少的,但污秽不堪,这是些屠宰场、炼油厂等等,凄凉地表明这就是完善的文明。从这些地方再往前去,是种着白菜的大菜园,连一处小小灌木丛也看不见。
最后,大路突然转了一个急转弯,骑兵团就到了防御工事的第一道栅栏前面,防御工事在朝着巴黎方向的一侧显得异常低矮,仿佛埋进地下似的。骑兵团休息了,守卫的哨兵已经认出他们来了。我们忘记交代:在距此一里路的地方,在一条小河边上骑兵团已经休息过一次,整理军纪,洗得干干净净了。仅有几分钟时间,泥斑污迹都洗刷干净,骑兵的制服和马匹的鞍辔都恢复了光彩。
骑兵第二十七团于一八三×年三月二十四日清晨八时半在阴郁寒冷的天气下开进南锡城。一队很壮观的乐队在前面开路,骑兵团在市民和当地年轻女工中间取得很大的成功。乐队有三十二把号,号手都穿着红色制服,跨在白马上,号声吹得震天响。而且有六名号手排在第一排,全是黑人,乐队队长就走在离他们七步远的地方。
城市的优美,特别是穿着镶花边衣服的年轻女工,在所有的窗口上显露无遗。这种引人注目的和谐气象是非常容易感觉到的;真是这样,乐队号手的红制服配上华丽的金色肩章更显得耀人眼目,使得城市更加和谐美丽了。
南锡这座城建筑得十分坚固,是沃邦 的一大杰作 。可是在吕西安看来,却是面目可憎的。污秽、贫困,不论从哪个方面看,无不是如此,居民的面貌也完全说明了建筑物的阴郁荒凉 。吕西安到处都看到放高利贷的人的嘴脸,还有獐头鼠目、尖头缩脑、寻衅斗气那样的面孔。“这些人除了钱之外什么都不想,一心只是想方设法捞钱。”他厌恶地对自己这样说,“毫无疑问,自由派那么卖力地对我们吹嘘美国,它的性格面貌大概也就是这么一个样子。”
这个巴黎的青年把他那个地方文雅可爱的面孔看惯了,现在不免大失所望,很感伤心了。马路狭仄,路面铺得很糟,坑坑洼洼,崎崎岖岖,处处肮脏可厌;马路当中还有一道泥浆水流过,在他看来,这污水如同熬出来的黑灰色药汁一般。
骑兵骑在马上顺着吕西安右侧向前行进,两厢的距离正好把地上黑色的污水都溅到中校给他骑的那匹驽马身上。我们这位英雄发现他这些新同伴正好把这件事都看在眼里,这件小事肯定要成为他们取笑的大目标。他们狡猾地微笑着,吕西安一看到这景象,顿时从梦中猛醒过来:他变得心绪极坏,满怀恶意。
他心里想:“首先,我应该时刻也不要忘记,这里并不是宿营地:四分之一里之内并没有敌人;这些先生,年纪在四十岁以下的,其实还不如我,也都是从来没有见过敌人的。所以,闷得无聊、闲得难受,养成他们很多下流习惯。这里的青年军官并不像人们在操场上看到的那么勇敢,有一股子蛮劲,精神愉快;他们是一些闷得无聊的可怜家伙,绝不会因为拿我来取笑而觉得有什么不高兴的。他们对我没有安下好心,甚至非把我逼得搞起决斗不可,最好现在就跟他们斗一斗,早动手早清静。大块头中校会不会出来担任我的公证人?我怀疑,他的军级不允许他这么做;他应当成为军纪的表率嘛……到哪里去找一位公证人呢?”
吕西安举目向高处望去,看见一座宅邸在眼前,比起骑兵团方才经过的那些房子来不那么讨厌;屋壁是白色的,高高的墙壁中间有一扇漆成鹦鹉绿的百叶窗。“这些外省佬真会挑选鲜艳醒目的色彩!”
正当吕西安对这个有点不敬的想法感到扬扬得意的时候,他忽然看见鹦鹉绿的百叶窗稍稍打开了一点;窗后有一位金发的少妇,头发美极了,可是神态却傲睨自若、目中无人,原来她正在那里眺望骑兵团列队走过。吕西安看到这个美丽的面影,一切愁闷悒郁的思想都烟消云散了;他的心神为之飞扬、振奋。南锡城里斑驳污秽的墙壁,黑色的污水,他的同伴们种种嫉妒贪心,无法避免的决斗,人家给他骑的那匹劣马在讨厌的石板路上不停地颠踬打失,这一切也都不见踪影了。这时,在街道的尽头,在一座拱门下,骑兵团遇阻停了下来。那年轻女人关上了窗,半掩在窗后绣花纱帘下还在往外面张望。她可能有二十四五岁。吕西安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种奇异的表情;是嘲笑,是怨恨,或者仅仅是青春年少,对什么都感到有趣?
吕西安所属骑兵第二连突然动起来;吕西安眼睛盯着鹦鹉绿百叶窗不动,而脚下马刺不觉踢了一下,马一滑,跌倒了,也把他摔到地上了。
他急忙站起来,拿过马刀的刀鞘狠狠打那匹驽马一下,一跃又跨上马鞍,这的确不过是刹那间的事;可是一阵哄笑异口同声爆发出来,声音很大。吕西安注意到那位有一头金黄略带银灰头发的妇人也笑了。这时他已经在马上了。骑兵团军官还在笑个不停,这显然是 有意为之的 ,而他就像在众议院人们凿凿有据地责难内阁时站在中间的一位内阁成员一样。
“尽管这样,他仍然是一个可爱的娃娃。”一个长着一大把白胡子的骑兵中士说。
“这种驽马本来就不好骑。”一个骑兵这样说。
吕西安羞得面红耳赤,只顾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骑兵团一在营房里安排就绪,公务一交接完毕,吕西安立刻就跨上那匹驽马大步跑到马站去。
“先生,”他对驿站站长说,“你看,我是一个军官,可是我没有一匹好马。这匹劣马是骑兵团借给我的,说不定有意开我的玩笑,已经把我摔到地上了,你看,你看。”他红着脸看到他制服左臂上面沾满了已经干了的白色泥斑,“一句话,先生,城里有没有过得去的马卖?我马上就要的。”
“当然,当然,先生,这可是一个 弄得叫你上当 的好机会呀。不过我是不会那么干的。”驿站站长布沙尔先生说。
驿站站长是一个胖子,态度傲慢,面带讥讽,眼光锐利;他一边琢磨着要说的话,一边打量这个漂亮的青年人,判断要卖的那匹马可以提高多少路易的要价。
“先生,你是骑兵军官,对于马不用说你是行家。”
吕西安并没有说 假话 ,于是驿站站长认为可以再补充一句:
“我想请问:你打过仗吗?”
这个问题也可能是一句玩笑话,所以吕西安一听这么说,本来毫无提防的表情立刻为之一变。
“这同我是不是打过仗有什么相干,”他冷冷地回答,“驿站站长,问题是你有没有马要卖。”
布沙尔先生见自己干脆给顶了回来,就想把这个年轻军官丢开不管;不过这样一来,赚十个路易到手的机会也就白白放弃了;特别是甘愿放弃一个小时扯扯谈谈,对驿站站长来说更是难办的事情。他在年轻的时候,也曾侍候过像吕西安这样年纪的军官,他们本来就和礼拜堂前面嬉闹的小孩一样嘛。
于是布沙尔又开口了,声调里像是加了蜜糖似的,就仿佛他们中间刚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先生,我干过多年骑兵队队长,接下来又是胸甲骑兵第一团中士,就以这样的军级,一八一四年在蒙米拉伊执行任务中负伤;所以我刚才讲到打仗。可是说到马,我现有的都是小马,值十到十二个路易,给一位像你这样 军装穿得笔挺 的军官骑,不合适,不过骑上去跑起来倒是真好;是真正的鞍马,没说的!不过,如果你能把一匹马调理得好的话,这我是一点也不怀疑的……(说到这里,布沙尔的眼睛朝着这一身漂亮制服左边袖子让污泥弄上白斑的地方看了一看,由不得又以一种揶揄的口吻说)如果你能调理好一匹马的话,那么我们这位年轻的省长弗莱隆先生倒有你要的那样东西:一匹英国马,是住在本地的一位英国贵族卖出来的,玩马的人都知道,小腿漂亮极了,肩胛也好极了,价值三千法郎。这马不多不少只把弗莱隆先生摔过四次,主要原因是这位省长也只敢骑它四次。最后一次,那是在检阅国民自卫军的时候,这国民自卫军是由一部分老兵组成的,老兵,譬如我,骑兵中士……”
“行了,先生,”吕西安兴致勃勃地说,“现在我就把它买下来!”
吕西安对于买一匹马三千法郎价钱口气这么肯定,以及打断他的话那种斩钉截铁的态度,一下就把这位前下级军官 弄得十分兴奋 。
“行啊,行啊,我的中尉。”他毕恭毕敬回答说。他站起身立刻跟着吕西安的驽马走。吕西安直到现在一直骑在马上还没有下马。他们需要到省政府走一趟。省政府在城里距住宅区有五分钟路程、靠近火药库的一个荒僻的地方;这里原是一处修道院旧址,帝国 最后几任省长把它修葺整顿得很像个样子了。省长居住的大楼就坐落在英国式花园的中心。这两位先生来到铁门前。他们来到的正是办公室的底楼,人们又让他们走进另一扇装饰有门柱的房门,由此走上华丽的二楼,弗莱隆先生就住在这里。布沙尔先生拉了拉门铃:过了很久,还无应声。最后,一个仆人,那神色忙碌得很,穿着又讲究,出现了,把他们引到一间客厅,客厅里面可是乱糟糟的。确实,现在才一点钟。仆人用一种字斟句酌的严重语气反复讲出一些惯用的语句,表示见省长先生是极为困难的,吕西安眼看要光火了,布沙尔先生这时开口讲出了这样一番神圣的话:
“我们是为一件与省长先生有关的 金钱上的事务 而来的。”
仆人的傲慢态度不免显得很难堪的样子;但是他依然不为之所动。
“天哪!是为了卖掉你们那个 拉拉 ,把你们省长先生摔下来的那个 拉拉 。”这位前骑兵中士又说。
仆人一听这话,请两位先生稍候片刻,转身就走了。
十分钟以后,吕西安见有一个身高四尺半的年轻人步态庄严地走上前来。这人的样子,既畏畏怯怯,又显得很是迂腐。他郑重其事地戴着一副很漂亮的假发,金黄色的,看起来就像没有颜色的那种金黄色。头发极其柔细,梳得又太长,在额头上由一条分得又齐又直的缝把头发披在两侧,这就把头顶按德国式的样子从中一分为二。吕西安望着这样一副面貌,一弹一弹地踱了过来,既要做得优美得体,又要显出庄严气派,他的怒气一下都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忍不住地想笑,但是他的重要任务又不许他笑出声来。他想,省长的这个脑袋完全是卢卡斯·科拉纳赫 的基督圣像的翻版。这是自由派报纸每天早晨都要攻击的那类可怕的省长之一!
吕西安等了这么久,现在也不感到有什么不可容忍的了;他仔细研究这个慢条斯理一摇一摆走过来的上过浆的矮小人物;这是一个在本性上毫无感情、超越于尘世上任何感受的人物。吕西安是这么专注地观赏着他,以致这里出现了一个沉默无语的场面。
弗莱隆先生很满意他竟造成这样的效果,而且还是对一个军人!最后他开口说话了,他问吕西安,他能做些什么事来为他效劳;这话是用打嘟噜的喉音讲出来的,那口气无疑是对一句什么失礼的话的回答似的。
吕西安唯恐当着这位大人物的面失声笑出来,一时被弄得手足无措。不幸这时他又想起另一位做议员的弗莱隆先生来,面前这个人很可能是那位弗莱隆先生的可敬的儿子或侄子,此人在谈到 我们可敬的各位内阁成员 的时候,曾经大动感情,声泪俱下。
一想起这件事,对我们这位英雄来说,那是太刺激了,而且是记忆犹新的,他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先生,”他终于说话了,一面看着年轻的省长紧紧把自己裹在他那件特别定做的长袍式睡衣里面,“先生,听说你有一匹马要卖掉。我想看一看,试试骑它一刻钟,我付现款。”
尊敬的省长恍惚好像做梦的样子;他还在考虑这个青年军官刚才为什么要笑。在他看来,实际上并没有什么能够引起他发生兴趣的东西。
他终于也开口说话了,仿佛背诵课文那样说道:“有大量紧急而且严重的公务等待我去处理,我十分担心,这使得我大大失礼了,告罪告罪。我有根据推想,也让你等候了很久,告罪告罪。”
他变得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善意。这种温煦和蔼的话占去了相当的时间。我们的英雄,因为他说个不停,而且对于如何把话说得得体的名声向来是不加顾忌的,所以他就把他来拜访的目的又说了一遍。
“我应当体谅省长先生公务繁忙;不过,我很想看看那匹要卖的马,我还想请省长先生派马夫看着我骑一骑、试一试。”
“马是一匹英国马,”省长以一种几乎是亲切的口吻回答说,“真正半纯种的,我这是得自林克大人的,他住在此地多年了;这马在行家中间是很知名的。”他又眼睛看着地上补充说,“不过,我应当承认,目下它由一个法国仆役养着;我叫佩澜去侍候你。先生,你以为我不该把这牲口交给这些粗俗人去照料吧,可是我的下人没有一个人靠近过它……”
这位年轻的长官用一种很漂亮的风度对下面人吩咐一番,一边听着别人谈话,一边把他那绣金开司米室内长衣在身上掩起来,把那顶奇特的小帽在眼睛上部戴好,这顶小帽形状类似轻骑兵戴的筒帽,好像随时都要从头上落下来似的。这些小小的动作都不慌不忙一一做好,驿站站长布沙尔在一旁仔细地瞅着他做这些小动作,他那揶揄的神色一下变成了冒冒失失的苦笑了。装模作样做出来的那一套这时一下就全部失去效用,化为乌有。省长先生见到这样的人向来就不习惯,所以他把他的装束打扮整顿好了之后,就向吕西安致意告辞,向布沙尔先生来了个半致意,看也不看一眼,转身走进他的房间里面去。
“我说这个尺寸的 小个子 咱们下个礼拜还能再看他一次!”布沙尔叫道,“这没有叫他出一身汗吧?”
布沙尔先生见到有些年纪轻轻的人竟比蒙米拉伊的下级军官爬得更高很气愤,不过很快又为另一个题目变得十分高兴了。那匹英国马刚刚牵出马圈,这可怜的牲口因为平时极少被牵出来,立刻就在庭院里奔驰起来,乱蹦乱跳,异乎寻常;它还四脚离地猛跳,头伸在半空中,好像要爬到围在省长府庭院四周的梧桐树上去似的。
“这牲口倒很有些本领呀,”布沙尔走近吕西安,神态狡猾地说,“省长先生和他的仆役佩澜大概有一个礼拜时间没有放它,也许是为了慎重……”
吕西安从驿站站长的小眼睛里看到闪耀着一种控制着的高兴,不禁让他一惊。他想:“一天两次跌下马来,是肯定无疑了;我在南锡的这个开端必定也是这样了。”布沙尔走到筛子那里拿起一把燕麦,让那匹马站住不动;可吕西安还是费了大劲才骑上马去,把马控制住。
这马一起步就放开四蹄奔跑,但很快又改成小步跑。 拉拉 很美,步法强劲有力,吕西安暗暗称奇,让那个好嘲笑人的驿站站长等半天也顾不上了。 拉拉 跑了一里路,然后回到省长府的院子里来,只用去半个小时。仆役见他迟迟不回害怕了。至于驿站站长,他希望看到一匹马空身回来。他看到吕西安骑在马上回来,走过来察看他的制服:一点没有坠马的迹象。“好啦好啦,这个人一点不比旁人 差 嘛。”布沙尔对自己这么说。
吕西安做成这笔买卖,一直没有下马。“我不应该让南锡看到我骑那匹驽马。”布沙尔先生当然没有这一类顾忌,他骑上了骑兵团的那匹驽马。省长的仆役佩澜先生陪着这两位先生一直走到总税务官的账房间里,吕西安在这里兑出钱来。
“先生,你看见了,我一天之内只能摔到地上一次。”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吕西安对布沙尔说,“让我觉得懊恼的是,偏偏在有鹦鹉绿百叶窗的窗口下摔倒,就在那边,快到拱门……城门口那个地方,在一处公馆前面。”
“啊!在抽水机路上,”布沙尔说,“那里住着一位美丽的太太,就在最最小的一扇窗户上,肯定是那样。”
“是的,先生,她看着我这桩不幸的事还笑了。在部队驻地,而且是第一个驻地,这样一个开端,这叫人太不愉快了!你过去也是军人,先生,这你是能够理解的;在骑兵团人家对我会怎么说?但是这位太太是谁呀?”
“那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发银白光的金发,长得一直垂到地上,对不对?”
“两个眼睛真漂亮,但又诡计多端。”
“那是德·夏斯特莱夫人,一个寡妇,所有漂亮的贵族先生都向她献殷勤。她到处热烈鼓吹查理十世的事业,如果我是 这么一个小个子省长 的话,我就把她关到监狱里去;咱们这个地方弄到最后也就成了第二个旺代省 了。那是一个疯了似的极端保王党,她恨不得看到地下深处一百尺,把所有一切一切都拿出来为祖国效力。她是德·彭乐威侯爵的女儿,彭乐威侯爵本人就是咱们这里最有权势的极端保王党之一,而且,”他放低声音说,“他是查理十世派到这个城里来的特派员。这可是你我之间说的;我可不愿意惹上一个告密人的名声。”
“你用不着担心。”
“他们自从 七月事件 以后来到这里憋了一肚子气。他们说,他们要饿死巴黎的人民,不给他们工作;可是尽管这样,这个侯爵人倒是不坏的。杜波列博士,本地一个第一号的医生,是他的左右手。杜波列先生是一个精明透顶的苍蝇,德·彭乐威先生,查理十世的另一个特派员德·毕洛朗先生,也是一样,都让他牵着鼻子走;因为,在这里,搞阴谋诡计是公开的。还有修道院院长奥利夫,他是一个密探……”
“不过,我亲爱的先生,”吕西安笑着说,“修道院院长奥利夫先生是密探我不反对;有多少人不都是嘛!我请你给我讲讲那个美丽的女人,德·夏斯特莱夫人。”
“啊!那个美丽的女人,就是你从马上跌下来笑你的那个女人?她见到从马上摔下来的人多了!她是查理十世近卫军一个准将,还不只是这样,一个侍从武官或者查理十世的副官的寡妇,是一位大贵族呀。总之一句话,经过那些日子之后,他跑到这里来,人就给吓死了。他总以为老百姓 上街 了,他给我讲这个不止讲过二十次;不过,不管怎么说,倒也是一个好小伙子,一点不凶,相反,太柔弱了。每次巴黎有信使到他们这里来,他总是要求驿站上永远给他留两匹马备用,是呀,钱给得不少。因为,先生,你想必知道,从这里抄近路走十九里就到了莱茵河。这是一个干巴巴、没有血色的高个子;他总是害怕,怕得出奇。”
“他那个寡妇呢?”吕西安笑着说。
“她在巴黎圣日耳曼区 有一处公馆,就在那条叫巴比伦的路上,巴比伦,什么名字呀 !先生你应该知道这个。她很想回巴黎去;但是父亲反对,千方百计把她和她的朋友的关系搞坏;他想欺骗她,就是嘛!是这么一回事:在耶稣会教士和查理十世的治理下,德·夏斯特莱先生是一个信教的信士,从一笔公债券中赚了几百万家财,钱都在他的寡妇手中放利,所以一旦发生革命,德·彭乐威先生就要伸手把它弄过去。
“德·夏斯特莱先生每天一早就套上马车去教堂望弥撒,教堂离他家不过五十步;那是一部英国马车,至少价值一万法郎,在马路上走起来,一点声响也没有;他说为老百姓着想,他需要这个。在这一方面,他是非常自豪的、很讲究的,去教堂总是穿着礼拜日穿的正规服装,在衣服外面佩戴红绶带,四个跟班也都穿制服,戴黄手套。尽管这样,临死前,他什么也没有留给他手下的人,因为他对来给他送终的教区神父说: 他们都是雅各宾党 。可是太太怎么说呢,她还要留在这个世界上,她也害怕,所以她说:这在遗嘱上给漏掉了;她给他们分了一点抚恤金,或者留下来继续服侍她,有的等于什么也不给,给那么四十个法郎打发掉。她住在彭乐威公馆整个二楼;你就是在那儿看到她的;可是她的父亲坚持要她付房租。她要付四千法郎的租金,而侯爵从前如果要价超过一百路易就无法租出第二层楼。彭乐威是个发了疯的守财奴;尽管这样,他和所有的人都说话,很客气;他说,共和就要来了,又要有一批人亡命国外;还说又要杀贵族,杀教士了……可是德·彭乐威先生在第一次亡命国外时实在很惨;人家说他在汉堡干装订工的苦活儿:今天有谁当着他的面一提到书,他就会气得脸红脖子粗。事实是在需要的时候,他就靠他女儿的利息过活;所以他不能把她放走;他和我一个朋友讲过……”
“可是先生,”吕西安说,“这个老头的笑话跟我有什么关系?给我讲讲德·夏斯特莱夫人吧。”
“每逢星期五在家里招待客人,她也宣讲,和传教士一模一样。听仆人说,她说起话来像天使似的;人人都能理解;她有时甚至说得人家都哭了。我说他们是倒霉的傻瓜。她恨人民;如果她做得到的话,她就要把我们都抓到圣米歇尔山 去。话虽这么说,她还是对他们甜言蜜语的,他们也爱她。
“她父亲因为她的弟弟,梅斯高等法院院长,曾经履行过宣誓,就说这是给他自己身上沾上的污点,从此拒绝见他,她为这件事骂她父亲骂得很厉害,这是仆人讲出来的。这里的上等社会对任何 稳健派 一概拒不接待。卖给你马的那位省长,简直是 公子哥儿 ,他逆来顺受,怎么污辱他都能忍受下来;他就不敢去德·夏斯特莱夫人府上,去了,那她就毫不客气地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当他去拜望我们这里太太当中最时髦最漂亮的德·欧甘古夫人的时候,她就站在临街的窗口上,让人去告诉门房,说她不在家……噢,先生你也是 稳健派 ,我把它给忘了,请原谅。”
这最后一句话是带着满意、幸运的意味说出来的;吕西安的答话里,也是如此。
“我亲爱的朋友,你告诉我不少情况,我就像是听取敌占区的报告一样,都听清楚了。那么,咱们再见吧。这里最有名的旅馆是哪一家?”
“ 三皇旅馆 ,老耶稣会教士路十三号;这地方不好找,我顺路,真感到荣幸,我来带你去吧。”驿站站长想:我 吹得 过头了,不过,给这个公子哥儿介绍介绍我们的太太的情况也是理所当然的。
“德·夏斯特莱夫人是贵族太太里面最疯疯癫癫的一个,”布沙尔又开口讲起来了,他那满不在乎的神态正好是一个企图掩饰自家窘态的普通老百姓的那种神态,“这就是说,德·欧甘古夫人跟她都长得花容月貌,不相上下;不过德·夏斯特莱夫人只有一个情人,托玛·德·毕桑·德·西西里先生,就是现在你们换防替代他的那个轻骑兵中校。德·夏斯特莱夫人总是愁眉不展,性情孤僻,好像除非为了亨利五世 她才会兴奋似的。她的下人说她常常叫人备马驾车,可是过了一个小时,她又命令卸车,不出门了。她那两个眼睛最美,你已经见到了,这一对眼睛把她心里想的都说了出来;德·欧甘古夫人性情愉快,也更聪明;她总有趣闻要讲给你听。德·欧甘古夫人支配她的男人,他是一个老上尉了,在 七月事件 中负伤,他其实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真的!说实在话,在这个地方,他们没有一个不是了不起的。但是她呢,她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每年换一个情人也没有什么不方便。如今德·昂丹先生正为她不惜倾家荡产。我总是不停地给他预备马,为了到比莱维尔森林去聚会玩乐,比莱维尔森林你看就在那边,平原尽头的地方;只有上帝知道他们在树林里干什么!他们总是把我的车夫灌醉,好叫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见鬼啦,回来以后他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森林在哪里呀?”吕西安望着世界上这个最叫人愁闷的地方问。
“离开这里有一里路,穿过平原走到尽头,就是非常漂亮的黑森林;是一个好地方。在那里,有 绿色猎人 咖啡馆,是德国人开的,任何时候都有音乐;这是本地的蒂沃利 ……”
吕西安让他的马猛然一动,把那个饶舌的人吓了一跳;他好像发现落到自己手掌中的牺牲者要逃走似的,不过这是怎样一个牺牲者啊!一个漂漂亮亮的巴黎小青年,一个初来乍到的外方人,而且又是非听他不可的!
“这美丽的金发女人,就是德·夏斯特莱夫人,她每个礼拜,”他又讨好地热心说了起来,“就是看见你跌下马来的那一位,或者说,当你的马摔倒在地上的时候——这是大不一样的啊——那个笑了一下的人儿;对,把话再说回来:这位夏斯特莱夫人,她每个礼拜,就这么说吧,都要拒绝一次求婚,德·勃朗塞先生,她的表哥,一直和她在一起;德·葛埃洛先生,最大的一个坏蛋,一个真正的伪君子!卢德维格·罗莱尔伯爵,这些贵族当中最凶的一个,都在这件事上碰得鼻青脸肿。不过在外省讨一个老婆也并不是什么蠢事!她为了消愁解闷,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就勇敢地答应再嫁给托玛·德·毕桑·德·西西里先生,轻骑兵第二十团的中校。他真有点叫她给 笼络 上了;这有什么关系,他动也不敢动一动,他可是法国最大的一个贵族啊,据说。还有德·毕洛朗侯爵夫人,德·圣樊尚夫人,不能忘记她们,她们也是大贵族;但是我们这个省的贵族太太对有失贵族身份的事再恨不过了。她们在这上面真是严格极了。所以我必须告诉你,我亲爱的先生,我对你是非常尊敬的,我不过是一个胸甲骑兵的下级军官(说真话,十年当中参加了十次战役);我怀疑这位准将德·夏斯特莱先生的孤孀刚刚有了一个中校情人没多久,会不会看中一个普通少尉的敬意,不管他多么可爱。因为,”驿站站长摆出一副可怜相又补充说道,“在这个地方,人品算不得什么,一个人的地位才作数,贵族身份就是一切。”
“这样的话,那就 尴尬 了。”吕西安心里想。
“再见吧,先生。”他对布沙尔说,就让马起步跑了起来,“我派一个骑兵来取马,马先牵到你的马棚里。晚安。”
他看见远处挂着一个很大的招牌: 三皇旅馆 。
布沙尔暗暗一笑,自言自语地说:“不管怎么说,他和他那个 稳健派 ,叫我连诳带哄 逗弄了 半天。另外,还给了我的马夫四十法郎酒钱:这是要 经常给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