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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枪声在小车旁乒乓炸响,马匹在女商贩挥鞭驱赶下飞蹄狂奔,法布里斯却酣睡不醒。普鲁士骑兵铺天盖地,风卷而至。整整一天里,法国军队的这个团都相信稳操胜券,现在却且战且退,或者干脆说是朝着法国方向逃命。

一个穿戴得“人模狗样”的英俊后生刚刚接替马松当了团长,就被马刀劈了。代替他指挥的是个白发老营长,他下令停止后退。“妈的,”他对士兵们说,“在共和国的年代,要撤也要等到非撤不可再撤……”他一边骂一边喊:“咱们得寸土必争,多杀敌人,现在普鲁士人已经打到我们祖国的土地上来了!”

小车戛然停下,法布里斯顿时惊醒。他惊奇地发现太阳早已下山,天已经擦黑了。小车两侧,士兵乱哄哄地奔跑,神色慌张,弄得我们的主人公莫名其妙。

“出了什么事?”他问女商贩。

“没事,孩子,咱们吃了败仗,普鲁士骑兵向我们挥舞马刀,就这个。那个笨蛋将军一上来还以为是自己人呢。快,克克特的套断了,帮我接上。”

十步开外响起枪声。我们的主人公此时神清气爽,心想:“说实话,这一天我根本没打仗,不过护卫了一个将军而已。”他对女商贩说:“我得去打仗。”

“放心吧,仗有你打的,你想不打都不行!我们惨了!”

“奥布利,小伙子,”她对走过车旁的一个伍长喊,“一定要时不时看看我的小车咋样了!”

“您准备打吗?”法布里斯问奥布利。

“不打,我要换上便鞋去跳舞。”

“我跟您去。”

“这个轻骑兵小伙子就托付给你了。”女商贩喊,“这个城里人很勇敢的。”伍长一声不吭,只顾走。七八个士兵跑上来跟着他。他把士兵领到荆棘环绕的一棵大橡树后面。一到那儿,他就命令士兵沿着树林边排开,一字儿拉得很长,彼此的距离少说有十步。

“喂,大伙都听好。”伍长说,这是他头一次开口说话,“没有命令不准开枪,记好你们每个人只有三发子弹。”

“到底出了什么事?”法布里斯思忖道。等剩他和伍长两个人时,他对伍长说:“我没有枪!”

“少说废话!到前面去,出林子五十步,那儿有团里刚被砍杀的士兵,拿一支枪和子弹盒。别动伤兵的枪,真的死了你再拿。动作快点,免得挨自己人的枪子儿。”法布里斯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拎着一支枪和一个子弹盒。

“装上子弹,躲到树后面。顶要紧的是没有我的命令不要开枪……”伍长打住话头,“我的上帝,这小子不会装子弹!……”伍长上来帮他,继续说,“要是一个骑兵冲过来砍你,你就绕着树跑,等他靠近,离你只有几步远,你的刺刀快碰到他的衣服时,再开枪。”

“把你的大马刀扔了,”伍长喊,“你想叫它害你摔筋斗吗?上帝啊,都给我们送了点什么兵来啊!”他一边说,一边抓过马刀,气冲冲抛到很远的地方。

“听着,拿手绢把枪上的火石擦干净。你压根没放过枪?”

“我打过猎。”

“谢天谢地!”伍长长长地舒了口气,说道,“没有我的命令千万不要开枪。”他走开了。

法布里斯心花怒放。他想:“总算要真刀实枪地干了,真要杀敌了。今天早上他们给我们送来不少炮弹,而我什么也干不了,唯有等死,要说这也算打仗,那是哄人。”他好奇地四下张望。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身边爆出七八下枪声。因为没有命令,他一直静静地守在树后。天差不多全黑了,他觉得仿佛是埋伏在格里安塔后面的特拉梅吉纳 山上猎熊。他想起猎人常用的一个办法,便抓过子弹盒,取出弹夹,拿出子弹。他想:“如果我看见他,就不能让他跑了。”他把第二颗子弹也上了膛。只听得紧挨着大树有人开了两枪,也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身着蓝色军服的骑兵自右向左从他面前驰过。他想,这家伙不在三步之内,不过这个距离我有把握击中。他转动枪口,瞄准骑兵扣动扳机,骑兵应声落马。我们的主人公以为真是在打猎,兴高采烈地冲到他的猎物旁。他已经触摸到奄奄一息的骑兵,说时迟,那时快,早有两个普鲁士骑兵挥舞马刀,旋风似的朝他扑来。法布里斯拔腿就朝树林奔,他扔掉步枪,以便跑得更快。眼看普鲁士骑兵离他只有三步远了,他正好钻进了林子边一片小橡树丛,树身都只有碗口粗细。树丛把普鲁士骑兵挡了一会儿,但是他们很快就穿过树丛,在一片林间空地继续追赶法布里斯。他们又撵到了他身后,而他又钻到七八棵树中间。就在此时,他的前方响起五六声枪响,火光灼疼了他的面孔,他赶紧低下头,等他抬眼看时,见伍长正站在他面前。

“你打死了一个?”奥布利伍长问。

“打死了一个,可是我的枪丢了。”

“枪我们不缺。你是好样的,别看你一副蠢相,这一天倒没白过。追你的那两个人正面跑过来,这儿的人居然没打中。我呢,根本没瞧见。现在该开溜了。咱们团可能已经开出小半里路了。还有,前面有一个小草场,我们弄不好会被人家包抄。”

伍长一边说,一边领着他的六个人唰唰疾走。走出两百多步,到了伍长刚才说的草场,他们碰到一位将军,由副官和仆人抬着。

“给我四个人,”将军对伍长说,“叫他们把我抬到救护站去,我的腿断了。”

“一边待着去。”伍长答道,“你,还有所有的将军,今天你们全都背叛了皇帝。”

“反了你,”将军气急败坏地说,“胆敢违抗我的命令!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你们的师长B伯爵。”等等,等等,唠叨了不少话。他的副官朝士兵们扑过来,伍长一刺刀扎中了他的胳膊,然后带着士兵一阵小跑溜了。“他们都该和你一样断胳膊断腿。”伍长念念有词地咒骂,“一群没骨头的东西!全都卖给了波旁家,背叛了皇帝!”刻毒的咒骂让法布里斯听了心里惊悚不已。

晚上十点左右,他们一行人在一座大庄子的庄口赶上了团队,但是法布里斯注意到伍长和所有的军官都不说话。庄子里有几条街,都很狭窄。“简直没法走!”伍长嚷嚷。炮车、辎重车,加上步兵、骑兵,把几条街堵得水泄不通。伍长到三个街口走了走,没走上二十步就挤不动了。人们个个火气冲天,骂骂咧咧。

“又是卖国贼在指挥!”伍长喊道,“假如敌人包抄村庄,我们会被人家关门打狗。大伙听着,跟我走。”法布里斯看了看,只有六个士兵跟着伍长。他们走进一扇敞开的大门,里面是养鸡喂鸭的院子,很豁敞,随后来到一个马厩,马厩的小门通向一个花园。他们进得花园,从一侧走到另一侧,一时间辨不清东南西北。最后,他们穿过一道篱笆,来到一片宽阔的黑麦地,循着人的呼叫和乱七八糟的声音,不到半个钟头便走上了庄子另一头的大路。大路旁的沟里丢满步枪,法布里斯从中挑了一支。大路很宽,却还是挤满了撤退的部队和车辆,法布里斯和伍长走了半小时,才勉强挪动半里地。据说这条路是通向夏尔鲁瓦 的。庄子里的大钟敲响十一点,伍长喊道:

“还是从田里过去。”一行人却只剩下伍长、法布里斯和三个士兵。走出四分之一里路,一个士兵说。

“我不行了。”

“我也不行了。”另一个士兵说。

“我也一样。”又一个士兵说。

“好极了,咱们全垮了。”伍长说,“不过,你们必须听我的,对你们自有好处。”他望见辽阔的麦地里有一道水渠,水渠边长着五六棵树,他说:“到树那儿去!”到了树下,他又说:“就躺在这儿,千万别出声。先别急着睡觉,谁还有面包?”

“我有。”一个士兵说。

“拿来。”伍长神色威严地说。他把面包分成五份,自己拿了最少的一份。

“天亮前一刻钟,敌人的骑兵肯定追上来。咱们不能等着别人砍。在这样的平川上,骑兵追上来,一个人肯定是死,但是五个人就能保住性命。跟我在一起,靠紧点,敌人不到跟前不开枪。我保证明天晚上把你们带到夏尔鲁瓦。”天亮前一小时,伍长把大家叫醒。大路上的嘈杂声一夜没停,现在仍旧人声鼎沸,听上去好像远方山洪在咆哮。

“活像一群逃命的绵羊。”法布里斯一脸天真地说。

“闭上你的臭嘴!”伍长怒喝道,一行的其他三个士兵也愤然地看着他,仿佛他亵渎了神明。法布里斯侮辱的是一个民族。

“法国人就是这副德行。”法布里斯想,“我在米兰时就从法国总督身上注意到这一点。不能说他们在逃,不能说。这些法国人,一旦触及他们的虚荣心,就不能对他们说实话。不过,他们那副凶巴巴的样子,我才不在乎呢,我得让他们明白这一点。”他们与大路上汹涌奔逃的人流一直保持五百步的距离。走出一法里路,他们横穿一条通向大路的小道,小道上躺了许多士兵。法布里斯花四十法郎买了一匹很不错的马,又从扔在路两旁的马刀中拣了一把又长又直的。他想,既然都说应该用刀尖刺,那这一把就是最好的。他装备齐当,纵马奔驰,转眼就赶上了已经先行一步的伍长。他脚踩马镫挺直身,左手握住马刀的刀鞘,对四个法国人说:

“这些人在大路上逃命就像一群绵羊……他们跑起来就像受惊的绵羊……”

绵羊 这两个字法布里斯吐得特别重,但是他白费心思,他的伙伴已经忘记一小时前他们曾经为这两个字气恼。这里可以看出意大利人和法兰西人性格上的区别,法兰西人显然比意大利人活得潇洒,对生活中发生的事,他们点到为止,从不记仇。

我们也毋庸讳言,法布里斯接连说了几声 绵羊 ,感到十分满足。他们一路走一路聊。伍长觉得一直没有看到敌人骑兵的影子是件怪事,他对法布里斯讲:

“你是我们的骑兵,你跑进村子看看,就是小山坡上那个村子,找个农民问问,他愿意不愿意卖一顿午饭给我们,跟他讲好,我们就五个人。如果他不痛快,你就先垫五法郎。不过你放心,吃过饭我们自然会把钱原封不动地讨回来。”

法布里斯端详着伍长,他一副凛然的样子,确实显着在精神上有过人之处。他照伍长的话办了,一切都如这位指挥官所言,不过法布里斯坚决不同意把他给农民的五法郎强索回来。

“钱是我的,”他对伙伴们说,“我付的不是你们的饭钱,是他给我的马喂燕麦的钱。”

法布里斯的法语发音很糟,这使伙伴们从他的话里听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味道来,他们觉得很难受。从这一刻起,他们就琢磨晚上要同法布里斯决斗。叫他们难受的是他们觉得法布里斯和他们大不一样,而法布里斯正相反,他觉到自己对他们的感情越发深了。

大家默默地走了两个钟头。突然伍长望着大路激动地喊:“咱们的团队!”他们很快到了路上,但是糟糕得很,团队的鹰旗下还不到两百人。法布里斯一眼就发现了女商贩。她在路上走,眼睛红红的,还不时地抽泣。法布里斯四下寻找小车和克克特,全无踪影。

“遭劫啦,被偷啦,全完啦!”女商贩迎着我们的主人公探询的目光大呼小叫。法布里斯一言不发,跳下马,扯住缰绳对女商贩说:“上马。”不等法布里斯说第二遍,她就依了他的话。

“帮我把马镫搞短一点。”她说。

到了马背上,她开始向法布里斯讲述头天夜里遭遇的种种不幸。话匣子一打开就没个完,不过我们的主人公却如饥似渴地听。老实说他绝对是什么也没听懂,但是对女商贩还是怀着一腔柔情。

“抢我,打我,害我的是法国人呀……”

“什么,不是敌人?”法布里斯一脸天真烂漫的神色,使他那张苍白严肃的脸显得很动人。

“小家伙,你真傻!”女商贩破涕为笑,“可话又说回来,你真可爱。”

“你说得不错,他消灭了一个普鲁士人,干得很漂亮。”奥布利伍长一旁说道。路上一片混乱,他碰巧走到了女人骑的马的另一侧。“但是他很傲气。”伍长又说,法布里斯耸了耸身体。“你叫什么名字?”伍长接着说,“要是写报告,得把你的名字写上。”

“我叫瓦西。”法布里斯回答道,做了一个古怪的表情,“我是说我叫布洛。”他又赶忙补充道。

布洛是B市狱卒的女人交给他的路条上的名字。前天他一面赶路,一面就熟悉了一下路条的内容。他已经多少学会了动脑子,对什么事也不再大惊小怪。他不但保存了轻骑兵布洛的路条,还小心收藏着他的意大利护照,有了这本护照,他就可以假冒气压表制造商瓦西的大名。刚才伍长说他傲气,他差一点说:“我,法布里斯·瓦尔塞拉,台尔·唐戈小侯爵,屈尊使用一个气压表制造商瓦西的名字,还说我傲气!”

法布里斯想着心事,暗自思忖道:“务必牢记自己名叫布洛,否则就得进班房,牢狱真是我的灾星呀。”这时伍长和女商贩正在一旁谈论法布里斯。

“您别怪我多事,”女商贩开口对他说,她改称了“您”,“问您几个问题,完全是为您好。您到底是什么人,说真的?”

法布里斯起初没有搭腔。他明白除了他们,他再也找不到更真心实意的朋友来替自己出主意了,而此时他迫切需要有人为他出谋划策。“前面会有军事要塞,要塞的司令会问我是什么人,假如我的回答叫人家发现我身穿第四轻骑兵团的制服,在团里却一个人也不认识,那我就得坐班房!”法布里斯身为奥地利的臣民,深知护照的重要。他一家人虽然门第高贵,虔诚信教,而且依附了奥地利人,在护照上却也屡屡遇到麻烦。所以对女商贩的问话,他倒并不生气,不过在回答之前,他要斟酌词句,用清楚的法语表达。女商贩熬不住好奇心,为了叫他快开口,又说道:“我和奥布利伍长会给你出些好主意,教你怎么办。”

“你的话我信。”法布里斯答道,“我名叫瓦西,是热那亚人。我姐姐美貌出众,嫁给了一位上尉。我只有十七岁,所以我姐姐叫我到她身边来,让我看看法国,受点教育。我在巴黎没有找到她,我知道她在这支军队,就到这儿来了。我到处找她都没找到。士兵怀疑我的口音,把我抓起来。当时我还有不少钱,我拿一点送给了宪兵,他交给我一张路条,一套军装,对我说:‘滚吧你。你得发誓不说出我的名字。’”

“他叫什么?”女商贩问。

“我发过誓。”

“他做得对。”伍长说,“宪兵是个浑蛋,不过咱们的弟兄也不该讲出他的姓名。他叫什么?那个上尉,你的姐夫。知道他的名字,就能找。”

“特尼埃,轻骑兵第四团的上尉。”我们的主人公回答。

“就是说,”伍长的口气很婉转,“士兵听你的外国口音,把你当成密探了?”

“对,就是这个倒霉的字眼!”法布里斯双眼冒火,喊道,“我那么热爱皇帝和法国人民!这个侮辱叫我伤透了心。”

“什么侮辱不侮辱,你错就错在这里。士兵们搞错了是很自然的事。”伍长奥布利严肃地说。

于是伍长不厌其烦地向法布里斯解释在军队里必须隶属某个团,并且必须身着这个团的军服,要不别人当然会把你当成密探。敌人派了许多密探过来,所以这一仗叛变的人太多。法布里斯有点开窍了,头一次明白两个月来他把什么事都弄糟了。

“我说,你得让小家伙兜底全说了。”女商贩说。她的好奇心越来越强烈。法布里斯听她的话刚把话说完,女商贩就正色对伍长说:

“看来,这个孩子压根不是当兵的。我们已经吃了败仗,遭到背叛,下面的仗打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干吗要无缘无故地去送死?”

“他连装弹药都不会,”伍长说,“十二响的,任意响的,都不会。打中普鲁士人的那一枪还是我给他装上的呢。”

“再说,不管冲谁,他都把钱亮出来。”女商贩说,“他一跟我们分手,钱就会被偷掉。”

“他随便碰上哪个骑兵士官,就会被派去给士官买酒喝,说不定还会被当成密探抓起来,因为所有的人都背叛了。他不管碰上什么人,人家叫他跟着走,他就会跟着走。最好的办法是让他加入我们的团。”

“伍长,求你了,别让我到你们团。”法布里斯喊着,“骑马走路更方便,再说,我不会装弹药,但是你看见了,我马骑得很好。”

法布里斯对自己的这几句话很得意。伍长和女商贩拿法布里斯未来的命运商量个没完,这里不必细表。法布里斯留意到,他们几次三番提到他的故事中那些重要情节:士兵对他起疑心,宪兵卖给他路条和军装,头一天他糊里糊涂加入了元帅的卫队,皇帝在他们面前飞驰而过,他的马被人“敲”了,等等,等等。

女商贩出于女人的好奇心,把人家抢走她帮他买的那匹骏马这件事颠来倒去地说:“你感到有人抓住了你的脚,把你轻轻地举过马尾,然后你就被放到地上了!”法布里斯心想:“这些事我们三个都清楚了,干吗讲个没完?”他不知道法国老百姓就是这样想办法的。

“还有多少钱?”女商贩陡然问道。法布里斯毫不犹豫地回答,他深信这个女人心地高尚,这是法国光明的一面。

“一共可能还剩三十个拿破仑和五法郎的金埃居。”

“这样的话,你的路就宽啦!”女商贩高声说,“别待在这支败军里了。离开大路,看见右手有路的话,能走就走。马赶得越快越好,离军队越远越好。一有机会就买几件老百姓的衣服。估摸走出八九里路远,再也看不见当兵的了,你就搭上邮车,到一个像样的城里休息一星期,多吃点牛排。对谁都千万不要说在军队里待过,宪兵会把你当逃兵收容的。你虽说懂得礼数,但是与宪兵周旋还欠火候。一旦穿上城里人的衣服,立马把路条撕掉,还用你的真名实姓,说你叫瓦西。他说从什么地方来的好?”她问伍长。

“就说从埃斯科河边的康布雷来,那个城市不错,非常小,听到没有?城里有大教堂,还有费纳隆 。”

“就这样。”女商贩说,“千万别说你来打过仗,别说B伯爵死了,也别说有宪兵卖给你路条。你要回巴黎的话,先到凡尔赛,从那边的关卡进巴黎,慢慢溜达,像是出来散步的。你把拿破仑缝在裤子里,最打紧的是,想买什么,该付多少钱就掏多少钱出来。我担心人家会用好话哄你,把你偷得精光。没钱了,你怎么办?像你这样不懂事的人能怎么办?”如此这般。

好心的女商贩唠叨没完,伍长找不到空子插话,只能点头表示同意。突然间大路上的人群加快了步伐,随后一眨眼的工夫,人群就越过路左侧的沟,拔腿飞奔起来。四面八方响起呐喊:“哥萨克!哥萨克!”

“马还给你!”女商贩喊。

“上帝不会答应的!”法布里斯说,“快跑!快逃!马送你了。你想不想再买一辆小车?我的钱给你一半。”

“跟你说了,马还你。”女商贩高叫,想从马上下来。法布里斯抽出马刀,喊了声“坐稳了”,拿刀面朝马身上拍了两三下,马奔跑起来,追上了逃跑的人群。

我们的主人公望着大路,刚才路上有三四千人摩肩接踵,匆匆赶路,那情景仿佛是成群结队的农民跟随迎圣体的队伍前进。然而一声“哥萨克”,路上便立刻杳无人迹。人们争相逃命,把军帽、步枪、马刀等等都扔掉了。法布里斯觉得很奇怪。路右侧有一块地比路面高出二三十尺,他跑上去,朝两边和原野张望,却没有发现哥萨克的踪影。他暗道:“这些法国人真怪!”他又想:“既然应该向右走,那还是立刻就走的好,他们那样跑也许是有原因的,只是我不知道罢了。”他捡起一支步枪,确认已经上了弹药,拨弄拨弄枪机上的火药,擦干净火石,又挑了一个满满当当的弹药盒。他又朝四下看了看,刚才还人头攒动的旷野上,现在绝对就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了。极目眺望,逃兵们仍旧在奔跑,正逐渐消失在远方的树林后面。“真叫人摸不着头脑!”他心里想。他记起头天伍长采用过的法子,便跑到麦地中央坐下。他不想走远,因为他渴望再见到他的好朋友、女商贩和奥布利伍长。

他在麦地里查了查,只剩下十八个拿破仑,而不是他原来想的三十个。不过他还有几粒钻石,那天早上他在B市狱卒女人的房间里,把这些钻石放进了轻骑兵皮靴的夹层。他把拿破仑尽量藏得隐蔽些,心里对钱突然少了很犯嘀咕。他想:“这是不是一个坏兆头?”他最难过的是没有来得及问奥布利伍长:“我真的算打过仗了吗?”他自己觉得应该算,要是能够加以肯定,那就再幸福不过了。

他又想:“可是,我是顶着一个犯人的名字来打仗的,衣兜里揣着这个犯人的路条,这还不算,身上还穿着他的衣服,这对我的未来凶多吉少呀。布拉奈斯神甫知道了会怎么说?可怜的布洛死在狱中了!这些都是不祥之兆,我命中注定要进牢狱。”法布里斯想知道轻骑兵布洛是否果真有罪,为此他宁可舍弃一切。他在记忆中追索,B市狱卒的女人好像对他讲过,这个轻骑兵被收监,不但因为银餐具的事,他还偷了农夫的牛,并且把农夫打了个半死。法布里斯相信有一天他会因为犯下与布洛的罪过有某种关系的错误而下大狱。他想念朋友布拉奈斯神甫,要是能够向他请教该有多好!他又想起自从离开巴黎便没有给姑妈写过信。“可怜的吉娜!”他在心里说,眼里泛起泪花。这时,他听见身边有动静,原来是一个当兵的带了三匹马来吃麦子,缰绳都卸了,三匹牲口好像饿得要死。那当兵的牵着它们的嚼子。法布里斯像只鸟似的从地里蹿起,把当兵的吓了一跳。法布里斯发现当兵的很害怕,忍不住想再扮演一回轻骑兵的角色。

“里面有一匹马是我的,妈的!”他高声喝道,“不过,劳你不辞辛苦替我牵过来,我可以给你五法郎。”

“你耍我呀。”当兵的说。法布里斯在离他六步远的地方举枪瞄准。

“把马放开,不然我就崩了你。”

当兵的肩头斜挎着枪,他歪了歪肩,想把枪取下。

“动一动就要你的命。”法布里斯喝道,一边往前走。

当兵的朝大路张望,路上连个人影也看不见,他无可奈何地说:“好吧,好吧,拿五法郎来,牵一匹马走。”法布里斯左手举枪,右手扔出三枚五法郎的埃居。

“快下马,不然我要你的命……给黑马套上缰绳,带着那两匹马滚蛋……你要动一动,我就崩了你。”

当兵的哭丧着脸服从了。法布里斯走上前,左胳膊揽住缰绳,眼光没有离开慢慢走远的士兵。他看那士兵走出有五十步远了,翻身上马,就在他还没有坐稳,右脚还在触寻马镫时,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身体呼啸而过。这是那士兵开的枪。法布里斯火冒三丈,策马去追,士兵撒腿就跑,没跑几步跳上一匹马,飞奔而逃。“算了,打不着了。”法布里斯想。他刚买的这匹马是匹好马,但是好像饿坏了。法布里斯回到大路上,路上仍旧空无一人。他横穿大路,放马疾跑,跑向左前方的一个小土坡,希望在那里能够碰到女商贩。他跑上坡顶,放眼望去,即便在一里之外也只有孤零零几个士兵。他叹了口气,心想:“这个正直善良的女人,命中注定再也见不到她了!”他远远瞥见路右手远处有一个村庄。他到了村里,没有下马就付了钱,叫人拿燕麦来喂他可怜的马。那马饿极了,连马槽也啃起来。一小时后,法布里斯又骑马走在大路上,他还依稀抱着希望,想找到女商贩,要不能找到奥布利伍长也好。法布里斯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他来到一条河边,河下一片沼泽,河上架着一座狭窄的木桥,桥头右首的路边孤零零立着一幢房子,招牌高悬,上写着“白马”。法布里斯自语道:“晚饭就在这里吃了。”一个骑兵军官骑马立在桥头,胳膊吊着绷带,脸上布满愁容。十步开外,三个徒步的骑兵正在装他们的烟斗。

法布里斯暗忖道:“来者不善,这些家伙看上去会买我的马,出的价一定比我刚才更低。”受伤的军官和三个徒步的骑兵望着他走近,似乎在等待他。“我也许不该过桥,应该沿着河边向右走,那大概才是女商贩指给我的路,麻烦会少点……”我们的主人公心里想,“没错。不过我要是溜走,明天我就会感到羞愧。再说了,我的马腿力好,军官那匹马很可能已经没力气了,他要是叫我下马,我就跑。”法布里斯心里盘算着,一边勒紧马,让马迈着小碎步往前走。

“轻骑兵,过来。”军官神色威严地叫道。

法布里斯往前走了几步便停住了。

“您想要我的马?”他高声问。

“谁要你的马。快过来。”

法布里斯打量这军官,他髭须已白,看神情世界上没有比他更耿直的人了。吊着左臂的大方巾浸透了血,右手也用一块沾满血迹的布包着。法布里斯想,跳上来抓我缰绳的一定是那三个没马的人了。但是他仔细一瞧,发现他们也都受伤了。

军官佩戴上校肩章,对他说:“你以名誉担保,留在这里站岗,见到龙骑兵、猎骑兵、轻骑兵,告诉他们勒·巴隆上校在那家旅店里,我命令他们全部到旅店和我会合。”因为痛楚,老上校的脸色很难看。他一开口便叫我们的主人公心服口服。法布里斯很冷静地回答:

“先生,我太年轻,他们不会听我的。得有您的一道手令才行。”

“你说得对。”上校上下打量法布里斯,“拉罗斯,你来写,你的右手没伤。”

拉罗斯一句话没说,从兜里摸出一个羊皮纸小本,写了几行字,撕下交给法布里斯。上校把命令向法布里斯复述了一遍,告诉他两小时后跟随他的三个骑兵中会有一个人按规矩来换岗,说完他便领着三个人进了旅店。法布里斯看着他们走开,伫立在木桥桥头久久没有动弹。他被这三个人默默忍受痛苦的忧郁神色深深打动了。他在心里说,活像中了魔法。他打开折叠的纸条,读到如下的命令:

第十四军团第一骑兵旅第二团指挥官,龙骑兵第六团勒·巴隆上校命令全体骑兵——龙骑兵、猎骑兵和轻骑兵,一律不准过桥,去桥头“白马”旅店内的团部向他报到。

勒·巴隆上校右臂受伤,命上士拉罗斯代笔。
1815年6月19日于圣女桥头团部

法布里斯在桥上站岗刚半小时,便看见来了九个猎骑兵,六个骑马,三个步行。他向他们传达了上校的命令。四个骑马的猎骑兵说:“我们一会儿就回来。”说罢便一溜小跑过了桥。法布里斯同另外两个骑马的骑兵交涉,他们争执起来,越争越激烈,就在这时,三个徒步的骑兵也过了桥。最后,两个骑马的骑兵中有一个声称要看看命令,然后抢过命令说:

“我把命令拿给兄弟们看,他们保准回来,你等着吧。”他纵马飞驰,他的同伴也尾随而去。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眨眼的工夫。

法布里斯很气愤。三个受伤的士兵中有一个出现在“白马”旅店窗口,法布里斯看他佩戴上士的饰带,便朝他呼叫。他走出旅店,边走边喊:

“你是在站岗,把马刀拿出来呀!”法布里斯照办了,然后他对上士说:

“他们把命令抢走了。”

“他们对昨天的事耿耿于怀,”上士神色幽幽地说,“我给你一把手枪,要是还有人违抗命令,你就朝天开枪,我会来的,上校也可能亲自过来。”

法布里斯分明看到,当他说命令被抢走的时候,上士吃了一惊。他明白这是那些骑兵对他个人的侮辱,打定主意不再让人捉弄。

法布里斯接过上士的手枪,又雄赳赳地守在桥头,这时他看见过来七个骑着马的轻骑兵,他便拦在桥中央。他向骑兵们传达了上校的命令,骑兵们显出不快的神色,有一个胆大的索性要过桥。他想起女商贩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反复说过的,马刀应该用刀尖刺,而不是砍,于是他垂下大马刀,刀尖冲前,摆出谁要抗命就刺谁的架势。

“哈,这个毛头小子想杀人啦,”轻骑兵们呐喊起来,“好像昨天人家杀得还不够!”他们个个抽出马刀,逼近法布里斯。法布里斯心想完了,但是他又想到上士刚才那惊诧的表情,他不愿意再次被人小瞧了,一边往桥后面退,一边连刺数刀。重骑兵使用的这种长马刀对他来说分量太重,使他舞刀的样子显得很滑稽,轻骑兵们很快就明白和他们对阵的是什么人。他们不想伤到他的身体,只想割破他的军服,因此法布里斯的手臂上轻轻地挨了三四刀。法布里斯一直遵循女商贩的教导,一个劲地猛刺。倒霉的是,他一刀刺中了一个轻骑兵的手,这个人因为自己居然被一个毛孩子兵扎伤,大为光火,回敬了一记长击,刀尖正中法布里斯大腿的上部。这一刀主要怪法布里斯的马,交手时它非但不知道躲闪,反而好像觉得好玩,面对攻击者迎面而上。轻骑兵们看见血顺着法布里斯的蓝色军裤往下淌,担心游戏玩过了头,他们把法布里斯逼到桥左侧栏杆上,一溜烟全跑了。法布里斯喘息刚定,便朝天放了一枪通知上校。

枪声响的时候,四个轻骑兵骑着马,另外两个步行,正朝木桥走来,离桥有两百步,他们和前面那伙人是一个团的。听到枪声,他们仔细观看桥上出了什么事,以为法布里斯在开枪打他们的伙伴,四个骑马的轻骑兵便高举马刀冲向桥头,这是一次货真价实的冲锋。勒·巴隆上校听到枪声,开门出了旅店,轻骑兵们冲到桥上时,他也赶到了。他亲自下命令,让他们停止前进。

“这会儿哪还有什么上校不上校!”一个士兵说,只管催马前进。上校勃然大怒,不再劝说他们,用受伤的右手抓住马左边的缰绳。

“站住,你这个兵痞子!”他对轻骑兵说,“我认识你,你是昂里埃上尉那个营的。”

“那好啊,叫昂里埃上尉自己来下命令好了。昂里埃上尉昨天已经阵亡了。”轻骑兵冷笑着说,“一边待着去。”

轻骑兵说着就想冲过桥,把老上校撞了个四脚朝天,摔倒在桥面的石头路上。法布里斯原来离他们有几步远,面朝旅店。当轻骑兵的马前胸把上校撞倒,上校拉过马缰绳不撒手的时候,法布里斯正拨马过来,他一气之下,朝轻骑兵重重刺出一刀。巧的是轻骑兵的马觉得上校扯住缰绳正把它向地面拉,就朝侧旁一趔,法布里斯这把重骑兵长刀的刀锋便从骑兵的坎肩前闪过。轻骑兵眼瞅着一把大刀整个从自己眼皮底下晃过去,勃然大怒,回转马来,朝法布里斯狠狠一刀,削掉了他的袖子,刀刃深深砍进了他的胳膊。我们的英雄落下马来。

一个徒步的轻骑兵见桥上把守的两个人都倒在地上,抓住顺手牵羊的机会,跳上法布里斯的马,想夺马过桥而去。

上士从旅店跑来,只见上校倒在地上,以为上校受了重伤。他追上法布里斯的马,把马刀狠狠地刺进偷马贼的腰,偷马贼落下马来。其他轻骑兵见桥上只有徒步的上士一个人,便飞驰过桥,转眼间全溜了。那个步行的轻骑兵则落荒而逃。

上士跑到两个受伤的人身边。法布里斯已经站起来,他并不觉得很疼,但是失血过多。上校起来得慢一点,他被摔得昏昏沉沉,不过并没有再受伤。

他对上士说:“我没什么,只是手上的老伤有点疼。”

被上士刺中的轻骑兵奄奄一息。

上校厉声说:“让他见鬼去吧!”又对上士和另外两个刚跑来的骑兵说:“照顾一下这个小伙子,我给他派的任务不合适。现在我自己守在桥上,我要尽力挡住那些疯子。你们把小伙子带到旅店去,给他包扎胳膊,拿我一件衬衫给他包。” F3T90xEX98nvD1AvDkHo//EceHvsVfB4JjE99wujjZNupIP4eyCwTz1k1UIv/2M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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