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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著名银行家勒万先生宴客,那酒席是最最出色的,而且几乎是十全十美的;勒万先生本人既非道学家,一点也不让人感到厌烦,也不是那种野心勃勃的人,只是脾气古怪、性格特别,所以他的朋友很多。他在选择朋友上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因为他的择友之道,既不能增加他在社会上已经享有的声望,也不能为他扩大社会影响。这些朋友首先是一些既有头脑又很会享乐的人,他们也许在上午经营他们的财富,态度十分认真,可是到了晚上,不管什么人他们都可以拿来开玩笑,他们还要到歌剧院去看戏,尤其是对于政权,对它的来龙去脉,他们一点也不挑剔;因为对于这一类事情要是找麻烦的话那就难免要生气骂人、伤神损意了。

这些朋友已经同当政的部长讲过了,说吕西安不过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思想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不是什么 汉普登 ,也不是美国式自由的狂热信徒,更不是因为手头支绌、拒绝纳税的人。所以,三十六小时之后,吕西安就进了骑兵第二十七团,成了一名少尉。这个团的制服镶红绲边,是以英勇善战闻名的。

“没有能进第九团,九团也有一个空额,我是不是应该懊悔?”吕西安对自己这样说,一边愉快地点着一支小雪茄,这种小雪茄是用专为他从巴塞罗那 寄来的甘草叶卷成的,“第九团的制服是淡黄镶边……这看起来显得更愉快……是的,那不够高贵,不够严肃,军人味儿不足……军人,算了吧!谁要跟这个众议院出钱的军团去打仗!一套军装,主要看在舞会上够不够漂亮,淡黄色看起来更愉快一些……

“这是多么不同啊!我从前进学校,穿起我那第一套制服,也没有注意它什么颜色;那时我一心只想在普鲁士炮兵阵地的炮火轰鸣下奋起应战……谁知道?我那二十七团将来有一天 被指派去做轻骑兵敢死队 也说不定,拿破仑在耶拿 战报上就这样说过……但是,要怀着真正的快乐投入战斗,”他又接着说,“那么战斗就必须与祖国的利害相关;如果是为了讨好别人, 在烂泥塘里休整 ,让外国人那么狂妄无礼 ,我的天,那不行,那我不干。”想到这里,出生入死、英勇战斗的喜悦就在眼前萎谢而变得索然无味了。他很喜爱军装,他设想干军人这一行也自有它的好处:晋升、勋章、金钱……“那就干吧,马上就干,为什么不去掠夺德国,或者西班牙,像某某人、某某人……”

他的嘴唇撇开来,显出深深厌恶的样子,不意小雪茄就掉到华丽的地毯上了,这地毯是他母亲送给他的礼物;他急忙把小雪茄拾起来;这时他已变成另一个人了;对战争的反感也就在无形中消失了。

“算了吧!”他想,“俄罗斯,还有其他真正的暴政,是决不会放过那‘三天’的 。所以,战斗完全是白费了。”

对吃军饷的非职业军人这一行不过是初次接触,他感到很不体面,十分反感,后来也就心境平和了,因此他的眼光又投向躺椅那边,部队的裁缝刚刚把一套少尉军装送来,就放在这张躺椅上。这时他心中按照在樊尚森林大炮演习的场面揣摩着战争的情景。

也许会负伤!他好像是已经被抬到苏阿布 或意大利某地的一间茅屋里;一个美丽动人的少女,他听不懂她说的话,在他身边细心照料,开始那是出于人道的原因,后来……当一个二十岁青年凭他的想象力把爱上一个天真鲜艳的乡下姑娘这样的幸福尽情享受一个够以后,又发现这个女子原来是被无情的丈夫赶到塞济亚河岸来的王族少妇。她起初是差遣仆人给受伤的青年送来纱布团包扎伤口,几天以后,她竟扶着村里的教士亲自光临了。

“不,不,”吕西安突然想到勒万先生昨天晚上对他开的玩笑,不禁蹙起额头,说道,“我只会跟雪茄烟开战;在一个马路崎岖不平的小城里,部队的驻地也是凄凄惨惨的,我只配做一个军人咖啡馆的常客;每天晚上玩上几盘弹子,喝他几瓶啤酒,这就是我人生一大乐趣了;早上呢,有时就只好和白菜头作战,去镇压快要饿死的臭工人……顶多我不过像皮洛士 那样,让一个没牙的老太婆从六层楼上窗口扔下来的尿盆(瓦片)一下给砸死!多么光荣!在另一个世界上,当我去见拿破仑的时候,我的灵魂一定要受到惩罚。

“拿破仑会对我说:你一定是因为干你这一行吃不饱饿死的吧?

“不,不,将军,我相信我是在效法你。”这时,吕西安开口大笑起来……“我们的统帅,骑在马鞍上很不行,在真正的战争中他们绝不敢去冒风险。总有一天,有一个像欧什那样的排长站到队伍前面,对士兵说:朋友们,咱们开到巴黎去,咱们要推出第一执政,一位决不准许尼古拉嘲笑他的第一执政。

“不过,我倒真希望这个排长能成功,”他点着他的雪茄烟,像哲学家那样继续想下去,“一个民族一旦被激怒,一旦爱上荣誉,那么,自由也就算完了。一个新闻记者,如果他使得人们对最后一次战报也发生怀疑,那么他一定要被人家当作奸细,说他是通敌,杀他的头,就像美国共和党曾经做过的那样。那样的话,为了热爱祖国的荣誉,我们就再一次放弃自由……恶性循环……以至于无穷。”

人们可以看到,我们这位少尉至今还没有摆脱掉那种 推理太多 的病症,这种病症已经把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代青年搞得四肢五体都残缺不全了,而且还给了他们老太婆那样的气质。“不管它怎样,随它去,”他突然自言自语又说道,同时把军装穿起来,对着镜子看,比试着,“他们都说:必须是个什么人物才行。那么好呀,我就当 骑兵 好了;等我学通了这一行,我一定要达到我的目标,就等着瞧吧。”

当天晚上,他有生以来第一遭戴上了肩章,走出门去,杜伊勒里宫外站岗的哨兵居然朝他敬礼,他可高兴极了。埃尔奈·戴维鲁瓦,真是一个 不折不扣的阴谋家 ,他什么人都认识,带着他去见骑兵二十七团费欧图中校,他正好路过巴黎。

吕西安在布卢瓦路一家旅馆三楼的一个房间里,心嘣嘣地跳着,怀着前来拜望一位英雄的心情,看见他面前站着这样一个人物:身材宽厚结实,目光狡黠,蓄着金黄色连鬓胡子,头发披在面颊两侧,梳理得十分细心讲究。他惊呆了。“伟大的上帝!这不是下诺曼底 一位检查官嘛!”他眼睛睁得老大,站在费欧图先生面前一动不动。费欧图先生请他 赏光坐下 ,也没有用。这个曾经在奥斯特利茨和马伦哥 英勇作战的军人在谈话当中还巧妙地插进“我对国王的忠诚”或“消灭叛军实属必要”这样一些词句。

吕西安在这里不过十分钟,就告辞走了。这十分钟对他来说无异于一个世纪啊;他跑得那么快,戴维鲁瓦在后面追也追不上。

“伟大的上帝!这就是英雄?”他突然站住,终于叫出声来,“这就是骑兵队的军官!这是暴君雇来的刺客嘛,是出钱雇来专门杀害自己的同胞的,并且以杀人为光荣。”

未来的院士对事情的看法并不是这样,至少他的眼界要高一些。

“看你这种厌恶的样子,算什么名堂,倒好像斯特拉斯堡馅饼上得太早了似的!你到底想不想在社会上有所作为?”

“上帝呀!一个多么可怕的大坏蛋!”

“这位中校比你有价值一百倍;他本来是一个乡下人,人家出钱雇他,就是叫他拿起马刀去砍杀,所以他的肩章上面有金穗子挂上了。”

“多么粗野,多么令人作呕!……”

“正因为这样,所以才更有价值,如果他的长官比他更有价值,那他就叫他们厌恶,逼迫他们设法去请求给他加官晋级,所以他今天才享受到这样的地位。可是你,共和派先生,你一辈子能挣到一个铜板吗?你一出娘胎,生下来就是一位王公的儿子。你的父亲养活你;要不是这样,你会怎么样呀?在你这个年纪,你连买一支雪茄烟的资格也说不上,你不羞耻?”

“这人多么下贱!……”

“下贱不下贱,反正比你强一千倍;人家有所作为,你什么也干不了。一个男人,给比自己强的人的意志效力,就赚他四个铜板,买一支雪茄烟,要么比一个弱者强,他有钱包,那就抢他四个铜板,不管他下贱也好,不下贱也好;这个问题咱们以后再讨论,但首先,他是一个强者,他毕竟是 一个男人 。别人可以看不起他,蔑视他,但首先,不能不承认他。你呀,你是个娃娃,不算数的,你只会到书本里面找出一些漂亮词句,放到嘴上讲得很好听,跟进入角色的演员一模一样。一说到行动,就什么也没有了,一片空白。一个奥弗涅 的大老粗,尽管面目可憎,终究不是马路上的脚夫,终究接受了巴黎一位体面的青年,百万富翁的儿子,吕西安·勒万先生的拜望,不要小看这么一个奥弗涅大老粗,先想想你自己的价值和人家多么不同。费欧图先生也许还在供养他的父亲,一个老农民;可是你,倒是你父亲在养活你。”

“哎呀!你眼看就要当上学院院士了!”吕西安带着绝望的声调叫道,“可我嘛,我不过是一个糊涂虫。你全有道理,我知道,我明白,可是我真倒霉!我一看见我非进去不可的那扇大门我就害怕,这扇大门下边都是粪土。好了,改日再见吧。”

吕西安溜之大吉。埃尔奈没有追他,他很高兴;他急忙跑回家去,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军装往房间里一丢,气坏了。“上帝知道他要把我逼到什么地步!”

几分钟以后,他下楼来到他父亲的房间,一把抱住他的父亲,满面泪痕。

勒万先生十分诧异,说:“啊!我看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丢了一百路易 ,我给你两百;但是用这种方法要钱我可不喜欢;我不愿意看到一个少尉眼泪婆娑的;一个勇敢的军人难道不该首先考虑他的仪表在别人眼里会产生什么后果吗?”

“咱们那个能干的表哥戴维鲁瓦把我教训了一顿;他刚才给我证明说我除了出身好是一个有价值的人的儿子以外什么价值也没有,连赚一根雪茄烟的本领也根本说不上;要是没有您,我非进救济院不可,什么什么的。”

“这么说,你不是想要两百路易了?”勒万先生问。

“您待我真是太好了,超出我应得到的……要是没有您,我会怎么样啊?”

“好了,好了,见你的鬼去吧!”勒万先生坚强有力地说,“莫非你一下子真是成了 圣西门 ?那你可要叫人讨厌了!”

吕西安的感情一时平息不下来,反叫他父亲觉得有趣。

到九点钟敲过,勒万先生打断他的话,说道:“我要你现在就坐到歌剧院我的包厢里去。你会见到几位小姐,她们个个都要比你强上三百倍、四百倍;因为第一,她们不为自己是什么人家出身白操心,另一方面,她们跳一天舞,就挣到十五、二十个法郎。我要你用我的名义请她们吃饭,好比是我的代表,听到了吗?你带她们到 康卡勒岩岭饭店 ,至少要花两百法郎请客,不然的话,我就跟你断绝关系;我还要公开宣布你是 圣西门派 ,在六个月内,不许你来见我。这么一个娇生惯养的儿子,是多么可怕的苦刑呀!”

吕西安这时对他父亲真是爱得不得了。

“我在您的那些朋友中算不算是一个讨厌的家伙?”他十分通情知趣地回答说,“我向您赌咒,您那两百法郎我一定好好花掉。”

“赞美上帝!千万不要忘记:跟一个可怜的六十五岁老头子有重要的事情要说,就要像刚才那样开门见山有话直说,没有什么不礼貌的。他让你动了感情,可是并没有让你那样发疯似的爱他。见鬼去吧!你真是一个没出息的共和派。我奇怪我怎么没有见你长着一头油腻腻的头发和一把肮脏的胡子。”

吕西安扬扬自得和几位小姐和蔼可亲地坐在他父亲的包厢里。陪她们吃饭的时候,他谈话谈得很多,还开了香槟,优雅得体地请她们喝酒。然后驱车把她们一一送回家去,他一个人坐马车回来,这时已是午夜一点钟了。在回家途中,他惊奇地感到这一晚从一开始便大有感受。他想:“我必须对我这第一次活动采取怀疑的态度,实际上我对我自己一点把握也没有;我的这份情意只怕让我父亲感到意外……这我可一点也没有料到;我需要多活动,多实践。所以还是到骑兵团去吧。”

第二天清早七点钟一过,吕西安穿上军装,单枪匹马一个人来到费欧图中校那间叫人不愉快的房间。他在这里待了有两个小时,勇气十足地向中校献媚;他一丝不苟地竭力使自己习惯于军队那种派头;他想象军队里的弟兄们的言谈举止大概都和费欧图不相上下。这种想法当然是不可信的,但也自有它的用处。他所见到的一切他都受不了,让他觉得讨厌,不过他想:“我要鼓起勇气,闯过这一关,非但不能嘲笑它,反过来我还要照着去做。”

费欧图中校谈话中讲到他自己,讲得很多;他详详细细讲了他怎样在埃及亚历山大 城下首战立功获得肩章;他的故事十分动听,真实不假,深深地打动了吕西安。不过这个行伍出身的老兵的性格经过复辟时期十五年,已被消磨得支离破碎,所以面对眼前巴黎这么一位 公子哥儿 一步当上军团尉官也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可容忍的。后来,英雄气概日渐淡薄,老谋深算的世故便钻进他这个脑袋。费欧图当时就在心里盘算从这个年轻人身上可以捞到多少好处;他问他的父亲是不是议员。

费欧图先生没有要去参加勒万夫人的宴会的意思,那请帖吕西安倒是随身带着的。两天以后,费欧图先生收到一支贵重的烟斗,沉甸甸的,镂银的,烟锅是海泡石的;费欧图从吕西安手中接过烟斗就好像是收回一笔欠债似的,一句道谢的话也没有说。

当他送走吕西安,关上房门的时候,他想:“这意思是说,这位 公子 一旦进了军团就要请假外出,到邻近的城里花钱玩乐……”他一边在手上掂一掂镶在烟斗上银子的分量,一边补充说:“勒万先生,假是可以准给你,你得 走我的路子 ;这样一位主顾我绝不放过:也许每个月要花费五百法郎才行。他老子说不定是前军部的专员,什么军需供应商吧;这钱本来是从穷苦士兵身上刮去的……没收了。”他微笑着说。他把那支烟斗藏在五斗橱里衬衫下面,随手把钥匙拔出来收好。


译者按:马克西米连·拉马尔克(1770—1832),法国将军,政治家。

译者按:即史称“光荣的三日”,法国推翻复辟王朝,拥戴路易-菲力浦登上王位的七月革命。 c36JAIdVFMqPRSRyEJkug0eyr+KR57fTH4QGqjK1t+5AP9KcZRo3MPiQr6EQlE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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