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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吕西安·勒万被巴黎综合工科学校 开除出校,因为有一天他违禁外出游荡,竟被拘留,他所有的同学也一起被拘留了:事情就发生在一八三二年或一八三四年六月、四月或二月名噪一时的日子那样一个时期。

有一些青年人,真是十分荒唐,不过也天生胆大气盛,竟敢妄图推翻王位,所以巴黎综合工科学校所属各部门全部被严厉地查封了(巴黎综合工科学校使杜伊勒里宫 主上大为不快是理所当然的)。吕西安外出的第二天就被当作共和派分子从学校赶了出来。从学校开除出来以后,起初他感到很是颓丧,可是两年过去,每天十二小时的读书用功这种不幸再也不需要了,也觉得是可以告慰的。他住在他父亲家里,日子也过得不坏。他父亲是一个达观快活的人,一位富有的银行家。他在巴黎有一所十分舒适的住宅。

父亲勒万先生是著名的凡·彼得斯-勒万银行的股东之一。在这个世界上,他什么也不怕,独怕两样东西:一是厌烦无聊,二是空气潮湿。他这个人一点脾气也没有,同他儿子谈话从来不用严肃的口气。儿子从学校出来后他曾经建议不妨就到银行去工作,一周只需上一天班就行,礼拜四去一去,这一天是荷兰邮件到来的日子。一个礼拜去工作一天,会计处在吕西安名下记上两百法郎,这也不无小补,随时可用来还一还欠下的小小债务。关于这一点,勒万先生说过:

“一个儿子,就是大自然送来的一个债权人。”

有时,他也和这个债权人开开玩笑。

有一天,他对儿子说:“如果我们不幸有一天失去了你,你猜拉雪兹神父公墓你的大理石墓碑上会刻上什么字?‘Siste,viator! 共和派吕西安·勒万长眠于此,他生前曾经与雪茄烟和新皮靴苦战两年之久。’”

如果我们把这个仇视雪茄烟的敌人抓起来,这时他就不会再去想那个共和国了,共和国确实是来得太迟了 。“其实,”他想,“如果法国人喜欢被迫接受君主政体,那何必去打扰他们,就让他们去好了。大多数人在表面上都是喜欢叫作 代议制政府 那一套伪善与谎言混合成的甜蜜蜜的货色的。”

吕西安的父母不想把他管束得太紧,他就在他母亲的客厅里混日子,混得也蛮不错。勒万夫人年纪尚轻,姿容美丽,是很受人敬重、很引人注目的;社交界对她的评价认为她极有才智。不过,一位严厉的审判者也许会责备她精细纤美过甚,她对于那些少年得志的年轻人的高谈阔论和举动疏狂不慎都很鄙视,他们认为这也未免太走极端了。

她的矜持和孤僻甚至使她这种轻蔑之情不屑于表露出来,只要有一点庸俗气、有一点装腔作势的迹象让她看到,她就立刻板起面孔沉默下来,一句话也不说了,任什么也无法使她改变。勒万夫人对一些事情很容易动气,即使是一些无可非议的小事情,她也动不动就不高兴,唯一的理由就是她第一次在闹得满城风雨的人们中间遇到这类事。

勒万先生设宴请客,在全巴黎是很出名的;宴会一向也是十全十美的。有些日子,他专门接待有钱人士和野心勃勃的客人;不过,这些人士绝不是他妻子社交往来时的座上客。所以勒万夫人的交际往来绝不会因为勒万先生的职务关系而蒙受什么损害。金钱在勒万夫人的交际中并不是唯一有价值的东西;甚至金钱在这里根本就不被当作最大的利益,说起来叫人难以置信。勒万夫人客厅里的家具摆设,价值十万法郎,到她这里来的人从来对任何人也不怀有仇恨(真是奇特的对比!);人们在这里只是喜欢嘲笑,逢到机会适当,任何装腔作势、矫揉造作,首先从国王和主教开始,都要给他嘲笑一番。

正像你看到的那样,这里的谈话丝毫不是为了追求 地位 的晋升或是争夺什么 好职位 。这里出现的这种不合时宜的情况,使有些人敬而远之,但没有人会对此感到遗憾;尽管这样,希望勒万夫人接纳的还是大有人在。如果勒万夫人的社交范围容易让人接近的话,那么它一定会风行一时;可是这里要是能挤进来,的确也需要具备许多条件才行。勒万夫人所以如此,目的不过是为了讨她丈夫欢心。勒万先生比她年长二十岁,他和歌剧院的小姐们混得也蛮不错的。不论勒万夫人的客厅多么可爱,也不管它有这种叫人感到不合时宜的地方,只有看到她丈夫也到她的客厅来,她才真正感到幸福愉快。

人们在勒万夫人的社交界中已经看到吕西安很有 风度,翩翩动人,有那么一种单纯的特色,举动中还有一点与众不同的地方 ;不过,对他的赞赏也就到此为止:他还算不上是一个有才智的男人。对学习的专心热情,受的几乎是军事教育,以及巴黎综合工科学校那种直言不讳的作风,使得他一点没有那种装腔作势的习气。一时他高兴做什么,就一门心思去做, 别人 怎样他想也不去想。

他对于不能再佩带学校学生佩带的剑,很感后悔,因为葛朗代夫人曾经对他说过,他佩上剑很神气。葛朗代夫人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妇人,在刚刚登位的国王的宫廷上红极一时。此外,他人长得相当高大,骑马骑得极好。他有一头很美的金褐色头发,把他那不怎么端正的面孔衬得十分好看,但是形成他面貌的粗线条却显示着一副坦率而敏捷好动的性格。不过,应当承认,在他的态度上,那种专断的神色是没有的, 练兵场 上上校的那种派头也一点没有,大使馆年轻随员的那种故意做作出来的傲慢声调和居高临下的气派,也不大看得出。在他的举止作风上,“我父亲有一千万家财”这样的意思也是绝对看不到的。所以,我们这位英雄根本没有所谓 时髦人物 的那种面孔,这种面孔在巴黎的所谓美上,所占的分量却要达到四分之三。总之,在这个矫揉造作的社会上,最不可原谅的恰恰就是吕西安还有一种无忧无虑、浑浑噩噩的神态。

有一天,他的表哥埃尔奈·戴维鲁瓦,一位在某某杂志上崭露头角的青年学者,道德科学院已有三人选他进学院,对他说:“你是在怎样糟蹋你的了不起的地位哟!”

埃尔奈这话是坐在吕西安的双轮带篷马车里讲的,当时他正好顺路搭车前去参加某某先生的晚会。某某先生是一八二九年的 自由派 ,他的思想既崇高又富有感情,他眼下身兼数职,收入集中起来有四万法郎之多,他把共和派叫作“人类的耻辱”。

“如果你稍稍严肃一点,如果你不是专门拿那种无聊卑琐的蠢事取乐的话,你在你父亲的客厅里,或者是在其他社交场合,你完全是一名巴黎综合工科学校的高才生嘛,舆论肯定会推重你的。你看你学校的同学科夫先生,他和你一样,也叫学校给开除了,人家可怜巴巴的就像是约伯 一样,你母亲的客厅首先就好意地接待他;可是厕身在这许多百万富翁和贵族院议员当中,他有什么值得看重的呢?他成功的秘诀很简单,人人都可以向他学习:他的态度严肃庄重,沉默寡言。你在某些场合也应该摆出闷闷不乐的样子。到你这样的年纪,必须把态度放庄重一些;本来要不了一天你就可以做得到的嘛,你的缺点也就不存在了嘛,可怜的孩子!你那个缺点索性就丢掉嘛,你那个内心的愉快就丢掉嘛。人家看到你这种样子,简直要把你当作一个孩子了,更加糟糕的是当一个娃娃还要自鸣得意。我提醒你,人家可是已经开始认真看待你了;不管你父亲有几百万,你都任什么也没有;你的腰杆子还不硬,你不过是一个可爱的小学生。已经二十岁了,还是这样,那就未免太可笑了,你还是赶快把你那一套收起来吧,要花上几个小时,好好把自己打扮起来,这人家都是知道的。”

吕西安说:“为了让你高兴,我就必须扮演一个角色,是不是?扮演一个 愁眉苦脸的人 !拿我的厌烦做交换,但是社会拿什么回报我?那就是:时时刻刻都要违心逆意,别别扭扭。是不是必须洗耳恭听D侯爵先生陈腐不堪、长篇大论的说教,洗耳恭听R修道院院长关于民法规定兄弟析产如何如何危险的悲天悯人的呼吁,而且连眉毛也不许皱一皱?这些先生他们自己首先对他们说的是什么说不定也并不了解;其次,他们很可能也是在玩弄那些相信他们的傻瓜。”

“那也好呀,去反驳他们呀,去争论嘛,议会走廊就是给你预备的嘛。谁叫你去投赞成票啦?但是,态度必须严肃;做一个严肃的人。”

“我担心这个 严肃的角色 不到一个星期就当真变成了事实。选举关我什么事?我对它无所求。我决不想花三个路易去做你的院士;B先生怎么入选学院的,不久前我们不是都看到了吗?”

“但是,社会对于它许给你的地位,迟早总是要和你算账的。为什么?就因为你父亲有几百万家财。如果你要保持独立,不受约束,社会要是不高兴了,它总能找到借口把你的心刺伤。也许有那么一天,它心血来潮,干脆把你抛到社会的最底层去,把你踩在脚下。你现在处处受到优待,十分愉快,你已经养成了习惯;我看你是要失望的,到那个时候,就来不及了。到那个时候,你就会感到有个什么身份很有必要,参加一个什么团体,需要的时候给你支持,很有必要;可是,你疯疯癫癫地爱玩那个赛马;我嘛,我看做一个院士也不见得是什么蠢事。”

这篇说教,到此为止。因为马车已经到了一身而兼二十个职位的背叛者的府上的大门跟前,埃尔奈下车了。吕西安心里想:“我这位表兄,可真有意思;他和葛朗代夫人一模一样;葛朗代夫人认为去望弥撒,对我来说,至关紧要:对于一个将要拥有一大笔财产而还没有一个名义的人,这是必不可少的,不错!不错!去做这种伤脑筋的事,我真是发疯了!可是在巴黎,谁又会注意到我?”

在埃尔奈·戴维鲁瓦发表过这一番告诫之辞六个星期后,有一天,吕西安正在他自己的房间里踱方步;他小心翼翼地沿着华贵的土耳其地毯上面的条纹走着。这地毯是在他患感冒的那天勒万夫人叫人从她的房间起出来换到她儿子房间里来的。那天吕西安身上穿着一件花色华丽、怪里怪气、金蓝两色的长睡衣,还穿了一条殷红色开司米暖暖的长裤。

这一身装束,使他那神色很是愉快,眉开眼笑。他在房间里每踱一圈,眼睛就不停地跟着一点点地转动;他看着那张躺椅上放着的一套有紫红镶边的绿军装,军装上边挂着少尉肩章。

原来,他的幸福就在这上面。


译者按:拉雪兹神父公墓,系巴黎东北部的公墓,因建造在耶稣会士拉雪兹神父花园内故名。 WxsNATmZMhgatlgpOszMVajE6nvLzgizTMjd8MwTS0CWxfhCjBgsvhuEb5xp+9p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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