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法布里斯碰到了几个随军女商贩。他因为对B市狱卒的婆娘感激不尽,所以见到这几个女人便上前搭讪。他问其中一个女人,他所属的轻骑兵四团在什么地方。
“你这样着急又何苦呢,小老总。”女商贩说,法布里斯苍白的脸和秀美的眼睛叫她怜惜,“今天要刀对刀地干了,你没有这样的手劲呀。再说了,就算你有枪,能不能像别人那样把子弹打出去,我可不敢说。”
这番劝告法布里斯觉得很不中听,他紧催座下的马,可是白费劲,怎么也跑不到这群女人的前头。他太兴奋了,太陶醉了,不知不觉又同她们搭上话。炮声似乎越来越近,有时连讲话都听不清。女商贩的话,字字句句都在教他懂得什么是幸福,他于是加倍有了幸福感。最后,除了他的真名实姓和他是从大狱里逃出来的,他把什么都一五一十告诉了这个慈眉善目的女人。女人很诧异,这个少年英俊的士兵说的事情她没法理解。
“我猜到了,”她终于得意地大声说道,“你小子是城里的公子哥,爱上了四团哪位官太太。这身军装一定是太太给你的,你正在找她。老天在上,你压根没当过兵,没错。不过,你是好样的,你那一团人上了火线,你不上去不甘心,生怕被人当作孬种。”
任她怎么说,法布里斯都点头,只有这样才能得到忠告。他暗忖道:“法国人为人处世之道我一窍不通,没人指点,我还得坐牢,马还得丢。”
女商贩说:“小家伙,你先得承认,你没有二十一岁,顶多十七岁吧。”她对法布里斯越来越亲切。
这是事实,法布里斯爽快地承认了。
“这么说,你连新兵都算不上。你来玩命,就为那女人眼睛迷人。见鬼,她倒开心。她给你的 黄货 ,如果还有的话,首先应该另买一匹马。瞧你这宝贝马,炮声刚近了一点,那耳朵就支棱起来。这是干农活的马,骑它上火线,非送命不可。瞧见那股白烟了吗,小家伙,那片矮树后边,那是在放排枪。你要上去听子弹的尖叫,就得准备吓趴下。还有呢,趁着有时间,你应该好歹吃点东西。”
法布里斯答应吃点东西,他递过一个拿破仑金币,叫女商贩算饭钱。
“瞧你那模样,真叫人心疼!”女人叫道,“可怜的小家伙,连花钱都不会!冲你这傻样,我真该赶上克克特 飞跑,你的宝贝马要能撵上我才怪呢。傻小子,看见我溜了你怎么办?学着点吧,大炮一响,就千万别露出钱来。拿着,这是十八法郎五十生丁,”女人对他说,“扣去饭钱三十苏 。好了,待会儿就会有人卖马了。遇到小马,给他十法郎。管他什么马,不能超过二十法郎,哪怕埃蒙四兄弟 的神马也不行。”
吃罢饭,女商贩继续喋喋不休,这时,一个女人横穿田野走上大路,她打断了女商贩的话。
“喂,听着,”那女人喊着,“玛尔戈,你的轻六团在右边。”
“小家伙,我们得分手了,”女商贩对法布里斯说,“但是你让我牵肠挂肚,活见鬼,我喜欢你!老天在上,你懵里懵懂,少不了吃苦头!还是跟我一起到轻六团去吧。”
“我知道我什么也不懂,”法布里斯说,“但是我要打仗,我非到白烟那边去不可。”
“瞧瞧你的马吧,耳朵抖得多厉害!一到那边,它力气再小,你也勒不住它,它会玩命地奔,鬼知道会把你驮到哪里去,信不信?这样吧,等你碰到一群大兵,你就捡一支枪,一个火药袋,跟他们在一起,他们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可是,天哪,我敢打赌,你连怎么撕开火药管都不会。”
话尽管难听,法布里斯还是承认他的新朋友猜个正着。
“可怜的小家伙!老天在上,你的小命说丢就丢,说话的工夫!你一定得跟我走。”女商贩俨然是法布里斯的长官。
“可是我要打仗。”
“不耽误你打仗。轻六团是鼎鼎大名的,知道吧?再说今天人人都有仗打。”
“你的团远不远?”
“顶多一刻钟。”
法布里斯心想,我虽然无知,可有这个好心女人介绍,别人不会把我当作间谍的,那样我也就能打仗了。这时,炮声越发急促,一声等不得一声。“就像一串珠子。”法布里斯想。
“已经能听到排枪声了。”女商贩抡鞭猛抽她的小马,那马听到枪炮声欢蹦乱跳。
女商贩朝右拐上一条横穿草地的小路。路上泥泞有尺把深,小货车有一次差点陷进去,法布里斯赶紧帮忙推车轮。他的马也两次失蹄。不一会儿,积水少了,路在草丛中蜿蜒,成了一条小道。法布里斯走出不到五百步,他的驽马蓦地站住,只见小道上横着一个死人,马受惊,骑马人也吓了一跳。
法布里斯那张原本苍白的脸,这时更明显地泛出青色。女商贩瞅瞅尸体,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不是我们旅的。”说完,她抬眼望望法布里斯,不禁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小家伙!”她喊道,“这就是打仗的滋味!”法布里斯仍然怔怔的,最令他心惊肉跳的是尸体一双脏脚。鞋子剥走了,只剩下沾满血迹的破长裤。
“过来,”女商贩对他说,“下马,你得习惯一下。”她又喊道:“他脑袋上挨了枪。”
一粒子弹从鼻子侧面射入,从另一侧的太阳穴穿出,把脸毁得狰狞可怖,一只眼睛还睁着。
“下来,”女商贩说,“握一下他的手,看他会不会也握住你。”
法布里斯尽管恶心得要背过气去,却毫不犹豫地跳下马,拉起死人的手,使劲晃了晃。随后他愣在那里,仿佛散了架,感到连上马的力气都没有了。叫他厌恶透顶的是这只睁着的眼睛。
“女商贩保准以为我是胆小鬼。”他想,心里很苦涩。但是他感到动也不能动,一动就要瘫倒。他眼看着是不行了,此刻真好比到了鬼门关。女商贩见此情景,麻利地跳下小车,一句话不说,递过一杯烧酒。法布里斯一饮而尽,然后才总算能够爬上马,继续赶路。一路上他闷声不吭,女商贩不时拿眼角打量他。
“打仗明天再说,小家伙,”她先开了口,“今天你就和我待在一起。现在明白啦?你先得学学怎么当兵。”
“不行,我要打仗,马上就打。”法布里斯满脸阴沉,女商贩觉得这倒是好兆头。炮声更紧了,而且越来越近,汇成连绵不断的低沉的隆隆声,两声爆炸之间没有丝毫间隙。连绵不断的轰隆声仿佛闷雷,从天际滚滚而来,中间能够清楚地听到噼啪的排枪。
小路在这里进入一片小树林,女商贩看见三四个法国士兵飞也似的朝她奔来,她敏捷地跳下车,跑下小路二十来步远,一棵大树不久前被刨掉了,她便蜷缩到树坑里。法布里斯心想:“好吧,看我到底是不是胆小鬼!”他在女商贩丢下的小车旁立定,抽出战刀。那几个士兵却根本没瞧他,沿着树林一溜烟朝小路的左方跑。
“是我们的人。”女商贩一面说,一面气喘吁吁地走回马车,“你的马跑不动,要不然我会叫你到林子那头,看看平原上还有人没有。”不待女人说二遍,法布里斯就从杨树上折下一个树条,捋掉树叶,抡圆了抽打他的马。那劣马猛跑了一阵,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往常的小碎步。女商贩催马紧追,朝法布里斯高喊:“站住,听到没有,站住!”不一会儿两人都跑出了树林。他们刚刚进入原野,便听到一片嘶吼,四下里枪炮声大作,分不清前后左右。他们经过的这片林子地势比原野高出十来尺,所以他们清楚地看见了战场的一角。不过眼前这片旷野上空无一人。一千步开外的地方,有长长的一溜柳树,柳树枝叶茂密,一股白烟从柳树顶上冒出来,时而翻滚着升向高空。
“就是知道团队在哪儿也好哇!”女商贩有点不知所措,“不能就这样从地里愣穿过去呀。”她对法布里斯说:“对了,你要是看见了敌兵,用刀尖刺,千万别抡刀砍。”
这时,女商贩看见刚才讲到的那四个士兵从林子里钻出来,走上路左边的旷野,其中一个人骑着马。
“你的生意来了。”她对法布里斯说。“嘿,嘿!”她朝骑马的士兵高喊,“过来喝杯酒吧。”士兵们闻声向这边走来。
“轻六团在哪里?”她高声问。
“在那头,五分钟的路,顺着那行柳树有条渠,过了渠就到。不过马松团长刚被打死。”
“用你的马换五法郎,干不干?”
“五法郎?好大嫂,您逗乐呢。这是当官的骑的马,不出一刻钟就能卖五个拿破仑。”
“把你的拿破仑给我一个。”女商贩对法布里斯说。然后她走到骑马的士兵跟前。“快下来,”她对士兵说,“拿着你的拿破仑。”
士兵下马,法布里斯快活地纵身跃上马鞍,女商贩去解驽马背上的背包。
“你们几个,过来帮帮忙呀!”她对士兵们说,“女人干活,你们就这样看着!”
这匹截获的马刚一接触到背包,便立刻竖起前蹄,法布里斯尽管骑术高超,也费了好大劲才勒住它。
“好苗头!”女商贩说,“这位老爷还不习惯背包在身上磨蹭。”
“将军骑的,”卖马的士兵叫道,“卖十个拿破仑也不算多!”
“给你二十法郎。”法布里斯说。胯下有一匹生龙活虎的马,他兴奋得忘乎所以。
正在这时,一发炮弹斜飞过来,打中那一溜柳树,法布里斯眼前出现一幅奇特的景象,细柳条满天飞舞,仿佛有一柄大镰刀横扫而过。
“瞧,大炮过来了。”士兵说,一面抓过二十法郎。此时估摸是两点钟。
法布里斯还陶醉在那幅奇特的景象里,这时,几个将军带着二十来个轻骑兵纵马飞驰,从法布里斯眼前这片草地的一角横穿过去。他的战马发出嘶鸣,一连两三次直立起来,马头猛烈地摇晃缰绳。
“好吧,放你跑。”法布里斯想。
马得了自由,撒开四蹄奔跑,飞也似的追赶将军的卫队。法布里斯数了数,有四个人帽子带镶边。十五分钟之后,他从身旁一个轻骑兵的话里得知,将军里面有一个是奈伊元帅 ,他高兴极了。不过,四个将军究竟谁是奈伊元帅,他猜不出来。只要能知道谁是奈伊元帅,他什么都可以放弃,不过他立刻想起自己不能开口说话。卫队在一条大沟前停下,准备过沟。一排大树顺着沟沿排开,沟里积满了头天夜里的雨水。法布里斯适才买马之后进入的那片草原,左侧就伸展到这里。轻骑兵纷纷下马。沟沿又陡又滑,水面比草地低三四尺。法布里斯只顾高兴,满脑子想的是奈伊元帅和战功,忘了胯下的马,那马欢蹦乱跳,竟跃到沟里,溅起很高的水花。一位将军沾了一身水,气得大骂:“妈的,该死……笨蛋!”法布里斯觉得深受侮辱,心里暗念道:“我得同他讲讲道理。”讲道理之前,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是那么傻,他要骑马登上对岸。但是,岸边直上直下,足有五六尺高,他只得作罢,继续朝上游走,水一直淹到马头,好歹总算找到一块像是饮牲口的地方,没费什么劲就登上了对岸的田野。整个卫队里他第一个登上这片土地,很是得意,顺着沟沿来回小跑。沟里,轻骑兵们正在挣扎,许多地方水有五尺多深,把他们折腾得十分狼狈。有两三匹马受了惊吓,想泅水,结果不过是在水里乱扑腾。一个班长注意到了那个很不像军人的毛头小伙子刚才的行动。
“朝上走!左边有饮牲口的地方。”他嚷道。所有的人最后都过了沟。
法布里斯到对岸的时候,看到只有那几个将军过了沟。他觉得炮声越发猛烈了。直到刚才被他溅了一身水的将军在他耳边喊叫,他才勉强听到他在说什么:
“这马从哪里弄来的?”
“L’ho comprato poco fa.”(“我刚买的。”)
“你说什么?”将军嚷道。
此时法布里斯满耳轰轰响,根本不能回答将军的话。也许我们得承认,此时此刻我们的英雄 实在不怎么像个英雄。不过,对他来说,恐惧还是次要的,叫他最受不了的是炮声,震得他耳朵疼。卫队开始纵马飞奔,他们跑过一大片翻耕过的土地,离沟比较远,地里横七竖八躺着死尸。
“红军装!红军装!”卫队的轻骑兵喊叫着。法布里斯起先莫名其妙,后来他发现尸体的确差不多都穿红军装,他还发现这些可怜的红军装有不少还活着,这吓得他不禁浑身一哆嗦。这些人呻吟着,显然是在求救,但是没有一个人停下来救助他们。我们的主人公心肠特别好,他小心翼翼,不让自己的马踏到红军装身上。卫队站住了,可是法布里斯并不在意当兵的责任,而且眼睛正望着一个受伤的红军装,所以仍旧朝前奔。
“你给我站住,浑小子!”班长朝他喊。法布里斯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将军们的右前方,跑出了二十来步,而且正好挡在将军们用望远镜瞭望的方向。他走回停留在将军们身后几步远的卫队中,同时他看到最胖的那个将军与旁边同样也是将军的那个人说话,威风十足,简直像是在训斥他,口里带着脏话。法布里斯克制不住好奇心,尽管他的朋友,那个狱卒的婆娘告诫他不要说话,他还是组织了一个地道的法语短句,开口对旁边的士兵说:
“向身边人耍威风的将军是谁?”
“什么,那是元帅!”
“哪个元帅?”
“奈伊元帅呀,蠢货!喂喂,你在哪儿当的兵?”
法布里斯是非常敏感的,这会儿挨了骂却没有发火。他凝视着这位著名的德·拉·莫斯克瓦亲王,天下头号勇士,像孩子似的沉浸在敬仰的感情中。
突然,这队人马又向前飞驰。少顷,法布里斯看到前方二十步开外,有一块田地奇怪地动起来。地里的垄沟积满了水,垄顶上的黑土却一小块一小块地在空中飞舞,离地面三四尺高。法布里斯注意到这个奇特的现象,随即从地边跑了过去,满脑子又在想元帅的战功。只听得身边一声尖叫,两个轻骑兵中弹落马。等他向他们望去,卫队已经把他们甩下二十来步远。叫他毛骨悚然的是一匹血淋淋的战马在田里挣扎,蹄子伸进炸开的肚子里,它还想追赶其他的马,血汩汩地流到泥浆里。
“啊!我终于上火线了!”法布里斯心里说,“我看见炮火了!我真成军人了!”他心满意足地唠叨这两句话。这时卫队在全力奔驰,我们的主人公终于明白,土块四处飞溅是炮弹炸的。他朝炮弹飞来的方向张望,其实是白看。他看见远处炮阵地冒出白烟,在均匀的、连续不断的隆隆炮声中,似乎听到近得多的地方在放枪。他整个蒙了。
这时,将军和卫队踏上一条小路,小路凹下去有五六尺,路面上全是水。
元帅停下,又举起望远镜。这一次,法布里斯得以从容地打量他。他发现元帅的头发是纯金黄色的,衬着一张通红的大脸。法布里斯心里说,我们意大利就看不到这样的脸。他又难过地想,我的脸那么白,头发又是栗色的,一辈子也甭想像他那样了。对于他,这些话的意思就是说一辈子成不了英雄。他望着那些轻骑兵,除一人外,个个蓄着黄髭须。他打量轻骑兵,轻骑兵也都在打量他,直望得他脸发烧,为了摆脱窘态,他把脸掉向敌兵方面。那边,红衣人的行列拉得很长很长,叫他大为惊讶的是,他们竟然那么小,好几个团或旅的士兵排成的散兵线,在他看来顶多有树篱高。一队红衣骑兵朝元帅和卫队刚才踏小步蹚着泥水前进的低洼小路奔来,他们的前方烟雾缭绕,什么也看不清,只见不时有人策马在白色烟雾中出没。
忽然法布里斯看见从敌人方向有四个人飞奔而至。“好,要交手了。”他心里说。他看见四个人中有两人向元帅报告,随行的一位将军立刻领着两个轻骑兵和这四个人出发了。法布里斯身旁是一个上士,面容特别和善,他想:“我得同这个人聊聊,也许他们就不会盯着我看了。”他思忖良久。
“先生,我头一次打仗,”他终于开口,“这真是一场大战吗?”
“差不多。哎,你是谁呀?”
“我是一个上尉的内弟。”
“他叫什么,这个上尉?”
我们的主人公慌了神,这个问题令他猝不及防。幸好恰在此时元帅和卫队又跑起来。“该用个什么法国名字呢?”他想。最后他想起在巴黎住旅店那老板的名字。他策马和上士并行,使劲喊道:
“默尼埃上尉!”炮声隆隆,上士没有听清,答道:“啊,特尼埃上尉?他被打死了。”法布里斯暗道:“太好了,就叫特尼埃上尉。我得装出难过的样子。“怎么,天哪。”他脸上现出哀容。他们离开低洼的小路,穿过一片草地便开始飞奔,炮弹又飞过来。元帅朝一个骑兵旅奔去。卫兵们在尸首和伤兵中间穿行,不过眼前的景象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叫法布里斯感到触目惊心了,他在想其他的事。
卫队停下,这时法布里斯一眼便瞧见了一辆随军商贩的小车,他对这种可敬的小车有特别的感情,于是不顾一切策马朝小车跑去。
“别跑,请……”上士冲他叫。
“他能拿我如何?”法布里斯一边想,一边继续跑。他用马刺夹马,心里希望是上午碰到的那个女商贩。马和小车的确很像,人却全然是另一个。他觉得这个女人面目可憎。他走上前,只听得那女人说:“他还真是个美男子!”等着他的是一幕令人惊骇的场面,人们正在锯一个骑兵的大腿,这是个身高五英尺十英寸的英俊汉子。法布里斯闭上眼,接连灌下四杯烧酒。
“你还真能喝,小瘦猴!”女商贩叫道。烧酒给了他一个主意:我应该花钱买得卫队轻骑兵的好感。
“把瓶子里剩的酒都给我。”他对女商贩说。
“你知不知道,像今天这个日子,剩下的酒值十法郎。”
他跑回卫队,上士对他说:“啊哈,你带了喝的来,怪不得你要离队呢。拿来吧。”
酒瓶接连传下去。最后一个人喝完酒,把瓶子抛向半空,向法布里斯叫道:“兄弟,多谢。”一双双目光友好地望着他。这些目光卸掉了法布里斯心头的千斤重石,他的心是那种过于纤细的心,需要从周围得到好感。总之,伙伴们不再鄙视他,他们之间有了沟通!法布里斯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语气自如地对上士说:“假如特尼埃上尉果真被打死了,我上哪儿能够找到我姐姐?”他能够如此坦然地把默尼埃换成特尼埃,觉得自己很像一个小马基雅维利。
“这个嘛,晚上你就能知道了。”上士回答。
卫队又起步朝步兵旅奔去。法布里斯喝了太多的烧酒,感到醉醺醺的,在马鞍上左右摇晃。这时他想起母亲的马车夫经常念叨的一句话:“要是喝多了,就瞅着两只马耳朵中间,旁边的人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元帅在几个骑兵旅停留许久,随后把它们都派上战场。而我们的主人公在这一两个钟头里,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他觉得很疲倦。他的马撒开蹄子奔跑时,他摔坐在马鞍上,仿佛沉重的铅块。
突然,上士对大家叫喊:
“你们没瞧见皇帝吗?见鬼!”卫队立刻使劲高呼:“皇帝万岁!”可以想象我们的主人公怎样睁圆眼睛四下张望,可惜他只看见几个奔驰的将军,这几个将军也带着卫队,轻骑兵头盔垂下的鬃型盔饰很长,使他看不清那些人的脸。“就因为这该死的烧酒,到了战场上,却没能看到皇帝!”这么一想,他一下子清醒了。
“过去的真是皇帝吗?”他问身边的人。
“当然了,就是军服没有绣花的那个。你怎么会没看见?”旁边的伙伴回答,口气很和善。法布里斯恨不得追上去加入皇帝的卫队,能跟随这位英雄奔赴沙场是何等的幸事!他到法国来,为的就是这个。他想:“我完全可以自己做主,我在这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是马把我驮过来跟随这几位将军的,如此而已。”
叫法布里斯决定留下来的,是轻骑兵伙伴们对他都很友好。他同这些士兵一起骑马奔驰了几个钟头,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他们亲密的朋友了。他从自己与他们之间看到了塔索和阿里奥斯托笔下的英雄人物之间那种高尚的情谊。假如他加入皇帝的卫队,又得重新结识人,何况人家很可能会给他脸色看,因为这些骑兵都是龙骑兵,而他和伙伴们一样穿着轻骑兵制服。现在轻骑兵们看我们主人公的眼神使他飘飘然,为了伙伴们他可以赴汤蹈火。他的感情和精神都飞到了云端上。他自从有了朋友,就觉得一切都变了样,许多事恨不能立刻问个明白。“可是我还有点醉,”他想,“不能忘了狱卒婆娘的话。”走出低洼的道路之后,法布里斯发现卫队已经不同奈伊元帅在一起。他们跟随的将军高大瘦削,面孔清癯,眼光严厉。
这位将军不是别人,正是A伯爵,1796年5月15日的罗贝尔中尉,他要是能和法布里斯·德·唐戈相认,那会何等快乐啊。
炮弹把黑土地炸成碎片飞溅起来,法布里斯却久久没有感觉。他们来到一个铁甲骑兵团的后方,法布里斯清清楚楚听见霰弹击中铁甲的声音,还看见几个士兵倒下。
落日西沉,眼看就要隐没,一行人离开一条低洼的小道,登上一面四五尺高的斜坡,踏入一片耕地。法布里斯听见身旁有一种轻微而奇怪的声音,他回过头去,见四个士兵连人带马倒在地上;将军也被掀倒,他爬起来,浑身是血。法布里斯瞧着躺在地上的轻骑兵,三个人的身体还在抽动,另一个人嘶喊着“把我从底下拉出来”。上士和两名士兵已经跳下马去救护将军,将军倚着副官走了几步,打算离开倒在地上的坐骑,那马挣扎着,蹄子疯狂地乱踢。
上士朝法布里斯走来。这时,我们的主人公听见有人在他耳朵后面说“只有这匹还能跑”。他感觉被人抓住双脚,同时有人架住他的手臂,托起他来,举过马尾,然后撒手丢下,让他跌坐在地上。
副官挽住法布里斯马的缰绳,将军由上士扶着骑上马,飞奔而去,剩下的六名轻骑兵紧随其后。法布里斯气疯了,他从地上爬起来,一边追赶,一边骂道:“Ladri!Ladri!(强盗!强盗!)”在战场上抓强盗,这实在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卫队和将军即A伯爵转眼消失在一排柳树后面。气得发昏的法布里斯也赶到柳树前,眼前是一条很深的水渠,他蹚过水渠,刚上岸就又看见了将军和卫队,他们正远远地隐没在树丛里,他又大骂:“强盗!强盗!”不过这次用的是法语。他伤心极了,倒不是因为丢了马,而是因为受了骗。他感到劳顿,饥肠辘辘,一屁股坐在沟沿上。假如他的马叫敌人夺走,他想也不会去想;但是欺骗他,抢他的是他那么喜欢的上士和他视如兄弟的轻骑兵,这令他肝肠寸断。竟会发生这样卑鄙的事,他怎么也想不通,不禁靠在柳树上痛哭失声。他憧憬《耶路撒冷的解放》 中英雄之间那种高贵的骑士友情,如今这些美丽的梦一个个地破灭了。面对死亡算得了什么,只要有温柔勇敢的人相伴,只要周围有高尚的朋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能握住你的手!然而,你一副侠肝义胆,周围的人却猥琐狡诈,叫人何以能忍!!!法布里斯有点夸大其词,气急的人都这样。如此这般伤感了一阵,他才注意到,他正沉思默想,炮弹已经打到了他头顶上这排柳树。他站起来,努力辨明方向。他望着水渠环绕的草场和这排茂密的柳树,觉得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方位。他看见前方大约四分之一里路开外,一队炮兵正越过水渠,进入草场。他心想:“我差一点迷糊了,要紧的是不要当俘虏。”他加快了步伐。待他往前走,认出了炮兵的军服,他担心会截断他后路的部队原来是法国人,于是他向右斜插过去与他们会合。
在经历了被人无耻地背叛和抢掠的精神痛苦之后,这会儿他感觉到另外一种越来越强烈的痛苦:饥饿难熬。因此,当他走了十分钟,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跑了十分钟之后,发现也在急速前进的炮兵的队伍停下来,估摸像是要布阵,他欢喜到了极点。几分钟后,他与队伍前面的士兵相遇了。
“兄弟们,有面包卖给我一片吗?”
“哈哈,这位把咱们当成卖面包的啦!”
这句尖刻的话和这句话引出的一片奚落,使法布里斯心灰意冷。看来战争并非他根据拿破仑的华美言辞想象的那样,是热爱荣誉的人集体的高尚行动。他坐在,或者不如说瘫倒在草地上,面如土色。那个和他搭腔的士兵在十步外的地方停下脚步,掏出手绢擦枪机,这时走过来,扔给他一块面包。见他不捡,就撕下一块塞到他嘴里。他睁开眼,吞下面包,却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最后,当他用眼睛搜寻那士兵想付钱的时候,发现身边空无一人,离他最近的士兵也行进在百步以外了。他机械地爬起来追赶队伍。他走进一片树林,累得站不住,四下张望想找一块地方歇息,起先看见了那马,接着又发现了那小车,最后认出了上午见过的女商贩,那高兴劲就不用说了!女商贩朝他跑来,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
“小家伙,还能走吗?”她说,“受伤没有?那匹漂亮的马呢?”她边说边把法布里斯扶到小车旁,架着胳膊把他搀上车。我们的主人公刚一上车就酣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