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暮色映入我们的瞳孔,
我心系未来,凝视苍穹,
天主用并不晦涩的字符,
把万物的命运写上天幕。
他既从天穹深处注视人群,
不免心动恻隐,指点迷津。
满天星斗就是上帝的文字,
将吉凶祸福向我们预示;
可惜世人身陷红尘,来去匆匆,
小看这部天书,不知诵咏。
龙沙
侯爵对思想恨之入骨,他说,是思想毁掉了意大利。他极端厌恶教育,可是他又希望儿子在耶稣会学校的学业能够善始善终,两方面如何兼顾,他感到很为难。为了尽量少惹麻烦,他请格里安塔的本堂神甫,善良的布拉奈斯教法布里斯继续学拉丁文。照理说神甫是必须懂拉丁文的,可是布拉奈斯神甫偏偏瞧不起拉丁文。他的拉丁文知识只限于背诵弥撒经里的祷文,祷文的意思,他给教友们讲解,也就讲个大概。尽管如此,神甫在当地照旧受到敬重甚至敬畏,他常说,布里西亚的主保圣人圣乔维塔的那句著名预言,不会在十三个星期内应验,也不会在十三个月内应验。和信得过的朋友谈话时他还说,如果让他直言不讳,那解释十三这个数字的方式一定会让世人大吃一惊(1813年)。
事实上,布拉奈斯神甫是个正直,有先民之风又有头脑的人。他天天在钟楼顶上过夜。他酷爱天象学,白天计算星宿的位置和重合时间,然后夜里大半时间用来观察星辰的运动。他一贫如洗,全部仪器就是一架硬纸板做的长筒望远镜。一个人既然以毕生精力来研究什么时候帝国会崩溃,什么时候改变世界面貌的革命会发生,那么他如何瞧不起语言学习,就不难想象了。“人家教我,马在拉丁文叫equus。”他对法布里斯说,“打那以后,难道我对马就多懂了点什么不成?”
农民都怕布拉奈斯神甫,认为他是个大法师,而他呢,正好利用他在钟楼顶上转悠引起的恐惧防止农民盗窃。附近的本堂神甫,他的同行,对他的威信很眼红,都恨他。台尔·唐戈侯爵瞧不起他,原因很简单,侯爵认为地位如此卑微的人不该引起这样多的议论。法布里斯崇拜神甫,为了讨神甫欢心,他有时整宿整宿地替神甫做庞大数字的加法和乘法。后来,他登上了钟楼,这是很大的面子,神甫还从来不曾对谁这么优待过呢。神甫喜欢这孩子天真无邪。“日后你要是不变成伪君子,”他对孩子道,“就能成为一条汉子。”
法布里斯玩起来兴高采烈,什么事都敢干,每年总有那么几次险些淹死在水里。格里安塔和卡代纳比亚一带农民的孩子每一次远征,都是法布里斯领头。这帮孩子弄到几把小钥匙,夜黑之后便把船与大石头或者岸边大树拴在一起的铁链子上的锁捣鼓开。有必要交代一下,科摩湖的渔夫捕鱼的办法,是在远离岸边的湖水中垂钩,鱼线的上端系一块贴了软木的小板,板子上插一根柔软的榛树枝,挂起一枚小铃铛,鱼儿咬钩,扯动鱼线,铃铛就会叮当作响。
法布里斯率领的深夜远征,伟大的目标就是趁渔民还没有听到铃声的时候,抢先光顾那些垂钩。他们专挑有暴风雨的天气,而且他们干这种危险的营生,常常在凌晨时分,天亮前一小时上船。这帮孩子上船的时候,觉得是去冒极大的风险,而这行动美好的一面正在于此。他们模仿父辈,虔诚地诵唱“圣母马利亚”。但是,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刚唱完“圣母马利亚”,正打算出发,法布里斯突然得到预兆。这是从他的朋友布拉奈斯神甫的占星术中学来的——然而神甫关于十三的预言他却并不相信。按照他少年人的想象,这兆头确凿地预示行动的成败。他在伙伴中说一不二,于是孩子们渐渐都养成了相信预兆的习惯,倘若上船的当口看见岸上有一个教士,或者有一只乌鸦从左边飞起,他们就赶紧把铁链子锁好,各自回家睡觉。可见布拉奈斯神甫虽然没有向法布里斯传授那门艰深的学问,但是不知不觉影响了法布里斯,使他对预示未来的征兆也深信不疑。
侯爵想到,万一密码信出了什么差池,他可能非指望妹妹搭救不可。所以每年一到皮埃特拉内拉伯爵夫人的命名日圣安琪节 ,法布里斯就可以到米兰住一星期。他一年到头不是企盼这一星期,就是怀念这一星期。每逢这个重要时刻,侯爵都要给儿子四埃居,好让他完成这次政治旅行。对陪伴儿子的夫人,他照例一个子儿也不给。不过,一个厨子,六个仆人,还有一个车夫带着两匹马,在侯爵夫人和儿子登程的头一天晚上就出发到科摩去了。在米兰,侯爵夫人每天都有一辆马车供她使用,还可以摆上十二个人的晚餐。
台尔·唐戈侯爵过着闷闷不乐的生活,没有什么消遣,但是有一个好处,愿意过这种生活的家庭,都永久地阔起来了。侯爵每年收入二十多万里弗尔 ,花掉的不足四分之一。他在期待中度日,从1800年到1813年这十三年中,他一直坚定地相信,用不了半年拿破仑就要垮台。想一想吧,1813年初,当他听说法军在别列金纳河溃败时 ,他该多么兴奋!巴黎陷落,拿破仑下台,他更是忘乎所以,居然对妻子和妹妹出言不逊,话说得难听透顶。最后终于看到奥地利军队回到米兰,他为此等待了十四年,心中的欢喜难以用言辞来表达。遵照维也纳的命令,奥地利将军接见了台尔·唐戈侯爵,礼貌得近乎恭敬。人家很快就请他在政府里担任要职,他当仁不让地应允下来,好像收回一笔欠款。长公子在帝国最神气的军团里领中尉衔。人家又给二公子一个见习军官衔,二公子却坚辞不受。侯爵以罕见的傲慢领略胜利的滋味。可惜好景不长,几个星期后,得意便成了丢人的失意。他本来就不善理事,又在乡下过了十四年,只同仆人、公证人、医生打交道,加上说话间到了迟暮之年,性情也变坏了,这使他完全成了一个无用之辈。在奥地利,没有古老帝国那种拖沓、烦琐却又相当合理的行政管理所需要的才能,就休想身居要津。侯爵行政的种种差池,令属下怨声沸腾,甚至妨碍了公务。当局想叫老百姓昏睡不觉,麻木不仁,侯爵却用极端的专制言论激怒老百姓。终于有那么一天,他得知陛下开恩,圣心大悦地接受了他的辞职请求,同时任命他为伦巴第-威尼斯王国 的“王室副总管”。侯爵遭到如此骇人听闻的不公平待遇,气愤难平。他一向痛恨出版自由,这次却把自己写给朋友的信印出来。最后,他上书皇帝,说大臣们欺君罔上,统统是雅各宾党。办完这些事,他垂头丧气地回到格里安塔城堡。有一件事对他是个安慰。拿破仑下台之后,米兰一帮权势人物派人在街上打死了过去意大利国王的大臣,杰出的普利纳伯爵。虽有皮埃特拉内拉伯爵冒死相救,老大臣还是被人用伞生生击毙,折磨持续了五个钟头。有一个教士,就是台尔·唐戈侯爵的忏悔神甫,本来是可以救老大臣的,只要打开圣乔万尼教堂的栅栏门就行,那时可怜的大臣正在门外被拖来拖去,还被抛在街心的水洼里。但是,那教士却故意不开门。半年后,侯爵为这教士谋了一个美差,心里很得意。
侯爵恨死他的妹夫皮埃特拉内拉伯爵。伯爵一年收入不到五十路易 ,居然活得很自在,还胆敢表示对毕生的追求矢志不渝,不成体统地宣扬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正义精神——伯爵把这种精神称为可耻的雅各宾主义。伯爵拒绝到奥地利当差,有人就此大做文章,普利纳死后数月,花钱雇凶手的那帮人又获得许可,把皮埃特拉内拉将军下了大狱。将军的妻子伯爵夫人见此情景,立刻要了通行证,备了几匹驿马,打算到维也纳觐见皇上,面陈真情。杀害普利纳的那帮人害怕了。其中有一个人是伯爵夫人的表亲,他深更半夜,在夫人动身前一小时送来了释放伯爵的命令。第二天,奥地利将军召见了皮埃特拉内拉伯爵,对他优渥有加,还向他保证,他的退休金很快就会以优惠的条件办下来。布伯纳将军为人正直、聪明、宽厚,说到普利纳之死和伯爵的囹圄之灾,脸上露出愧色。
多亏伯爵夫人性格坚定,才化险为夷。退休金经布伯纳将军过问,没有拖延就发下来。夫妻俩靠退休金生活,将就度日。
好在五六年以来,伯爵夫人一直和一个富有的年轻人过从甚密,年轻人和伯爵也称得上是亲密的朋友,少不了把有英国马驾辕、当时在米兰首屈一指的漂亮马车,还有他在斯卡拉戏院的包厢和乡间的庄园借给伯爵夫妇使用。伯爵这个人把勇气看得很重,他心灵高尚,容易冲动,激动起来便不免口无遮拦。有一天,他和几个年轻人一起打猎,有一个年轻人过去当过兵,与伯爵不在一个军队,这个人说起笑话,嘲弄内阿尔卑斯共和国 军队的勇气,伯爵扇了他一记耳光,他们立刻打起来。年轻人方面人多,伯爵势单力薄,被杀了。这样一种决斗引起满城风雨,当时在场的人都跑到瑞士旅行去了。
我们叫它逆来顺受的那种可笑的勇气,就是被人骗了还一声不吭的那种傻瓜勇气,绝不合伯爵夫人的脾气。她为丈夫的死感到愤怒,希望她的密友,那个富裕的年轻人利麦卡蒂也会奋然往瑞士走一遭,给杀害皮埃特拉内拉的元凶一枪,或者给他一记耳光。
可是利麦卡蒂认为这个想法荒唐透顶,伯爵夫人于是感觉到,在她心里轻蔑已经取代了爱情。对利麦卡蒂,她加倍殷勤。她要激起他的爱情,然后把他晾在那儿,叫他痛苦。为了叫法国人理解这种报复手段,应该指出在米兰这个远离法国的地方,人们还会为爱情而痛苦。服丧期间的伯爵夫人叫所有争风吃醋的女人都显得黯然失色。她向身居要津的年轻人卖弄风情,其中有一个N伯爵,过去就常说他觉得配伯爵夫人这样才智出众的女人,利麦卡蒂略嫌迟钝了,有点蔫乎乎的;现在他对伯爵夫人简直爱到痴迷的程度。伯爵夫人于是写信给利麦卡蒂:
愿不愿意当一次聪明人?只当从来没见过我吧。
我是你卑顺的仆人——也许带着几分鄙夷。
吉娜·皮埃特拉内拉
利麦卡蒂读完信,便住到乡下的一座庄园去了。爱情躁动起来,弄得他失魂落魄,甚至声称要开枪打碎自己的脑袋,在相信有地狱的国家这可非同寻常。回到乡下的第二天,他就写信给伯爵夫人向她求婚,还献上他二十万里弗尔的年金。伯爵夫人把信原封不动地交给N伯爵的马夫退回去。这一来,利麦卡蒂在庄园一住就是三年,虽然每隔两个月就回一次米兰,但是始终没有勇气长住,他那套如何爱伯爵夫人,伯爵夫人过去对他又如何情意缠绵的话,朋友们都听腻了。起初在这番话之后,他还要说伯爵夫人和N伯爵在一起会毁了自己,这样的关系叫她丢脸云云。
事实上伯爵夫人对N伯爵毫无感情,在她完全肯定利麦卡蒂陷入绝望之后,便对N伯爵明说了。伯爵是个明白人,只求她莫把这番令人沮丧的话传出去。“如果你能宽宏大量,”他又说,“继续接待我,表面上还把我当作你现在的情人另眼看待,那么我也许能够找到自己的位置。”
伯爵夫人既然勇敢地做了表白,便不再使用N伯爵的马和包厢。但是,十五年来,她已经过惯了考究的生活,现在便面临这样一个难题,或者毋宁说解决不了的问题:如何靠一千五百法郎的年金在米兰过日子。她搬出公馆,租了两个六层楼上的房间,将仆人统统辞退,连侍女也不留,换了一个穷老太婆做家务。我们会觉得这种牺牲很壮烈,很艰难,其实未见得;米兰人是不笑贫的,因此在担惊受怕的人眼里,贫穷算不得大灾祸。这种高贵的穷日子过了好几个月,这期间利麦卡蒂和N伯爵——他也想娶她——不断来信骚扰。一向吝啬得叫人恶心的台尔·唐戈侯爵一天突然想到,妹妹受穷,很可能会叫他的仇敌兴高采烈,瞧,台尔·唐戈家的一个女人竟落到靠维也纳朝廷发给将军遗孀的抚恤金度日的地步!这个朝廷对不起他的地方太多了。
他给妹妹去信说,已经在格里安塔城堡为她预备下了与她身份相称的一套住房和一笔生活费。伯爵夫人的心动了,想到要过一种新的生活,她兴致勃勃地做了一番筹划。斯佛尔查时代栽种的一片老栗树之上巍然屹立的那座城堡,她已经二十年没去住了。“到那里,我可以得到休息,”她想,“在我这个岁数,算是福分了吧?(她三十一岁了,所以觉得该退隐了。)我出生在壮丽的湖水边,总算又从那里找回幸福安宁的生活。”
她是不是想错了,我说不好,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个不久前刚刚拒绝了两笔巨额财产的热情女子,确确实实给格里安塔城堡带来了幸福。两个侄女欢喜得要命。侯爵夫人一边吻她,一边说:“你使我焕发了青春。你没来之前,我好像已经是百岁老人了。”伯爵夫人开始带着法布里斯重游格里安塔附近的名胜,在旅游者中间,这些名胜是有口皆碑的:湖对岸的麦尔吉山庄与城堡遥遥相望,是城堡的一个观赏点。高处是蔚为壮观的斯封德拉塔森林;雄伟的岬角,把湖水一分为二,科摩这边的湖面秀丽娟媚,伸向累科 的湖面庄严肃穆。景色如此壮阔而明丽,即便是举世闻名的那不勒斯海湾,与之相比,也只能说各有千秋,而绝不能说更美。伯爵夫人回想起少女时代,思绪万千,便同眼下的感受比较起来。“科摩湖和日内瓦湖完全不同,”她想,“日内瓦湖周遭是按最先进的技术耕种、圈得严严实实的田园,叫人想到金钱和钻营。这里呢,层峦叠嶂,天然丛林绵延起伏,人力还没来得及破坏,没来得及开发盈利。奇峰峻岭拔地而起,雄视湖面,山势逶迤多姿,置身其中,塔索 和阿里奥斯托描写的景物恍若眼前。万千气象,高远而温馨,处处听到爱的絮语,丑陋的文明消失得无影无踪。山腰上,一个个村落掩映在高大的树丛中,山岗的树影后矗立起村落里美丽的钟楼,座座都修得别有风致。野栗树林和野樱桃林间或被五六十步宽的小块庄稼地隔断,地里的作物比别处长得茁壮茂盛,望去也是一种眼福。山顶上清寂幽深的所在,谁见了都会生出隐居的念头。再往远处看,巍峨的阿尔卑斯山终年积雪的群峰险峻森严,触目惊心,生活中经历的苦难不由得浮上心头,也就倍感当下的欢乐。远处树丛后面的小村落传来钟声,触动人的遐思,钟声飘过水面,越发柔和,带上了一种忧郁柔美的音调,仿佛在对人说:生活在流逝,不要挑剔眼前的幸福,行乐须及时呀。举世无双的美景蕴含的声息,让伯爵夫人恢复了二八少女的心。她想不通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自己竟然没有回来看看这片湖水。她想:“莫非幸福和衰老注定同期而至?”她买了一条小艇,跟法布里斯和侯爵夫人一起自己动手装饰,因为眼下虽然门第光耀,却哪儿都缺钱花,自从台尔·唐戈侯爵失势以来,他的贵族排场摆得更大了。举例说,在卡代纳比亚,为了在著名的梧桐路附近的湖岸增加十步宽的土地,他派人修筑了堤坝,耗资高达八万法郎。堤坝尽头要建起一座小教堂,全部用大块花岗石做材料,由著名的卡纽拉侯爵 设计。教堂里面,由米兰红极一时的雕刻家马尔凯西 为他修墓,墓上的浮雕要显示他祖上的功绩。
法布里斯的哥哥阿斯卡尼奥小侯爵也想和夫人们一起游湖,但是他姑妈把水洒到他扑了粉的头发上,而且每天想出新花样,拿他严肃的面孔开玩笑。最后他总算放过了这群快乐的旅伴,那张白胖的脸不再出现。他在场,别人就不敢笑,怕他是老头子的探子,侯爵被迫辞职以后成了暴君,火气大得很,对他必须赔着小心。
阿斯卡尼奥发誓要报复法布里斯。
有一次他们遭遇上暴风雨,吃了惊吓。尽管他们钱少得可怜,却厚赏了两个船夫,免得他们告诉侯爵。侯爵对他们带他两个千金去游湖,早已耿耿于怀。有一天他们又遇上了风暴。这湖虽然秀丽,风暴却是说来就来,势头凶猛。狂风从对峙的两座山的山口忽地卷出,在湖面上恣肆暴虐。正当风狂雨骤雷电交加的当口,伯爵夫人却想下船。茫茫湖水中只见一块孤零零的岩石,只有一间小屋大小,伯爵夫人觉得站在上面,望着惊涛骇浪从四面八方涌来,一定有一番奇特情调。她从船里跃出,却跌落到水里,法布里斯跟着跳下水救她,两人被冲出很远。落水当然谈不上是美事,但是奇怪的是,古老城堡里的沉闷空气却随之一扫而光。伯爵夫人对布拉奈斯神甫的古朴性格和占星术着了迷,买船后剩下的一点钱便用来置了一架偶然碰到的便宜望远镜,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带着侄女和法布里斯到城堡一座哥特式塔楼的楼顶上待着。在这群人当中就数法布里斯懂得多。他们在楼顶一待就是几个钟头,欢天喜地,侦探们只能望楼兴叹。
应该承认,有些日子伯爵夫人跟谁都不说话。她在高大的栗树下徘徊,心绪抑郁。她是个心智活跃的人,没有人交流思想,不免感到苦闷。不过,第二天她又欢笑如初。她天性爱说爱动,是她嫂子的怨言叫她闷闷不乐。
“我们剩下的青春,难道真就在这阴森的城堡度过吗?”侯爵夫人嚷道。
在伯爵夫人来之前,连发这种牢骚她都不敢。
1814和1815年间的冬天就是这样度过的。伯爵夫人手头拮据,却还是去米兰住了几天。她是去看维加诺 精彩的芭蕾舞,在斯卡拉剧院演出。侯爵夫人与小姑子结伴同行,侯爵毫不阻拦。两个女人去领取了可怜的抚恤金,内阿尔卑斯共和国的将军穷困的遗孀借了几枚金币给富甲一方的台尔·唐戈侯爵夫人。她们玩得很开心,邀请老朋友吃饭,像小孩子似的为丁点的小事哈哈大笑,借以解脱烦恼。意大利人这种充满brio 的即兴而发的欢乐,使她们忘掉了在格里安塔侯爵和大公子两人的目光向周围散布的阴郁气氛。法布里斯刚满十六岁,在外面代表一家之长,已经很像个样子。
1815年3月7日,她们在新近延伸到湖边的那条幽静的梧桐路上散步。两天前她们刚从米兰回来,这次到米兰小住很惬意。这时从科摩方向驶来一条小船,发出莫名其妙的信号。侯爵的一个密探跳上堤坝,他带来消息,拿破仑在胡安湾登陆了。全欧洲愕然了,如梦方醒,唯独侯爵早有成竹在胸,他上书皇上,直抒胸臆,献上自己的才能和万贯家财,同时重申皇上的大臣都是雅各宾党,和巴黎的叛匪沆瀣一气。
3月8日凌晨六点,侯爵佩戴上勋章,叫长子给他念第三份政治情报的底稿,亲自用秀丽的字体一丝不苟地抄在有皇上水印头像的信纸上。与此同时,法布里斯求见皮埃特拉内拉伯爵夫人。
“我要走了。”他对伯爵夫人说,“去投奔皇帝,他也是意大利的国王。他过去对姑父多照顾呀!我从瑞士过去。昨天夜里,我在梅纳乔 的一个朋友瓦西,是做气压表生意的,他把护照给了我。你给我几个拿破仑金币吧,我自己只有两个。话说回来,就是走,我也要走去。”
伯爵夫人流泪了,又高兴,又担心。“天哪,你怎么生出这个主意来的?”她拉着法布里斯的手,叫道。
她站起身,从衣橱里翻出一个镶珍珠的钱袋。钱袋藏得很仔细,这是她的全部财产。
“拿着,”她对法布里斯说,“天主在上,你可千万别丢了性命。你要是抛下我们,你可怜的妈妈和我还有什么呢?至于拿破仑,可怜的朋友,他成不了的,那班大人先生会要他的命。一星期前,你不是在米兰听说了吗,以前搞过二十三次暗杀,每次都计划得很周密,他能死里逃生,全凭造化,而那还是在他不可一世的时候。你看到了,我们的敌人不除掉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自打他下台,法国就一蹶不振了。”
伯爵夫人向法布里斯讲拿破仑未来的命运,语气激动不已。“放你去投奔他,在我就是为他做出世上莫大的牺牲了。”她说。法布里斯的眼睛湿润了。他拥抱伯爵夫人,禁不住洒下热泪,但是他出走的决心片刻也没有动摇。他动情地向这位亲密的朋友诉说决定出走的原因,在我们看来,这些理由不免有点可笑。
“昨天傍晚六点差七分,你知道,我们在湖边散步,就在索马利瓦府 下面,沿着梧桐路往南走。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有船从科摩方向驶来——那船原来带来这么重要的消息。我望着船,心里并没有想到皇上,仅仅想到出门游玩真是福气。忽然,我心底深处涌起一阵激动。船靠岸,那探子同父亲低语几句,父亲脸色大变。他把我们拖到一边,宣布了这个可怕的消息。我背过身,面朝大湖,不为别的,只为不让人看见我欢喜得热泪盈眶。猛一抬头,只见右边天空中一只鹰在高高翱翔,这是拿破仑的鸟 ,它威风凛凛,展翅向瑞士方向飞去,也就是朝巴黎飞去。在这一瞬间,我想到,我也要像这鹰一样飞越瑞士,为那位伟人尽绵薄之力,虽然微不足道,却是我的全部力量。他曾经想给我们一个家园,他爱过我姑父。说也奇怪,我还能看见雄鹰的时候,眼泪已经干了。我的主意是天意,证据就是,当时我没有多想就下了决心,而且连怎么走法都有数了。平日里,你是知道的,一股沉闷的空气毁了我的生活,尤其是星期天的生活,现在这股沉闷空气刹那间被一阵清风驱散。德国人把意大利拖入了泥潭,现在我看到伟大的意大利又从污泥中昂首挺立 ,他向他的君王,他的解放者,伸出伤痕累累、还没有完全挣脱镣铐的双臂。我暗自道,母亲不幸,我这个儿子又一事无成。我要离开这里,与这个命运坎坷的人同生共死。欧洲最低贱、最卑鄙的人都藐视我们意大利人,而这个人却愿意为我们洗刷羞辱。
“你知道,”他走上前,目不转睛地盯住伯爵夫人,双眸炯炯有神,放低声音道,“那棵小栗树,你是知道的,在离这里两里地的林子里,我出生的那年冬天,母亲亲手在那股大泉水边上栽的。我想在什么还没做之前先去那儿看看,心里说既然春天开始没多久,那好,如果我的那棵树长叶子了,对我就是一个征兆,我就应该振作起来,不再在冰冷阴沉的城堡里消沉麻木下去。这一堵堵发黑的老墙,过去是专制的工具,如今是专制的象征,你不觉得它们正是凄凉冬季的写照吗?它们摧残我,就好比冬天摧残我的小树。
“你信不信,吉娜?昨天晚上,我七点半到那儿,我的小栗树已经长叶子了,漂亮的嫩叶已经挺大的了!我小心地吻这些叶子,唯恐伤着它们。我恭敬地给可爱的小树一圈都松了土,立刻感到一阵激动。我翻过山,跑到梅纳乔。到瑞士必须有护照。时间飞似的,我到瓦西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一点钟了。我以为不敲上半天门他是不会醒的,谁知他根本没睡,正和三个朋友在一起。我刚开口,他就大叫起来:‘你要去投奔拿破仑!’他搂住我,其他人也都热情地拥抱我。有一个人还说:‘我干吗要结婚呢!’”
皮埃特拉内拉夫人陷入沉思。她觉得应该表示一点异议才对。法布里斯哪怕有一点处世经验,就会发现伯爵夫人匆忙提出的反对理由连她自己也并不怎么相信。不过法布里斯虽然没有经验,却有决心,他根本不去听伯爵夫人的话。伯爵夫人立刻让步,只要求他把计划告诉他母亲。
“她会告诉我两个姐姐,这些女人会稀里糊涂泄露出去的!”法布里斯怀着一腔英雄气概嚷道。
“谈到女人,你无妨多几分敬意,”伯爵夫人一面掉泪,一面又露出微笑,“女人会给你带来好运,因为在男人那里,你永远会碰钉子。男人的心平淡无味,他们会觉得你热情太高。”
侯爵夫人听儿子讲了他异想天开的计划,哭得泪人似的,她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英雄气概可言,她要尽力留住儿子。等她终于明白除了监狱的高墙,什么也甭想阻拦儿子,才把自己的一点私房钱交给他。她又想起头一天侯爵给了她八九粒小钻石,让她带到米兰去镶首饰,大约值一万法郎。伯爵夫人正把钻石缝在我们的主人公的旅行服里,他的两个姐姐走进来。他把这些女人少得可怜的拿破仑金币还给她们。姐姐们得知法布里斯的计划,兴奋地拥抱他。她们闹得太凶,吓得他抓起还没藏好的钻石,立刻就要动身。
“你们这么吵,会坏了我的大事,你们都不知道。”他对姐姐说。接着他又说道:“我带了这么多钱,就不必带衣物了,哪儿都买得到的。”他同他最亲近的这几个人吻别,没回自己的房间就上路了。他大步流星往前奔,生怕被人骑马追上。当天晚上他到了卢加诺 。谢天谢地,总算到了一座瑞士城市,不必再像走在荒僻的路上总害怕被父亲雇来的宪兵逮住。他从卢加诺发了一封信给他父亲,措辞不由得婉转,这是孩子气的虚弱表现,只能给怒气冲冲的侯爵火上加油。法布里斯乘上驿车,穿过圣哥达山 ,一路疾走,取道蓬塔利埃 进入法国。皇帝那时正在巴黎,而法布里斯的不幸也就从此开始了。他出发时满怀希望要面见皇帝,怎么也没想到竟会这么困难。过去在米兰,他一天见十回欧仁亲王,要同亲王说话也不难。在巴黎,他天天上午到杜伊勒利宫看皇帝在大院里阅兵,可是始终不能接近皇帝。我们的主人公以为法国人个个都像他那样为祖国的危难而热血沸腾。在他下榻的旅店的餐桌上,他对自己的计划和献身热忱毫不讳言。他遇到几个年轻人,和蔼可亲,而且热情比他还高,但是不几天就把他的钱偷得精光。幸好他纯粹因为不想炫耀,没有暴露母亲给他的钻石。一通大吃大喝后,第二天早上他发现自己被偷光了,于是买了两匹好马,雇了一个替马贩子赶马的老兵当仆人,怀着对巧舌如簧的巴黎青年的蔑视,动身去找军队了。他没有任何消息,只知道军队集结在莫伯日 。他一到边境,立刻觉得士兵们露宿野外,自己却躲在屋子里,偎在舒适的壁炉前烤火,未免滑稽可笑。晓事明理的仆人怎么相劝也白费,他不管三七二十一,闯进了驻扎在通往比利时的大道旁,紧靠边境线的营地。他一走进路边的第一个团队,士兵们便都盯着这个衣着全然不像军人的年轻的城里人。夜幕降临,寒风凛冽,法布里斯走到一堆篝火旁,请求让他烤烤火,他可以付账。士兵们你瞅我,我瞅你,最叫他们奇怪的是这个人居然要付账,不过他们还是很友善地给他让了个位子。仆人为他遮住风。过了一个钟头,团里的副官从营地附近经过,士兵们跑去告诉他来了一个生人,操着蹩脚的法语。副官过来盘问法布里斯,法布里斯大谈对皇帝的热情,口音叫人生疑。于是副官请法布里斯随他去见住在附近农场的上校。仆人牵来两匹马,副官见到马,大为惊讶,立刻改变了主意,开始盘问仆人。仆人当过兵,马上看透了副官的小算盘,说他主人是有来头的,还说甭想把这两匹马“顺手牵羊”。副官一声令下,立刻上来一个士兵揪住仆人的衣领,另一个士兵牵住马。副官铁板着脸,命令法布里斯乖乖地跟他走。
他们摸黑走了足足一里路。远处旷野里到处映着篝火,眼前的黑暗显得更加深邃。副官把法布里斯交给一个宪兵军官。军官沉着脸问他要证件,法布里斯递过护照,上面说他是“随身携带商品”的气压表商。
“他们太蠢了!”军官嚷道,“欺人太甚了!”
他向我们的主人公提了几个问题,我们的主人公却用最热烈的言辞大谈皇帝和自由,军官听了哈哈大笑。
他厉声道:“算了吧,你还不够狡猾!派你这样的毛头小子过来,胆子也太大了!”法布里斯说他确实不是卖气压表的,可是任凭他拼命辩解,军官还是派人把他押解到附近的小城B市的监狱。我们的主人公凌晨三点到那里,气得发疯,累得要死。
法布里斯起先是惊愕,后来是气愤,他搞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在破烂的监狱里挨过了三十三个漫长的日夜,一封接一封地给城防司令写信,传信的是狱卒的婆娘,一个三十六岁的漂亮的弗拉芒女人。这女人不想害这样一个英俊少年吃枪子,何况少年手头又大方,就把信统统扔到火里去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还跑来听法布里斯诉苦。她跟丈夫说这个毛头小伙子有钱,谨慎的狱卒便由她看着办。她一朝权在手,便捞到了几个拿破仑金币,因为当初那个副官只抢了马,而宪兵军官什么也没拿。六月的一个下午,法布里斯听到远处炮声隆隆,终于开仗了!他急得心口直跳。他又听得城里一片喧闹。外面确实有重大行动,三个师的军队从B市经过。夜里十一点,狱卒的婆娘又来听他诉苦了。法布里斯显得比平时更温柔,他握住女人的手说:“帮我出去吧,我以人格担保,仗一打完,我马上回来蹲监狱。”
“讲这些不管用!有 码子 没有?”法布里斯面露难色,他不懂什么叫码子。狱卒婆娘见他的表情,以为油水已经不多,便不像过去那样提出要金币,而是只要法郎。
“听着,”她说,“只要出一百法郎,我就能给晚上来换班的伍长每只眼上都盖上一枚金币,他就看不见你溜出监狱。如果他的团明天开拔,他肯定会答应。”
交易很快做成。婆娘索性让法布里斯藏在她房间里,这样第二天逃跑更便利。
第二天,天还没亮,柔情似水的女人对法布里斯说:“亲爱的孩子,你还小,怎么能干这种丢人的营生,听我的话,别再干了。”
“怎么,保卫祖国难道也有罪?”法布里斯颠倒地讲。
“好了,好了。别忘了我救过你的命。你的案子明明白白,是要枪毙的。不过,跟谁都别说,要不然我和我男人都要丢饭碗。你那个什么米兰贵族伪装气压表商人的故事就更不要再讲,蠢透了。你听好了,我把前天死在狱里的一个轻骑兵的衣服给你,你呢,尽量少开口,万一有什么班长或者军官查问,逼你回答,你就说你病了,住在一个农夫家,他看你发高烧,在路边的沟里打哆嗦,心里不忍,把你带回家。万一他们对你的回答还不满意,你就说你正要回团里去。你口音不对,所以可能被人抓起来,你就说你生在皮埃蒙特 ,去年应征入伍,留在了法国。”等等。
法布里斯生了三十三天气,这才明白这一切所由何来,原来他被当成间谍了。他向狱卒的婆娘讲明缘由。那婆娘这天早晨特别温柔。她飞针走线,给他把军服改小,他向女人原原本本讲述自己的故事,女人听了很惊奇,一时也就信了。他的神情那么天真,穿上轻骑兵服装又那么英俊!
最后她半信半疑地说:“既然你这么想打仗,那么到巴黎就应该加入一个团。你找一个班长,请他喝一杯,事情就十拿九稳!”狱卒的婆娘对法布里斯的未来提出许多忠告。天蒙蒙亮时,她让他再三起誓,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不泄露她的姓名,然后便把他送出了门。法布里斯出了城,胳膊下夹着轻骑兵的马刀,兴冲冲地没走几步,心头突然踌躇起来,暗忖道:“我现在穿着一个死在大牢里的轻骑兵的衣服,揣着他的路条,据说他偷了一头牛和几件银餐具,所以蹲了班房!我岂不成了他的替身……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愿,也出乎我的意料!我得小心蹲班房!……这兆头明明白白,看来我还会有不少牢狱之灾!”
法布里斯告别他的女恩人最多才一个钟头,天就下起大雨来,这位新轻骑兵粗笨的皮靴又不合脚,弄得他几乎寸步难行。他遇到一个农夫,骑着一匹驽马,他用手比画了一通以后,买下了这匹马。狱卒的婆娘叮嘱过他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因为他讲话带口音。
就在这一天,法国军队刚刚在里尼 取胜,正向布鲁塞尔进发。这是滑铁卢战役的前夕。中午,瓢泼大雨依然哗哗地倾泻,法布里斯听到了炮声,不禁大喜,把刚刚蒙受冤狱而度过的这段不堪回首的日子抛到了脑后。他马不停蹄,直走到夜深时分。这回他学聪明了,跑到远离大路的一家农户投宿。那农家哭哭啼啼,声称家里已经被洗劫一空,可是法布里斯给了他一埃居,他便抱了一些燕麦来。法布里斯心想:“我的马算不上好马,话虽这么说,说不定又会被什么副官相中。”于是索性到马棚睡在马旁边。第二天,离天亮还有一个钟头,法布里斯已经上路了,他百般哄那匹马,终于叫那马小跑起来。五点左右,他听了一阵炮声。这是滑铁卢战役的前奏。