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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费欧图在一七九四年十八岁当上轻骑兵,大革命期间历次战役都经历过;在开头六年,他作战精神抖擞,满怀热情,唱着《马赛曲》 。但是波拿巴任执政 以后,这位精明透顶的未来的中校发现总是那么高唱《马赛曲》很是不智。这样一来他成了军团里第一个提升的尉官,还得了十字勋章。在波旁王朝统治下,他办了他的初领圣体这件大事,不久就取得荣誉军团军官勋级。现在,趁骑兵二十七团从南特 开往洛林的机会,他来巴黎逗留三天,和原来的老部下老朋友叙叙旧好。吕西安如果稍稍懂得一点人情世故的话,他就应当把他父亲与军部建立有信贷关系的事提上一提。可是他对这一类事全然无知。他就像一匹胆小多疑的小马驹一样对本来并不存在的危险也以为险象丛生,不过面对任何灾祸危难他倒也是有胆量迎头而上的。

吕西安见费欧图先生明天将要乘驿车上路前去追赶骑兵团与兵团会合,就提出请求,容他一同上路。勒万夫人叫人把她儿子乘的四轮马车停在窗下,却发现人家把行李都从马车上卸下来,交给驿车运走,因此十分诧异。

他们第一次在饭店吃晚饭,中校见吕西安拿起一份报纸来看,就冷面无情地责备吕西安说:

“在二十七团有一个规定,禁止军官在公共场所阅读报纸;只有军队的报纸不在此限。”

“那就让报纸见鬼去吧!”吕西安高兴地叫道,“等一会儿到了晚上,咱们一边喝潘趣酒 一边玩掷骰子,反正驿车还没有套马。”

吕西安虽说少不更事,可是也有心计,准备连输六盘。所以,上马车的时候,费欧图已经赢了不少。他发现这个 公子哥儿 不坏,于是给他解释在军团里为了不露出初出茅庐的马脚应该怎样行事才对。这种行为方式与吕西安所习惯的高尚趣味、彬彬有礼的一套完全是背道而驰的。因为,在费欧图看来,美妙的礼节和修道士一样无异就是软弱无能;他认为,谈自己,谈自家的优越地位,并且还要夸大,应当是先于一切的。我们的英雄真正在忧心忡忡地洗耳恭听,不想说着说着费欧图沉沉入睡了,这样吕西安总算也可以自由自在地梦想了。总之他今天是有所作为的,也看到了新鲜事物,自己感到很是满意。

第三天清晨六点钟,这两位先生追上了正在向前开拔的军团,距此再向前赶三里路程,南锡 就到了;他们叫马车停下来,驿车把他们带的东西卸在大路上。

中校的骑兵从大皮箱里取出带肩章的制服拿给中校,这时,中校那副宽阔的面孔摆出郁郁寡欢而又粗野的傲慢神态。吕西安全神贯注地看着,简直大吃一惊。费欧图先生叫人给吕西安牵一匹马来,两位先生跨上马朝着团队骑去。团队在他们穿制服的时候,正在急驰 前进。有七八个军官排在后卫方位上紧紧跟上,这是对中校表示敬意。吕西安首先被介绍给这几位军官,他发现他们神态都很冷漠。没有什么比这种态度更叫人泄气的了。

“这就是我必须和他们一块儿生活的人!”吕西安心里这么想,如同一个小孩,心也缩紧了。他一向生活在笑面相迎、彬彬多礼、和蔼可亲的环境里,已成习惯,平时他也就是和这样的人交谈往来的。现在,他甚至以为这些先生会对他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他一向说话过多,说出来的话绝不会被驳回或者纠正,因此,现在,他只有闭口什么也不说了。

吕西安骑马走在他所属的骑兵连上尉的左侧,走了足有一个小时,闷声不响,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的表情是冷冷的,至少他希望如此;不过他心里很是激动。只要免掉同那些军官不愉快的谈话,他就可以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他望着那些骑兵,觉得又是高兴又是惊奇。这才是拿破仑的战友,这才是法兰西的士兵啊!他怀着一种可笑而充满深情的兴趣注意观察所有这种种细枝末节。

当这初次侵入到他心中的热烈情绪稍稍平息下去以后,他开始想到自己的处境。“我总算有了一个地位,一个算得上最高贵、最够味儿的地位。巴黎综合工科学校到底是把我给放在马背上了,我这里还有炮兵,我正在同骑兵走在一起。唯一不同的是,”他微笑着接着想下去,“对骑兵这一行我非但说不上精通,反而是一窍不通。”走在他身旁的那位上尉见他这样有情有意地笑着,不是嘲笑,觉得很不舒服……吕西安继续想道:“好啦好啦!德载和圣西尔就是这样开始的 。这些英雄总算没有玷污公爵的封号 。”

骑兵在谈话,打乱了吕西安的思绪。骑兵讲的话实际上大同小异,彼此都是相似的,无非是关于穷人生计上的那些简单的琐事,什么 午餐面包 的质量啦,葡萄酒的价钱啦,诸如此类。但说话的人的声调透过每个字眼都流露出真诚和坦率的性格,使他觉得像高山上的清新空气那样沁人心脾。那里面有着某种质朴、纯洁的东西,和他一直生活在其中的那种暖房气氛迥然不同。感到这种区别,对生活的看法发生变化,这是这一刹那的一件大事。而这些人交谈中每一句话的音调都是兴高采烈地讲出口来的,根本不是那种听来可喜其实谨小慎微的社交式的言谈,比如“我才不管他那一套呢,我只信我自己”这样的话。

吕西安想:“这些是最坦率最真诚的人,也许是最幸福的人!为什么他们那个长官和他们不一样?我是诚实的,我没有隐蔽起来的思想,我和他们一样;除去想要他们生活过得好以外,我并没有别的想法;其实,我心里是什么也不在话下的,我计较的只有我的自尊心。至于另一些重要人物,说起话来严厉无比而又沾沾自喜,他们自称是我的同级,我只有肩章同他们一样,除此之外和他们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他斜过眼去睨了右边的上尉一眼,又用眼角看了一下上尉右首的那位中尉 ,“这几位先生和骑兵正好是鲜明的对照;他们这一生,好比是在演戏;他们对什么都怕上三分,也许,死倒不怕;这是一些类似我的表兄戴维鲁瓦那样的人。”

吕西安又回过头来听骑兵们谈话,越听越高兴。他的心灵一下飞升到幻境里面去了;他生气勃勃地享受着他的自由和此时他的宽广胸怀所给予他的喜悦,他在心目中看到的只是一心向往成就的伟大事业和可能遇到的壮烈献身。尔虞我诈的需要和戴维鲁瓦式的生活在他眼中全都烟消雾散了。士兵们讲的无比单纯的语句在他身上发生的效果,和奇妙的音乐产生的作用是没有什么不同的;生活给涂上了一层绯红的光彩。

突然间,从大路两边分两队漫不经心徒步前进的骑兵队伍中间,从大路的当中,一位副官骑马快步跑来。他向下级军官低声传达了命令,吕西安看见骑兵纷纷上马。“这动作使他们多么神气。”他心里想。

他那年轻人的天真的面孔是控制不住这种活跃情绪的,他面孔上现出心满意足和善意好心的神色,或许还带着一点好奇。可是他犯了一个错误;他应该继续保持不动声色的样子,最好是装出与人们想看到的完全相反的神态来才好。走在他右侧的那位上尉立即想到:“这个漂亮小伙子马上就要向我提问了,让我给他来个 极妙的 答复,好叫他恢复常态。”可是吕西安并没有向这些不像同伴的同伴提出什么问题。他暗自琢磨下达的是什么命令,把骑兵们弄得个个突然警觉紧张起来,从一路走来随随便便的样子一下变成军人优雅的风度。

上尉在等着人家开口向他提问;可是这个年轻巴黎人偏偏一言不发,他最后也忍不住了。

“我们这是在等总监到来,就是伯爵N.将军,贵族院议员。”终于他自己开口先说了,口气干巴巴的,神色十分傲慢,也不像是对吕西安说话。

吕西安冷冷看了上尉一眼,仿佛让说话的声音给触动了一下。这位英雄的嘴唇噘起来怪吓人的;他额头上也起了皱纹,更是摆出倨傲的神气;他眼睛虽然是往这边斜过来看一看,可又不是在看他的少尉。

“一个有趣的动物!”吕西安想,“费欧图中校和我说话就用这种军人腔调!为讨好这些先生,粗野生硬的手段万万不好用;我在他们中间,宁可做一个外来人。否则就要惹是生非,挨上几剑;他们若是拿这种腔调来和我打交道,反正我就是给他一个相应不理。”上尉显然在等着吕西安这里说出一句什么话,譬如:“来的是不是就是著名的N.伯爵?就是陆军公报上那么毕恭毕敬提到的那位将军?”

我们这位英雄戒备森严,始终保持一个好似嗅到什么难闻气味的人那样的神态,不为之所动。上尉经过一分钟难堪的沉默之后,双眉紧蹙,拧成一团,不得已又说了一句:

“是N.伯爵,就是奥斯特利茨打头阵的那个N.伯爵,他的马车马上就要经过。马莱尔·德·圣梅格兰上校一点也不笨,他早就给前一站的马夫塞了一个埃居 ;所以驿站的马夫刚才快马跑来知会过了,骑兵当然不应列成队形,那就无异是说已经得到通知了。想想看,总监对骑兵团会有怎么一个想法;第一次印象,必须想办法把它搞好……就是这样,这些人就像是生在马背上的。”

吕西安只是点一点头表示回答;人家给他骑一匹驽马,他觉得太丢人了,他踢踢马刺,马打了一个前失,他几乎摔下马来。“我就像是没用的杂务工。”他自言自语说。

十分钟以后,人们听到一驾重载的马车到来的声音;N.伯爵在大路正中两列骑兵中间穿行而过;马车很快到了吕西安和上尉面前。这些先生看不见轿形马车里面坐着的那位著名的将军,因为宽大的车厢被各式各样的箱笼包裹塞得满满的。

“一箱一箱,都是行李箱。”上尉气愤地说,“没有火腿、烤火鸡、鹅肝酱,就不行呀!而且还要有大量的香槟。”

我们的英雄现在不能不答话了。不过,在他彬彬有礼地以轻蔑对轻蔑对付昂里埃上尉的时候,请允许我们这里暂且追随本年受命担任第三师 总监任务的贵族院议员,少将N.伯爵的行踪叙一叙吧。

总监的马车这时已经穿过师团驻地南锡的吊桥,当即鸣炮七响,这是将总监到来的消息作为一件大事告知当地居民百姓。

天空这几声炮响震得吕西安的灵魂兴奋激昂。

总监驻地大门门前已布置有两个守卫岗哨;第三师师长,少将戴朗斯男爵派人前来请示,问是当天接见还是等到次日。

“马上见,当然!”老将军说,“是不是他认为我……?”

N.伯爵对于这一类小事依旧保持着桑布尔-默兹军团那时的习惯,他从前就是在这个军团开始出名的。对他来说,这种传统习惯此时此刻仍然保持不变,正如同他在最后五六处军职任上一再对这个享有崇高荣誉的军团确认它的重要地位一样。

他虽然也可以说是一个富于想象、耽于幻想的人,不过回想起一七九四年的情景他也禁不住自己感到惊奇。从一七九四年到一八三×年,变化多大,情况多么不同!但是,伟大的上帝!在那个时候,我们不是都发誓赌咒说是 仇恨王权 的吗!那又是怀着怎样一副心肠呀!对于这些下级军官,某某某 一再要求我们对他们严加监视,可是,该监视的不正是我们自己吗!……那时,天天都在作战;干军人这一行,倒也很快活,大家都喜欢打仗。今天怎么样呢,今天必须想方设法去讨好元帅先生,还必须揣测贵族院的旨意

将军N.伯爵是一位有六十五岁到六十六岁年纪的漂亮人物,人瘦瘦的,颀长笔直,衣着整饬;他的身材非常漂亮,他的头发介于金黄和灰色之间,很细心地梳有几个发卷,几乎秃顶的头部显得优美动人。他的面容表现出坚强勇敢和叫人不得不服从的决断力。不过所有这些特征都显得缺乏思想。

这样的头部,第二次去看它,就不那么讨人欢喜,第三次去看,就显得平平常常,几乎没什么可引人注意的了;这样的头部让人依稀可以看出其间有某种虚伪作假的阴影,人们从中可以看到帝国及其奴性留下的痕迹。

英雄死在一八〇四年之前,那真是有福了!

桑布尔-默兹军团这些老将军的面貌让杜伊勒里宫的前厅和巴黎圣母院大教堂的隆重盛典给消磨成温柔敦厚的了。N.伯爵本人曾经亲眼目睹戴尔玛将军被放逐,那是在发生下面一席对话以后的事:

“戴尔玛呀,仪式真是漂亮极了!的确壮丽无比!”皇帝从圣母院大教堂走出来时这样说。

“是的,将军,为推翻您建树的这一切,不屠杀两百万人是办不到的。”

第二天戴尔玛就被放逐,命令规定巴黎四十里范围之内永远禁止他进入。

N.将军穿着正规的军装,在他的客厅里踱步;这时,仆人报告戴朗斯男爵来到,将军的头脑里瓦朗谢讷 突围的隆隆炮声还在响着呢。他急忙驱散这些回忆,这可能引出某些很不谨慎的事故来。为读者着想,就好比议会开幕时向国王的演说欢呼的人士所说的那样,我们在这里也要把这两位年迈的将领的谈话摘取几段来写一写。这两位将领原来是互不相识的。

戴朗斯男爵走进门来,拘拘束束地行礼致敬;他人大约身长六尺 ,有一副弗朗什-孔泰 地方农民的模样。此外,在哈瑙 战役,拿破仑必须突破他忠诚的联盟巴伐利亚人的队伍以便返回法国,当年戴朗斯上校在这次战役中率领他那一营掩护图鲁奥将军著名的炮兵,被敌人砍了一刀,正好砍在面颊中间把鼻子削掉一块,这伤好歹做过手术修补算补好了;但是伤面太显著,在那惯常布满不满的表情的面部留下一个很大的疤痕,使这位将军从外表上一望可知是一个军人。他在战场上曾经是一员了不起的猛将;可是拿破仑统治一垮 ,他的靠山崩塌了。他现在南锡这个地方,胆战心惊,什么都怕,害怕报纸更是怕得厉害。他常说:非枪毙几个律师不可。使他坐卧不宁的,是害怕自身成为 大众的笑柄 。一份只有上百订户的报纸登出一条平平常常的笑话,当真会把这位如此勇猛的军人弄得狂怒难制。他还有另一项苦恼:在南锡谁也不把他的肩章放在眼里。过去,在一八三×年五月骚动事件中,他曾经将全城的青年坚决镇压下去,他深信人家一定是把他恨之入骨的。

这位在过去曾经是扬扬得意的人物,现在把他的副官叫来了,副官上来把他所要的东西交上,然后退身出去。于是他将本师部队和医院的情况报告图表在桌上展开;有关军事的情况详细地谈了足有一个钟头之久。将军询问男爵士兵私下有些什么议论,下级军官有些什么情况,由此又问到民情舆论。应当承认,这位可敬的第三师师长的回答不免显得冗长,他那优美动人的军人作风且不去说它;这里只限于摘录伯爵从省驻军将领充满不满情绪的言论中所得出的一些结论。

“这个人,他可以说就是荣誉的化身,他不怕死;在这里他却真心诚意抱怨其实并不存在的危险;这人萎靡不振,精神已经崩溃了,倘使面对非把骚乱镇压下去不可这样的局面,他害怕第二天的报纸一定要怕得发了疯。”伯爵心中这样思量。

“整天我都有苦说不出。”男爵不停地这么说。

“我亲爱的将军,这种话不能高声讲;有二十位将级军官,都是你的老战友呀,他们都在请求得到你这个位子还没有得到,元帅只是要求大家知足。作为你的好同志,我有一句话要坦率地报告给你,这话也许听来刺耳。这是一个星期之前,在我向部长辞行的时候,他对我讲的,他说: 只有笨蛋才不知道如何在地方上做好自己的窝儿。”

“我真想看看元帅在贵族和资产阶级的夹档中如何自处。”男爵急不可耐地说,“贵族,既富有,又抱成一团,他们公开蔑视我们,每日每时都在嘲弄我们;资产者,他们都听凭精明透顶的耶稣会教士 调弄,所有有点钱的女人也都听从他们指挥。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城里所有的年轻人,不是贵族,也不是教徒,个个都成了红了眼的共和派。如果我偶然注意看一看他们当中随便一个人,那么好,他就对着我拿出一个‘梨子’来 ,要不然就拿出什么别的扰乱治安的象征性的东西来。甚至学校里的学童也拿出‘梨’来朝我晃来晃去;青年一见我离开我的卫兵两百步,就拼命对着我打呼哨;接着来到的是匿名信,上面把我骂得狗血喷头,如果我不接受……匿名信里还附上一片废纸,上面写着写信人的姓名住址。你们巴黎有没有这种事?一次污辱洗刷以后,第二天,人们还在议论纷纷,或者指桑骂槐。就在前天,卢德维格·罗莱尔先生,一位从前的军官,为人十分正直,他的一个仆人就在四月三日事件中偶然被杀身死,这件事也给我招来了一枪,在师驻地界限之外,用手枪打的。罢罢!这种无理取闹昨天竟成了全城的谈话资料。”

“叫人把那封信呈报给检察官嘛;你们的检察官是不是软弱无能?”

“他叫鬼迷了心窍;他是部长的一个亲戚,他看准审理一项政治案件就能晋升。在骚乱后没有几天,我还收到一封穷凶极恶的匿名信,我送给他看了,这是我的失策;该死呀,我有生以来办的第一件蠢事!他无动于衷地对我这么说:‘这么一张烂纸你叫我怎么办?将军,应该是我来请求你保护呀,如果我被污辱成这个样子,莫非案子要我自己来审。’有几次我恨不得拿起马刀对准无法无天的 老百姓 的脑袋砍过去!”

“那就别想当官儿了!”

“哎呀!如果我能轰他们一炮的话!”这位英勇的老将军叹了口长气,两眼朝天那么一翻。

“那可好极了,”贵族院议员回答说,“我的意见一直是这么说;波拿巴在位的时候,天下太平,靠的就是圣罗什 的大炮嘛。再说你们省长弗莱隆先生难道没有把舆情上报给内政部长?”

“他整天动动笔头胡写乱写并不费难;问题是一个二十八岁乳臭未干的后生,一个小娃娃,也在和我玩弄政治;虚荣透顶,胆小怕事,他就像一个女人。我说在这个大好时世,省长和将军不要两不相容,势不两立,而且天天,并且人人,都把你我肆意诋毁污辱,我和他谈也是白费口舌。又比如说主教大人,他来拜访过我们吗?你开舞会,贵族不来光临,他们的舞会,也不请你去。我们很自豪:全省议会上还和他们保持有事务上的关系,按照我们的教养,我们是要向贵族表示敬意的,可是他们只在第一次见面时向我们表示表示敬意,第二次见面,他们就把脑袋一扭。共和派的青年见着你就面对面直着眼看你,嘘你。所有这一切,有目共睹,人所皆知。可是省长不承认;他满脸通红怒气冲冲回答我说:你说的是你,从来没有人嘘我。如果他敢在天黑以后走上大街,不出一个星期,保证有人离他两步当面嘘他。”

“我亲爱的将军,这一切你是不是确有把握?内政部长曾经让我看过弗莱隆先生写去的十封专函,其中说明他已表示与 正统派王党 言归于好。我前天在N省省长G先生府上参加晚宴,似乎他也持同样的看法,这是我亲眼看到的。”

“当然喽,我也相信呀;这是一个能人,一个好得不得了的省长,又是精明的大盗的好朋友,他本人既偷且盗,没有人能抓得住他,一年就是两三万法郎,正因为这样,他那一省都对他毕恭毕敬,服服帖帖。我向你报告了我的省长的情况,这当中我就可能受到人家猜疑;你准许我把B.上尉叫来吗?你知道吗,他就在前厅等着呢?”

“如果我没有弄错,此人大概就是给一〇七师派去的那个监察员吧?是为了查明驻军舆情的?”

“一点也不错;他来到这里才三个月:为避免在骑兵团被‘烧死’,我在白天从来不接见他。”

B.上尉走进门来。戴朗斯男爵见他进来,一度要避到另一个房间去。上尉举出二十条具体事实,证实倒霉的将军方才讲的一大篇苦经。在这个地方,原来青年一代人都成了共和派,贵族阶级自成一体,笃信宗教。共和派的首领是自由派报纸的主编戈提埃先生,这是一个坚决果断、精明强干的人物。领导贵族阶级的杜波列先生也是一个诡计多端无比狡猾的人,他的活动能力极强,是个第一等的能人。总之,人人侮慢省长,而又看不起将军;省长与将军被排斥在一切之外,虚有其名。主教每过一段时间就向他的信士宣布说不出三个月我们就要倒掉。“伯爵先生,我能够安全地尽到我的职责,我感到十分鼓舞。最糟的是,对于问题如果稍稍明确写信报告元帅,那么元帅总是让人传话说这里办事不力。这样的话,改朝换代的情况一旦发生,那对他来说倒是一切都太平无事了。”

“先生,就说到这里为止吧。”

“将军,请原谅,我把话岔开了。还有,在这个地方,耶稣会教士指挥贵族就像指使仆人一般;总之一句话,这一切根本是谈不上什么共和派的。”

“南锡现在居民有多少?”将军问,他觉得上面说的种种情况都是可信的。

“居民有一万八千人,不包括驻军在内。”

“你有多少共和派?”

“真正得到确证的共和派,三十六人。”

“这么说,是千分之二。在这些人里面真正有头脑的有几个?”

“只有一个,土地测量员戈提埃,《黎明报》的主编,这是一个穷光蛋,不过他是以穷为荣的。”

“另外那三十五个不经世事的青年,你也控制不住,把那个头头关起来你也办不到?”

“将军,首先在贵族中间,虔信宗教已经成风,可是,在所有不信教的人当中学共和派的榜样胡作非为也成了一股风气了。有那么一家蒙托尔咖啡馆,反对派青年在这里聚会,那简直已经成了十足道地的九三年时代的俱乐部啦。如果有四五个士兵在这些先生的面前走过,他们就低声叫喊:‘ 军队万岁! ’如果有下级军官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向他们敬礼,和他们谈话,还请他们喝酒。如果是政府所属的军官,譬如说是我,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对你的污辱不是直接来的,可是叫人忍受不了。上个星期日,我走过蒙托尔咖啡馆,所有的人突然一下子转过身去背朝着你,整齐得如同士兵上操一样;我真恨不得一脚踢死他们。”

“要想革职,这倒是一个拿得稳的办法。你军饷不多吧?”

“每六个月我就收到一千法郎期票一张。我经过蒙托尔咖啡馆是无心的;通常我宁可绕道多走五百步,避开这家该死的咖啡馆。这意思是说:一个在德累斯顿和滑铁卢 作战负伤的军官现在见了老百姓不得不退避三舍!”

“自从‘光荣的三日’ 之后,就谈不上什么老百姓了。”伯爵心情沉痛地说道,“说到个人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吧。”他叫上尉留下来,同时把戴朗斯男爵也叫了进来,他问:“南锡各个党派的领导人是些什么人?”

“德·彭乐威和德·瓦西尼这两位先生,从表面上看,是 查理十世派 的首领,查理十世 委派的;实际上这一派真正的领袖是那个该死的阴谋家,叫作杜波列博士的(人家叫他博士,因为他是医生)。他是 查理十世派 委员会的秘书,正式的秘书。耶稣会教士雷伊,代理主教,全城的妇女从最有地位的夫人直到做小买卖的女商贩,都属他领导,就像是乐谱那样,都规定得清清楚楚。如果省长为你举行宴会,除去领官俸的官员以外,还有没有其他客人,你等着看好了。你可以去问问在政府任职的人,问问经常到省长府上走动的人,德·夏斯特莱夫人、德·欧甘古夫人或德·高麦西夫人府上,他们当中有谁进得去?”

“这些夫人都是些什么人呀?”

“非常富有,又非常神气的贵族。德·欧甘古夫人是本城最漂亮的太太,阔气极了。德·高麦西夫人也许比德·欧甘古夫人更漂亮,不过她是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德·斯达尔夫人 一流人物,她吹嘘起查理十世来,高谈阔论,讲个不停,就像那位德·斯达尔夫人在日内瓦攻击拿破仑一样。我在日内瓦担任司令官的时候,这个女疯子把我们搞得很伤脑筋。”

“德·夏斯特莱夫人呢?”N.伯爵很感兴趣地问。

“她年纪轻轻,是查理十世宫廷一位准将的未亡人。德·夏斯特莱夫人在她的客厅里鼓吹某种思想;全城的青年人都为她着了魔;有一天,一个 思想正派 的青年赌钱输掉一大笔钱,德·夏斯特莱夫人居然亲自到他的家里去。是不是呀,上尉?”

“是这样,是这样,将军;恰巧那天我在那个青年家旁边林荫道上。德·夏斯特莱夫人亲手给了他三千金法郎,还有一个镶钻石的纪念品,这件纪念品本来是德·昂古列姆公爵夫人送给她的。这位青年后来到斯特拉斯堡把它抵押出去。我这里有斯特拉斯堡特派员的信件。”

“这样详细已经够了。”伯爵对上尉说,上尉已经把一个很大的文件包打开来。

“此外,”戴朗斯将军继续说下去,“还有德·毕洛朗、德·塞尔庇埃尔、德·马尔希几家,主教阁下在这几家受到的款待如同一位总司令那样,要是我们当中有谁能挤进去的话那才是见鬼了。你猜省长晚上到什么地方去消磨时间?他只好去找食品杂货店老板娘贝尔序太太,她的会客厅就设在她的店堂的后屋。这个他当然不会写信报告内政部部长。至于我,我的地位高,要自重,我不去找人闲谈,什么地方也不去,晚上八点钟我就上床睡觉。”

“你们的军官晚上干些什么?”

“到咖啡馆去,找小姐们去,连微不足道的资产阶级那里也休想进去。我们在这里过的日子和下了地狱一样。作为丈夫的资产者,借口提防 自由派作风 ,他们彼此互相警卫,保障安全;只有炮兵和工兵的军官是走运的。”

“话说到这里,这里的人到底想些什么?”

“那批混账的共和派、 思想家 ,什么东西!上尉可以告诉你,他们订阅《国民报》《喧声报》 ,订阅所有这一类坏报纸,他们公开蔑视我发布出去的公告上规定的禁令。离开此地六里路有一个达尔奈镇,他们利用镇上一个资产者的户头,搞来这些报纸。我真是不情愿肯定确有其事:他名曰组织打猎,其实是找戈提埃来约会碰头。”

“这是怎样一个人?”

“共和派的头头,刚才我已经说过;就是他们那个叫作《黎明报》专事煽动的报纸的主编;这份报纸主要宗旨就是专拿我来调侃嘲笑。去年,他们向我提出比剑决斗;可恨他居然也是政府雇员;他是专管地籍测量的几何学家,我没有办法把他开革掉。我说也等于白说,最近一次涉及内伊元帅的罚款问题,他给《国民报》汇去一百七十九法郎……”

“这个不必说了。”N.伯爵满面通红地说道;他想打发掉这位戴朗斯男爵,那是很难办到的,而这位男爵总算一吐为快,心里觉得畅快多了。


译者按:梅斯距南锡不远。 V+KvUqcsJNrkcqQNj3swpDILP7LQfkmhOiSGCg0khbZKwPO3wSjiwPL8abOSot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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